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隐身细节之中的魔鬼
再度回到夜城街头,我们浑身上下依然都是丛林的气味,一种融合汗水、腐叶,以及雷克斯暴龙体味的刺鼻味道。或许是出于我的想象,但是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和我保持一段比平常还远的距离。我很想买个半打芳香剂挂在脖子上。我一边竭力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一边和赏心悦目的贝蒂·迪凡讨论接下来的行动。
“我还是搞不懂,”她再度搀起我的手臂,语气不太高兴地说。“收藏家为什么没有跑出来追查死后世界录像的下落?他说他想要得到它。”
“他还说他在忙。”我道。“这种情况不寻常,因为他没说在忙什么。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隐瞒事情;正常来讲他都会迫不急待地跟我吹嘘……不过话说回来,他是收藏家。这表示他永远都有事情要忙。”
“除非……除非有个也在追查录像的人让他感到害怕。”贝蒂道。“或许是你?”
“我很愿意相信是我,但是不可能。要让他害怕必须要是某个非常狠的角色,拥有非常非常强大实力的家伙。就某方面而言,收藏家可以算是一名强者,他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害怕的人。”
“渥克?”
“这么说是有可能。”我承认道。我已经习惯和贝蒂勾着手走路。这种感觉很棒、很自然。“难道渥克在骗我们?不想让我们知道DVD已经在他手中?不,我不这么认为,如果在他手中,他一定会告诉我的,就算只是为了让我知道谁在当家。再说,他想要我抢先找出DVD的理由听起来十分充足。”
“你是说天使?”贝蒂问。
“拜托,”我道。“请不要在公开场合提到天使。”
“好吧,如果不是渥克,那会是谁?剃刀艾迪?”
我摇头。“虽然身为刮胡刀之神,但是艾迪对于信仰向来不感兴趣。事实上,他或许是唯一让其他诸神之街的神祇感到害怕的神。”
“那荆棘大君呢?”
“你真的做足了功课,是不是?不,他还没有自莉莉丝大战以及发现自己的身分与想象中不同的创伤之中恢复过来。”
“你认识所有人,是不是?”贝蒂满脸佩服。“他以为自己是什么身分?”
“夜城监督者。”
贝蒂想了一想。“如果不是荆棘大君在监督我们,那会是谁?”
“好问题。”我道。“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她露出淘气的神情。“很多人都说你可以成为夜城之王,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微笑。“你不该听信八卦流言。”
“别说傻话了,达令!这是我的工作呀!”
“可恶。”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你在皱眉,约翰,我真希望你不要皱眉。这通常表示你突然想起了某件很不愉快、很恐怖,或许还很危险的事情。”
“三种形容都正确。”我道。“有一个人会令收藏家感到害怕,而且是基于一个很好的理由。任何有点常识的人都会害怕‘消去之人’。”
贝蒂将手自我的臂弯中抽回,动也不动地停在原地。我随她一起止步。她严肃地看着我。
“暂停暂停,倒带,回到前一段去。你是在跟我说笑吗?约翰,你以为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会相信?消去之人只是一则都会传说,不是吗?”
“很不幸,不是。”我道。
“但是……我没听说有任何人见过他,甚至连宣称见过他的人都没有!非自然询问报提供一大笔奖金悬赏他的照片……从来没有人试图领取这笔奖金。”
“因为他们太害怕了。”我道。“如果还想继续存在的话,千万不要去惹消去之人。”
“你见过他吗?”贝蒂故意装出随口问问的语气。
“没有。”我道。“我希望这种情况能够继续保持,我不认为他认同我的处事方式。不幸的是,任何不被消去之人认同的人、事、物常常都会凭空消失。消去之人为自己定下的终生使命就是要在夜城中低调行走,消去所有令他不快的东西。所谓的消去,就是让他们彻底消失,彻底到所有强者都无法肯定他们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的地步。”
“他让人自现实之中消失,只因为他们令他不快?”贝蒂问。
“差不多。”我继续前进,贝蒂跟在我的身边,不过没有勾我的手。“基本上,消去之人的目标都是被他认定对夜城构成威胁的人,或者是对世界构成威胁……或因为那些人事物的本质侵犯了他的道德信仰。法官兼陪审团同时还身兼刽子手,虽然从来没有人亲眼看他出手。”
“像是……洁西卡·莎罗?”贝蒂皱眉问道。
“不……洁西卡让现实消失的原因是在于她不相信现实,而她不相信的意念超越了现实本身,非常可怕的女士,幸运的是她常常在睡觉。不,消去之人会选择想要消去的目标,从来没有人能把被他消去的人带回现实;虽然有不少力量强大的强者曾经尝试过……我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猜测他的身分,或是在他成为消去之人之前是干什么的,况且夜城还是一个奠基在流言之上的地方。他是一团谜,所有征兆都显示他喜欢被人当作一团谜。”
“你真的吓坏我了,甜心,”贝蒂道。“你确定此事跟他有关吗?”
