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所有人都认识你的地方
眼前的情况是,我有一个可能失踪又可能没有失踪的受害者,外加一个可能想要找到她又可能不希望找到她的家族。另外,还有一个实力强大的家伙在封锁我找东西的天赋。有些案子一看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上了死亡男孩的未来之车,车子自动带我离开山丘。在稳稳当当地驶过原始丛林的过程中,所有植物都乖乖缩回路边,一路上完全没有任何东西或人物阻止我们离开,于是不久我们就驶出大铁门,回到夜城的市区。
未来之车在永无止尽的车流之中横冲直撞,我则坐在驾驶座上皱眉沉思,任由它带我回归夜城的黑暗之心。人生最早学会的通则之一,就是永远不要扯入别人的家族纷争。不管是站在谁那一边都不可能会赢,因为家族纷争向来跟理性与事实扯不上关系;家族纷争只跟情绪以及家人彼此间的过去有关。谁在三十年前说过什么话,谁在生日宴会里吃了最大一块蛋糕之类的陈年旧怨。人们真正在意的,总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没有其他人记得的小事。
凝聚葛里芬家族向心力的是权力与地位,以及非常薄弱的家人情感。任何活得和他们一样久的人都一定有不少积怨。我很同情葛里芬家的第三代梅莉莎以及保罗。就算没有如此长寿的祖父母,要在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中生存,依然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想象一下这么多代的代沟……葛里芬为什么会如此执意地要亲自抚养孙子跟孙女?他期待能把他们养育成什么样子?能跟他的儿女有何不同?梅莉莎符合他的期望了吗?难道这就是他更改遗嘱的原因?
我有她的照片,但这并不表示我了解她。
太多问题没有解答。幸运的是,在需要答案的时候,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始终是不错的开头。在陌生人酒馆中,几乎可以找到所有事情的答案;只不过没有人可以保证你会喜欢这些答案就是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繁忙的交通。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高速车辆,而所有车辆都知道不要接近死亡男孩的未来之车。这辆车内建了非常强大的防御系统,而且非常容易感到无聊。路上有着燃烧处女之血的计程车,以及以蒸馏出来的痛苦精华作为燃料的救护车。看起来像车其实不是车,而是永远饥饿的东西,还有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是人的机车骑士。装载着难以想象的货物开往极端恐怖的地点的卡车,以及毫不起眼的小厢型车,运送着某些理论上不会有人要,但大家却抢破头的货物。夜城之中,一切照旧。
未来之车将我带到大殡仪馆,它的主人就在这里等它。大殡仪馆是夜城唯一官方授权的坟场,在这里,入土为安并不只是随口说说的词汇,而是以法律强迫执行的行为。当大殡仪馆把你埋入地底的时候,你就必须乖乖地待在地底。死亡男孩目前在那里担任警卫工作,一方面负责赶跑盗墓人跟死灵法师,另一方面负责不让死者离开坟场(总是有人会计划逃亡)。
多年前,死亡男孩死于夜城的一场抢案,后来为了帮自己报仇而回归人世。他签订了一张合约,但是始终没有透露和他签约的对象是谁。无论如何,总之他在签约之前应该详细阅读合约上的小字,因为如今他陷入一种无法死亡的处境。他继续存在,以一种附身在自己尸体上的灵体的形式继续存在。我们曾经合作过几个案子。他的身体很适合用来躲子弹。我想我们算是朋友,但是这种关系很难界定,因为死者对情绪的认知和活人不同。
我将车子留在大殡仪馆的停车场,然后步行离开。它有能力在死亡男孩值班结束前照顾自己,而我还有其他事要忙。我走在幽暗的霓虹街道上,路过几间廉价酒吧和更危险的会员俱乐部。我响亮的名声在前方为我开道,因此没有人胆敢阻挡我的去路。由于莉莉丝大战的关系,夜城至今仍有不少地方在进行重建。好人赢了,可惜只是险胜。至少如今大部分的尸体都已经清理完毕,虽然这个工作花了好几个礼拜的时间。大殡仪馆的焚化炉不眠不休地运作,许多餐厅也推出超级重口味的“超世纪谋杀案”特餐。
