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策划 第五章

豺狼乘坐的国际快车在午饭前不久到达巴黎北站。他乘出租汽车来到坐落在通向马德兰广场的苏莱纳街上的一家小而十分舒适的旅馆。虽然这家旅馆不能与哥本哈根的英格兰饭店和布鲁塞尔的友谊旅馆相提并论,然而,豺狼有种种原因希望在巴黎逗留期间居住在一个比较朴素和不甚知名的地方。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在巴黎逗留的时间较长。

此外,7月底在巴黎比在哥本哈根或布鲁塞尔更有可能遇见曾在伦敦同他邂逅相识而又知道他的真名实姓的人。上街时,他相信,他经常戴的那副环绕式墨镜会掩饰他的身份,而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戴这种眼镜又是非常自然的。在旅馆的走廊或门厅里,则有被人识破的危险。事情进行到如今,他最怕的是被一声兴高采烈的“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的呼唤叫住,然后在那个只知道他是杜根先生的柜台职员能听到的地方道出他的真名实姓来。

他住在巴黎尽量做到不使人们对他加以注意。他住在那家旅馆里非常安分守己。他在自己房里吃早餐。从旅馆对门一家食品商店里买了一瓶他爱吃的橘子酱以代替送来的早餐盘上的黑色葡萄酱,然后请服务员每天早餐时把橘子酱一起送来而不要葡萄酱。

他对待旅馆服务人员的态度,也故意装得相当谦逊。他很少讲话。而讲话时总是很客气地故意用英国腔调讲生硬的法语。当旅馆经理关心地问他是否感到称心满意时,他总回答说要他们放心,他感到非常舒适,并且感谢他们。

一天。旅馆经理对服务员说:“杜根先生非常和蔼,真是一位绅士。”服务员完全同意。

白天他走出旅馆,去观光巴黎市容;过着真正的旅游者的生活。第二天他就买到了一张巴黎市的地图。他用小本子把他感兴趣的地名记录下来,并在地图上做了标记。接着他就实地去参观了这些地方并非常认真地加以研究和分析,考察得极其专心,就连某处建筑的优美和另一些地方的历史背景都铭记在心。

他花了三天时间在凯旋门周围闲逛或坐在爱丽舍咖啡馆的阳台上,瞭望星形广场四周的纪念碑和高大建筑物的屋顶。在那些日子里,如果有人跟踪他(其实没有人跟踪他),一定会对才华横溢的豪斯曼先生的建筑艺术居然能够吸引这么一位真诚的鉴赏家而感到惊讶。自然,任何旁观者也不会猜想到这位一边搅着咖啡,一边用几个小时凝视着每一座建筑物的沉默寡言而又风度翩翩的英国游客,此对此刻脑海里正在计算着射击角度;从建筑物的楼上到凯旋门下面燃烧着的长明火之间的距离;以及一个人从建筑物背面的太平梯逃下楼去,并且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的可能性如何。

三天以后,他离开了星形广场,访问了坐落在瓦莱里山下的法国抵抗运动烈士纪念堂。他带着一束鲜花在一位导游的陪同下到达那里。导游本身就是一个抵抗运动的参与者,他一面带着这位客人走遍了纪念堂,一面滔滔不绝地加以说明和评论。但他没有发觉这位客人的目光却注视着纪念堂附近监狱的高围墙,这座高围墙隔开了从建筑物屋顶到纪念堂庭院间的视线。过了两个小时,他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你”,给了导游一些既大方却又不过分的小费,离开了烈士纪念堂。

他还参观了荣军广场,它的南面是荣军大旅馆以及标志着法国军队荣誉的殿堂。宽阔的广场西边则是法贝尔街。这使他更感兴趣。上午,他独自坐在街角的一家咖啡馆里,这里正是法贝尔街与小小的三角形的圣地亚哥广场连接的地方。与法贝尔街相垂直的是格伦耐街,从格伦耐街146号的六楼或七楼上,如果有一个射击手,他就能够完全控制住荣军广场前面的花园、它的进出口以及大部分广场的内部,甚至还能控制两条至三条街道。这是一个很有利的地形,但却不是一个理想的行刺的地方,原因是从窗口到荣军广场进口处停汽车的地方之间的距离,将超过200米;此外,从146号楼上的窗口向下射击,圣地亚哥广场上浓密的菩提树叶将遮住他的射击目标。因此他感到很失望,付清了酒钱,悄然离去。

