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国内国外抓耳挠腮了好几个月,总算捣鼓出来了。译来译去,即使字数再多,也终究是传达别人的话,就像把自家脑袋租给了别人。因此这个译后记是一定要写的,哪怕说几句废话也好---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把脑袋又收归到自己肩上。
首先要说的是书名。按原义,应译为《拧发条鸟年代记》。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可。况且"拧发条鸟"又是书中点睛之语,即所谓keyword。但思索再三,还是一咬牙变通为《奇鸟行状录》,有可能弄巧成拙。
其次就作品本身说几句。《奇鸟行状录》(以下简称《鸟》)背景是1984年,创作时间应在1993~1995年。当时作者旅居美国。就是说作者是站在美利坚大地上来眺望来审视日本这个岛国的。"简言之,日本看上去更像是翻卷着暴力漩涡的莫名其妙的国家",是"扭歪变形的空荡荡的空屋",是"空虚的中心"(沼野充义语,《文学界》1995年10月号)。这点对我们理解作品或许可以提供某种启示。《鸟》分三部。第一部《贼喜鹊》(音乐上我国通译为"贼鹊",为罗西尼的两幕歌剧名)和第二部《预言鸟》于且1994年4月同时出版。而第三部《刺鸟人》则在1995年8月问世。据作者本人介绍,原本打算以第二部结束。所以续写第三部,是出于"对书中主人公的责任感,想把他们从噩梦中多少拉回一点。"从而改变使冈田亨最后死掉的原来构思,而令其同久美子相互寻觅并合力对付绵谷升---向"恶"宣战,向空虚宣战,向黑暗宣战,向暴力宣战。而这种积极姿态是村上以前作品所不曾有过的,乃其创作道路上不可忽略的重要转折。
整部作品获47届读卖文学奖。文学评论家九谷才一在1996年2月1日的《读卖新闻》就此撰文,称赞《鸟》尽管近结尾部分不无紊乱,但仍极富媚力,若干小故事纵使收入《一千零一夜》亦不逊色,堪称奇才之作","给我们的文学以新的梦境"。的确,作者在《鸟》中再次淋漓酣畅地发挥了其编织故事驾驭虚实挥洒文字的气势与才华。如果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是其青年时代平地筑起的一座寒气逼人的摩天冰峰,这部《鸟》则是其步入中年后向所谓文学权限全力发起的一次冲击。小说一开始便推出一连串偏离常轨的现实:该上班的不上班,该上学的不上学,该归宿的不归宿,水井干了,房子空了,猫不见了。继而各种奇妙人物纷至沓来:特异功能者,"意识娼妇"、占卜师、中尉、服装设计师、脸上有痣的兽医、剥皮鲍里斯……谜中有谜,戏中有戏,画中有画。似梦非梦,似真非真,似我非我。不相连而又相连,离奇而又不离奇,无可理喻而又可以理喻……作者便是这样以淡定的洗练的诙谐的富有现代知性理性感性的笔致与口吻,绵绵讲述当代的《一千零一夜》,讲述20世纪的《天方夜谭》。其实,我们这个时代并非不需要故事,人们尤其需要想落天外妙趣横生而又给人以情感共振和人生启迪的故事,而村上恰恰提供了这样的故事《这恐怕也是鹤》出版不久即被《朝日新闻》连续几周列为十大畅销书之一甚至榜首的一个原因。
最后想说的是《鹤》前两部是在作者的母国日本翻译的。当时我得到一个为时四年(我完成了三年)赴日执教机会,住在离大学很近的一座独门独院的日式木屋里。没有家人没有邻人没有上司没有部下没有市井的喧嚣没有郑重的会议,日子平静得简直听得见小院草坪上一对蝴蝶的情话。尤为难得的是木屋旁有座小山,山下有条河,河畔野花丛丛,茅竹青青。黄昏时分,群骛齐飞,鱼跃浅底。及至夜幕降临,或满天星斗,一川清风,或月出东山,上下澄澈。倘不想,点什么悟点什么写点什么译点什么,实在愧对这天赐良辰美景。于是我想起了村上春树译本出版后自己这几年有幸得到的众多读者来信,想到故国大多未曾谋面的朋友正对自己手中的译笔投来热情期许的目光,决定继续译点村上的作品。《鸟》在日本推出不久,便同译林出版社联系,很快得到热情慷慨而富有见地的答复。接着在作者秘书远井急于小姐的帮助下谈成了版权。因此我此刻实在充满了感谢的心情。感谢出版社,感谢作者,感谢读者,感谢远井小姐,感谢日本同事案耕司先生,也感谢已远离了三四个月的那座木屋那条小河那片月华……我愿意请诸位读者朋友分享我的这种美好的心情。译文中如有什么(肯定有什么),请仍像以往那样来信告诉我,信请寄"青岛市香港东路23号中国海洋大学外语学院东语系"(邮政编码266071)我期待着。
林少华
1996年7月16日于回南大学羊城龙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