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4

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四周。我们把汽车开出沼泽地,车上挂着藤蔓,驶上了尘上飞扬的公路,一个幽灵从车旁闪过,这是一个穿白衬衫的黑人。他在路上走着,两手伸向漆黑的夜空,大概正在作祷告或者念咒语。我们停下车,我透过车后的窗子望去,正好看到他那双白色的眼睛,“噢!”狄恩说道:“快瞧,我们最好别在这乡下地方多待。”于是我们继续向行驶,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不得不停下车来。狄恩关上了前灯,我们被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林包围着,似乎都能听到里面有成千上万条毒蛇在蜿蜒爬行。唯一见的是哈得逊汽车的挡泥板上沾满了各色浆果。玛丽露吓得缩成一团。我们都哈哈大笑,不断吓唬她,其实我们自己也吓得够呛,竭力想甩掉那些毒蛇的念头。我们掉转车头,向熟悉的乡村和城市驶去。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死水和汽油的味道,这是我们无法阅读的夜的杰作。猫头鹰在夜幕中哀鸣,我们很快渡过了该死的萨宾河。惊奇地发现前方闪烁着一片灯光。“得克萨斯!那就是得克萨斯博蒙特石油城!”在充满石油气味的空气中,巨大的储油罐和炼油厂隐约可见。

“我真高兴终于逃出那个鬼地方了。”玛丽露叫道,“现在我们来干点有趣的事吧。”

我们的汽车驶过博蒙特,一直向霍斯顿驶去。现在,狄恩又讲起了他1947年在霍斯顿时的经历。“哈索尔!那个该死的哈索尔!我到处找他却从没找到过他。在得克萨斯的时候他常常给我们找乐子。一次我们和布尔一起开车去杂货店。哈索尔一下失踪了。我们不得不去找他,跑遍了城里所有那给瘾君子注射毒品的地方。”我们的车开始驶入霍斯顿。“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去找他。伙计,他会同他碰到的每一个疯子搞在一起。

我们花了两天的时间找他。后来我自己碰上了一件麻烦事——一天下午,我瞄上了一个女售货员。就在那儿,商业中心那里的超级商场。“——我们正开着车在无人的夜里奔驰着——”她是个真正没有头脑的姑娘,幼稚得无与伦比,整天胡思乱想。她那漂亮的身段只有她那愚蠢的头脑才可比拟。她是怀俄明人。我跟她见面以后,她唠叨个没完。我就把她带回旅馆房间。布尔喝得醉醺醺的,卡罗在写关于海洛因的诗。哈索尔还没有回来,直到半夜,我们才在一辆汽车里发现了他,他倒在后座上睡觉哩。他说他吃了5片安眠药。“伙计,我的脑子真不好使,记忆力也不行了,否则我就能给你们讲讲我以前所经历的所有细节。噢,我们应该及时行乐,事情该怎样就怎样。我的眼睛要合上了。这辆破车会照顾自己的。”早上4点,一个开着摩托车的小子从无人的霍斯顿大街上急驰而过。他戴着防风镜,身穿考究的黑色夹克。他身后坐着一个姑娘,紧紧搂着他的腰,披到肩头的长发随风飘散,就象是个印第安人。急驰中她嘴里还哼着小调,摩托车渐渐远去了。“啊哈!瞧他身后那个姑娘,太漂亮了!我们快跟上去。”狄恩想赶上他们。“如果我们能在一起旅行。人人都亲密、友好、和睦相处,没有争吵,役有误解,那不是很好吗?咳!我们真应该及时行乐。”他低着头,把车开得飞快。

离开霍斯顿,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于是我来开车。这时,天上下起了雨。现在,我们是行驶在得克萨斯辽阔的平原上。狄恩说:“在得克萨斯你可以不停地向前开,一直开到明天晚上。”大雨倾盆而下。我开着车,来到一个破烂不堪的小镇,行驶在泥泞的大道上,不想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嗨,我该怎么办?”他们都睡着了。我掉转方向,缓缓地穿过城市。

