第八章 雪融
疼痛一天一天在减弱,有己子知道伤口正在康复之中。昨天与前天不同,今天又与昨天不同,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感受,每一天都在朝痊愈迈进。
要说到外科,最形象化的形容叫做速战速决。做手术那会儿是一个难关,但只要你挺过来了,以后的恢复就会很快。不像内科,经常看不出病情是在好转,还是在恶化。
第四天,母亲暂且回家去了。一看到母亲嘴里说不要紧,但却倦容满面时,有已子就再电不说任性的话了,来代替母亲护理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性情温和的老人。据说她已经在这家医院工作了五年多,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护理。
“夫人,是很幸福啊,有一个像大夫那样优秀的人做自己的丈夫。大夫在家里一定也很体贴您吧?”
护理一边换床单,一边这么说道。“看上去像吗?”
“大夫在医院里从没见过他骂人。”
从旁人看来,敬之也许是一位理想的丈夫。但是,有己子感到不满的,不是丈夫发不发脾气,温柔不温柔这些表面现象,而是那些潜藏在背后的更深沉的东西。
有己子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表面现象以外的东西,对夫妇以外的第三者无论怎么解释,都不会被了解的。事实上,直到结婚为止,有己子都没有想到敬之和自己之间竟会有如此难以磨合的地方。有秀才的风度,有几分冷淡,这就是婚前对敬之的感觉。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了。七年光阴的最大收获,就是明白了一点,两人骨子里头就像水和油一样互不相容。正是因为结了婚,才了解到了这一点。
“六年前,我丈夫因意外事故而死亡,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从事这个工作了。”护理对有己子的羡慕,好像还包含着经济方面的原因。
护理晚上就回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有己子一个人了。随着身体的恢复,对久坂的思念之情也开始一点一点苏醒过来了。对这一刻的到来,有己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此时此刻,它迫不及待地张开了翱翔的翅膀。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四天,久坂还是没有来。
久坂是在等待自己的病情进一步好转吗?或者是有所顾虑,担心房间里有人?其实,有己子的身体状况如何,问问横屈不就知道了吗?至于有所顾虑,只要问问护士有没有客人来病房就可以了。如果有心要来的话,不会来不了的。
难道是在有意回避我吗?
突然,这个不安的念头从有己子的脑海里闪过。也许回到大学附属医院,遇见敬之,久坂就决定把过去的事很快忘掉了、他的真心如何姑且不论,也许他这样做不失为人之常情。
有己子在期待的同时,心里有时电在想,自己对久坂的期待也许是违背常理的。岂止是违背常理,简直就是疯狂。作为一个已经嫁人为妻者,断断是不可原谅的。
一时,有已子对自己的罪孽深重感到震惊。也许就像护理所说的那样,自己已经过于受到了老天的眷顾。而正因为过于受到了老天的眷顾,所以才忽略了丈夫的可贵而任意妄为、想入非非。但是,有已子的这种自我反省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脑子里虽然这样想着,也知道自己与久坂这样下去是不对的,但在有己子的心灵深处,久坂是在有意回避我吗?这个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即使是身体受伤了,即使是自己不停地劝诫自己,可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他是在有意回避我吗?”汶个念头就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里,波纹不断地扩散,以罕于充塞了整个脑子。她千方百计想压抑着,可怎么也压抑不住心中对久坂的思念。
他,一定在等着自己的病情进一步好转。
最后想得不耐烦了,有己子就这样安慰自己。然后终于放心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暂时回家休息的母亲,第六天早上再次出现在了病房。两天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可看到母亲的脸,有己子就安心了。
“我可以走着去厕所了吗?”
这天早上,有己子问了问来查病房的横屈。
“在床上不行吗?”
横屈为难地交叉着双臂。
“不是不可以……”
“如果是到厕所去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一站起来,头会晕,会感到四肢无力,很疲倦,够您受的哟。”
“也就是说要去的话,也可以去,是吧?”