“不确定;但是八九不离十。死后世界录像显然就是会吸引消去之人注意的东西。传说他只会向打算消去的目标揭露自己的身分,不过不是每次都会。有证据指出他可以近距离,也可以远距离使用消去的能力。他当然一点也不在乎声望或是奖赏之类的东西,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满足自己,在一个充满奇观跟噩梦的地方想要成为虚无飘渺的都会传奇并不容易,但是他做到了。我忌妒他。”
“我听过一则流言,”贝蒂小心地说道。“传说他曾经试图消去渥克……但是没有成功。”
我耸耸肩。“就算真有此事,渥克也从未提起过。我想渥克有可能私底下认同消去之人的作为。事实上,就算消去之人偶尔帮渥克做事,暗地里消去某些渥克视为威胁的人物,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不……不,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渥克早就该派消去之人来对付我了。”
贝蒂大笑,再度勾起我的手臂。“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约翰·泰勒。知道消去之人的力量从何而来吗?”
“和其他人一样,”我道。“他跟某人或是某种东西签订合约,这就让人好奇他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交换这种能力……我猜一再干涉我的天赋的可能就是消去之人,或是他的同伙。我真的很希望不要又是魔鬼在搞鬼。”
“我可以帮你问问我妈咪。”贝蒂道。“她和之前的公司还有联系。”
“我想还是不要好了。”我道。
贝蒂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你。你知道,如果我们不赶在消去之人之前找到潘·杜纳凡,就有可能从此失去他和DVD的下落。我家报社可是为这片DVD花了大笔钞票呀。”
“也可能不是消去之人。”我道。“我只是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口罢了,一切都是假设,我很可能弄错。我曾经弄错过,事实上,这一次我真的希望我弄错了。”
“他让你担心,是不是?”
“一点也没错。”
“这样吧,”贝蒂说着紧紧依偎在我身上,胸口轻轻磨蹭我的手臂。“需要任何最新八卦的时候,你就该去找个记者聊聊,或是采取更好的做法,去找一大堆记者聊!跟我来,甜心,我带你去‘印刷业之魔’。”
幸运的是,印刷业之魔乃是一间记者们下班之后聚在一起闲聊的酒吧;印刷业之魔是从前对排字机的昵称。这间酒吧几乎完全是在服务记者的私人聚会场所,让记者们能够在一群自己人里放松心情、分享所有没能登上报纸版面的故事。这间酒吧位于一条阴暗小巷中,是一间古老的建筑,风格极尽传统之能事。它的前门黑白相间,充满都铎式建筑风格,上方突起的三角墙上挂着一个刻有中世纪恶魔的招牌。这只恶魔红皮肤、山羊胡,额头上还有两根让我想起贝蒂的兽角,正在操作一台简单的印刷机。记者也可以非常忠于原意,只要他们没在上班。
贝蒂有如微服出巡的公主一样穿越酒吧大门,我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酒吧内部摆设如外观一样传统,地板上洒满木屑,吧台上方挂有马用鞍具,低矮的天花板可以看见暴露在外的横梁。这里提供十几种不同的啤酒,全都取有怀古风味的名称,比如说“蓝佛超级斑点老母鸡。品尝其中的蛋白!”一个用粉笔书写的广告牌上面提供了许多传统的酒吧食物——添加所有酱料的洋芋片。整间酒吧中没有任何现代设备,包括——谢天谢地——点唱机。每个座位和包厢之中都坐满了衣衫邋遢、神色诡谲的男女,交谈声响震耳欲聋,室内空气闷热,充满汗水和香烟的味道,空气中的尼古丁多到几乎可以咀嚼的地步。人们认出贝蒂,纷纷发出愉快的招呼声,但是一认出我之后立刻鸦雀无声。贝蒂朝向四面八方露出甜美的微笑。
“没关系,”她道。“他是跟我一起的。”
众记者立刻转过头去,继续之前的交谈,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既然他们中的一员出面为我担保,对他们来讲就足够了。贝蒂朝向挤满人的吧台前进,我立刻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她对身边的人们微笑挥手、愉快招呼,所有人都跟她微笑挥手招呼回来。很显然地,贝蒂是个很受欢迎的女孩。到了吧台,我问她要喝点什么,她眨了眨浓密的睫毛,点了一杯“好色红魔鬼”,是由琴酒、伏特加以及伍斯特酱调制而成,另外还加点一杯苦艾硫磺搭配着喝,至少酒杯里面没有加插一根小雨伞。我点了一杯可乐,真正的可乐,绝对不是什么健怡可乐之类的鬼玩意。贝蒂看着我。
“工作的时候从不喝酒。”我严肃地道。
“真的吗?跟我完全相反,达令。我没有办法神智清醒地面对我的工作。”她开心地微笑。“我注意到酒保没有跟你收钱,你难道从来都不需要付账的吗?”