街上似乎和往常一样繁忙,挤满了忙着寻找各自的天堂与地狱、各式各样的知识、各式各样的娱乐,以及只有在夜城最黑暗的角落里才能找到满足的人们。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东西,如果这些东西没有先找到你的话。
付钱的人请自己小心……
我漫步前往自己最常去喝酒的地方——陌生人酒馆——一个早就应该被心灵健康委员会查封的地方。这里是真正狂野的人士前往把酒言欢,试图遗忘无尽长夜中各式压力的地方。这间酒馆里的时间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从来不曾见识过任何欢乐时光。我踏着嘈杂的步伐,走下金属旋转梯,来到这间无比沉沦的低级洞窟,朝位于酒馆另一侧的木制吧台前进。我微微吃惊地发现此刻的背景音乐是木匠兄妹黄金合辑中的一首组曲,足以令人眼睛脱窗的音乐。艾力克斯·墨莱西,酒馆老板,酒保,世界上最凄惨的男人,此刻一定又在闹情绪了。
(上次来的时候,他放的是超凡乐团的《殴打我的婊子》,不过歌词却改成“吸吮我的膝盖”,我没多问。)
所有常见的稀奇古怪的家伙都在场内的座位上享受悠闲,还有六名救世军修女会的成员游走其中,恶行恶状地要求酒客捐款。当救世军修女会出来募款时,如果不尽快捐出一大笔款项,你就会见识到经由她们特别祈福过的纯银指套的威力。救世军修女会是手段强硬的基督教恐怖组织。解放所有人,让上帝加以分类,为了捍卫原始基督教的教义,绝对不和任何人妥协。她们焚毁恶魔崇拜的教会,对政客施以驱魔仪式,还曾将一名街头默剧演员头下脚上地钉上十字架,然后一把火将之烧死。当时有很多旁观者鼓掌叫好。修女会的成员身穿传统修女服饰,脚着包覆钢铁鞋尖、专门用来踢人的靴子,并且在腰际公然挂了两把威力超级强大的手枪。她们被所有天主教派公开指责,但是相传这些教派三不五时还是会私下雇用救世军修女会的人解决事情,当其他方法通通无效时。救世军修女会有办法完成任何任务,尽管有时候你必须在她们办事时假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我们为了根除罪恶而犯罪,她们说道。
其中一名修女会的成员认出我来,立刻警告其他修女。她们聚集在一起,默默地看着我通过。我露出礼貌的微笑,其中一名修女当场在胸口画下十字。另一名修女做出一个十分愤怒的手势,然后所有的修女一起离开。或许是去为我的灵魂祈祷,也可能是去调查此刻是否有人在悬赏我的脑袋。
我终于来到吧台前,解开大衣钮扣,满怀感激地坐到最近的一张高脚椅上。我对艾力克斯·墨莱西点点头,只见他已经端来我最常喝的饮料——一杯真正的可乐。他穿着一身黑色,包括脸上的太阳眼镜以及用来掩饰秃头的俗气法式贝雷帽。他将我的饮料重重地放在一块本地啤酒厂提供的杯垫上,杯垫上印有一段标语:修苟斯的古法秘方。
“我真是开了眼界了,泰勒,你竟然能够吓跑救世军修女会的人,我曾经看过她们把一个狼人剥皮吃掉。”
“这是一种天赋。”我若无其事地说。
我轻轻摇晃杯子,释放出可乐的香气,默默喝了几口,然后神态轻松地环顾四周,看看附近有些什么人,是否有可以利用的人。德古拉伯爵坐在吧台底端,形容猥琐,身材高瘦,穿着一套脏兮兮的燕尾服,以及一袭破烂斗篷。他喝着他常喝的O型阴性血,和往常一样自言自语地高谈阔论著。来到夜城这么多年后,他已经没有任何口音,但还是为了维持形象而在说话时加入一点口音。
“最近我被那些可恶的经纪人给烦死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每天都要上谈话节目,要签名,要推广新书……帮新出道的歌德摇滚乐团拍宣传照,为吸尘器新品背书……我已经沦为世人的笑柄!我曾经拥有自己的城堡,结果被共产党接收了……我曾经拥有好几个吸血鬼新娘,但是现在她们只有在迟付赡养费的时候才会和我联络。她们快要把我榨干了!你知道上一次我的经纪人找了谁来帮我站台?特兰西瓦尼亚科普西柯拉异性变装歌舞团!二十二个假扮吸血鬼的家伙随着《月亮出来之后我就变得愚蠢无比》的音乐大跳踢踏舞!手边没有木桩的时候千万不能看见这种画面……我好想死呀!再死一次。我告诉你,有些夜晚你真不该离开自己的棺材。”