“我想对伤口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去的时候一定要通知办公室,让护士陪您去。”
当天下午,有己子挣脱了母亲的劝阻,从床上下来了。
刚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有己子感到了一阵轻微的眩晕。当有己子用手捂住脸的时候,晕眩马上就停止了。在母亲和护士的左右搀扶下,有己子慢慢地挪到走廊上。有己子一边按住睡衣的前面,一边走着,上身微微地向右倾斜。一步一步的,缓慢得比幼儿走路还慢。旁人看到这副模样,总觉得提心吊胆的。
在走廊上,有己子再次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但总算平安无事地回到了病房。在五十米长的走廊上,就这么来回走了一趟,有己子已筋疲力尽,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一样。
“已经不要紧了,可以一个人去厕所了。”
“不要逞强。”
“可是,大夫不是说了吗,要去可以去了。”
护理听着母亲与女儿的对话,笑了。
“做什么事都要得寸进尺,真是不听话的女儿。”
被母亲这么一说,有己子自己也开始纳闷,今天,为什么突然提起要到厕所去呢?自一开始,有己子就讨厌在床上用便盆这种东西。正因为以前从没有生过大病,所以一时难以适应。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因身体虚弱,体力衰竭,迫不得已才用了这个办法。现在随着身体的逐渐康复,有己子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我怎么就不能去呢!这个时候,有己子恨自己虚弱的身体不争气,甚至觉得遗憾。今天突然急着想去,一是再也受不了在床上用便盆的窝囊,二是心里的要强。如果自己还能走的话,以后就要设法靠自己的力量去。真的不愿再在病房里排尿了,既令人害臊又让人紧张。
但是,如果说这就是今天硬撑着起来的惟一原因的话,好像还不完全正确。直到现在,有己子才明白过来,其实在自己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一直有一个期待。在走廊上行走,说不定就会碰到久坂的。表面上看是想去厕所,其实真正的动力来自于对久坂的思念。但是,在走廊上来回走了这一趟,并没有看到久坂。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擦肩而过,但这个人戴着眼镜,不是久坂。
硬撑着起来,其中一个目的达到了,而另一个目的却没能达到。
傍晚,又有了尿意。
“阿姨,对不起,请拿一下便盆。”有己子在叫护理。
“不去厕所了吗?”
“还是有一点累。”
“是呀,还是不要勉强自己比较好。”
这次如果想去厕所的话,也能去。但是一想到在走廊上碰到久坂的情景,有己子突然就失去了勇气。试想一下,自己按住下腹部,向前弯着身子,慢吞吞地走路的样子被久坂看到了,那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如果非见不可的话,最好是在病房里,当自己被柔软的被子包裹着,正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见到久坂,那就不会有损于自己的形象。病房里没有外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假寐,久坂悄悄地进来了。一睁开眼睛,眼前就是久坂,他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吻了吻自己的额头。两人含情默默地相对而视,一动不动。互相点点头,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一种心灵的交流。
有己子展开想象的翅膀,在无拘无束中任意翱翔。现在已经是五点过了,已经开始供应晚餐了。护理每天把装着晚餐的托盘端来后,便开始做回家的准备了。“那,我就告辞了。”
“你辛苦了。”
“我明天八点以前来。”
在门口,她再次轻轻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一道晚霞斜斜地横贯在晚冬的天空,它的边缘被映成了橙红色。太阳将落而迟迟不落的天空,给人以宽阔宁静的舒适,室外已经没有冬日的严寒了。
还有十天就出院了。在这期间,久坂会来吗?会,他一定会来的。
如果可能,希望他马上就来。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想见他,有己子对着逐渐暗淡的天空,默默地许了一个愿。第八天就拆线了。伤痕长约十厘米,从右侧腹到左部,画了一条浅浅的弧线,除此之外,在下腹部左边还有一条约三厘米长的小伤口。据说有石头的地方,是在从肾脏的前端部到通往输尿管的出口位置。它究竟是在皮肤下面的哪个部位呢?有己子不知道。因为这里有伤口,于是凭空想象,可能就在这附近吧。
拆线后,皮肤上形成了,一条呈红色的刀痕,刀痕上面又有许多缝合留下的痕迹。从上往下按压腹部,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痛了,但左右一拉扯,伤口就像要被撕裂开来一样,看着让人心里很不安。
“伤口已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如果尿液干净了,体力恢复了,您就可以出院了。”横屈一边把纱布敷在拆完线后的伤口上,一边说道。
护士替有己子系上腹带。随后有己子又把自己的睡衣穿在了上面。
“最近,晚上老是睡不着。”
“也许是因为白天您一直都躺在床上休息的原因吧。白天,每天上午十点至下午三四点之间,稍微散散步可能就会好一些。”
“我可以在医院里自由活动了?”