他在圣母院教堂周围地区消磨了一天。在这里的城中岛的养兔场之中有后楼梯、小胡同和市道,但是,从教堂入口处到台阶底下的汽车停放处只有几米,而圣母院前广场的屋顶相距又太远,毗邻的很小的查理曼大帝广场的屋顶又太近,保安部队可以轻而易举地布满监视哨。

最后他去的一处地方是雷纳街南端的广场。那天是在7月28日。这个广场过去叫雷纳广场。但是后来为了纪念戴高乐在1940年掌握政权,改名为“六月十八日广场”。豺狼的视线转移到建筑物墙上的亮晶晶的新名牌,凝视着它。他想起了上个月读到的有关记载:1940年6月18日,当时在伦敦的那位形单影只、但是高傲矜持的流亡者通过广播向法国人民宣告:他们虽然输掉了一次战役,但是并未输掉整个战争。

广场的南端是大而无当的蒙帕纳斯车站。对于经历过战争的一代巴黎人来说,这个广场充满了往事的回忆,而这也使豺狼停止了脚步。他慢慢地观察了这片柏油马路。从蒙帕纳斯大道隆隆驶来的车辆同从奥德萨大街和雷纳街驶来的车辆,川流不息地在这里汇集为一个杂乱的大旋涡。他环视了雷纳街两旁俯瞰着广场的高大而门面狭窄的建筑物。他缓缓地绕到广场的南面,透过栏杆向车站的前院里凝视了一会儿。

这里是嘈杂一片,汽车和出租汽车往来不绝地把每天从巴黎这个最大干线车站之一出来的数万名旅客运走。但到了冬天,它就会变成一个无声无息的空壳,独自回忆着曾经在它那钢铁的身影下,在烟雾缭绕的气氛中发生的各种人类和历史的事件。车站预定在1964年拆除,届时沿铁路线500码的地方将建成一座新车站。

豺狼转过身看着雷纳街上的车流。这时,他面向着“六月十八日广场”。他确信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法国总统将来到这里。他上周所观察过的一些地方,只不过是有可能;但在这个地方,他觉得是肯定无疑的。不久以后,这里将不会再有蒙帕纳斯车站。现在有那么多柱子的地方,将改建成为栅栏。曾经目睹过德国人失败、法国人获得胜利的车站广场,不久后将出现另一个咖啡馆。但是在这项拆迁工程开始以前,那位头戴平顶军帽、佩带两颗金星肩章的将军还要到此地来一次。豺狼估计着从雷纳街两侧街角处那幢楼房的最高层与广场中心相距约为130米。

豺狼以老练的眼光仔细地观察了他眼前的地形。雷纳街进入广场处的两幢拐角楼房显然是合适的。雷纳街的头三幢楼房也可以,不过对前院的射击角度就狭窄了。再往里去,射击角度就更狭窄了。同样,从东到西,横贯广场的蒙帕纳斯大道临街的头三幢楼房也是可以的。再往里去,射击角度就同样变得很狭窄,而且距离又太远。除了车站以外,没有任何建筑物能控制前院而又离得不太远。车站是不可能使用的。面向广场的楼上的窗子必将布满保安人员。豺狼决定首先观察一下雷纳街西边拐角处的三幢楼房。他于是漫步走到坐落在东边拐角处的安娜公爵夫人咖啡馆。

他坐在离隆隆而过的车辆只有几英尺的平台上,要了一杯咖啡,凝视着街道对面的楼房。他整整坐了三个小时,后来,他到街对面远处的汉希阿尔萨斯餐厅去吃午饭,同时观察了街道东边建筑物的正面。下午他来回漫步,向那些他认为可能被选中使用的公寓单元的前门里就近张望了一番。