不远处,半身瘫在一间私人包厢外,刻意装作没有注意到老吸血鬼的家伙,是“走起路来像怪物的东西”,一个五○年代时曾经主演过十几部怪物电影的家伙。可惜如今他只能在某些怀旧大会里于自己的照片上签名。上个礼拜有一群这种家伙来此聚会,一起回忆全盛时期被他们摧毁的那些城市。如今如果不是为了怀旧,根本不会有人想起他们。
(大绿蜥蜴已经被怀旧巡回签名会除名,因为它拒绝在“倾倒放射性废料”意外事件后穿着尿布出门。)
两名摩拉克人将肚子顶在吧台上,神色不善地点了一种非常特别的开胃点心。艾力克斯大声呼唤他的保镖。贝蒂和露西·柯尔特伦随即停止帮对方拉筋,过来将两个摩拉克人痛殴一顿,再把他们丢出酒馆。艾力克斯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算是他心情极佳的时候也一样,而他鲜少会有心情极佳的时候。事实上,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会把胆敢很有礼貌地指出他找错零钱的酒客给丢出酒馆。我发现艾力克斯还在我附近闲晃,于是对他露出询问式的表情。
“天使尿正在特价。”他满怀期待地说。“自从人们知道天使尿不单是一个商品名称,反而比较像是一种警告用语之后,天使尿的销量就直线下滑了……另外我进了一批刚刚炸好的油炸猪皮,还有你很喜欢的猪丸子。”
我摇头。“我不喜欢猪丸子。好吃是很好吃,但是一份只有两粒。”
“见鬼了,”艾力克斯说道。“一只猪本来就只有两粒。”
吧台后方,一座身穿白色伞兵服的猫王雕像眼中正流着血泪。一座时钟的指针转向相反的方向。还有一台小电视里播放着来自地狱的画面,不过音量很小。一只站在树枝上的肮脏秃鹰贪婪地啃食着某样血淋淋的东西。秃鹰发现我在看它,于是转过头来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要有礼貌,艾嘉莎。”艾力克斯道。
“艾嘉莎,”我边想边说。“那不是你前妻的名字吗?她最近怎么样?”
“她对我很好。”艾力克斯说道。“从不曾来找我,虽然这个月的赡养费支票又迟付了。强纳森,不要烦那只鸭!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还有,不要,我不要你还我橘子。”
“今晚的生意似乎不错。”我说。
“我们新推出的秀很受欢迎。”艾力克斯骄傲地说。“先等我介绍他出场。”他抬高音量。“听好了,垃圾们!表演的时间到了,让我们再度欢迎我们杰出的艺人,自爆先生!你们的,他是属于你们的,我真希望你们带他回家,因为他简直让我难过到了屁滚尿流的地步,没错;自杀狂出场了!”
一个相貌非常普通的男人神色羞怯地走上一个小小的舞台,对着欢声雷动的观众挥挥手,然后当场炸成一团肉酱。这真是我近年来看过最惨烈的表演。观众大声叫好,用力拍手踱脚。以一场秀的角度来看,算是非常精彩,只不过短了点。我看向艾力克斯。
“真正的表演不是自爆。”艾力克斯解释着。“而是他在自爆之后再把自己一块块拼凑起来的过程。”
“你是说他一次又一次地炸碎自己?”我问。
“每天晚上都炸一次,礼拜六还连炸两场。这也是一种讨生活的方式,我想。”
“说到讨生活,”我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艾力克斯?你以前总说你之所以待在这里,都是因为梅林的魔法将你跟你家族永远限制在这座酒馆的缘故。现在既然他终于消失了——感谢莉莉丝——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艾力克斯语气平淡,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只懂这行,也只会干这行。再说,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每天惹火、侮辱、威胁这么多人?经营这家酒馆把我宠坏了。这……就是我的人生。可恶。”
“梅林的消失造成了什么影响吗?”
