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鬼火
从三个月前的六月初开始,每当月经来的前后,木之内冬子就感到异常。
冬子一米五五高的个头,体重也不过四十公斤左右,瘦瘦的,所以对自己的身体并不很自信,但话说回来,这几年也没有得过什么病。换季的时候偶尔会伤风感冒,但忍上两、三天,也就自然好了。低血压只有一百左右,多少有些贫血,有时会头晕,但这也从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冬子自我感觉人是瘦小了些,但身体并不算太差。
但是,这几个月月经周期拉长了。
以往,冬子的月经十分有规律,差不多都是相隔二十八天,每次也就四天时间,最多也不超过五天。来月经前两、三天,腰间会些微有点酸胀,老牙也有些不舒服,可自二十岁以后到今年满二十八岁,冬子从来都没有休过假。
现在不同了。这两、三个月里,每次月经都得持续一周到十天时间,腰部也开始有些闷闷的痛感。
一开始,冬子以为是身体疲劳的缘故,也就没有往心上放,向到了下个月,情况依然如此,甚至拖的更长,痛感也似乎更强烈了些。
十月初这一次,居然持续了整整十天,冬子终于不得不休息了一天。
她有些担心,可毕竟是女人家的事,不好问别人。她怀疑是不是太累了,可这一段时间工作并不忙。过去一年,冬子每天十点左右离开参宫桥的家,赶去原宿的专卖店“克罗舒”上班。
“克罗舒”在表参道上,紧挨着明治大街。从原宿站走不上五分钟就到了。冬子出门后,先从参宫桥乘小田急线到代代木八幡,然后转乘地铁,坐两个站,总共也就二十分钟的时间。
冬子的店在一栋四层楼的一楼,三十多平米大小,但门面只有不到二米宽,看起来细细长长的。靠街面二十来平米是帽子店,里边十来平米是制作帽子的工作间。
其实,“克罗舒”这个店名本身就与帽子有关,原意是指圆乎乎的短檐帽。
冬子赶到店里一般是十点半,负责卖帽子的女孩和另外一位从制帽学院毕业的女孩子也差不多同时到达。她们先整理一下橱窗,到十一点来钟才真正开门。原宿一带一般快到正午才开始热闹,所以开门并不算晚。
冬子的店从十一点开到晚上八点,只有晚饭前后客人才多一些。最近,开始有客人专门定做冬天的帽子,但还不至于要晚上加班。
九月初被迫休息了一天之后,冬子决定去医院。虽说只不过是月经时间长了些,但如果老是这个样子,心里总不踏实。她还记得一位朋友的母亲,有一段时间老说月经不正常,后来去医院一检棵查,原来是子宫癌,已经到了晚期,回天乏术。冬子比那人年轻三十岁,应该不会这么严重,但就怕有个万一。
可去哪家医院呢?
冬子最先想到的是明治医务所,在代代木,从明治大街往西走一百米就到。两年前,她曾经在那里做过一次人工流产,现在已经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说忘的一干二净,其实只是医院的电话号码,还有护士的名字,而不是心里的创伤,或许就因为这一点,她才最先想到这家医院。
冬子抑制住自己的怯懦,找出两年前的记事本。
两年前九月二十日的地方,写着“明治医务所”的字样,电话号码下边,还写着几个字“与K见面”。
之后,有三天时间完全空白。
在那三天的时间里,冬子一直躺在家里,想着自己和贵志的事。
和贵志佑一郎分手,是一个月后十月里的事。
分手是冬子提出来的。
贵志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两个孩子,冬子知道迟早两个人得分手,再说,两个人相差十四岁,在别人眼里也不自然。
可冬子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就这样一直和贵志交往了整整四年。
第四年怀了孕,做了人流,因此决心和贵志分手,在某种意以上说,也算是个好事。
应该说,是人工流产的痛楚促使冬子下了决心,决定一个人过活。
当然,在下决心之前,她自己也经历了莫大的痛苦。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吃不下饭,体重也下降到不足四十公斤,皮肤变的粗糙不堪。她去找贵志告诉他分手时,在贵志面前尖叫过,咒骂过,最后还打了他的耳光。
她甚至考虑过自杀,觉得与其分手,还不如死了的好。
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呢?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对当时自己有那么大的能量去愤怒、去悲哀感到难以置信。
如果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平静地分手,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用给贵志添麻烦。
也许还能更多地为他着想呢。这一切,大概都是两年光阴的风化作用所致吧。
不过,分手并没有切断她和贵志的所有关系。
贵志是个建筑师,在三田有间事条所。分手时,他问她:“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什么都不要。”
冬子虽然拒绝的很干脆,但一年多前在青山开的帽子工作室,其实就是在贵志的援助下搞起来的。
“工作室我也还给你。”
“我可没有想过要你还给我呢。”
青山一房一厅的公寓是花了一千二百万买的,其中有八百万是贵志的钱。
“借你的东西,我都还给你。”
“别说这些,你今后怎么办?”
“找个地方工作。”
上大学时,冬子还去听制帽学院的课,所以不知不觉当中,制帽倒成了本行,暂时靠这点手艺混口饭吃,估计还没有什么大问题。
“别逞强。”
“我不是逞强。”
冬子在贵志面前不甘示弱,不过,她也不想到了现在还去百货公司或者别人的工作室去挣工资。
再三考虑之后,她卖到了青山的公寓,加上自己的储蓄,又向银行贷了五百万左右,在原宿买下了这家新店。
四年当中,公寓升了值,她自己也存了二百多万。老家是横滨的一个小小的贸易商,只要冬子开口,多少还是能帮些忙的,但自从和贵志同居之后,家里已经当她是离家出走了。
总之,她不想再待在与贵志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青山了。
“钱我迟早一定要还你的,现在先借着你的。”
“你还说这些。”
“不行,我肯定要还给你。”冬子坚持。贵苦笑着道,“你这个女人真倔强!”
见贵志这样宽松的样子,冬子感到气愤,同时又觉得放心。
“有什么困难的,一定告诉我。”
“用不着,我不会找你的。”
在一定程度上,四年恋情的正是原宿的这间新店。
这到底值不值,冬子自己也弄不清楚。作为奉献了二十二到二十六岁这段女人最为美好的年华的代价,当然是亏了,但整整四年时间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从这种满足感来说,得到的又太多了。
总之,已经和贵志算清了帐,冬子想。
不过,从青山搬来原宿,开了新店,归根到底还是靠贵志的资助,如果没有贵志,也就没有现在的冬子。
再说,正是由于贵志,冬子才真正成为一个女人,这也是勿容置疑的事实。
明治医务所这个名字,是跟贵志紧紧连在一起的,去了明治医务所,就又会勾起辛酸的往事。
两年前,是贵志要她去那里的。怀孕后,冬子亦很困惑,不知该去哪里好,贵志定了去那里,说是医生朋友介绍的。
院长大约四十五、六岁,留着一圈小胡子,胖墩墩的身材,看上去挺严肃,但说话颇亲切。
冬子拿了贵志的医生朋友的介绍信去,院长看看信,又看看冬子,点点头。
一晃就是二年时间过去了。
现在再去,院长还记不记得冬子呢?虽说是去做过人流,可来做人流的说不定一天就有好几个,院长哪里还能记得她呢?