他最后去看了蒙帕纳斯大道临街的一些楼房,不过,这里的建筑物是办公用的,新一些,显得更活跃而忙碌。

第二天豺狼又来到建筑物前面,然后穿过马路,坐在人行道树下的长凳上,一面假装看报,一面研究对面建筑物的屋顶。建筑物的屋顶都有女儿墙,女儿墙后面是斜面上铺瓦的屋顶,并看得见屋顶阁楼的窗子。这些阁楼原来是仆役们住的,现在则多半由较为穷困的靠养老金度日的老人们住着。到了那一天,阁楼上一定都会有人看守的;屋顶上的守卫者则很可能蹲在烟囱旁边。他们的望远镜一定都是对准着对面建筑物的窗口或屋顶上,他们自己都隐蔽着不被人发现。但是阁楼下面楼房的最高一层如果有人坐在房间的黑暗处,则同样也不易被发现。在巴黎炎热的夏季,很多家都打开窗子以便通风。就这样,豺狼选定了他谋刺的地点。

靠近广场的雷纳街两侧各有三幢楼房可以考虑。但是如果从第三幢楼房的窗口发射,射击角确实太小。于是豺狼决定排除使用两侧的第三幢楼房,只剩下四幢楼房可供选择了。由于他估计到谋刺那天的时间,很可能是在午后,到那时太阳已经西斜,但是阳光还是能够从车站的屋顶那边照到雷纳街东边那两幢楼房的窗子里面,于是他最后决定只从马路西边的两幢楼房中进行选择。这天是7月29日。他坐着等到下午4点钟。他注意到日光仍然很强烈地照着东边的整幢楼房,而西边楼房顶层的窗口里,则只照进一些斜射的光线。

次日,他再次来到楼房前,注意到有个看门的老太太。三天以来,他总是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平台上或坐在一条便道的长凳上。眼下他选好了离他感兴趣的两幢楼房的大门只有几英尺远的一条长凳。在他后面几英尺,隔着一条行人不断匆忙往来的便道。看门的老太太坐在她的门口织着毛活。有一次,附近咖啡馆的一个侍者走过来和她聊了一会儿天。侍者管看门人叫贝特太太。这里景色宜人,气候温暖,阳光普照。在东南方和南方,高悬在车站屋顶和广场上空的太阳照进黑暗的门洞有好几英尺深。

看门的老太太是一位安详自在的老祖母式的人物。她总是向不断进出她那幢楼房的人们愉快地说一声:“早上好!先生。”人们也总是愉快地回答:“早上好!贝特太太。”从这个情况看来,坐在20英尺以外的长凳上的观察者断定,她一定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她性情温良,而且怜悯这个世界上一切不幸的事物。下午两点刚过不久,一只猫出现了。贝特太太立刻奔进在底层尽头她的那间黑暗的小屋里去,几分钟以后,端着一盆牛奶来喂这只她称之为“小猫咪”的动物。

在4点前不久,她卷起她的毛活,塞进她那围裙上的宽大的口袋里,慢腾腾地穿着拖鞋朝面包房走去。豺狼从他坐的长凳上悄悄地站起来,走进了那幢公寓。他没去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轻轻地跑上楼去。

楼梯是围绕着电梯盘旋而上的。在楼房后部楼梯的每个转弯处都有个小平台。每隔一层楼,平台靠楼房后墙的地方有一扇门,通向一座钢制的太平梯。在第六层(除了顶楼以外,这就是最高的一层了)转弯处,他打开了后门,朝下望了一望。太平梯通向一个天井,周围是一些楼房的后门,这些楼房构成豺狼身后的那个广场的一角。这个由楼房围成的方形天井有一个出口,那是一条朝北的带顶的狭巷。

豺狼轻轻地关上门,插好门闩,走完最后半段楼梯后便到达了第六层。在这一层过道的尽头有一道质量差一些的楼梯通向阁楼。在过道里有两扇门分别通向两套面向天井的房间,另外两扇门通向楼房正面的房间。他的识别方向的能力使他知道这两套楼房正面的房间都有窗子,可以俯视雷纳街,或是侧视广场以及远处的车站的前院。这些窗子就是他在下面街上观望已久的。