“你给我小声一点!我没把这件事告诉过别人,也不打算公开。如果让某些人,还有某些不是人的家伙得知这间酒馆不再受到梅林的魔法守护,他们就会竭尽所能地对酒馆展开攻击,从《圣经》中的瘟疫到《启示录》中的四骑士,各种手段一应俱全。”
“谁叫你喜欢少找客人零钱。”
“我们换个话题吧!我听说你跟苏西·休特同居了。老实说我真的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大家最喜欢的疯狂杀手最近还好吗?”
“喔,还是在杀人。”我说。“她跑到中间地带去追杀一笔赏金。她的生日快到了,或许我该送她那颗她已经暗示了很久的携带型核弹。”
“真希望我认为你是在开玩笑。”艾力克斯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我。“你们之间……还好吧?”
“我们还在慢慢适应。”我说。现在换我改变话题了。“我需要找个对葛里芬和他家人知之甚详的人谈谈。我是说知道很多其他人不希望我们知道的事情的人。今晚有这样的酒客吗?”
“你运气好,真的。”艾力克斯说道。“看见那个坐在那边角落,西装笔挺,试图说服别人请他喝酒的绅士了吗?好吧,他不是什么绅士,他是个记者。名叫哈利·费布勒斯。目前他在夜城最低级的八卦小报《非自然询问报》担任特约记者。所有新闻都可以视情况捏造。他什么都知道,虽然他知道的事大部分可能都不是真的。”
我点头。我认识哈利。我对上他的目光,比了个手势叫他过来坐。他露出愉快的笑容,漫步晃到吧台前。喔,没错,我很熟悉哈利·费布勒斯。英俊潇洒,穿着得体,是一条披着狼皮的蛇。以前哈利是夜城里最有办法的男人,能够帮你弄到所有对你身体健康有害的东西。后来他在一次至今仍不愿提起的事件中有了宗教信仰,于是决定转行成为新闻记者,藉以救赎他的灵魂。我猜想当初的想法是要揭发贪腐、打倒位居高位的邪恶势力,然而不幸的是,唯一在召募员工的报社只有……《非自然询问报》,而这家报纸不太注重揭发贪腐,反而喜欢沉溺于贪腐之中。无论如何,梦想总要有起点。哈利说他会力争上游。其实,以他的情况要向下沉沦恐怕很难。
“哈啰,约翰。”哈利·费布勒斯说着咧嘴微笑,露出满嘴洁白的牙齿。他抓起我的手掌用力握手,一副好像和我很熟的样子。“我可以为你效劳吗?我可以弄到货真价实的火星大麻,如果你有兴趣的话。非常酷,至少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
“如果你敢说那是来自地球以外的产品,巴掌仙女一定会把你海扁一顿的。”我冷冷地说道。你必须压压哈利的气焰,否则他马上就会骑到你的头上。“我以为你洗手不干了?”
“喔,没错,没错!但是我总会听到一些消息……”
“很好,”我说道。“你现在在追什么新闻,哈利?”
“我在调查走路男来到夜城的传言。”哈利尽量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种传言每天都有。”艾力克斯说道。“你们报社悬赏的是目击证人,但是印出来的报导总是来自朋友的朋友所说的故事,以及可能是任何人的模糊照片。”
“这一次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哈利的语气十分真诚。“代表上帝在人类世界中的愤怒,为了惩罚罪恶而受命前来世间。而他终于来到夜城了!这对……基本上所有夜城的居民而言,都是非常可怕的消息。很多人都已经自动失踪,躲在自己的床下哽咽啜泣,一心只想等待走路男离开夜城。如果我能够采访到他……”
“他应该会一枪毙了你,哈利,你很清楚。”
“这个工作如果真有那么轻松,不就谁都可以来做了。”哈利严肃地打量着我。“所以,你跟苏西·休特在一起了?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勇敢。”
“所有人都知道了吗?”我问。
“你们可是大新闻呀!”哈利说道。“全夜城最危险的两个人物开始交往了!这才叫名人情侣嘛!在莉莉丝大战中拯救夜城的男人,以及苏西·休特,人称霰弹苏西,又叫‘喔天呀,你干脆对准脑袋开枪自杀算了’。我的编辑绝对会愿意付出一大笔钱购买两位日常生活安排的独家报导。”
“没有兴趣。”我说。
“但是……大家都很感兴趣!大众有知的权力!”