要么,让贵志拿了主意?冬子心里这样想,但即刻又否定了自己。
两年前分手后,最后一次见贵志是帽店开张的时候。贵志送了花来,之后见了面。当时挤满了客人,没有时间他细谈,不过他还是那样友善,那样洒脱,带着建筑师特有的风度,只说了句“好好努力”。
冬子当时拼命抑制住内心突然沸腾起来的怀恋之情,只冷冷地说了句“谢谢”。
那之后,两个人通过几次电话,都是贵志打过来。每次冬子拿起话筒,贵志都千篇一律地问:“怎么样?”
“凑和着做呗。”
“是吗?那就好。”
贵志说完,就漫无边际地说些天气啦、新工作啦一类的事情,约莫五、六分钟才挂断电话。
一开始,冬子想告诉他,别再给分了手的前女友打什么电话,可后来听他的声音,听着听着,也就不这样想了,虽然例行公事似地答一句不答一句的,心里却感到某种祥和与恬静。
贵志大约一个月才来一次电话,冬子内心深处其实有些渴望他的电话。就这样过了两年的光景。
现在,突然是给他打电话,那不改变了自己至今为止纯粹被动的身份,稳定的关系也有可能因此而产生什么变化。
不过,自己打电话过去,纯粹是为了自己的病而已。虽说分了手,但毕竟还是朋友,主动打个电话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冬子想到这里,拿起了话筒。
过去每天都拨的号码开始从记忆深处苏醒过来。
两年光阴的风化,在某种程度上说十分迅速,但在某种意义上说又十分缓慢。
我只是找他给介绍个医院……
冬子在心里解释给自己听,却忘记了自己的病是跟生理有关的,是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秘密。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贵志还在办公室。
“有事吗?”
冬子以为他会吃惊,可贵志的声音十分平静。
“上次去的那家代代木的医院,你能不能给再介绍一下?”
冬子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店里有女孩子在,所以她跑到公用电话亭来打,这多少也缓解了她的紧张。
“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大事,一点小毛病。”
冬子透过电话亭的玻璃望了望外边,表参道上尽是利用午休出来闲逛的女职员。
“是你自己去吧?”
“嗳。”
冬子一边点头,一边想,自己怎么会为这事给贵志打电话。
“着急吗?”
“倒也不用着急。”
“我今天过会儿去大阪,后天才回来,回来后也行吗?”
“没有关系。”
“那你就等我两、三天。”
贵志向来话不多,这种时候当然是最理想的了,不过,同时也让人觉得缺少点什么。
“去大阪是公干吗?”
“中之岛要建栋大楼,要我们负责设计。我拿到介绍信的话就让人送过来。”
“拜托了。”
冬子从电话亭出来,沿着表参道的林荫道走回店里。
店里有两位客人,一位显然是过路的,另一位是中山夫人。
中山夫人已经有好几年是冬子的常客了,也许住的离原宿不远,经常到店里来。她应该已经过了四十岁了,瓜型脸,戴帽子很衬。
“说是已经做好了?”
“对不起,我稍微出去了一会儿。”
冬子赶忙从里边的工作室里取出她定做的帽子。她定做的是顶麦秆帽,帽顶翘起来,横向的棱边装饰着一圈小花,看上去不仅仅是成熟,还透着几分雍容华贵。
“效果不错。”
她戴上帽子,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一番问:
“会不会显得太年轻?”
“花比较小,引人注目,又不会过于艳丽,您戴着十分漂亮。”
“也是,我也觉得挺合适的。”
中山夫人满意地点了几次头,道: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
“什么时候?”
“二十二号下午。”
中山夫人的丈夫是T大学工学部的教授,九月下旬要去京都参加一个国际会议,中山夫人自己也要参加晚会,所以才特意定做了这顶帽子。
“冬子,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中山夫人将帽子放在柜台上,一边说。最后一段时间,她每次来店里,都邀请冬子去喝咖啡。
夫人只有一个独生儿子,现在在上高中,所以算是个闲人,可冬子却不一样。有时候她觉得走不开,可对方毕竟是自己的顾客,所以也不好回绝。
两个人往前走,去了第三座大楼里一家叫“迷摩座馆”的咖啡厅。这里的五个服务生,个个都是年轻的男孩子,所以中山夫人特别喜欢来。
“冬子,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吗?”
冬子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面颊。
月经好不容易两天前才断,可腰里依然困乏无力。
“你身体这么瘦小,可不能太勉强自己了。”
“倒也没有怎么勉强过,应该没有事的。”
中山夫人点点头,搅着咖啡,突然又道:“对了,前些天见着贵志了呢。”
贵志和中山夫人的教授丈夫是朋友,中山夫人也正是贵志介绍给冬子的。
“在大仓酒店,好像是刚出席了一个什么酒会,正要回去。还是老样子,身边围满了女孩子,看上去兴高采烈的。”
她说完,像是猛然省悟似的,对冬子说了句“对不起”。
中山夫人对贵志和自己的关系到底了解多少呢?光是知道过去有一段时间两个人互有好感,至于曾经在青山同居过的事,应该不知道吧。
“他那么才华横溢,有几个女孩子追也就不足为怪了。”
夫人打圆场似的解释了一句,又道:
“不过,贵志这个人可真奇怪,身边好几个女孩子,却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酒。我当然说不去。”
夫人恶作剧似的笑着,似乎也借机观察冬子的表情。
“贵志最近不到店里来吗?”“不,从来都不……”
“他是个大忙人,听说最近要去欧洲?”
“是吗?”
“我家里那位说的,好像是九月还是十月。”
冬子还不知道这事,不过,贵志去不去欧洲,已经跟她完全没有关系了。
“男人们真好,四十二岁还是正当其年。”
四十二是贵志的年龄,夫人比他小一岁,可也够风韵的了。
“下次叫上贵志,一起去吃餐饭吧。”
“暧……”
冬子点着头,感到小腹到腰部又开始有些钝纯的痛楚。
贵志介绍信是三天后才到的。
五点刚过,下了班的女职员在两边人行道上川流不息的时候,一位二十七岁、八岁的小伙子来了。
橱窗里除了女式帽,还摆有像巴拿马帽一类的男式帽,所以男人进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年轻人独自来。
年轻犹犹豫豫地四下望了望,看到冬子立即走过来。
“是木之内小姐吗?”
见冬子点头,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白信封来。
“这是所长要我拿来给您的。”
信封上有贵志的设计事务所的名字,中间写着“木之内小姐”几个字。
“要你特意送过来,真是太麻烦你了。你在贵志那里工作?”
“我叫船津。”
对方微微低了低头,递过名片来。
名片上写着“技师,船津海介”,工作单位正是贵志设计事务所。
“你叫海介啊?”
“姓和海有关,所以干脆连名字也带了个海字。”
“是你父亲起的吗?”
“那当然是啦,我自己怎么会呢!”船津正儿八经地回答后;又道:
“说起医院,所长说认识的那位医生已经不在原来那家了,所以推荐了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冬子望了望信封里边。信封并没有封上,里边有一张名片。
冬子觉得可能这位小伙子什么都知道,一时之间脸都红了。
贵志这个人就是这样,很守信用,可又什么都大咧咧的。
“贵志先生已经决定从大阪回来了吗?”冬子没有看信。
“本来今天回来的,后来去了京都,所以就我一个人回来了。”
“这么说,你和他一起去的?”