“上下楼梯就不要勉强了,还是乘坐电梯比较好。在走廊上慢慢地走一走,是没有关系的。”
“还是给我一些安眠药吧。”
“很多人在医院里吃了安眠药,出院后就养成了习惯,对药有了依赖。如果只是轻度的失眠,还是尽可能不吃为好。”
“可有时直到黎明都睡不着。”横屈为难地看着温度计。
“我先跟诸冈大夫商量一下吧。”
“可以不用问我丈夫。”
“可是……”
“总之,拜托了。”
“知道了。”
横屈无奈地点了点头。
实际上,像是否给病人安眠药这类事,主治医生完全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自主做出决定,没有必要事事都向副教授汇报。横屈之所以想向诸冈征求意见,是因为脑子里随时都在想着有己子是副教授的夫人,不能疏忽。有己子没有对丈夫说过晚上自己睡不着。其实说了也没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告诉他。
失眠的时候,有己子多半都是在想久坂。有己子想,这个夜晚,久坂也睡在这家医院里的某个地方吧。弄不好还是与其他的什么女人呆在一起呢。为什么不来探望自己呢?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身体虽然康复了,可心里却妒火燃烧。
有己子就这样醒着,在心里反复回味着自己与久坂有违人伦的恋爱。
敬之不可能洞察到这一点。即便是做过这样的猜想,但他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但是敬之的事,说不清楚。为什么睡不着?他会非常执拗地探个究竟的。敬之不可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但要敷衍他,却是件很腻烦的事。
傍晚,横屈直接把安眠药拿来了。
“这种药一包就足够了。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的时候,请再吃一包。”
药包是红色的,好像是一次性服下的药剂。
病房通常九点钟熄灯。快到九点的时候,有己子服用了一包。里面装着两粒白色的、小指头大小的药片,外面好像裹了一层糖衣,一点都不苦。
这下可以安然入睡了!有己子松了一口气,看着挂有白色窗帘的窗户。这时,听到有人在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内藤护士。内藤是熟人了。上次有己子疼痛发作,内藤到家里来给自己打针的时候就认识了。
“现在是关灯时间,我要关灯了哟。”
“关吧。”
有己子拧亮了床头上面看书用的灯。
“您在吃安眠药吗?”内藤看着床头柜上的药袋问道。“最近,老睡不着。”
“没有必要勉强自己一定要睡着呀,这里有电视,戴上耳机,慢慢地看看电视如何?”
“是呀。”
不如说失眠是有己子自己一手造成的。“那,没有其他什么事了吧。”
内藤慢慢地环顾着房间。窗边的架子、沙发,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今天很忙吗?”
不知为什么,有己子不想让内藤走。如果有可能,有己子希望两人就这样聊个把小时。
“做了三个大手术。”
“那可真够你受的了。”
“好像直到现在,还有四五个大夫没下班呢。”
大约两个小时前,敬之来病房看了一下后就回家了。这么说来,没走的都是年轻人吧?有己子突然想打听一下久坂的情况。
“有一个叫久坂的大夫,还在吗?”
“久坂大夫吗?”
内藤护士不可思议地看着有己子。
“最近,他应该来这个医院吧。”
“啊,那个从地方上来研修的大夫呀。我只见过他两三次。夫人您认识?”
“那位大夫和我丈夫是同学。”
“是真的吗?”
“怎么,奇怪吗?”
“可是,诸冈大夫是副教授,而那位大夫,感觉就像是新来的医生一样。”
“也许是因为那位大夫在地方医院呆着的缘故吧。”
“我想起来了。那位大夫,曾问起过夫人的病情。”
“我?”
“对,他问,夫人怎么样了?”在灯光下,有己子的脸红了。
“那么……”
“他是在手术后的第二天问的。当时您刚好在休息,我就对他说,夫人的手术做得很漂亮。”
“是嘛。”有己子按捺住内心想打听的冲动,冷淡地回答道,“他来探过病房吗?”
“没有。”
“也许,他已经放心了吧。”
“是呀。”
来没来探望过自己姑且不谈,只要听说久坂很担心自己的病情,有己子的心顿时就平静了下来。
“夫人知道那位大夫年轻时候的事吗?”