“不,他们没有。”我坚决说道。“苏西已经射穿好几名狗仔队的膝盖,并且在房子外面放置地雷。但是这样吧,哈利,只要你帮我调查我手中的案子,我就透露一点关于苏西的秘密。有兴趣吗?”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我要知道葛里芬以及他家人的事。不只是背景资料,还要所有的八卦消息。从他一开始是如何获得永生说起,如果你知道的话。”
“就这样?”哈利·费布勒斯说道。“太容易了!”他开始露出一种高人一等的笑容,接着突然想起自己是在跟谁说话。“葛里芬获得永生的过程并非什么大秘密,只不过大部分知道死活的人都不会把这件事挂在嘴上。基本上,几个世纪之前,葛里芬和魔鬼签下合约,用他的灵魂交换永生。葛里芬自以为这笔交易十分划算,因为既然他永生不死,那么魔鬼又要如何接收他的灵魂?但是,就跟往常一样,合约的条文里藏有漏洞;杰若米亚可以将永生传承给他的妻子,甚至是他的孩子,以及他们的配偶……但是不能传给第三代。只要葛里芬的孙子或孙女活到社会公认的成年年纪,葛里芬就会立刻丧失永生的资格,魔鬼就能够前来索取他的灵魂,将他拖入地狱。”
“家族的其他人呢?”我问。“他们也会失去永生吗?还有灵魂?”
“不知道。”哈利说道。
“那么葛里芬怎会搞出两个青少年第三代来?”
哈利嘻嘻一笑。“杰若米亚从不想要有孩子,更别提孙子了。传说他采取许多保护措施来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其中包括了内建保护多到会在黑暗中发光的保险套。但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丈夫有办法在这种事情上玩过他们的妻子,后来玛莉雅怀了双胞胎,葛里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顺其自然,不过他应该有采取一些行动,确保不会再有更多子嗣。”
“他逼她结扎。”我说。“玛莉雅告诉我的。”
“那个女人亲口跟你说的?”哈利说。“这个好!这可是独家消息……总而言之,在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不久他们就认定他们想要孩子的欲望比想要亲爱的爹地永生不死强烈多了。于是,梅莉莎和保罗就在保密十足的情况下受孕,两人出生的日期相差不过几个礼拜,然后再以生米煮成熟饭的姿态抱到杰若米亚面前。传说他当场大发雷霆,说要把他的孩子跟孙子全部杀光,但是不知为何……他没有那么做。在那之后,大家就一直等着看好戏。然而他一直没有伤害他的孙子、孙女,甚至有点宠爱他们……不过他们的个性都有点古怪。我想一辈子活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就是会把人搞成这个样子。因为现实就是,不是他们死,就是杰若米亚死,而他死的话,后果将会凄惨无比……所以当他立下新遗嘱,将一切留给梅莉莎的消息传开来时,夜城中有一大堆人都跌破眼镜。”
“等一下,”我说。“你知道新遗嘱?”