“我在陌生人酒馆里就会付账。”我道。“老板是我朋友。”
“喔,陌生人酒馆,甜心!没错,我听说过那个地方!夜城之中流传了很多关于陌生人酒馆的传说!”
“大部分都是真的,毕竟那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
“等我们解决这个案子之后,你可以带我去吗?我很想去陌生人酒馆跳舞。我们可以去那里放松买醉,我或许还会让你看我的尾巴。”
“说不定我们在办案途中就会跑去那里。”我道。“我大部分的案子都会把我带去那里。”
酒保将我们的饮料重重地放在光亮的吧台台面之上,然后急忙跑开。我不喜欢这个家伙,我想他也看得出来。他是属于开心胖子型的酒保,面色红润,面带微笑,总是喜欢在你只想安安静静喝一杯酒的时候跟你说三道四,他大概还喜欢自称“我这个作主人的”。我若有深意地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退到吧台的另一端去擦一只完全不需要擦拭的杯子。
“到哪都不能带你去。”贝蒂道。
吧台后方挂了一份非自然询问报免费赠送的月历,上面是一个身材发育极好的年轻女士的照片,而且她身上的衣服显然不小心全部掉光了。照片下方印有该报当前的标语:“你常常尝到甜头吗?”一个玻璃柜里展示着一块缩水了的肉派,不过光看一眼就让我想要把舌头给拔掉。一个被做成标本的狐狸头对我眨了眨眼,我则对它怒目而视。动物应该知道安守本分才是。吧台隔壁几个位子上摆了一台传统打字机,一名真正的鬼记者伸出隐形的双手正在打字。我曾经见过他,在夜城时报办公室里。这时我心里突然浮现一股冲动,想要发表类似这里不为鬼魂服务的言论,不过还是克制了下来。我朝向打字机凑过去,按键随即停止动作。
“有任何关于死后世界录像的消息吗?”
打字机很快在纸上打了一句话:“未来朦胧不明,晚点再来问。”
我说服贝蒂赶快把酒喝完,礼貌地回避她想要聊天、联络感情或是动手动脚的意图,最后终于离开吧台,去和一桌一桌的记者打交道。在贝蒂的带领下,我们轻而易举地和记者们交际攀谈。我尽力表现出最有礼貌的一面,但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费心。这些记者眼里只有贝蒂,而贝蒂则是完全开启调情模式——娇嗲的声音、流转的秋波,必要的时候还会抚摸对方。如今贝蒂身穿白色短衫,一半以上的扣子没扣,下半身搭配一条朴素的黑裙、网袜,以及高跟鞋。额头上的兽角清晰可见,或许是因为她在这里很有安全感,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
所有记者似乎都很愿意谈论死后世界录像的事情;他们全都听过一些消息,或是发誓他们有听过一些消息。没有人愿意在这堆自己人面前表现出跟不上大家脚步的样子。不幸的是,他们所提供的消息大部分都暧昧不明、胡说八道或是互相矛盾。到处都有人宣称见过潘·杜纳凡,而且市面上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贩卖死后世界DVD。在夜城就会发生这种事情,随时都有人在剽窃他人的原创想法。据说已经有人看过DVD里的内容,而且立刻遭受“被提”的命运。只不过至今没有人能确认到底是来自天堂还是地狱的转播。
贝蒂在一张桌前停下脚步,对着一个目光冷酷怨毒,仿佛可以在四十步之外毒死响尾蛇的记者招呼。此人尽量维持愉快的神情,不过怎么看都给人一种下流的印象。他身穿一套上好西装,可惜穿起来并不好看,还别了一支大得几乎可以归类为攻击性武器的领带夹。
“你不打算帮我们介绍吗?”我语气纯真地对贝蒂道。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约翰达令,这位邋遢的男士是瑞克·尔戴,夜城时报的记者。”
“调查记者。”他随口纠正,微微一笑,露出满嘴泛黄的牙齿。他伸手想要跟我握手,我看了看他的手,他立刻又缩了回去。“你一定看过我的报导,泰勒先生。我写过很多关于你的报导。瑞克·尔戴;‘麻烦’是我中间名。”
“才不是。”贝蒂马上说道。“赛德利克才是你中间名。”
尔戴神色怨毒地瞪了她一眼。“总比你的好听,荻莉拉。”
“来舔我的疥癣!”