“他当医生后,最初三四年的事我知道。”
“那位大夫,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有魅力吧。”
“为什么?”
“这是明摆着的,看他现在,岂不是魅力依旧吗?尽管不再年轻了,但沉默寡言、总让人觉得有些寂寞的样子,对女人十分有吸引力。”
“最近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
“久坂大夫曾经难道没有喜欢过夫人吗?”
“怎么会……”
有己子慌忙摇头,内藤护士用充满淘气的眼神看着有己子。
“那位大夫,说不定还在诊疗室呢,给诊疗室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算了吧。”
“是吗?”
“我要睡觉了。”
有己子越发冷淡地说完,就像要逃避什么一样,把目光转向了昏暗的天花板,心不在焉地凝视着床头柜上的花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影子。
星期五,有己子手术后的第二次巡回查病房将在这天进行。
第一次是在手术后的第二天进行的。当时因为疼痛和手术后身体虚弱,有己子还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所以没有什么印象了。惟一留下的记忆就是,自教授以下,穿白:大褂的大夫们鱼贯而人,仅此而已。至于谁是谁,那就不知道了。这次因为教授的原因,定期一周一次的巡查推迟了两天。现在线也拆了,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再也不会像上一次那样稀里糊涂的了。
第二次查病房的这天,有己子听说上午九点开始巡回查看,于是比平时更精心地化了妆。
巡回查病房是从走廊的另一端开始的,到有己子病房里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教授的名字叫山村,五十五岁,是一位头发花白、非常有风度的人。对有己子来说,他是丈夫的上司,可站在前任教授的女儿的立场来看,他是父亲的弟子。事实上,在有己子的少女时代,山村就经常到父亲这里来。一个朴实无华的人,不像敬之,一看就是一个头脑敏锐的人。虽然没有敬之的英气逼人,但却让人觉得诚实可靠,值得信赖。现在想起来,有己子的父亲为了外科的未来,特意把这个质朴的山村和锋芒毕露的敬之,都当做了重点培养对象留在了诊疗室。
“怎么样?”
山村和颜悦色地问有己子。
“托您的福,很好。”
有己子在床上微微点头致意。
主治医生横屈开始进行说明。横屈基本上都在用日语讲,但其中也夹杂了一些德语或专业术语,所以有己子听不太懂。好像是正在报告尿样结果,以及从几天前开始的失眠的情况。
山村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也许是看到手术后的恢复还比较顺利,再加上丈夫诸冈就跟在横屈后面,所以山村一副完全放心的样子。
“很快就可以出院啦。”
“非常感谢。”
“那,就请多保重。”
只听了一下主治医生的报告,查病房就结束了。从教授开始,大夫们依次排成长长的队列,走出了房间。大约一共有二十个人,成群地跟在教授的身后,浩浩荡荡的,就像是古代的达官显贵偕大队随从出行时的气势。
一边目送着教授们出去,有己子一边在这群人中追寻着久坂的身影。既然已经回到诊疗室了,久坂肯定会跟;蕾来查病房的。但在有己子看到的人当中,没有发现久坂的身影。久坂身材修长,如果在的话,一眼就能认出。
从久坂的性格来看,除非他是主治医生,否则是不会出现在教授的面前的,他总是走在行列的最后面,,如果在行列的最后面没有找到他的话,那就说明久坂今天没有跟着来查病房。或者,因为这是一个小小的单问,房间里容纳不下所有的人,久坂就在走廊上等着。
没有看到久坂,有己子松了一口气,可另一方面却又感到自己被巧妙地摆脱掉了。“大家都在期待着巡回查病房的时候,看一看夫人美丽的容貌”横屈的这句恭维话,有己子一直牢记在心。因此,今天的这份精心打扮,既是为了不辜负横屈这句话,也还有另外一个心思,这就是要让久坂看看自己。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嘛。自己虽然生病了,却依然美丽动人。有己子不想让久坂看到病后的自己失去了往日的娇媚。
为什么久坂没有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是因为巧合吗?还是故意使然?现在的有己子已无从打听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五天,四天,三天,剩下的住院时间每时每刻都在减少。
