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四下彻底黑尽。并且不是单一的黑,而是像涂黄油一样把各种颜色厚厚地涂上去的那种黑。
我脸贴车窗玻璃,静静地注视着这样的黑暗。黑暗呈平面,平展得不可思议,仿佛用快刀将不具实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
奇妙的远近感统治着黑暗。巨大的夜鸟展开双翅,轮廓分明地挡在我们面前。
房舍越走越稀,后来只剩下如地底轰鸣般涌起几万只秋虫的鸣声的草原和树林。云层如岩石沉沉低垂,地面上的一切无不耸肩缩首似的在黑暗中屏息敛气。唯独秋虫遮蔽地表。
我和西班牙语讲师再不作声,只是一支接一支吸烟。出租车司机也紧盯着路上的车前灯吸烟。我下意识地用指尖“啪啪”叩击膝盖,并且不时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推开车门一逃了之。
配电盘、沙坑、水库,高尔夫球场、毛衣破绽,加上弹子球机……
到底去哪里才好呢?我怀抱一堆乱了顺序的卡片,一筹莫展。我恨不得立即返回宿舍,一头钻进浴室,而后喝啤酒,拿着香烟和康德缩进温暖的被窝。
我何苦在黑暗中疲于奔命呢?五十台弹子球机,简直荒唐透顶。
梦,虚无缥缈的梦。
尽管如此,三蹼“宇宙飞船”仍在不停地呼唤我。
西班牙语讲师让车停下的地方是离道路五百米开外的一片空地的正中。空地很平,及踝软草如浅滩一样无边无际。我下了车,伸腰做了个深呼吸。一股养鸡场味儿。纵目四望,了无灯火,唯独路灯依稀照出其四周一小块景物。无数的虫鸣声包围着我们。简直像被人从脚下拖进了什么地方。
好一阵子我们默不作声,让眼睛习惯黑暗。
“这里还是东京吗?”我这样问道。
“当然。看起来不像?”
“像世界尽头。”
西班牙语讲师以一本正经的表情点了下头,没有应声。我们嗅着草香和鸡粪味儿吸烟。烟悠悠低回,作狼烟状。
“那里有铁丝网。”他练习射击似的笔直伸出胳膊,指着黑暗的纵深处。
我凝眸细看,认出铁丝网样的东西。
“请沿铁丝网直行三百米左右,尽头有座仓库。”
“仓库?”
他并不看我,兀自点头道:“嗯,大仓库,一眼即可看出。以前是养鸡场的冷库,早已不用了。养鸡场倒闭了。”
“可是有鸡味儿。”我说。
“味儿?……啊,沁到地里去了嘛。雨天更厉害。扑楞楞的振翅声都好像听得到。”
铁丝网里边简直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可怖。连虫鸣都像要窒息似的。
“仓库门一直开着。仓库主人给打开的。你要找的那台机就在里边。”
“你进去了?”
“一次……获准进去的。”他叼着烟点点头,橘红色的火在黑暗中闪烁,“进门右侧就有电灯开关。注意阶梯。”
“你不去?”
“你一个人去。这样讲定的。”
“讲定?”
他把烟头扔在脚下的草丛里,小心踩灭:“是的。说想呆多久就呆多久,离去时把灯关上。”
空气一点点凉下来。泥土特有的凉气拥裹了我们。
“见仓库主人了?”
“见了。”少顷,他回答道。
“怎样一个人物?”
讲师耸耸肩,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擤了下鼻子:“也没什么特征,至少没有显眼的特征。”
“干嘛收藏弹子球机达五十台之多呢?”
“这个嘛,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如此而已,对吧?”
我觉得并非如此而已,但还是向讲师道了谢,离开他独自沿铁丝网前行。并非如此而已。弹子球机收藏五十台同标签收藏五十张情况有所不同。
仓库看上去俨然蹲着的动物,周围草长得很高,密密麻麻的,拔地而起的墙壁上一扇窗也没有。死气沉沉的建筑。对开的铁门上写着大约是养鸡场的名称,字迹是厚厚地压了一层的白漆。
我从相距十步远的地方抬头看一会这座建筑。无论怎么想都上不来好念头。我不再想,走到入口,推开冰凉冰凉的铁门。门无声地开了,另一种类的黑暗在我眼前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