他看看这两扇门上在电铃按钮旁的姓名牌,一块写着贝郎瑞小姐,另一块则写着夏里埃先生和夫人。他静听了一会儿。但是两间房里都没有声音。他检查了一下门锁,两扇门上用的都是弹簧暗锁,非常结实。这种锁是法国人最喜欢用的,他们用了这种锁会有一种安全感。他知道要打开这些房门,必须用钥匙。他相信在贝特太太的小房间里一定有打开这些房门的钥匙的。

几分钟以后,他轻轻地从原来上楼的楼梯向下走。他在这幢楼房里总共待了不到5分钟,但看门的老太太已经回来了。他从镶嵌着毛玻璃的门外向内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出去,经过拱形的大门走上了人行道。

他向左沿着雷纳街,经过两幢公寓楼房,然后到达邮局。过了邮局是一条很窄的小胡同。豺狼停下来,点燃了一支香烟。在打火机打开的一瞬间,他斜视了一下,发现这是进入邮局后门的小路。电话交换台的夜间值班员可以进去,胡同的尽头就是太阳照耀着的院落。他发现再远处就是他刚离开的楼房的火警出口处。他已经找到了他逃脱的路径了。

再往前转了个弯,他到了伏吉拉尔街。这条路又与蒙帕纳斯林荫大道相连。他走到林荫大道路口朝着左右观望,想找一辆出租汽车。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驾驶摩托车的警察,很快地到了马路交叉处并且突然刹住摩托车,下车后站在路口指挥交通。他吹警笛命令所有来自伏吉拉尔街的车辆以及从车站方向到林荫大道来的一切车辆都停住,所有从杜罗克路来到林荫大道的车辆都向右转弯。当他把所有车辆指挥停车后,有一阵警车的尖叫声从杜罗克路方向传来。豺狼站的地方可以沿着蒙帕纳斯林荫大道看得很远。他看到离他500米处有一队汽车从荣军大道到达杜罗克路交叉路口,开始朝着他的方向迎面开来。

最前面的是两辆由两名身穿黑色皮上衣的警察驾驶的摩托车开路,白色的钢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警笛声不停地鸣叫着。在摩托车后面有两辆DS19型轿车。在豺狼面前的警察笔直地站着,左臂很僵硬地平指着交叉路口南面的缅因路,右臂弯向胸前,手掌向下,指示让即将过来的那队汽车优先通过。

当两辆摩托车飞快地进入缅因路时,后面的两辆轿车就到了他的面前。第一辆车在司机和双目注视前方的保安人员背后,坐着一个高个子身穿深灰色上衣的人。豺狼在车队经过他面前时,很快地向车内看了一眼。他看见那个戴着帽子的头部以及不容置疑的鼻子,暗暗地想:下次我再看见你的尊容时,将是通过一个望远镜来瞄准了。等车队过后,他找到一辆出租汽车回到了旅馆。


在马路的远处,有一个少妇从杜罗克路地下铁道车站出来,也站在路旁。她是另一个注视总统经过时,比一般人格外感兴趣的人。刚才她正准备越过马路,警察招手让她退回去。几秒钟以后,车队冲出了荣军大道,驶过铺着大鹅卵石的广场,拐进蒙帕纳斯大道去了。她也看到了第一辆雪铁龙轿车后座上的那个与众不同的身影,她的眼睛闪现出一股愤怒的仇恨火焰。甚至在车队过去以后,她还在目送着它们,直到她发现一个警察正在上下打量着她为止。她急忙继续穿过马路。

杰奎琳·仲马当时26岁,长得相当美。她知道怎样在最大限度内炫耀自己的美貌,因为她在爱丽舍田园大街后面的一家高级美容院里做美容师。7月30日傍晚,她正赶回坐落在布列特依广场旁的公寓,准备当天晚上去赴约会。她知道,在几个小时之后,她就会赤裸裸地被她所憎恨的情人搂在怀里,为此她要打扮得越漂亮越好。