出院的日子在一天天临近,有什么可悲哀的呢?只要是患者,谁都会掰着手指头数着出院的日子。但是,现在的有己子却兴奋不起来。不过有己子还是有几分高兴,因为出院后就可以回家了。在自己家里,可以舒舒服服地养病,还可以与好久都没在一起的女儿真纪一起生活。但是,在出院之后,可以说几乎彻底地失去了碰到久坂的机会。如果在医院里,虽然难以预料具体时间,但相遇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只要人在医院,就不断地会有机会。
当然,即便是回到家里,只要给医院打个电话,也可以找到久坂。见不见面另当别论,至少可以说说话。但是,有己子给诊疗室打电话是有一定危险的。说不定由于某种原因,有人听出了自己的声音,或问起自己的名字。横竖要见一面的话,有己子希望是久坂来找自己。如果这样也不行的话,那就设汁一个偶然相遇吧。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在什么地方与之擦肩而过,这种方式也不错。总之,就是不要自己主动打电话约他,那太辛苦了。
只剩两天就要出院了,可久坂还是没有来。他在回避我。
事到如今,只能作此判断了。
可是,久坂为什么要回避自己呢?是因为对有己子已经失去了兴趣?还是,考虑到敬之的目光?或者,久坂自己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
有己子就这样醒着,度过了自己在医院的最后一晚,出院那天,:天虽然阴沉沉的,但却是一个南风吹拂、温暖和煦的日子。虽然没有太阳的直射,但在风中,雪确实在一点点地融化。上午十一点多钟,表弟朝夫开车到医院大门口,前来迎接。
有己子与母亲正在收拾出院的行李。虽然住院时间不满三个星期,但一收拾起来,才发现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说是短期住院,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毛巾、餐具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最终使行李比来的时候增加了许多。十点半,有己子收拾完行李后,整理了一下和服,便到办公室去告别。护士们见到有己子,顿时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地说:“今后还请多多关照,下次请让我们到您家里去玩。”
至于横屈,早上他来查病房的时候,有己子就与他道过别了。现在在诊疗室前面的走廊上,有己子趁横屈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走上前去。
“住院期间,大小事都让你费心,真是非常感谢。”
寒暄之后,有己子拿出商品券送给横屈,横屈慌忙用手制止住。
“我不能收这种东西。”
横屈态度坚决,执意不要。不过最后也许是考虑到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会被人看到的。无奈,只有收下了。见过横屈之后,有己子就到教授办公室去,向山村教授作别。
教授办公室旁边有一间等候室,来访者先要向这里的教授秘书提出申请,然后才能见到教授。
“我是诸冈,因为今天就要出院了,我想向教授表达一下谢意。”
秘书知道有己子是诸冈副教授的夫人。
“真是太好了,我刚才已经听说了,请稍等。”
秘书说完转身便消失在教授办公室里,但很快又回来了。
“现在,因为有其他的大夫在,请您稍等。”
“谢谢!”
有己子在秘书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病房附近人声嘈杂,而在医院的这一隅,却鸦雀无声。周围全是图书室和研究室。
“您住了几天院?”
秘书放下手中的工作,关切地问道。“差不多住了二十天。”
“是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
“出院后,我还会继续到医院来复查一段时间,敬请多多关照。”
有己子正在与教授秘书说话时,从等候室通往教授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位医生走了出来。
刚才的来客就是这个人吗?有己子无意中抬了抬头,刹那间,有己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是久坂!