街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光。这时,车的前灯里出现了一个披雨衣的人影。他是一个职员。在瓢泼大雨中,他戴着一顶宽边高顶帽。“到奥斯汀该怎么走?”我问道。他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于是我开足马力,向城外开去。突然两盏车灯,向我直射过来,我想我可能是走错了,走到路的另一边的逆行道上了。我向右靠了靠,发现车子快要陷进泥了,我忙把车退到路上,两盏车灯依然直射向我。最后我才意识到,是另一个司机开错了车道还没发现。

我只得第二次急转弯,车一下子滑进了路边的泥里,幸好这里都是平地,没有路沟,感谢上帝。肇事的汽车在雨中停了下来,里面坐着一个农场工人,他们暂时抛开了日常艰苦的工作,尽情地开怀畅饮了一通。他们都穿着白衬衫,手臂上脏得要命,脸色阴沉。在夜色中痴呆呆地望着我。司机也完全喝醉了。

“到——到霍斯顿怎——怎么走?”他问。我指了指身后来时的路。我气得直冒火,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问个路。就象是你正匆忙赶路一个乞丐却突然拦住了你。他们无精打采地盯着他们的汽车,那里滚动着许多空酒瓶,发出叮当的撞击声。我把汽车发动起来,它陷在泥里有一英寸深,我瞟了一眼雨中的得克萨斯原野。

“狄恩。”我叫道,“醒醒。”

“什么事?”

“我们陷在泥里了。”

“怎么回事?”我告诉了他。他连声咒骂起来。我们穿上旧鞋和旧运动衫,拖拖拉拉地下了车,走进暴雨之中。我把肩抵在车后的挡泥板上,又是扛又是推。狄恩则用链条缠在嗖嗖空转的车轮上。不一会儿,我们的身上就沾满了泥。我们把玛丽露叫醒过来一起加入这倒霉事件中,让她在我们推的时候开车。这辆可怜的哈得逊拼命向前挣扎。突然车向身外颤了一下,开始向路上滑去,玛丽露赶紧一加速,车子终于出来了,我们赶紧钻了进去。这件事一共花了半个小时,我们被雨水浇得得透湿,狼狈极了。

我睡着了,上下沾着一身的泥浆。早上我醒来时,泥浆已经干了。外面下起了雪,前面就要到费里德里克斯堡了。这是得克萨斯和西部历史上最糟糕的一个冬天,由于暴风雪的侵袭,牛群一批一批地象苍蝇一样死去。圣弗兰西斯科和洛杉矶也下起雪来。我们个个狼狈不堪,真希望回到新奥尔良同埃迪。邓克尔在一起。狄恩在睡觉,玛丽露开车。她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坐在后座的我身上,喁喁地述说着圣弗兰西斯科后的约会,对那个约会我感到难以实现。到了10点钟,我接过了方向盘,在沉闷无聊中,开车驾驶了几百公里。一路上,在雪中翻山越岭。许多戴着球救帽和护耳的牛仔们跑来跑去寻找牛群。每走一段,路旁就会出现几幢带烟囱的舒适的小屋。我真希望到了前面人家时我们就可以进去要点奶油和菜豆。