“是的。所以说有事的话,可以打电话到京都的都宫饭店找他,晚上稍晚些他会在房间。”
“我知道了。”
“那我就此告辞了。”
年轻人似乎放下心来,轻轻呼了口气,转身回到暮色苍茫的大街上去了。
果然像船津说的,贵志的介绍信不是写给上次去过的代代木那家医院,而是写给目白都立医院妇产科的主任医师的。
一看就知道是在大阪托的人,在大阪一位叫山内的医学博士的名片旁边,写着几个刚健的字:“木之内冬子是我的熟人,请您费心看看病。”
冬子看着介绍信,不禁有些犹豫。倒不是非去代代木那家医院不可,但一家新医院,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一般的毛病,像感冒、一点外伤什么的,那倒也罢了,毕竟是生理方面的病,去一家从来没有去过的医院,心里总有些不舒坦。
再说,目白还稍微远了些。从原宿坐山手线,只要十分钟,向那边人生地不熟的。
还有,给介绍的是家公立医院,这也让冬子多少有些担心。去大医院看病当然最好不过,但十有八九得等好长时间。
去看自己的病,花些时间也是应该的,可去这么一家大医院看月经太长这样的小毛病,冬子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干脆,先去代代木那家医院看一看,如果有问题,再去目白不迟。
明天两点,约了S百货店的采购负责人。如果一大早去医院,说不定能在两点前回到店里。
最近,月经已经过了,不过腰部还是隐隐有些作痛,虽然不用非得立即去医院不可,但也不能置之不理。
可不管怎么说,冬子就是不想去什么大医院。
船津说了,打电话到京都,可以找到贵志。应该先谢谢他,然后告诉他这次自己决定还是先上附近医院看一看再说。
晚上十一点后,冬子准备打电话到京都去。
船津说晚上稍晚些,他应该在房间,可既然是贵志,这话就未必靠得住。
过去和冬子在一起的时候,他说晚些,经常就是过了凌晨一点。他即便是酷酊大醉,走路也还走的像个正常人。青山的公寓离电梯很远,所以冬子经常在被窝里听着他的脚声渐渐接近。
今晚这个时候,说不定他又是拖着这样的脚步,正回房间里去呢。
冬子这样没无边际地想着,又将手里的话筒放回电话上。虽然心里想着应该打个电话给贵志,可同时又放不下船津说的那白话:有事的话可以打电话。
第二天,冬子九点离开参宫桥的家,去代代木的医院。九点半到那里时,已经有两个女的等在休息室里了。
冬子尽量避免和她们视线相接,在长椅的一头坐下,等着轮到自己。
医院的名字没有变,虽然听说负责的院长换了人,但休息室和接待处还是老样子,走廊尽头,分娩室和手术室的牌子依然并排挂在那里。
先到的两个人似乎都是小毛病,冬子坐下不到五分钟,就听到叫自己的名字。
冬子跟着护士,走进诊疗室,正面的大桌子后边,医生正在看病历。
两年前的那个医生有些发福,边蓄了一圈短髭须,这次换了个年轻的医生,个头似乎不低。
“以前来过吗?”
医生看着病历,一边问。
“两年前来做过人流。”
冬子本来还想告诉他,是一位叫能见的人介绍来的,想了想又作罢。
事实上,冬子只是朦朦胧胧记得那人叫能见,并没有太大把握。贵志或许记得,冬子自己并没有见过那个介绍人。
“月经时间很长,是吗?”
冬子点点头,将月经前后腰部酸痛、小腹疼痛的情况讲了一遍。
“初夏之前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是吧?”
“没有特别的。”
“你单身?”
“单身。”
病历上有几栏,像“已婚,未婚”、“生育”、“配偶年龄”什么的,医生在那上边熟练地画了圈,这才说:
“过来检查吧。”
医生站起来身来,护士说声“请”,一边指一指右边白色布帘旁的病床。
“请在这里脱掉内衣,然后上去。”
护土长着圆圆的脸,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岁。
两年前,怀了贵志的孩子那次,上这张床时双腿打颤,站了好大功夫,心想与其受这份罪,还不如一死了之。那次手术,拼命要萎缩似的下肢被固定在架子上进行,冬子一直泪流满面。
这一次爬上病床时可以镇静的多了。
然而,不管你来妇产科多少次,绝不会觉着坦然自在的。对冬子来说,除了躺在病床上的姿势令她难湛外,还由于无奈,因为不得不将瘦小贫弱的下体裸露出来。
冬子的身体十分纤细,她自己倒不怎么觉得,可或许因为骨架小,看起来像没有肉似的。现在都快三十了,但那里的晕影还是淡淡的,仍然有一种神秘感。
贵志曾经说过,“简直就是个少女。”
跟朋友们比,初潮来的晚,乳房又小,冬子总有一点自卑,可贵志说他就喜欢她自觉没有自信的这些部份。
现在,冬子叉开没有自信的下肢,紧闭着眼睛。
这样子过了几分钟。
一瞬间,她感到一种冰凉的东西一掠而过,很快,就听到护士说“可以了”。
冬子从架子上抽出腿身,起身下床,匆匆忙忙穿上衣服。
“请!”
在护土的招呼下,冬子从布帘后走出来时,医生已经坐回那张桌子面前,正往病历上写着什么。
“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痛感,对吧?”
“嗳……”
医生又在病历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抬起头。
“看起来像子宫囊肿。”
一瞬之间,冬子呆呆地望着医生。也许太突然了,她没有明白医生的话。
“因为囊肿,月经才拖长,小腹才觉得无力。”
听到这里,冬子才缓缓地点点头。
“那怎么办才好呢?”
“做了手术,把那部份摘除了就没有事了。”
“做手术?”
“正好在子宫内侧,所以症状也明显了些。”
“要是不做,会变成癌吗?”
“那不会,囊肿不会变成什么大病,不过还是摘除了好些。”
“那就是将子宫……”
“你没有小孩吧?”
“噯……”
“现在做,光是摘除囊肿就行了。”
医生又开始在病历上写什么,冬子静静地等他写完。
“手术得尽早做吗?”
“也不是说非得今天明天做不可,不过能早些就最好了。”
冬子盯着医生的眼睛,缓缓地点点头。
走出医院,正午的阳光异常明快。一直持续到前几天的酷暑,经过一天的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天空变成秋天独有的湛蓝颜色。
冬子沿着直达代代木外苑的林荫道往前走,在红绿灯那里招了部出租车。
“原宿。”刚说完,她又改口说,“请去参宫桥。”
原以为检查会花些时间,谁知道这么快就结束了。从这里直接去店里,正午前就赶到了。
冬子根本没有心情直接去店里。她一个人静一静,想想自己的病。
老实说,冬子原来并不觉得自己的病很严重,心想既然月经时间长,腰部无力,所谓的病最多也就是比这程度深些罢了,吃点药,打几针激素,或许就好了。谁想到是子宫那里长了个瘤似的东西,必须尽快做摘除手术。
子宫那里怎么会长这种东西出来呢?医生说,“如果硬要解释,只能说是个人体质差异,并没有什么特别原因。”
对于自己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之中滋生出这种东西,冬子感到害怕。
不过,姨娘应该就是因为子宫囊肿做了手术“美摩座馆”的妈妈生也是这种病才住院的。
既然周围就有两个人得这个病,看样子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可回头想一想,她们两个人都比自己年纪大,姨娘过了四十,“美摩座馆”的妈妈也有三十七、八岁了,像冬子这样二十来岁的恐怕并不多见。
怎么会……
冬子坐在后座,瞥了瞥自己的小腹。
透过点缀着水珠花纹的连衣裙。看得到腰部充满弹力,喇裙边下面的双腿虽然细小了些,但柔润无比。从外观上,怎么也难以相信自己会有什么病。
真的是吗……
冬子仍然不能相信。
那医生或者没有说错,但囊肿这种病,应该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就检查出来的。
冬子心里感到害怕,同时又尽量往好的方向去想自己的病。
在小田急线的参宫桥站下车,沿车站前的小坡道走到尽头,左边就是冬子的公寓。
这一带是住宅区,周围没有高层建筑,这栋公寓共五层,地下是停车场。
冬子的房间在三楼,一进门是十张榻榻米大的起居室,里边是八张榻榻米大的和式房间,在家里做事就嫌小了些,但一个人住也还算宽敞。
冬子进门后,坐在按发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她感到非常疲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腹部似乎有些钝钝的痛感。她突然成了无助的病人。
冬子呆呆地望着秋天的云朵在窗上滑过,过了会儿,才起身拨电话给店里。
电话响了几声之后,里村真纪接了电话。
真纪家在代代木上原,离的近,所以上高中以后总的原宿流连,算是所谓的原宿一族。
“妈咪,你看完了??”
