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真正陷入弹子球这个可诅咒的世界是在一九七〇年冬天。
那半年感觉上我好像是在黑洞中度过的。我在草原正中挖一个大小同自身尺寸相适的洞,整个人钻进洞去,塞起耳朵不听任何声响。什么都引不起我半点兴致。傍晚时分,我醒来穿上风衣,在娱乐厅的一个角落消磨时间。
好容易找到一台同杰氏酒吧里的三蹼“宇宙飞船”一模一样的机子。我投进硬币。一按开机钮,机器便浑身发抖似的发出一连串声响,升起十个弹耙,熄掉奖分灯,把记分退为六个“0”,向球道弹出第一个球。无数硬币被弹子球机吞进肚去。恰好一个月后,在那个冷雨飘零的初冬傍晚,我的得分像热气球甩掉最后一个沙袋一样超过了六位数。
我把颤抖的手指揪也似的从操纵钮上移下,背靠着墙,一边喝冰冷的易拉罐啤酒,一边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记分屏上出现的105220这六位数字。
我同弹子球机短暂的蜜月就这样开始了。在大学校园里我几乎不露面,打工钱大半投进了弹子球机,跳击、顺击、拦击、停击等大多数技巧也学得出神入化。后来,我打时背后总有人观战了,一个涂口红的女高中生还把软乎乎的乳房压在我胳膊上。
得分超过十五万时,真正的冬天来临了。在人影稀疏的冷飕飕肤粗糙不堪。每打完三局,我就靠墙休息,喝啤酒。最后一口啤酒老是有一股铅味儿。香烟头扔得脚下到处都是,衣袋里塞着“热狗”,饿时啃上一口。
她出类拔萃。三蹼“宇宙飞船”……只有我理解她,唯独她理解我。我每次按下开机钮,她都以不无快感的声音在记分屏上弹出六个“0”,随即冲我微笑。我把活塞拉在精确得毫厘不爽的位置,将银光闪闪的球从球道弹向球区。球在她的球区急速转动的时间里,我的心就好像吸了优质大麻一样彻底舒展开来。
各种各样的意念在我脑海里杂乱无章地时而浮现时而消失,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罩住球区的玻璃屏上时而消失时而浮现。玻璃屏像映出梦境的双层镜子一样照出我的心,使其随着缓冲器和奖分灯的光点闪闪烁烁。
不是你的责任,她说,并摇了好几下头。根本不怪你,你不也是尽最大努力了么!
不然,我说。左蹼、连续进球孔、九号球道。不对。我一无所能。
手指一根未动,但想做还是做得到的。
人能做到的事非常有限,她说。
或许,我说,可什么都没结束,肯定永远如此。回球道、阻击、开球孔、反弹、六号靶……奖分灯,121150。结束了,全部结束了,她说。
转年二月,她消失了。娱乐厅拆毁一空,翌日变成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卖店。身穿窗帘布一般的制服的女孩用花纹相同的盘子端着干巴巴的炸面圈走来串去。摩托车排在店外的高中生、夜勤司机、不合时令的嬉皮士和酒吧女郎们以千篇一律的无奈表情啜着咖啡。我要了味道糟得可怕的咖啡和肉桂炸面圈,问女侍应生知不知晓娱乐厅。
对方以不无狐疑的眼神看我,就像看一个掉在地上的炸面圈。
“娱乐厅?”
“前不久在这里来着。”
“不晓得。”她想睡觉似的摇头。
一个月前的事都无人记得,这个城市!
我心情抑郁地在街头转个不停。三蹼“宇宙飞船”,无人知其去向。
这么着,我终止了弹子球游戏。时候一到,任何人都得洗手上岸,别无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