几年以前,她感到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同男朋友约会。她的家庭很美满,相互关系很亲密。父亲是一家银行的一名体面的职员,母亲是一位典型的法国中产阶级的贤妻良母。她修完了她的美容课程,弟弟让·克劳德则在服兵役。全家住在勒维齐奈远郊区,虽然不是在最好的住宅区内,但是房子总算是不错的。

那份武装部队部长拍来的电报是在1959年快到年底的一天早餐时收到的。电报上说,部长极为遗憾地通知阿芒·仲马先生和夫人,他们的儿子、第一殖民军伞兵团列兵在阿尔及利亚捐躯。他的私人物品将尽快退还给居丧的家庭。

在一段时间里,杰奎琳的小天地崩裂了,似乎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无论是勒维齐奈的家庭所提供的宁静的安全感,还是美容院的姑娘们谈论伊夫·蒙当(当时的法国男电影明星)的魅力或刚从美国传来的一种最新式舞蹈狂热——摇摆舞,都变得毫无意思了。在她的思想深处只有一件事不断冲击着她:小让·克劳德,她那亲爱的娃娃般的弟弟,那样柔弱和蔼,那样仇恨战争和暴力,只想一个人看看书,她无限宠爱的、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的人,竟然被打死在一条倒霉的阿尔及利亚的干河谷里。仇恨在她的心中发了芽,是那些阿拉伯人,那些令人厌恶、肮脏、懦弱的“傻瓜”干的。

弗朗索瓦就是在这个时刻到来的。一个冬天的星期日上午,他突然到家里来了,当时杰奎琳的双亲都出门串亲戚去了。那是12月的一天,街上有雪,花园的小径也结上了一层冰。别的人都面色苍白,缩手缩脚,但是,弗朗索瓦却晒成了棕褐色,身体十分健康。他询问可否同杰奎琳小姐讲几句话。她说:“我就是。”并且问他有什么事?他回答说,在他指挥的那个排里,有一个名叫让·克劳德的列兵战死了。他带来了一封信。杰奎琳请他进来坐坐。

这封信是让·克劳德阵亡之前几个星期写的。弗朗索瓦的士兵们正准备去清剿一个村庄,但他们没有发现游击队,却与阿尔及利亚叛军部队相遭遇。在清晨天未明时,发生了一次剧烈的冲突,一粒子弹射中了让·克劳德的肺部。在他临死以前,正值弗朗索瓦在冲突发生后去巡逻时发现了他,就把这封信交给这位伞兵队长。弗朗索瓦后来一直把这封信装在他贴身的衣袋里。

杰奎琳读完了信,哭了一会儿。那封信里没有说些什么,只谈些关于营房里的琐碎生活、袭击训练以及军队纪律等等,其他情况则是由弗朗索瓦告诉她的。当阿尔及利亚叛军部队包围他们时,他们在丛林中走了4个小时,在无线电里重复呼唤,要求空中支援。到早晨8点钟,战斗轰炸机才来到。飞机引擎的叫嚣声和火箭炮的轰鸣声才把叛军打退。她的弟弟是自愿参加一个最顽强的战斗队伍中的一员。在战斗中证明他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而且死得也确实像一个男子汉。在临死前,在一块石头后面,他躺在一个下士的膝盖上,咳着吐出了鲜血。

弗朗索瓦对她非常温和。在他四年的殖民地战争中,他锻炼得像当地的岩石一样坚硬,他变得像职业军人一样。但对于他部下一个士兵的姐姐,却非常和气。她很喜欢他,因此接受他的邀请到巴黎去参加宴会。此外,她也不愿让父母知道让·克劳德是怎样牺牲的,因此他们决定在一段时期里,假装对失去兄弟的不幸事件漠不关心,而且要装得像没事似的。在第一次约会的饭后,她要求中尉同意保持沉默,他同意了。

然而,她想知道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战争的真实意义是什么,政治家们究竟在玩弄些什么?她对这一切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戴高乐将军是在去年元月由总理而担任总统的。他被一股爱国热潮卷进了爱丽舍宫。人们认为他既可以结束战争,又可以保持阿尔及利亚依旧归法国所有。她从弗朗索瓦口里第一次听到她父亲崇拜的那个人是法国的一个叛徒。