修长的身材包裹在略显褶皱的白大褂里,表情沉着地从教授办公室里走出来。突然,久坂也注意到有己子的存在。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两个人也没有鞠躬行礼,只是呆呆地互相凝视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请。”秘书在一旁催促有已子。
“是。”
有己子回过神来,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久坂也跟着低了低头。
久坂迈着正常的步伐离去了,随手关上了等候室的门。有己子仍怔怔地站在那里,就像在追逐久坂的背影一样。
“有什么……”
“没有。”
有己子朝秘书摇摇头,走进了教授办公室。
还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有己子把手放在胸前,试图把声音压下去。
与教授的告别很简单。
“多谢关照。”一句话就完了。
教授今天心情不错,刚想多聊几句,有己子却早早地结束了谈话。
“哎呀,这就要回去了吗?我正想请您喝红茶呢。”
有己子说了一句:“我有急事。”就出去了。
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久坂已经不在走廊上了。在与教授寒暄的那几分钟里,久坂是到门诊或办公室去了吗?说不定是回附近的研究室里去了。
在同一层楼里,除了教授办公室外,还有诊疗室、研究室。研究室的门敞开着,有己子在门边往里窥视了一下。里面有张书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文件,但好像没有人。有己子真想进去确认一下,但又觉得不好意思。
回到病房,母亲和丈夫已经来了,正在把行李搬到车子上。护士也帮忙来了。有己子把浏览了一遍的旧杂志堆在了,房间的角落里,同时很快地环视了一下房间。
记得有己子刚进来的时候,因感到寂寞,曾一度想逃离这个房间,现在却依依不舍,不想离开了。虽说是问小小的病房,但在这短短却又漫长的二十天的时间里,有己子好像对它产生了眷恋之情。
“好了,走吧,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吧?”
母亲最后环视厂一下四周,叮嘱了一句。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床和沙发还摆在那里。
敬之应该知道有己子出院的时间,但他一直没有来。现在刚好是门诊开始繁忙起来的时间,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抽出一点时间过来看看的。敬之不来并不是因为不够热情,而是护士们都在帮忙,敬之可能不想在这个时候抛头露面。
“那么,承蒙大家的关照,不胜感激。”
当一切都收拾妥当,有己子再次向护士们致谢。
“我们送您到大门口吧。”
“不用了,在这里就可以了,,”
“好吧,我们走吧。”
护士长和内藤帮有己子拿着行李,在前面带路。
外面的天空虽然阴沉沉的,但很暖和。二十天不见,街道上的冰雪已经融化了很多。医院正门前面的那条小坡道上的柏油路面,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了,雪水在坡道的两边流淌着。
“请您多保重。”
有己子上了车,护士们在一旁挥手相送。有己子深受感染,第一次切身地感到自己的确已经出院了。
“你看,全是护士。”车子驶出前门,母亲说道。
有己子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医院。在身后斜对面,六层楼高的大楼,窗户一个紧挨着一个。有己子看着大楼的窗户,又想起了三十分钟前,自己曾在某个窗户里,久坂与自己相对而视的情景。
回到家里的第一个星期,有己子除了自己的日常生活由自己打理以外,扫除、烹饪等家庭杂务,都交给临时请来的女钟点工来做了。其实只需照顾丈夫与真纪两个人,工作量并不大,如果有己子有心要做的话,身体条件也是允许的。但敬之说,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于是就替有己子找了一个临时女钟点工。
敬之温柔体贴地照顾着大病初愈的妻子。这番好意,有己子也心领了。可是,钟点工毕竟是外人,让一个外人长时间地逗留在家里,作为妻子,有己子心里还是不踏实。一周之后,有己子就把钟点工辞退了。
“你不累吗?”敬之还是很担心,但有己子反倒感到一身轻松。
事实上,所谓的家务事,不过就是简单地做做饭,收拾一下房间而已,根本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送走丈夫上班、真纪去学校后,休息的时间多得是。
仔细想一下,也许有己子是因为想一个人呆在家里,所以才辞退了钟点工。丈夫和真纪都走后,有己子先喘一口气,环顾一下四周。此后的时间里就是有己子一个人的世界,不会有别人打搅,房间里也是鸦雀无声。有时有己子还神经质地在家里巡视一圈,当确信家里的确没人后,便拿出毛巾被,盖住脚,躺在沙发上。
以后的几个小时,都属于有己子。
有己子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从这一刻开始,有己子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对久坂的思念之中了。
那双眼睛……
在教授办公室里偶然相遇时的久坂的眼神,又浮现在了有己子脑海里。
那双眼睛明显地感到了震惊。当然,有己子亦不例外,想不到会在那里遇见他。震惊、意外,当久坂再次注视自己的时候,眼睛里却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一种想说却不能说,看着让人着急的眼神。
好想见见他,有已子在心里嘟哝着。想亲眼见到他,问个水落石出。
好不容易在同一家医院里,为什么不来看望我呢?仅仅是因为忙吗?还是因为有其他的理由?或者已经对有己子完全失去兴趣了?