“他们以前是一对。”另外一名记者小声对我透露道。我点头。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已经追踪死后世界录像一段时间了。”尔戴神色高傲地道。“事实上,我跟了好几条可靠的线索。等我一个神通广大的线人打电话来,我就要去找杜纳凡先生出价购买他的DVD了。”
“你不能这么做!”贝蒂立刻叫道。“我的报社跟潘·杜纳凡签定了合约,我们拥有死后世界录像的独家播映权!”
尔戴看着她笑。“谁找到就是谁的,输家只能在夜城时报上阅读相关消息。”
“我想,在爱情和出版业中一切都是公平的。”我道,贝蒂竟然对我发出像蛇一样的嘶嘶声。
我退到一边,让贝蒂和她的老情人私底下去交换脏话。我注意到附近的一面墙上展示着一系列夜城名人的讽刺漫画人物像,相貌维妙维肖,不过笔法狂野夸大,而且表情极端残酷。所有画像都签有一个我听过的名字。波西的作品驰名夜城,刊登在所有知名的报章杂志上。他擅长凸显人物最丑陋的内在特质,能够同时呈现对方恐怖又有趣的一面。被他画的人通常只是咬一咬牙,一笑置之,因为在夜城,没被波西画过的人就算不上是一号人物。
传说曾经有人出过一大笔钱要求波西销毁一张尚未公开的画作。当然,没有人会说这是勒索,这只是在夜城中建立名声的一种方式而已。
我从不认同没有必要的恶意中伤,人应该只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去中伤他人。
我沿着墙壁漫步而行,欣赏着一张一张表在软木框中的钢笔画作,所有常见的面孔都在这里。渥克,当然,神色阴险狡诈,隐隐透露出一点近亲相奸的意念。朱利安·阿德文特,高尚到了极点,头上顶了光环,手中刻画圣痕。音速刺客,身穿六○年代大外套,嘴里咬着一根人类大腿骨,朝向观众比出粗鲁的手势。还有……霰弹苏西,我的苏西。我停在这张画像前,面无表情地研究画中的苏西。波西把她画成一头猛兽,身穿变态般的黑色皮衣,胸部壮观到不可思议的境界,外貌像个凶残杀手,他夸大了五官所有特征,令她看来丑陋而又疯狂。这可不只是一幅讽刺画像,这是人身攻击,这是一种侮辱。
“喜欢吗?”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我转头看去,见到画家本人——大名鼎鼎的波西,或者以恶名昭彰来形容更加贴切。此人身材高瘦,身穿陈旧的牛仔裤以及一件印有他本人完美形象的上衣,留有一头柔顺的长发,目光深邃、热切,脸上挂着嘲弄式的微笑。他神色阴郁地指着苏西的画像。“待价而沽,你知道。想要吗?”
我大概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我还是顺着他的话头接着说。“好呀。”我道。“多少钱?”
“喔,既然是你要买……我看十万英镑好了。”他突然一阵窃笑。“这已经是特价了。不然你可以把它留在这里,让全世界的人欣赏。天知道有多少报社或是杂志想要刊载?”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道。
“喔,请说。”
我一拳捶在画框的玻璃之上,玻璃应声而碎,一块一块跌落地面。波西立刻后退,双手伸在胸前保护自己。我将画像自画框中扯出,顺手撕烂,任由碎片洒落满地。波西惊怒交加,瞪大双眼看着我。
“你……你不能这样做!”他终于叫道。
“我已经做了。”
“我要告你!”