冬子曾关照真纪,说自己今天或许会赶不上负责进货的那个人。
“看完了。我突然想起点事,回了家。有人来吗?”
“刚才川崎来过,其他倒没有什么人来。”
“我两点前回店里,有事的话打电话到家里来。”
“知道了。”话音未落,真纪又叫着说,“啊!对了,刚才有位叫贵志的先生来过电话。”
“是吗?什么事?”
“我说妈咪不在,他说那就算了。”
“是这样……”
冬子应付了一句,就挂断电话。
虽说已经是秋天了,可仍然很熟。冬子在阳台上晒了一会太阳,然后走进浴室。
早晨去医院前洗过澡,但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决定再洗一下次。
等浴缸里放满了水,冬子才坐进去。
她的皮肤很白,不过不是雪白,而是苍白。
“血管像是透明的。”贵志曾经这样说。手指甲和腋下的确如此。
冬子使劲搓啊搓,直到白皙的皮肤开始出现一道道红印子,浴缸里满是肥皂泡。
医院的病床上应该渗满了许许多多个女人的体气,得把它们擦洗个干干净净。最后,她又淋了浴,正要跨出浴室时,猛地心里一愣,得子宫囊肿,该不是因为打掉贵志的孩子吧。
不知怎么的,这个念头突然掠过冬子的脑际。
不过,如果说人流引起的囊肿,那所有做过人流的女人都会得囊肿,何况医生也否定这种可能性。
可又怎么会……
有关人流的记忆总是和对贵志的回忆联系在一起。或许,自己下意识地想归咎给贵志,才把囊肿和人流联系起来。
“我这是怎么啦!”
冬子喃喃自语着,看了一镜子。
这段时间心里老惦挂着自己的病,几乎没有什么食欲,体重又不足四十了,胜也似乎小了一圈,只剩下眼睛好像更大了些。
如果要做手术,不增加点儿体力怎么行。
不过,真的是囊肿吗……
冬子眼前浮现出今天那个医生的面孔。
说话直来直去,多少有些冷淡,年纪最多三十二、三岁。倒不是不相信他,可他这么年轻,冬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放心。
院长还在吧。医院仍然叫明治医务所,既然名字没有变,可能只是医生换了人。冬子犹豫再三,找出挂号卡。
大概因为午间休息,电话响了很久,才传来一个护土的声音。
“今天院长在吗?”
冬子竭力保持自然一些。
“有些感冒,今天休息,下个星期看门诊。”
“那今天有医生吗?”
“大学附属医院有医生来顶班,您来吧。”
“谢谢你。”
冬子对着自己看不见的电话那端的人点点头,放下听筒。
今天的那个医生果然是临时的。
怎么办好呢……稳。
冬子对着名片,心里嘀咕着,突然想见见贵志。
当初分手那么干脆,可碰上这种事情,自己就没有了主见了。或许,在那四年甜蜜的日子里,自己安心惯了,这才会不知不觉之中想到找贵志。
真讨厌……
冬子有些恨自己,既然分了手,就不该再藕断丝连,随便贵志干什么,不能让他扰乱自己平静的生活。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自我辩解:现在生病了,没有办法才找他的。
冬子前思后想,最后决定明天去目白的医院。
第二天,冬子上午去了目白的都立医院。
妇产科的主任是个细长睑,看上去挺忠厚,但检查的结果和代代木的那家医院一样,还是子宫囊肿,说是最好做手术。
“做了手术,还能不能怀孕呢?”
医生年纪也大些,所以冬子直捷了当地问。
“你还没有结婚,应该光摘除囊肿,子宫得留下。”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手术,但至少子宫可以幸免于难。
“不过,我们这里现在病室都满了,恐怕得等半月个来。”
冬子困惑了。
虽然说是暂时没有什么大事,但总归不放心,老惦记着肚子里有块东西,又怎么能安心呢。“不是什么大手术,所以你如果认识什么医院,去那里做也可以的。”
“私人医院也行吗?”
“没问题。”
也许是公立医院,医生显得满不在乎病人上哪里看病。
冬子原来想最好是在大医院里做手术,但看来大医院手续繁琐。今天虽然带了介绍信来,可光是看病就花了整整半天时间。
冬子开始倾向于去代代木那家医院做手术。
虽说是私人医院,但毕竟去做过一次人流,心里多少踏实些,病室的情况,还有医院的结构也大致心中有数,再说,它不叫妇产科医院,而是叫医务所,这也合冬子的意。
冬子从目白的医院回来,下午一到店里,就接到贵志的电话。
“我现在回东京。”
贵志这是老样子,说话没头没脑的。
“你还在京都吗?”
“工作拖了一下。对了,你去医院没有??”
“是啊……”
旁边有女孩子在,冬子支吾了一声。
“怎么样?真的不太好?”
“等你回来后再跟你说。”
“我坐三点的新干线,六点钟到东京,在有乐町得见个人,七点左右可以到你那边。”
“来店里?”
“不方便?”
“倒……”
倒没有什么不方便,不过冬子不想在这里看见贵志。
“这样吧,明治大街帕丽法兰西的六楼有间叫'抄拉'的餐厅,七点半在那里见吧。”
“好吧。”
“我现在先去一下冈崎,然后坐新干线。”
贵志还像以前那个样子,总是忙忙碌碌的。
明治大街上的帕丽法兰西像是日本的法国名店总汇,白色的大楼外墙纵向装饰着黑色的条纹,显得十分摩登。除了卡尔丹、帝奥、蒙卡罗等时店外,还有珠宝店像卡尔捷、香水像妮娜丽奇、香丽树、姬班斯等等,都是巴黎的名店。店里的货当然都是舶来品,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不过,光是去走马观花,也能令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置身巴黎。
贵志所说的“沙拉”就在这座大楼的六楼。
冬子曾跟中山夫人来过一次。虽然是在大楼里边,但布置的十分宽敞,每张桌子上都摆着烛台,十分豪华别致。
冬子走出电梯,正想进去,门童迎了上来。
“您是木之内小姐吧?”
冬子点了点头,门童就先行前边带路。
看来贵志已经来了,而且关照过门童。贵志坐在中间靠左的窗边位置,显然正等着她来。窗子正对着天台花园。
“对不起,我来晚了。”
“哪里,我也是刚到。”
“贵志点着酒水单要了葡萄酒,翻开菜单。”
“中午没有吃饭,肚子饿坏了。你看吃什么。”
“我不怎么……”
“吃点肉会对你有好处。”
贵志自作自画,点了两客汤和精肉,就举起了高脚杯。
“好长时间了。”
冬子被动地拿起酒杯,碰了碰贵志的酒杯。
“有两年半了吧。”
“是两年。”
上次跟贵志见面,是“克罗舒”开张之际。跟那时候相比,资志似乎胖了些。
“还好吗,那以后?”