有己子最不愿想到的,就是久坂对自己已经失去了兴趣。
护士确实说过,久坂曾问起过有己子的病情。在教授办公室相遇的时候,久坂的表情也不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毫无疑问,在久坂的心灵深处,某种感情在激烈地挣扎着。
久坂没有在自己的面前出现,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有己子想。
有己子一时还是难以放弃自己曾与久坂发生过关系这个事实。
那天下着大雪,有己子不请自来,任性地跑到车站,这一切,对久坂来说也许不过是一种偶然罢了。可不管怎样,最后向有己子求欢的却是久坂本人。久坂真是个怪人,占有了自己的身体,嘴里一句温存的情话都没有。尽管如此,有己子也不认为这是久坂的一时冲动。久坂总是一副被孤独的阴影笼罩着的神情,可是冲动一词用在他身上是不相称的,他可是一个随时都保持头脑清醒的角色。他仍然还爱着自己,不是吗?
有己子觉得应该去确认一下。如果不弄清他的真实想法,每天就在这个那个的凭空揣测中度过,反倒不利于自己精神上的健康。有己子想尽早地从这种闷闷不乐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不管怎样,一定要让自己轻松愉快起来。但是,一到关键时刻,有己子就没有了勇气。只要给医院打个电话,把久坂叫出来就可以了,这件事想起来倒是很简单,可做起来就难了。
在这无休无止、快要让人发疯的空想中,有已子又熬过了几天。
“横屈曾对我说过,出院后还要到医院来一趟。我想今天去看看。”早上,有己子告诉丈夫。
“没有什么不正常吧。”像往常一样,敬之照例看着报纸问道。
“虽然没有什么不正常……”
“反正就是检查一下小便什么的,不去也可以。”
“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吧。”
“有我在,没关系。”
“可是……”
“如果想去,那你就去吧。”
说完,敬之放下报纸,到书房去了。
丈夫上班、女儿真纪去学校之后,家里又是有己子一个人了。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看着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阳光。庭院里虽然还有残雪,但照在地毯上面的阳光已经没有冬日的严寒了。
三月已经接近尾声了。
一边看着阳光,有己子一边回味着今天早上丈夫说的那句话。
“想去医院你就去。”
这么一说有己子怎么也不敢去了。在打消顾虑之前,有己子是没有勇气去的。
话虽如此,丈夫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呢?还是已经洞悉了有己子的内心想法?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让有己子琢磨不透其中的含义。有己子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就这样冥思苦想、犹豫不决的时候,时间悄悄地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真纪回家了,有己子的胡思乱想也被打断了。
晚上七点过,敬之回来了。
“没有去医院?”换上和服,在餐厅坐下后,敬之问道。
“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舒服。”
“我说呢……”
敬之觉得兴味索然,苦笑了一下。有什么可笑的。
有己子怀着自己被抛弃了的心情,摆好了饭菜。
真纪一睡下,房间里就只有夫妇两人了,夜晚一下子变得过于安静了。
出院后,有己子一直都尽可能地早点睡。“暂时不要劳累过度,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出院的时候,横屈劝过自己。尽管如此,每次就寝时,不知不觉就过了一点。饭后收拾收拾桌子,再做一些琐碎的家务事,时间一晃就到八九点了。然后,哄真纪睡下,看一会儿电视,一晃又到十一点了。敬之也不会很早就睡的。平时都是十二点才睡,如果有学术会议,有时会忙到一两点。也许是已经养成习惯了吧,有己子想早睡也睡不着。
“睡吧。”
这天晚上,敬之很难得地说了一句。
十一点了。有己子确信门已锁好,便来到卧室。
冬天,一走进卧室,就感到寒气逼人。现在已经三月底了,即使不通暖气,也觉得没那么冷了。
有己子在卧室里换上睡衣,钻进了被窝。雪在融化,春天的脚步越来越临近了。就在这小小的卧室里。也能感受到一丝春天的气息了。
突然,有已子感到丈夫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被子,摸到了自己的肩头。这是一只柔软而微温的手。刹那间,有己子抽搐了一下,悄悄地缩回身子,敬之一翻身,整个身子朝有己子靠了过来。有己子一边屏住呼吸,一边感到很不可思议。与丈夫的肉体关系,从住院的前一夜开始,就已经停止了。从那以后,虽然过了近一个月,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从没想要与丈夫发生肉体上的交流。不知是因为空白持续得太长了,还是因为心里有些内疚,抑或是因为自己动了大手术,总之,有己子觉得自己以后是不会再与丈夫发生性爱之类的事情了。敬之左手轻轻地抱着有己子,右手开始解睡衣的纽扣。躺在丈夫的臂膀里,有己子还是不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感觉这只是个玩笑罢了。敬之什么都没说,一声不响,只有手在动。现在有己子的胸部几乎完全敞开了。很快,敬之的手紧紧抓住了左边的乳房。有己子心里的疑惑终于变成了现实。
“没关系?”