“可恶,约翰,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是这些年来最大的头条!这件事传开的速度比在身上绑了火箭的槲鹳还快。没有人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葛里芬终于打算面对死亡,把一切留给文静胆怯的小梅莉莎?所有其他葛里芬家族的人突然之间全都丧失继承资格?很多人至今依然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他们认为葛里芬再度展开了一宗极度复杂而又非常可怕的阴谋,除了葛里芬本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将成为受害者。在那家伙漫长的生命之中,从来不曾放弃过任何属于他的东西。”
“除了他的灵魂。”我说。
哈利耸耸肩。“或许这都是他夺回灵魂计划的一部分。是有一些谣言……传说梅莉莎失踪就是葛里芬主导的。传说他早已杀死梅莉莎,立新遗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如果这样他就不会花这么多钱雇用我了。”我说。“喔,艾力克斯,我怕我待会忘了。帮我看好这个公事包,好吗?我晚点过来拿。”
我将装满一百万英镑的公事包递给艾力克斯。他接过公事包,发出吃力的声响,然后将它放在吧台后方。他曾多次帮我保管过东西,从来没有问过任何问题。我认为他把那些东西当作我的酒帐的抵押品。他神色不善地看向我。
“不会又是你要送洗的脏衣服吧,泰勒?我发誓你的脏袜子有办法自己走到洗衣店。”
“只是一些我答应帮朋友看管的炸药。”我愉快地说。“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它的。”我转而面对哈利。“如果梅莉莎当真遭人绑架……你想可能是谁干的?”
“我的脑袋在喝酒之后会比较清楚。”哈利建议道。
“给我说。”我暗示他。
“喔,拜托,约翰,讲这么多话会口渴……”
“好吧!”我说着看向艾力克斯。“给这家伙来杯天使尿,外加一包猪丸子。现在说吧,哈利。”
“要说起葛里芬的敌人,我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哈利说。“我想应该包括贾斯伯兄弟、巫毒叛徒大麦克斯、悲痛肉体符咒人,以及诅咒女士。如果他们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点,或许就代表了《启示录》灾难的征兆。这些人全都够格称得上是夜城坏蛋界的第一把交椅——如果不把葛里芬算在内的话。但我还是不排除葛里芬就是主要嫌疑犯的可能。这家伙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事实上,他狡狯的程度绝对超乎你的想象。一个活了数个世纪的浑球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再过几个小时梅莉莎就满十八岁了。”我说。“法定的成年年龄。如果不在那之前将她带回葛里芬殿堂签署令新遗嘱生效的文件,玛莉雅和其他人就会再度拥有继承权。这对他们来说可是非常强烈的动机。”
“如果你把她带回祖父面前,”艾力克斯说着,在哈利面前放下一杯饮料以及一袋肉丸。“他或许会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当着你的面杀害她。他雇用你或许就是为了这个。或许……有人为了防止他杀害梅莉莎所以才绑架她。”
“如果菲利浦·马罗接下我这种案子,他大概会洗手不干,改行当水电工。”我不悦地说道。“这个案子有太多疑点,可以确定的事实少之又少。”我瞪向哈利,只因为他刚好在我旁边。“杰若米亚·葛里芬究竟多大年纪?有人可以确定吗?”
“就算有人知道,也一定不敢大肆张扬。”哈利说道。他喝了一小口酒,发出吃惊的声响。“很有可能是好几个世纪。夜城中关于葛里芬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但是在那之前的年代里,所有人都没有留下多少记录。乔叟在一刀未剪版的《坎特伯里故事集》里曾经提过他,如果这样讲有任何帮助的话。”
“帮助不大,”我说。“听着,夜城里的永生之人就跟狗身上的跳蚤一样多,而这还不包括住在诸神之街里那些家伙。一定还有什么人或什么家伙知道葛里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吧!”
“这个嘛,乱发彼得、荆棘大君、克苏鲁小子,当然还有时间老父本人。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当真知道什么内情,他们也未必肯说。葛里芬权势滔天,影响力无远弗届。”
“好吧,”我说。“谈谈他的生意。我是说,我知道他很有钱,所有没有钉死在地上的东西都是他的,但是他究竟是怎么赚了那么多钱?”
“这个人非常非常有钱。”哈利说。“连续努力好几个世纪,加上复利存款所造就的奇迹,就足以让他非常有钱了。不管最后接手葛里芬家族企业的人是谁,他都将拥有夜城中一大部分的土地,以及此地大部分的生意投资。大家都知道葛里芬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接管最近死亡的当权者的权位。所以继承他遗产的人,很有可能将会接管整个夜城,以所有已知或是可能的方式管理夜城。葛里芬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心力将自己推向王者的地位,当真会心甘情愿地拱手让给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吗?”