在索诺拉,我走进一家商店,店主正和一个身材高大的农场主在柜台的另一头闲聊,于是我又自己拿了一些免费的面包和奶酪。狄恩听我一说乐得手舞足蹈。他已经饿坏了,而我们却再不能花钱来买食物。“好啊,好啊。”狄恩看着那些骑着马在索诺拉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农场主,说道:“他们个个都是他妈的百万富翁,都有几千头羊,无数工人,许多房产,银行里还有大笔存款。我要是在这附近住的话,准会变成山艾树林里的白痴,变成一只长耳兔,吃树上的树叶,去寻找漂亮的牧羊女——嘻一嘻一嘻一嘻!他妈的!”他使劲打了自己一下。“好!对!噢,哎呀!”我们搞不清他正说些什么。他接过方向盘,驾车穿过得克萨斯剩下的部分,大约有五百英里,汽车一刻不停地在黄昏中驶向埃尔帕索,除了在奥查那时,狄恩停了一下,他脱光衣服,兴高采烈地跳下车,在路旁地草地上奔跑。公路上汽车来往奔驰着,都没有看见他。他跑回汽车,继续向前开。“现在,索尔、玛丽露,我让你们都象我这样做,把所有衣服都脱光——穿着衣服干嘛?我要你们都脱光——让太阳晒晒我们美丽的身体,来呀!”我们迎着太阳一直向西开着,斜阳透过挡风玻璃照射进来,“我们迎着太阳走,快把你的身体袒露出来。”玛丽露一声不响地脱下衣服,我也脱了下来,我们三个人都坐在前座上,为了寻找刺激,玛丽露拿出冷霜,给我们每人抹了一点。不时有卡车从我们身旁驶过,司机从高高的驾驶台上可以看见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赤身裸体地坐在那里。旁边坐着两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在他们从我们的后窗中闪过的一瞬间,你能看到他们的车偏离了方向。雪停了,在碧蓝的天空下,辽阔而美丽的平原一望无际。不久,我们来到全是橘黄色岩石的佩克斯峡谷。我们跳下车,去看一座古老的印第安废墟。狄恩仍然一丝不挂,玛丽露和我都穿上了外衣,我们漫步在这些古老的石头之间,无所顾忌地叫着笑着,几个游客在旷野中瞥见了全身赤裸的狄恩,但是他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犹豫不决继续走他们的路。

快到梦霍思时,我睡着了。狄恩和玛丽露停下车作起爱来。等我醒过来时,车正向饲尔帕索行驶。玛丽露爬到后座,我则跳到前座,于是我们继续前进。

“得克萨斯的柯林特!”狄恩叫道,他把收音机扭到柯林特电台。他们每5分钟播放一张唱片,其他时间则是某个函授中学的商业广告。“这个节目传遍了整个西部,”狄恩兴奋地说道,“伙计,我在教养院和监狱里时常常一天到晚收听这个节目。我们大家都给它写过信。如果你通过了验试,就能得到一张邮寄来的中学毕业文凭,当然是仿制的。所有年轻的西部牛仔,无论是谁,都曾经写信要这个东西,他们收听的就是现在放的东西。无论你在斯特林、科罗拉多、勒斯科还是怀俄明,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打开收音机,就能收到得克萨斯的柯林特。他们放的音乐总是乡下牛仔和墨西哥音乐,这些节目肯定是我们国家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但谁也拿它没办法。他们的广播覆盖面积大,把全国都控制起来了。”在柯特破败的房屋后,我们看到了高高的天线。“啊,伙计,真是一言难尽!”狄恩嚷道,他几乎要哭出声来。黄昏时分,汽车开到了埃尔帕索。我们必须搞到点钱买汽油,否则就没法开到洛杉矶和西海岸。

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在旅行社不断询问,但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要去西部。在旅行社你可以拉几个乘客,让他们付点汽油费,这在西部是合法的。有几个人手里拎着旧皮箱,形迹可疑地等待着。我们又来到轮船公司汽车站,想说服某人给我们一点钱,也省得他们乘巴士到西部。可是我们都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只能愁眉苦脸地徘徊着,外面的天气还很冷。一个大学生望着肉感的玛丽露有点动心,兴奋得浑身冒出汗来。狄恩和我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我们决不当王八。突然,一个疯疯傻傻的年轻人缠上了我们,他才从教养院里放出来。这个人非要狄恩和他一块出去喝点啤酒。“来吧,伙计。我们去把谁的脑袋敲碎,把他的钱抢过来。”

“我赞成,伙计!”狄恩大声说。他们一块走了。我有些担心,但是狄恩只是想同这个小伙子去看看埃尔帕索的街道。寻找点刺激罢了。玛丽露和我等在车里,她用双臂搂住了我。

我说,“他妈的,露;等我们到了圣弗兰西斯科再说。”

“我不管。狄恩迟早会离开我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丹佛?”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在乎。我能和你一起回东部吗?”