“嗯……”在黑暗中,敬之回答道。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抓住乳房的手很快移到右边。越过胸部,朝侧腹摸去。手指突然停在了手术伤痕上端部的一点上。
“不。”
刹那间,有己子扭过身子。“什么……”
敬之看着有己子的脸。“痛吗?”
“……”
有己子没有明确地回答。但她很讨厌敬之的触摸。
有己子独自一人时,曾仔细看过自己身体上留下的伤痕。此时此刻,伤痕清晰地浮现在了有己子的脑海里。伤痕呈暗红色,从右侧腹到下腹部,就像蜿蜒河流,弯弯曲曲地画出了一条很大弧线。丈夫的手在上面移动着。由上往下,慢慢地、确认着缝合留下的痕迹。
“不痛吧。”
有己子闭上了眼睛。
沿着伤痕抚摸下去的那只手,不是往日的敬之的手,不是抱着妻子、让妻子燃烧起激情的丈夫的手,而是灵敏地挥舞着手术刀的医生的手。
一只冰冷、沉着的手在触摸妻子身上的伤痕时,妻子所感受到的悲哀,敬之是不会懂的。即便这只手是在给妻子安慰、给妻子柔情有己子也觉得难以忍受。
如果有可能,有己子现在真想摔开丈夫的手,逃得远远的。有己子对冠着丈夫头衔的医生,对拿手术刀划开自己身体的那只手很难适应。
“没什么,恢复得很好。”敬之心满意足地嘟哝着。
“不对。”有己子在心里回答着。现在有己子害怕的已不是伤口,而是触摸着伤口时丈夫的那种感觉。
但是,敬之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敬之不慌不忙地抚摸着,甚至带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问题是,一贯嗅觉敏锐的敬之,面对妻子的悲哀,却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麻木不仁和迟钝。
“快一个月了,不要紧。”
敬之再次叮嘱道。就像从这句话里获得了自信似的,敬之再次把有己子拉到身边。
在紧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有己子有如已经死去。有己子把身体交给了敬之,心却封闭了起来。敬之比平时略显粗暴,但更富激情地占有了这个反应冷淡的躯体。
事毕之后,留给有己子的既不是两情相悦,也不是肉体的满足。只有一种与己无关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体上穿过的冷漠感。
敬之则相反,一回到自己的被窝里,马上就心满意足地坠人了梦乡。
被窝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有己子摸了摸自己的伤痕。虽然按着不痛,但沿着伤痕隆起了一道伤疤。当有己子触摸到它的时候,感觉就像是盘成一团的蛇潜藏在那里。
突然,有己子战栗了。
千万不能让人看到这道伤疤,谁看到谁都会转过脸云,逃之天天。
有己子用手愤愤地在伤口上使劲地搓着。她想把伤疤搓掉,让伤口柔软一点,哪怕是一点也好。遗憾的是,无论你如何使劲搓它,除了伤口隐隐作痛之外,伤疤丝毫不因此而消退。
对他也……
有己子想起了久坂。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必须对久坂隐瞒这一切。
有己子想设法除掉伤疤。为了治病,决定做手术,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情,现在却感到难以忍受。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摘出石头来就万事大吉了,可现在有己子并不仅仅满足于此。无尽的欲望又在一点一点地膨胀。
横屈说过,伤疤会一点一点地消退,但没有说它会完全消失。事实上,只要触摸一下,有己子就知道伤疤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就像是 生的烙印……
如果是这样的话,从此以后就不能把身体给久坂了。一想到这点,有己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嗣怎头。
或许,丈夫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切,所以才要做手术的,不是吗?
有己子偷偷地看了看躺在身旁熟睡的丈夫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