“听你这么一讲,似乎不太可能。”我说。“但是我很好奇渥克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据我所知,目前夜城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而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将权力移交给任何他不认同的人手中。”
“渥克?”哈利发出不屑的笑声。“他之所以还能掌管日常生活琐事,纯粹是因为那些事情向来都是他在掌管,而人们依然对他保持敬意。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迟早会有真正有力量的人取而代之。少了当权者的支持,渥克的权力一点也不稳固,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葛里芬并非唯一一个隐身幕后意图接管夜城之人,而所有想要接管夜城的人都有可能绑架梅莉莎,藉以威胁葛里芬退出角逐。”
“名字。”我说。“我需要名字。”
“我不敢在公共场合说出他们的名字。”哈利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不必担心,只要你继续挖下去,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的。我现在吃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吃就对了。”我说。“总之是富含蛋白质的东西。现在,告诉我葛里芬家族成员私底下喜欢做些什么事。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终于问到重点了。”哈利露出难看的笑容。“传说威廉非常认真看待他的娱乐,而且喜欢极度刺激的快感。他是个游走在感知边缘的冒险家,反正就是那堆狗屁。你或许可以在卡利古拉俱乐部找到他。他的妻子葛洛莉雅具有足以参加奥运购物比赛的实力,但是最近她厌倦了盲目购物,开始收藏稀有物品。她是属于那种只为了不让其他人拥有就花钱买下马尔他之鹰或是圣杯的人。她至今鲜少受骗上当的唯一原因,就是大部分买卖稀有物品的人都很害怕被葛里芬发现。上次我听说葛洛莉雅想向收藏家本人购买凤凰蛋。他是你的朋友,是不是?”
“算不上,”我说。“他是我父亲的朋友。”
哈利满怀期待地等我继续说下去,不过在发现我显然不打算再说什么之后,他耸了耸肩。“爱莲娜·葛里芬喜欢玩小男孩。光是我可以确定的就有十几个男孩,而她随时在注意新发迹的模特儿。传说她跟某个非常有名的青少年合唱团成员通通睡过,而那些男孩在那之后就都变得大不相同。他们的歌迷俱乐部为此对她下达格杀令。爱莲娜的丈夫马赛尔喜欢赌博,近乎沉迷。大部分声誉不错的赌场都拒绝让他进入,因为他习惯欠一屁股赌债,然后叫他们去向葛里芬讨债。当然,他们根本不敢这么做。如此不愉快的行为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可怜的老马赛尔必须跑去大部分的人就算被人用枪指着头也不愿意进入的场所赌博。我表现得如何?”
“非常好。”我说。“谈谈第三代,保罗跟梅莉莎。”
哈利皱眉。“跟父母比较起来,他们行事非常低调。他们各自拥有自己的社交圈,不喜欢其他人介入他们的生活。他们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也不曾惹出什么丑闻。如果私底下有任何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们也都保密到家,就连《非自然询问报》也一无所知。这一点可是很少有人可以办到。”
“我知道了。”我说。“好了,哈利。谢谢你。你说的都很有帮助。我们改天再聊。”
“等一下,等一下!”他在我起身离开时说。“我的独家报导呢?苏西·休特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微笑。“她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特别是每天早上刚起床的时候。”