弗朗索瓦休假期间,他们俩一直在一起。每天傍晚她在美容院下班以后和他约会。1960年1月,她从训练学校毕业后就到这所美容院里工作。她从他那里知道了法国武装部队的背叛,巴黎政府同被监禁的民族解放阵线领导人艾哈迈德·本·贝拉进行的秘密谈判,以及即将把阿尔及利亚移交给“傻瓜”们等情况。

他在元月下旬回战场去了。在8月里,他设法在马赛休假一星期,她抓紧时间同他单独在一起,待了很短的时间。她一直等待着他,她在思想里把他塑造成一个兼有法国青年男子的美德、纯洁和大丈夫气概的典型。1960年的整个秋天和冬天,她一直等待着他,他的照片白天和傍晚一直放在她的床头桌上,睡觉时,则放在睡衣里贴着肚子的地方。

他最后一次休假是在1961年春天,他又来到了巴黎。他们俩沿街漫步时,他穿着制服,她也穿了她最漂亮的衣裳。她认为他是全市最健壮、肩膀最宽、最漂亮的男子。同她一块儿工作的一个姑娘看到了他们俩。第二天,美容院里便传遍了关于杰奎琳与漂亮的“伞兵”的议论。她不在那里,她休假去了,成天和他在一起。

弗朗索瓦很激动。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同民族解放阵线的谈判已经众所周知。他肯定,军队,真正的军队,忍耐不了多久了。对于他们俩来说,对于经过战火锻炼的这位27岁的军官和崇拜他的23岁的未来的母亲来说,阿尔及利亚继续归属法国,就是忠诚的标志。

弗朗索瓦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他于1961年3月回到阿尔及利亚。当年4月21日,又有部分法国军队背叛了政府。第一殖民地伞兵部队几乎全部参加了叛兵行列,只有少数新兵急急忙忙跑出营房,集合在军官办公室,也没有人去管他们。叛军和仍然忠于政府的部队之间,在一个星期内接连地发生了接触。5月初,弗朗索瓦在与政府军队的一次冲突中阵亡。

杰奎琳从4月开始就等着弗朗索瓦的信。在没有能接到信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怀疑。一直到了6月,她才得知了不幸的消息。她悄悄地在巴黎郊区租了一间便宜的房间,企图用煤气熏死自己,因为房间里漏气的地方大多,自杀没有成功。但是她怀的胎儿却夭折了。后来她父母带着她出门去休养了一个时期。等她恢复了健康以后,他们回到巴黎。12月她加入了“秘密军队组织”,成为这个组织的一个活跃的地下工作者。

她参加“秘密军队组织”的动机是很单纯的。弗朗索瓦和她的亲兄弟让·克劳德都牺牲了。她一定要为他们报仇。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是她或者任何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报仇。除此以外,她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心愿了。最初参加“秘密军队组织”时,只交给她一些送送信跑跑腿的任务,她感到很苦恼。后来偶尔在她的手提包里让她带一个塑料炸弹,但她深信她还能做更多的事情。在一次咖啡馆或电影院发生爆炸事件以后,接着当局就突然要搜查行人。此时给她的任务是站在街角的人行道上,要她眨眨眼睛噘噘嘴来传递消息。她也不耐烦干这些小事。

在小克拉玛事件发生以后,一个在逃的刺客在她的布列特依广场寓所里住了三天。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个重要的时刻,不过后来他转移了。一个月以后,他被逮捕了。但是,他对曾在她的寓所住过一事只字未提,也许他忘记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基层组织的领导指示她在几个月之内不要为“秘密军队组织”做任何工作,直到形势缓和下来再说。

1963年1月,她又开始传递信件。

她就这样继续工作下去,直到7月里一个男子来找她。基层组织领导人陪同这个人一起来见她,并对这个人非常敬重。这个人无名无姓。问她是否愿意为“秘密军队组织”干一件特殊的工作?当然,这件工作也许是危险的,肯定是令人厌恶的。杰奎琳表示没有关系,愿意干。