我微笑。“祝你好运。”
“我随时可以再画一张。”波西恶狠狠地道。“比这张更好!”
“你敢画的话,”我道。“我就会来找你。”
波西不敢面对我的目光。他四下张望,希望有人援手,但是没有人想管这件闲事。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座位上,依然不敢看我。我走回贝蒂那桌,在她身旁坐下。她拍拍我的手臂。
“那样做真是太甜蜜了,亲爱的。但是对波西有点严厉。”
“才怪。”我道。“我救了他的命,苏西会将他当场击毙的。她可不像我这么心软,也没有我这种自制力。”
四面八方传来一阵不认同的咳嗽声,接着所有人再度回到死后世界录像到底包含了什么内容的话题上。大家提出许多不同的看法,大概可以归类为以下几点:
一、天堂之中出现了一名新的叛逆天使,不满于数千年来的长期沉默,终于决定播送关于人类的真相。创造人类的理由、人生在世的目的,以及人类为何生来就必须面对苦难。
二、该录像来自地狱,传达上帝已死、他们可以提供证据的讯息。撒旦主宰世界,为了满足他的一己欢愉而折磨人类。这种说法可以解释很多事情。
三、天堂与地狱最后大战的确实日期。选在此时播送是因为……大战近在眼前了。
四、天堂存在,但是只收无辜的动物。人类死了就死了。
五、天堂存在,没有地狱。
六、地狱存在,没有天堂。
七、天堂、地狱都是鬼扯。
最后一点获得许多人的认同,不少人为此而干了一杯。DVD内容的讨论结束之后,我随即提出了消去之人涉入此事的可能。所有人精神一振,争先恐后地提供他们曾经听说但是没有办法刊登的秘闻与传说。因为没有人能够提供任何肯定的事实。
“记得强尼·里盖?”瑞克·尔戴道。“之前贝壳海滩俱乐部的台柱?传说他表演到一半就在舞台上消失了,因为消去之人认为他的题材令他作恶。俱乐部老板气炸了,他们为强尼排了一整季的档期。”
“传说他曾经在布莱斯顿街消去了一栋房子。”夜城观察报的乐芙特说道。
“事实上,没有。”我道。“那件事是我干的。”
四面八方再度传来一阵尴尬的咳嗽声,接着贝蒂坚决地将讨论拉回主题。
“记得恶棍贝兹?”她愉快地道。“之前在血汗工厂区收保护费的?本来朱利安·阿德文特已经准备好要在夜城时报上揭露他的恶行了,但是突然之间再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因为贝兹和他的同党全部消失了。还有外星猎食者,那个假扮救护车吃人的家伙?传说那件事情也是消去之人干的。他也做过一些好事。”
“是呀,”尔戴道。他故意拖长尾音,听起来比较像是否定的意思。“但是话说回来,看看他对第一代卡利古拉俱乐部做了什么事情。你知道,那个提供极限性交活动的地方,很多人在那里得到满足,根据他们的说法,所有会员都是成年人,并且在两造同意的情况之下产生的性行为……但是对消去之人来讲口味太重了。他让整间俱乐部消失,包括当时所有待在里面的人。就这么简单!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导致这一代卡利古拉俱乐部加持了各式各样强大的防御法术,并且严格控管进出人员。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接着大门猛然开启,康德将军与十几名全副武装的保镖走入酒馆,所有人随即陷入一片宁静。保镖在确认过酒馆安全无虑后,终于放下武器。将军迎上前来,仔细打量酒馆内部的景象,他没有露出任何特别的表情——似乎并不在乎酒馆本身以及其中的酒客。他依然穿着他的星舰制服,肩膀上别着金色官阶杠,胸前挂有几条勋章缎带。他具有一种老兵特有的气质,冷静的表情明显表达出他曾经见过太多死亡,再多你一个也不多的意思。
“约翰·泰勒,”他以一种十分刻意的沉重语调打破沉默。“我要找他。”
我站起身来。“去排队。”我道。“我很忙。”
他看了看我,微微一笑。说实在的,这个微笑让他看起来更加危险。“我要和你谈谈,泰勒。你非听我说不可。”
我看了看他,然后看向他的保镖,接着看看围观记者,所有人都瞪大双眼看着我们,脸上露出极度期待的神情。就这样吧,我可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对将军点头,他神色拘谨地指向一间包厢,坐在里面的一对年轻男女立刻十分识趣地离开包厢,连饮料都没有带走。将军动作僵硬地走入包厢坐下,我随即跟了进去。贝蒂想要跟来,但是我坚决不肯,她噘起嘴,轻轻跺脚,不过还是留在原位。我在将军对面坐下,他的保镖立刻移动位置,守在包厢和酒馆主厅之间,所有人的手都放在枪柄之上。记者们对他们发出一阵嘘声,然后全部回去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严肃地凝视将军。“我不确定自己想要听你说任何话,将军。我天生不是军人的料,对权力象征怀有敌意,而且也不善于与人相处。”