“嗳,马怪虎虎。”
“你真是没有变,还瘦瘦的。”
贵志说完,点起了一支烟。
“那他们怎么说?”
“说不太好。”
“哪里?”
“说是子宫囊肿。”
“囊肿?”
“医生说最好做手术。”
贵志看了冬子一眼,将目光移向窗外的花苑。夏季里也许开过露天酒吧,花苑的一角摆满了桌椅。
“非做手术不可吗?”
“不用马上做,不过要尽快。”
“可你自己这么个身体,能受得了手术吗!”
贵志转头回来对着冬子,目光柔和而又关切。
“而且是大手术吧?”
“医生说不是什么大手术。”
“要做的话,你准备在目白那里做吗?”
“不过那里现在没有空的病室,我想找原来代代木的那一家。”
“嗳”
服务生将汤送过来,摆在他们面前。
普通人肯定不会说这些,只会说些什么富有情趣的话题,如果不是长期相濡以沫,这些话也很难说得出口。
“味道不错,你喝两口试试。”
贵志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
“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
“可能会变坏……”
生理方面可能出现的恶化,冬子觉得实在难以启齿。
“那你打算怎么办?”
“想下个星期或者什么时候做手术……”
“要那么快?”
“不行吗?”
“我下个星期三前后要去欧洲两个星期。”
“这事呀,中山夫人告诉我了。”
“是啊,前几天的酒店大堂里碰见她。”
“还邀请人家要不要去喝一杯,人家可是很感激的呐。”
“也许是吧。”
“还说跟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冬子一说完,就感到好笑。自己已经和别人分了手,怎么还能对他是不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说三道四呢。
“等我从欧洲回来不行吗?”
“等什么?”
“我是说稍微推迟一下手术,行不行。”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情。”
“可你总得做点准备什么的吧。”
“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冬子嘴上拒绝着,心里觉得好笑。
贵志心里怎么想呢?纯粹因为关心,抑或多少对自己还有些眷恋?那又如何解释分手两年来杳无音讯这一事实呢?
不过,说起来,冬子自己也不理直气壮。
身体不好,也不至于非得打电话找贵志不可,悄悄地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就行了,干吗要主动打电话呢?
今天两个人在这里见面,说到底,也都是因为冬子自己。
两年前分手之际,冬子说,“今后就做一对朋友吧。”当时以为这样就可以彻底斩断男女之间的所有瓜葛。
事实上,过去这两年,两个人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现在回头去琢磨,当时提出做朋友,其实就是因为这样还可以不必彻底分开,不用相互遗忘对方,可以永远保持某种联系。如果真想干干脆脆分手,还有什么必要做朋友呢?相反,完全可以去厌憎对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咒骂对方。
或许,利利落落地分手不过是出于自我安慰,到头来,只是一种自我原谅、依赖对方的表现而已,真正的目的其实在于逃避分手的痛苦。
现在两个人又聚在一起,真的是出于所谓的友情吗?
冬子陷入沉思,手里的叉子也停了下来。
贵志说有什么事的话跟他联系,的确发生了为难的事情,所以自己打了电话,之后两个人见面、用餐,这些并无可厚非,在普通朋友来说是常事。
不过,冬子自己十分平静,大概是因为想将自己的病情说约对方听,心里特别坦然。贵志自然地动着刀叉,没有半点局促的样子。
分手后的男女可以这么轻松自在地在一起吗……
“你想什么?”
贵志手里执着酒杯,问:
“担心手术?”
“不是……”
冬子轻轻地摇摇头。
“别再担心自己的病,多吃点东西才行呢。”
冬子点点头,心里暗忖道,这哪像分了手的一对人之间的对话。
晚餐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两个人又要了甜品。
冬子最终决定去代代木的医院手术,贵志也同意了。
“这么说,你还是决定下星期做?”
“下星期做。”
“估计没有什么事,不过你自己要当心。”
动手术的事,本来根本不需要贵志同意,不过,跟贵志说了以后,冬子觉得轻松了许多。
“你还准备上哪儿”
“上哪儿……”
“有事吗?”
“没有。”
“那一起去喝一杯吧。”
冬子看贯志一眼。
这人到底怎么了?难道要两个人忘记已经分手的事实,像朋友似的一起喝酒吗?
“出去后再说吧。”
贵志拿着帐单站起来,冬子只能跟着。
贵志在门口和经理说了阵子活,然后上了电梯。
“现在喝酒没有影响吧?”
“影响……”
“我是说对你的病。”
见贵志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腹部,冬子下意识地挪了挪脚。
“应该没有啥关系。”
贵志自言自语着点了点头。
走出电梯,冬子发现大楼里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去赤坂的'星期三早晨'吧,好久没有去了。”
“去赤饭的'星期三早晨'?”
“怎么,你不想去?”
和贵志在一起那时,经常去“星期三早晨”。正好离赤坂的TBS不远,加上那里的妈咪以前当过制片人,客人多是些电视台、戏剧界的人。
冬子并非完全不想去,不过,跟贵志分手时,她曾在那里和妈咪喝到深夜,当然,妈咪也知道她和贵志分手的事。
“还常去吗?”
“那以后大概去过一次或者两次,不过好久没有去了。”
贵志提出去两个人分手前常去的地方,冬子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她自己倒也想见一见那位妈咪。
冬子没有再做声,贵志显然当她是同意了,过了马路,就招停了一部出租车,说“去赤假”。
出租车出了表参道,开始往左去。
“这次去欧洲,都去什么地方?”
“就去荷兰和法国,不过主要是在阿姆斯特丹。我不在期间,有事就找上次送介绍信的那个人,好吗?”
“你是说船津?”
“他年纪不大,但挺精明。”
冬子想起来船津的名字叫海介。
进的“星期三早晨”门来,右手是酒台,呈L型,拐弯处有个卡座。还不到九点,除了酒台前坐着两组客人外,店里还没有其他人。
“稀客稀客……”
妈咪在酒台前和客人说着话,见两人进来,摊开手迎了上来。
“好久不见了。”
“你还没有关门大吉啊。”
“你还好说,自己从来都不见个影子。”
妈咪把手搭在冬子的肩头。“你好吗。”
“嗳,马马虎虎。”
跟贵志分手时,搅得鸡犬不宁,之后就再也不曾露面,冬子觉得有些歉疚。
“贵志先生的酒应该还在的,不过肯定扑满了灰尘。”
“不用理它啦,开瓶新的吧。”
“真的,你们可真是好久都不来了。”
妈咪开了一瓶新酒,配好酒,又仔细端详了他们一番。
“都干些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干工作啦。”贵志答道。
不过,妈咪显然是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也难怪妈咪会好奇,两年前两个人一刀两断,现在又一起回来喝酒。
“前两天,中川老师来,还说起你们呐。”
中川老师,就是中川夫人的丈夫。中川教授跟贵志来过之后,时不时都来这里坐。
“老师还担心冬子呢,说像是又瘦了。”
教授大概是听夫人讲的吧。
“来,干杯干杯。”
妈咪给自己也调了一杯酒,三个人碰了碰杯子。
“以后可得经常来哟。冬子,现在又开了瓶酒,你可得常来啊。”
妈咪是个开朗性格的人,半开玩笑地说完,又问:
“今晚两个人约会?”