三天以后,小组领导人指给她看了一个刚从公寓里走出来的男子。当时他们坐在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里。那位领导人还告诉了她那个人是谁和他的职位,还告诉了她应该怎么做。

7月中旬,她和那个男子又见面了,但在安排上似乎是偶然的。她当时在一家餐厅里坐在那个男子的旁边,向他羞答答地微笑,请他把他桌上的盐瓶递给她。那个人说了几句话,她表现得含蓄而端庄。她的这种反应是恰如其分的。她的娴静使他发生了兴趣。看上去在无意中,两人谈起了话来。那个男子说话主动,她柔顺地应答着。不到两星期,他们之间便发生了暧昧关系。

她对男人颇为了解,使她能够判断几种不同的基本类型以及他们的口味。她扮演的不是那种习惯于轻易把男人征服的经验丰富的女人,而是装得羞羞答答、体贴入微而又贞洁娴淑,表面上拘谨冷淡,只是不时地暗示一下她那美妙的肉体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诱惑起了作用。对于这个男人来说,最后的征服终于成了一件压倒一切的紧急任务。

7月下旬,基层组织的领导人告诉她,应当很快开始同居。障碍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同他住在一起。7月4日,他们到庐瓦尔流域的乡村别墅去了,由于工作,丈夫必须留在巴黎。他的全家离开后不到几分钟,他就打电话到美容院,坚持要杰奎琳在翌日晚上到他家里同他共进晚餐。

杰奎琳·仲马一回到自己的寓所里便看了看表。她有三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尽管她打算把自己打扮得尽善尽美,但是两个小时也就足够了。

她洗完澡后就无精打采地想着就要来临的这个夜晚,由于厌恶,她的腹部紧缩起来。她发誓,不管他要求用哪种方式寻欢,她都会完全满足他的心愿。

她从柜橱后面的一个格子里拿出来一张弗朗索瓦的照片,镜框里他那冷淡的、似笑非笑的神态,同昔日他见到她在月台上向他飞跑时的神态一模一样。照片上他那柔软的棕色头发,凉爽的浅黄色制服遮盖着的结实的胸肌,很久以前她曾经多么喜欢把脸靠在上面啊!钢制的伞兵翼状徽章使她烧灼的面颊感到多么凉爽。如今徽章依然存在,用纸小心地包着呢。

她把照片贴在胸口上,低语道:“弗朗索瓦,帮助我吧,今晚一定帮助我吧!”


就在7月的最后一天,豺狼是忙碌的。

那天上午,他在跳蚤市场,从一个小摊走到另一个小摊,手里提着一只廉价的手提袋。他买了一顶油腻的黑色贝雷帽、一双磨损得很厉害的鞋子和一条不太干净的裤子。最后,经过一番寻找,还买了一件一度曾是军用的厚大衣。他本想买一件薄些的大衣,但是,军用厚大衣很少是为了在仲夏穿的,而且在法国军队里,这类大衣是用又粗又厚的毛呢料做的。他买的这件大衣即使穿在他的身上,也够长的了,可以一直远远盖过膝盖,这是最重要的。

当他快要离开市场的时候,看到有一家铺子摆满了各种旧的勋章,他买了一些。他还买了一本介绍各种法国军队勋章的小册子和一些褪了色的绶带,上面说明了哪一种勋章是为了纪念哪一次战役,以及由于哪一类英勇的功绩才能获得这些勋章。

在皇后饭店吃过午饭后,他转了个弯回到了旅馆,付清账单并整理行装。那些新买来的东西,放在他那高级提包的最下面。又根据说明书,把买来的许多勋章列成一横排,从普通军事勋章开始,其次是解放勋章,还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为自由法国英勇作战,而在五个战役中立功的奖章。其余的勋章连同那本说明书,他就分别扔进林荫大道路灯电杆旁的垃圾箱里。

旅馆服务员告诉他,有一列北极星号特别快车,将于下午5点15分从巴黎北站始发开往布鲁塞尔,他正好赶上这班火车。他在车上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到达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时,正好是7月份的最后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