“很多人都不喜欢听别人告诉他们什么才是真正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夜城的游戏规则正在改变,当权者已死,想在情况失控之前掌权的人已经开始争权夺利。我有办法将夜城导入正轨,约翰,把它改造成一个值得骄傲的地方。我拥有许多极具影响力的人的支持,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站在同一阵线。”
“为什么找我?”我十分好奇。
“不要跟我装傻。”康德将军轻叹一声,凑到桌面上来。“你是夜城中的一股善良势力。你帮助他人,在必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伸张正义。帮助我拯救夜城,避免它继续堕落沉沦。”
“你不能强迫夜城改变。”我道。尽管不太认同他的理念,但是将军的真诚令我产生好感,于是我直言不讳,说出一些他肯定不会喜欢听的话。“夜城依照自身的意志存在。它曾经与天堂跟地狱大战,进而赢得它的自由。你所能做的,任何人所能做的,就只是鼓励人们走向良善的道路,一步一步慢慢来。”
“夜城已经成长数千年了。”将军道。“它如果有办法自救的话,还会等到现在吗?它需要一名舵手,需要来自外界的控制跟纪律,就像任何腐败的军事单位一样。渥克尝试过了,但是他始终只是当权者的傀儡,他没有能力独力掌权,有人必须取而代之。”
“祝你好运。”我道。
他再度微笑。“我如果认为事情好办的话,也不需要来找你谈了。”
“他拥有‘声音’的力量。”我道。
“‘声音’对你无效。”将军道。
我扬起眉毛。“你要我帮你解决他?”
“我要你做出正确的事情,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事情。”
“就连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所有人来说是最好的事。”我道。“而我追寻这个答案的时间可比你长久多了。”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康德将军冷冷地道。“如果你不尽快选边站,可能会有人帮你选。”
我微笑。“那也祝你好运。”
他轻声微笑。“我的旗舰上用得到你这种人,约翰。你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是不是?”
“这一切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我严肃问道。“你才刚来没多久,为什么这么想要拯救夜城?”
“我必须做点什么。”将军道。“我救不了我的舰队,我救不了我的手下,我必须做点什么……”
他站起身来,我随之而起。他对我伸出手掌,我和他握了握手。将军跟保镖离开了印刷业之魔,我则回到贝蒂·迪凡身边。
“怎么样?”她自椅子上跳起,问道。“你们谈了些什么?”
“只是一些政治话题。”我道。“夜城式的政治话题。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研究出什么有用的想法吗?”
“但是约翰……”
“别提了。”我道。
“你需要和收藏家谈谈。”瑞克·尔戴说道。
“谈过了。”贝蒂道。
“喔。”尔戴微微丧气,不过很快又恢复元气。“好吧,那枢机主教呢?你知道,之前掌管梵谛冈极端禁忌图书馆的家伙,直到被人发现他一直都在窃取图书馆的东西加入他的私人收藏。他被迫跑路,流落到夜城,然后又在这里收藏了一大堆宗教法器。就是他了,如果有人能够把死后世界录像弄到手,肯定就是枢机主教。”
“好主意。”我道。“贝蒂,我认为我们需要去拜访一下枢机主教,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为了帮他净化灵魂而教训他了。”
“啊,”尔戴露出狡狯的笑容。“传说他搬家了,带着所有收藏品销声匿迹。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但是你知道。”贝蒂道。
“当然。”
“喔,拜托,拜托,瑞克甜心,告诉我们他的下落。”贝蒂说着开始对他大送秋波。“我会非常非常感激你的,我保证。”
尔戴露出胜利式的笑容。“你怎么会认为我会交出这么值钱的资讯?”
“因为她会好好问你,”我道。“而我不会。”
尔戴告诉我们枢机主教的新地址,并且提供详细的指引。贝蒂和我离开印刷业之魔。她向四面八方挥手再见,不停飞吻。我没有。我必须顾虑我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