“约会?”贵志反问了一句。
“说真的,你们俩真的很般配。”
“蚂咪,你别胡思乱想了。”
“喔,是吗?你们俩的事我管不着,不过,以后经常来喝酒就行了。”
“肯定来。”
“也不一定非得跟冬子一起来不可。”
妈咪显然以为两个人已经重归于好,所以故意这样刺激。
冬子酒量很低,就算是兑过的酒,只要两、三杯下肚,就浑身发热,眼圈染上樱花般的淡粉红色。
贵志曾说冬子这种时候很妩媚,不过,冬子最多也只能喝到这个量,再多就浑身无力,而且变的饶舌。两年前和贵志分手时,和这位妈咪倾诉了一整夜,也是因为喝过了量。
半小时以后,冬子稍微有些酡红了。她并不曾打开随身带的化妆盒,光凭身上发热,她就估计得到了。
也难怪,她在“沙拉”喝了两杯葡萄酒,来这里后已经是第二杯威士忌了。
“再喝点吧。”
贵志劝她。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
冬子用手遮住酒杯。
如果要喝,本来还能再喝些,但冬子觉着越喝就越会依恋贵志。虽然她自己没有什么自信心,不过还是觉得目前的生活挺好。
说真心话,从见到贵志的那一刻起,冬子就告诫自己不要在贵志面前垮下来。她对自己解释说,现在见他,纯粹是为了商量自己的病,一起吃饭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自己是有事见他,而不是单纯为了他才来见他。
为了见面,冬子自己心里前思后想的,可贵志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听冬子说完看病的事,就享用起菜肴来,用完餐后又若无其事地邀请冬子到分手前经常一起去的酒吧来喝酒,而且,跟妈咪似乎也聊得挺开心。还是那个老样子,什么都满不在乎。
冬子感到厌憎,同时又感到亲切。
“怎么样,再去一家吧?”
“我得回去了。”
“你又没有什么要忙的。”
“不过……”
冬子站起身来。
“怎么,你这么快就走啦?”
妈咪立即走了过来。
“以后你一个人也常来啊。”
“一定来”。
冬子答应着走了出来。电梯上去了,两个人决定走楼梯下楼。
“你真的要回去?”
步下最后一个台阶,贵志问。
“嗳”
“那我送你吧。”
“不用,我一个人能回去。”
“是吗。”
贵志顿住脚步,望着冬子。
“这么说,从欧洲回来之前是见不着你了。”
霓虹灯的晕光笼罩着他们。
冬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会改变想法。至少在走出“星期三早晨”前,她是想和贵志道别,自己直接回家的。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变样了。
是由于尽管冬子一直说想自己一个人回家,可贵志还是自作主张招了部车送她,还是由于并排坐在幽暗的后座里,贵志非常贴近的缘故?可是,为什么从帕丽法兰西来赤坂时自己又能平静如水呢?一路上贵志也是在自己身边的呀。
想来想去,还是贵志那句“见不着了”打动了自己。千真万确的,从那一瞬间开始冬子突然想依偎在什么人的身旁。
贵志下周去欧洲,冬子要做手术,两个人能在一起尽情的,只有今天了。即使出发时去送他,人山人海的,最多也只能是交换个目光而已。
半个月后,贵志从欧洲回来,也许会来看望她,可那时她已经动过手术了。
自己健健康康的、完完整整的见贵志,这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见着贵志的再也不会是完美无缺的自己了。也许,是这种莫名的寂寞深深困扰了自己?
车子穿过外苑,接近参宫桥的陆桥时,冬子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怎么啦?”
“我怕……”
冬子感到恐惧。贵志没有做声,只是紧紧将冬子搂在怀里。
又是冬子表现了主动。嘴上说自己一个人回家,心里还是不愿意跟贵志分开,或许是内心的焦灼迫使冬子这样。
贵志不知是看穿了冬子的心思,或者真的认为冬子感到害怕,抱着她的肩头低声细语地道:
“放心,不用担心。”
“不用十天,就能出院的吧。”
冬子喃喃地说不要不要。
冬子恐惧的其实并不是住院。
当然,一个人去住院动手术是有些心里发慌,但更令她感到可怖的,是从今往后自己的身体不再完美,而且不单是皮肤,还有子宫,毕竟要给切掉一部份。
医生说不用担心,可一个女人,子宫给动过了,还能算个女人吗?
作为女人,今晚说不定是最后一个晚上了,今晚对贵志如此依恋,其实不过是对自己完美无缺的身体的依恋而已。
冬子搬来参宫桥的公寓,从来没有男人来过,自然,贵志也是第一次。
事实上,自从和贵志分手至今,冬子还没有过男人。
当然,有过几个男人在她身边出现,像服装学院的石川理事长,时装设计师伏木,还有S百货店负责进货的水田。
他们都对冬子十分热情,十分体贴,冬子也明白他们都想与自己发展超越一般的男女关系。只要冬子自己有意,找一个代替贵志的男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其实,冬子也曾竭力让自己去喜欢别的男人。
她想,干脆再爱上一个男人,就能彻底逃避跟贵志分手的痛苦了,就可以不再去回忆与贵志在一起的日子。所以,她主动跟着他们去喝酒,想给自己找一个避难所。事实上,她曾借着酒力,让木田吻了自己。
然而,每回不管怎么放浪,冬子最后都是独自回家。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冬子这样放浪形骸,单凭她一个女人,要在竞争激烈的时装界坚持到现在,恐怕也不太可能。单身,又没有什么固定的男人,满脸的不自信,大概撩动了男人们的同情心。
石川自己的服饰沙龙,邀请冬子将她自己做的帽子拿去展览,木田决定百货店进她的货,伏木帮她安排帽子展,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主动提出来的。
然而,无论他们对自己多么好,冬子都没有想过要跨越最后一道防线。接受他们邀请去吃饭,开开心心地喝呀喝的,但一旦感觉到危险气氛,她就逃之夭夭了。
她自己寻找新的恋情,却又不能进入角色。
到底为什么……
冬子不愿意承认这是因为自己念念不忘贵志。
和贵志已经结束了,是她自己主动明确要求分手的,她才不在乎贵志呢。她不断这样说给自己听。
可反过来说,不是自己还这样时时刻刻想着贵志,那又是什么?
贵志跟着冬子走进房间。
接着门廊的是十张榻榻米大的起居室,左边是杂物架和书架,中间是一套沙发和茶几,右边淡蓝色布帘后是厨房,靠厨房摆着餐桌。
中间的茶几上,冬子昨天刚插的白菊花和黄菊花仍十分灿烂。冬子一直坚持在房间里布置花卉,因为这样可以多少驱散孤身一人的寂寞气氛。
贵志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下,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
“很漂亮啊。”
“喝点什么吗?”
“有白兰地吗?”
“在杂物架上。”
“不,我自己来。”
冬子刚要伸手,贵志自己欠身取出人头马来。
“平时就一个人待在这里。”
“当然啦……”
冬子准备好白兰地洒杯,贵志一边倒洒,一边说:
“还是挺相似的。”
“什么挺相似的。”
“房间的感觉。”
“怎么会呢?”
冬子拚命摇着头。
从青山搬到这里来时,冬子或送或卖,把旧家具几乎都处理了。床、杂物架、沙发茶几,都是重新置的,唯一例外的恐怕只有衣橱和音响。总之,与贵志有关系的东西都扔了。冬子就是这么个有洁癖的人。
可他怎么还说跟青山那边的房间很相似呢?
“挺安静,真不错。”
贵志啜了口白兰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冬子的房间虽然在三楼。可因为在坡顶上,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参宫桥车站那边的代代木森林,那上边白天是明媚的蓝天,现在则是深沉的夜空。
“那边明晃晃的是甚么地方?”