我还来不及享受哈利脸上的表情,身后已经有人以非常难听、毫不友善的声音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去,只见酒馆里所有酒客跑的跑、藏的藏。金属旋转梯下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身穿黑色衣衫,手握凯里之眼。我不认得那个女人,但是就和酒馆里其他酒客一样,我一眼就认出凯里之眼。凯里之眼是数百年前远古不列颠年代自高层空间坠入地球的一颗水晶。这是一颗拥有力量的水晶,具有来自其他空间的能量,能够满足你的梦想与野心,只要你不先被它烧死就行。凯里之眼之所以至今不曾让任何可怜的傻瓜成为夜城之王或夜城之后,是因为持有凯里之眼的人通通活不了多久。凯里之眼的力量过于强大,脆弱的凡人根本无法使用。大部分的人都不会蠢到去碰这种东西,但是最近有些狂热组织将凯里之眼当成自杀攻击的武器使用。
我本来打算逃跑,只可惜根本无路可逃。不管逃到哪里,都躲不过凯里之眼的法眼。
“你是谁?”我以冷酷平静,不带丝毫威胁的语气询问黑衣女人,试图拖延一点时间。
“我是你的死神,约翰·泰勒!你的名字已经写入《神谴之书》,你的灵魂遭受判刑,神圣议会已经决定了你的命运!该是你为满身罪孽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我从来不曾听说过《神谴之书》或神圣议会,但是这并不代表什么。多年来,我几乎已经把可以得罪的人通通得罪光了。要干我这一行就必须得罪人。
“酒馆仅存的保护魔法这时应该要发挥功效。”艾力克斯在我身后小声说道。“既然没有发挥功效,应该就表示你必须靠自己了,约翰。需要我的话,我就躲在吧台后面尿裤子。”
“哈利?”我问,但是他早已不见踪影。
“他和我在一起。”艾力克斯说。“在哭。”
黑衣女子缓缓朝我逼进,手中依然高举凯里之眼。凯里之眼在阴暗的酒吧绽放耀眼的光芒,有如一颗巨大的红色眼珠一样,冷冷地瞪视着我,附近的空间中不断喷洒出外泄的能量。所有人要不是已经跑了,就是躲在翻倒的桌子后方,好像这样就能抵挡凯里之眼的威力。黑衣女子忽视他们的存在,只注意我一个人。她向挡在我俩之间的桌椅随手一比,桌椅立刻爆炸,化为碎片,四下飞溅,现场随即充斥人们的尖叫声。黑衣女子继续前进,目光依然集中在我身上。她的双眼大张,神情冷酷,充满狂热分子的气息。
贝蒂和露西·柯尔特伦突然从旁边扑了出来,强壮的小腿肌肉令她们奔跑如飞。女人只是看了她们一眼,一只隐形的手掌当场就将她们甩入吧台后方。她们重重落地,再也无法动弹。我本来可以趁着女人分心时利用酒馆的秘密出口逃命,但是我不能任由那个女人跟凯里之眼在酒馆之中放肆。再说,我是不逃的。逃跑有损我的名声,而我的名声曾帮我吓退的敌人可比任何武器还要多。
于是我站在原地,让她接近。她想要近身肉搏,欣赏我死前的表情。对狂热分子而言,光是赢还不够;他们需要看见敌人受苦。狂热分子喜欢榨干对手所有的精力,品尝最后一滴血。她缓缓逼近,不疾不徐,享受着美好时光。我口干舌燥,手心冒汗,五脏六腑不断翻滚,但是依然不肯退缩。凯里之眼可以用一千种方式杀我,每一种都极尽恐怖之能事,但是我已经想出应付之道。
黑衣女子终于在我面前停下脚步,面露毫无笑意的微笑,巨大的狂热眼球中燃烧着比凯里之眼还要恐怖的火焰……我运用天赋,找到凯里之眼原始空间与我们的世界之间的裂缝。尽管经历了数个世纪,那条缝隙依然存在,尚未封闭。然后我轻而易举地为凯里之眼指出回家的路。
自由!终于自由了!一个超自然的声音在我心中呐喊,凯里之眼随即消失不见,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空间缝隙在凯里之眼通过后自动封闭,然后一切就结束了。黑衣女子看着空荡荡的手掌,然后又看看我,露出心虚的微笑。我对准她两眼之间就是一拳。她在酒馆地板上滑行了十几尺,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不醒人事。我咬了咬牙,揉揉疼痛的拳头。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用夸张的方式表达我的想法。
“好吧!”艾力克斯说着自吧台后方现身。“这次你又惹火了谁,泰勒?酒馆的损失又要找谁负责?”
“问倒我了。”我开心地说道。
“或许你不应该把她打昏。”哈利·费布勒斯紧张兮兮地在艾力克斯身后爬起,手中依然握着酒杯。“她可能会告诉你是受谁指使的。”
“不太可能。”我说。“狂热分子从来不会招供。”
显然有人不希望我调查梅莉莎失踪的事。但对方是谁?为了什么?想知道答案只有一个方法。我向艾力克斯跟哈利点头道再见,然后离开酒馆,出门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