贵志将额头贴在玻璃上问。
“是涩谷的帕尔科吧?”
冬子走到贵志身边。贵志指的那一角,看得见帕尔科鲜艳的霓虹灯正放着异彩。
“都两年了……”
“什么?”
“你搬来这里以后。”
“真的……”
冬子点头的时候,贵志突然按住她的肩膀。
“不要……”
冬子立即抽身,但贵志并不理会,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
就这样,乘冬子仰着脸、下颚翘起的时机,贵志就在窗边夺取了她的温润的双唇。
长吻之后,贵志放开冬子的唇,激烈地吸了几口气,然后用手轻轻触摸冬子的秀发。
冬子心里暗暗叫苦,却又继续将头埋在贵志的怀里。
现在,她心里有两个冬子,一个冬子要把自己献给贵志,一个冬子要从贵志身边跑开。冬子矛盾万分,紧紧地闭上眼睛。
贵志要是像刚才那样,粗暴地占有她就好了。
如果贵志不给她逃避的机会,粗暴地对待她,至少她心会好受些,不会处在这种半尴不尬的境地。
贵志好像看穿了她的心事似的,突然把她抱起来。
“不要……”
冬子拼命摇着头,但贵志并没有因此而动摇,抱紧她,往里间走去。
“放开我……。”
这家伙真是厚脸皮,来到别人家里,却像是在他自己家里似的大大咧咧,或者在他心目中,所有的女人都会听任他摆布?
然而,冬子虽然拼命摇头,拼命踢腿,却又感到某种快意。她心里一边骂贵志厚颜无耻,一边却又享受着他蛮狠举止带给她的甜蜜。
早晨出门前,冬子将被子整整齐齐地叠起来,还铺上一条印着小花的床罩。冬子多少有些洁癖,哪怕是屋角,只要有一丁点的不干净,不整齐,她都觉得不舒服。
而现在,她就被扔在自己整理好的床罩上。
冬子想起身,但给贵志两只胳膊压着,根本动弹不得。
在幽暗之中,冬子只能摇着头。
贵志或许是在等她安静下来。
“不要……”
一瞬间,冬子的脑际晃过贵志妻子的面庞。以前,冬子一想到她,就感到脊背上一阵凉意,但是,现在一切都异常模糊不清。
冬子现在并没有在想从贵志的妻子手上把他夺到手,现在已经不是两年前了。
现在,让贵志占有自己,是为了消除手术前内心的不安,是为了在自己受伤前再感受一次被占有的欢悦。
贵志掀开她的内衣,开始吮吸她小巧的乳头时,冬子全身麻酥酥的,甜蜜地闭上眼睛。
想从贵志身边逃开的另外那个冬子不见了,只剩下真实的冬子,心里已经没有了拒绝,只留下绵绵无尽的怀恋。
“想死你了”
贵志在耳边轻轻声喃道。
他强硬占有了我……
冬子感受着久违了的欢愉,心里在为自己寻找一个藉口。
也许,女人就是喜欢找一些特别的借口,有了借口,就忽然变得大胆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献出完完整整的自己了……
在找到这个借口之后,冬子开始变的主动起来。
贵志缓缓地拉开她背上的拉链,又解开她的胸衣。褪下连衣裙的时候,她缩起肩膀来配合他。
不过,胸罩给拿开的一瞬间,她还是不自觉地抱起了两条胳膊。
虽然,很快一切都任由贵志抚弄了,但暂时还不想给他,还想压在自己的手心里,成为自己的秘密。
贵志一点都不勉强她,有条不紊的一步一步拥有她,有时候像是忘记了似的停住手,又忽而省觉了似的开始抚摸她的颈、她的背。
他不莽撞,反倒等着女人自己开始期待和着急,这正是贵志最可恶的地方,又是他温柔体贴的可爱之处。
“这里……”
冬子不再优柔了,她微微地晃动一下上身,明明白白地告诉贵志她要他。
贵志见绿灯大亮,毫不犹豫地触摸了她的下体。衣服脱了下来,裤袜褪了下来。
过去一年时间里,冬子坚持内衣只戴乳罩、只穿内裤怕影响身体的曲线。
贴在冬子瘦小的身体上的小短裤也脱了下来,现在,冬子身上没有了一丝一缕的遮盖了。
冬子羞怯似的钻进贵志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没有半点间隙。冬子虽然瘦些,但皮肤很柔润,因为骨架小,所以身上的肉不怎么起眼。
“真甜美!”贵志以前这样评价过。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冬子没有细究过。
“人虽瘦,但不显骨头,肩和腰都圆乎乎的。”贵志似乎这样解释过,但这跟“甜美”风牛马不相及的啊……
不知道贵志是否正在感受他说过的“甜美”,反正他又让冬子等了好久,才又轻轻地动起来。
他又从颈、从背上开始抚摸她,吸她的乳头,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下身,一开始似乎犹犹豫豫的,逐渐大胆起来,直到冬子兴奋不已,难以忍耐,开始用目光乞求他时,他才坚坚实实地突进来。
两年的空白令冬子激情宛如潮涌,缠绵仿佛浪翻,她放纵自己,听任自己向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飘落。
冬子像是从远方归来的旅人,渐渐醒来。她每次醒来,总是这么懒散无力,这么恋恋不舍。
像刚刚从深海中苏醒似的,冬子懒懒地睁开眼睛。
扑入她眼帘的,是贵志的喉节,还有他宽阔的胸膛。
这是她在那四年当中不知见过多少次、感受过多少次的风景。
“冷吗?”
头顶突然响起贵志的声音。贵志的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搭在她的背上。
“太棒了……”
不知贵志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征询她的认同,总之,他几乎每回安静下来后都说这样半句话。
或许贵志是明知故问,借此表达自己的满足,不过,它同时也唤醒了冬子的羞赧。
接受贵志的时候,自己肯定喊过什么,不过,冬子自己朦朦胧胧地记得的只有这么多。
“够荡的!”
贵志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她,但那并不是嘲弄,也不是轻蔑;而只是爱意浓烈之际的喃语。
冬子却觉得他太惨酷了。
因为,渐渐地,冬子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她不愿意贵志也注意到这个她,但每回一投入,她就忘乎所以了。
冬子很为自己惋惜,她对另外一个她并没有明确的印象。
贵志不一样,他总是十分冷静,从不慌乱,虽然也很投入,但总有一点意识是保持清醒的。这一刻,贵志肯定又在用他清醒的目光注视着冬子呢,看着她纤小的身体在猛烈的燃烧。
不过,就算贵志注意到冬子内心活动,冬子现在也无能为力。
冬子像是远航归来的一叶小舟,静静地泊在贵志的怀里。
冬子还有些波浪颠簸引起的头晕,还有长途旅行留下的慵倦,但同时又感到无比的舒坦。
冬子想到这之前自己还努力逃避贵志,心里有些好笑。自已为什么会这么顽固呢?为什么不能率直些呢?
不过,拼命要逃跑的那个自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剩下的是温顺的这个自己。
“没有事吧?”
“什么?”
“我是说你的肚子。”
贵志的话,把冬子拉回现实里来。
刚才,冬子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病,忘记了体内长了小东西,忘记了下个星期就得动手术。
不知为什么,冬子的体内,还有一种麻木似的甜蜜。
“奇怪!”
“什么奇怪?”
“没有什么……”
自己得病了,居然还有这种感觉,冬子感到不可思议,自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热烈,连她自己都有些觉着难为情。
“真可惜……”
贵志突然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呀?”
“你看,这么漂亮的身体,居然……”
贵志的手碰到小腹,冬子收了收腰。
她明白贵志要说什么。自己的身体要受伤,她比贵志不知要难受、胆怯多少倍。
“不过,说是就一个小伤口。”
“我想也是的,不用担心。”
贵志多体贴啊,他在安慰自己。冬子想。
冬子自己也何曾不是这样希望。医生说了,只会留下打横切的小伤,果真这样。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冬子这样希望,不,应该说是这样说给自己听。
不是这样,又怎么能忍受得了手术呢?
“我还想再看一下。”
“看什么?”
“你。”
“不要!”
冬子把自己推进贵志的怀里。
以前,贵志曾经端详过一丝不挂的冬子。
那次,是他们刚决定分手之后。灌了不少酒,所以冬子变的很大胆。
“可以吧?”
贵志低声哀求她,冬子心里已经开始答应他了。
我要让他永远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冬子内心深处的愿望促使她答应贯志的要求。
贵志以前就好好看过冬子的躯体,不过,在明亮的灯光下,全身上下仔细端详,还是第一次。
冬子紧紧地合拢双腿,闭上眼睛,承受着贵志的目光。
“真漂亮!”
贵志端详了一会儿,很快就迫不及待地又靠了上来。
这个时候的贵志应该沉浸在至深的爱恋之中。在这种时候自己曾经决定走开,算是对他进行最大限度的报复,因为他虽然爱她,但始终没有勇气跟他的妻子离婚。
不过,此时此刻,冬子根本没有一丝半点两年前的那种想法。
当初,她自己认为报复行动是成功的,她不用再等着自己的男人来会她,可以过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
然而,在这两年里,贵志的影子始终纠缠着冬子。虽然她心里以为自己已经彻底与他一刀两断了,但她肉体的什么地方,却一直在等待着他。
她恨贵志,恨自己,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怀恋他。
有时去百货店,会莫名其妙地盯住适合贵志的领带,寻找大小合他穿的衬衣。
有的时候,她甚至跑去世田谷,专程去看贵志设计的扇形体育馆,或是去翻登有贵志照片的建筑设计杂志。
贵志来电话的时候,她爱理不理的,其实,贵志生意上的事情,她基本掌握个八九不离十。
这两年时间,使冬子深切地认识到;人并不是纯粹理智的动物。
而今,她的一切都给别人占有了,但她并不后悔,反倒有些高兴。
毕竟,在自己还没有受伤之前,能尽情爱抚自己的,只有贵志一个人。
自己的身体是贵志唤醒的,现在再献给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答应吧?”
贵志又在耳边呢喃。
“以前你也让看过的嘛。”
贵志显然还不死心,一心想看。
男人为什么要看女人的肉体呢?尽情地爱,最大地满足,还奢望些什么呢?却还想用自己的眼睛再审视一番,真令人费解。
难道,光是生理上满足还不足够,还想攫取视觉上的满足感?
冬子难以理解,但她十分肯定贵志是在认真地恳求她。
“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瞎说!你现在是最美的了。从前还有些稚嫩,现在可是个熟透了的女人了。”
“鬼才相信你的话。”
“我可是在赞赏你。行不行?”
“那我不要灯光。”
“没有灯光还看什么?”
“不知你哪里来的怪念头!”
“才不怪呢。不是说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嘛。”
“可……”
“我想再好好看一次,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冬子再次寻思起来。
把完美无缺的自己裸露在男人眼前,肯定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就算有了别的心上人,也绝不会在灯光下暴露自己了。
“好,我答应你,不过,要快点。”
冬子局促地仰面躺着。
冬子紧紧闭上自己的双眼,但她仍然十分清晰地感觉到贵志的目光。
她希望他快些,同时又期望他认认真真地看个清楚。
这样,无论将来自己身上会留下怎样的疤痕,他都会永远记得现在的自己。
“还没完?”
“太美丽了!你无论到什么时候,皮肤都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小姑娘?”
“我是说真的。你看,多有弹力,多白嫩……”
“怎么样,你也看够了吧?”
冬子给自己蒙上毯子,连脸也蒙上。贵志整个抱住她,道:
“要弄伤这么可爱的躯体,真是罪过。”
“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
贵志伸伸腰,坐起来。
“你要起来?”
“嗯……”
贵志望来望去,似乎在找内衣。
贵志向来这样,突然起身开始穿自己的衣服,好像根本不记得激情奔放的生动片断似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静地打好领带。
这种景象,冬子不知体验过多少次。
“你走啦?”
“已经十一点了。”
“再陪我一会儿……”
冬子将后半句咽回肚子里。
以前,每逢这个时候,冬子都这样求她。贵志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听冬子这么说,每回都无可奈何地开始点上烟抽起来。
其实,贵志回去,并不完全是为了去陪他的妻子,事实上,建筑的设计构想和图纸设计,都是晚上做的。冬子虽然了解这些,但每次他要回去的时候,都立即联想起他妻子来。
然而,今时令日,她哪里还有说这话的资格。
当初是自己断然提出分手的,现在还哪里有理由留住人家呢?
贵志坐起来,靠在床上,点上了烟。
在昏暗的台灯光下,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的。
“几点的飞机?”
“晚上十点?”
“就你一个人?”
“那还用说。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买给你?”
“不,不用了。”
“等到我回来,你可能已经出院了。”
“可能吧……”
“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告诉那个船津。”
说完,贵志滑下床,开始穿上衣服。
贵志离开冬子的公寓的时候,刚刚过十一点。
“下星期三之前,我都还在国内。”
贵志已经走到门口,又回头道。
冬子裹在睡袍里,冲他点点头。
“我走了。”
贵志离开时总这么冷淡,仿佛两人没有相拥相爱过似的,没有半点热情。两年时间过去了,他的告别方式还是那一套。
门合上。水泥地板的走廊里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冬子这才走出来,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远处,小田急线电气火车的轰隆声也消失在夜幕中。
贵志住在荻洼,夜间从参宫桥回去,坐车也就半个小时的光景。
他会径直回家,还是在什么地方逗留会儿再回去?冬子摇摇头。
管它这么多呢!
冬子从茶几上抽一支百乐门出来,用猩红色的打火机点着。
抽烟也是贵志教的。相识大约一年多的时候,他怂恿她试试看。
她试了,刚吸一口就呛了。
“你得向前吐出来。”贵志直笑她。
当时,她心里想,这么难受的东西有什么好抽的,但很快就习惯了。
现在,睡觉前,还有工作间隙里,她都会抽几口,都是抽比较淡的百乐门,每天大概最多也就十支。
冬子缓缓地吸一口又吐出来,烟圈在空中漂浮着,转眼便散开了。
房间里异常寂静,是狂风暴雨之后的那种寂静。狂风暴雨袭击完房间,袭击完冬子自己,已经离开了。
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
见到贵志的时候,她做梦也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当时她只是想重温一下过去的温馨,然后就各奔东西的。
今天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哪一方主动要求过,事情自然发展,就成了这样。
狂风暴雨刚过去,但冬子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现在,她随时都可以去让别人割开自己的肚子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住院初定在下个星期四,正好是贵志离开的第二天,今天已经星期六,只有不满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乘这个时间,得安排好店里的事情。工作室,店里,进材料,交货,总之住院前还有一大堆问题得处理。
不过,这些准备工作,只需要花点力气和功夫,就迎刃而解了,关键是心理方面,但见过贵志之后,她似乎已经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