“我们必须在圣弗兰西斯科搞些钱。”

“我可以介绍你到餐馆工作。我也可以当女招待。我认识一家旅馆。我可以赊帐住在那里,我们将在一起生活。唉,我太难过了。”

“你难过什么?”

“我对什么都感到难过,噢,他妈的。我希望狄恩不是象现在这么疯就好了。”狄恩踉跄地回来了,他嘿嘿地傻笑着跳上了汽车。

“噢,他可真是一个疯狂的家伙!我太了解他了!我过去认识成千上万个象他这样的家伙。他们全都一样,他们的脑子就象上了发条的钟,零件倒是不少,就是没有时间观念,没有时间观念……”他开足马力,手握方向盘,飞也似地驶出了埃尔帕索。“我们得去拉几个乘客。一定得到几个。啊,我们就这样快速前进,瞧着点!”他对着一个开车的司机叫嚷着,向他挥了挥手,让过迎面驶来的一辆汽车,冲出了城市的边界。河对岸就是华雷茨城的点点灯火,如宝石一般。土地凄凉而干燥,济华花上空的星星晶莹透亮。玛丽露瞟着狄恩,在他们来回横跨全国的一路上,她一直这样用眼角瞟着狄恩——带着一种悲哀的忿慨的神色,仿佛要割下他的头藏到密室里才罢休。她既妒忌又忧伤地爱着这个古怪的男人,这个热烈、高傲、狂放的男人。他那温柔的笑容里,也包含着一股恶毒的妒火,令我不由得毛骨悚然。他们的爱情决不会有什么结果,这只要看看他那耷拉着下巴的瘦脸以及上面流露出的专断的神气就知道。狄恩相信玛丽露是一个婊子,他还让我相信他常常出于病态而说谎。然而当她这样看着他时,那的确是爱情。每当狄恩注意到她在看他,他总是转过身体,脸上涌出一个虚假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眉毛则调情似地抖动。但是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还沉醉在苦思冥想之中。于是玛丽露和我都哈哈大笑起来——狄恩满不在乎,只是傻乎乎地笑着,仿佛在说,无论如何我们不是在及时行乐吗?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埃尔帕索城外,黑暗中,我们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伸着拇指在拦车,这正是我们要找的乘客。我们驶近他的身边问:“你有多少钱,孩子?”这个孩子没有钱。他大约17岁,面色苍白,有些害羞。一只手先天残废,什么行李也没有。“他不是很可爱吗?”狄恩转过身来,表情认真地对我说,“上来吧,小伙子,我们带上你。”那孩子看到他成功了,有些兴奋。他说他有个姨妈在加利福尼亚的杜拉尔,开了一家杂货店。我们一到那里,他就有钱给我们了。狄恩笑得直打滚。这跟在北卡罗来纳遇到的家伙一样。“好吧,”他叫道,“好吧,我们大家都有姨妈,得了,我们走吧,去看看这条路上所有姨妈、姨父的杂货店,”我们就这样搭了一个新乘客,还是个挺不错的小家伙。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着我们说,狄恩唠叨了一分钟之后,他可能意识到他上了一群疯子的汽车。后来他说他是一路上搭车从阿拉已马到俄勒冈的,他的家在那里,我们问他到阿拉巴马干什么。

“我想去找我姨父。他说他在木材厂为我找了一个工作,但是那个工作没了,所以我只好回家。”

“回家,”狄恩说,“回家,好吧,我知道,我们带你回家,至少可以把你送到圣弗兰西斯科。”但是我们一点儿钱也没有了。我灵机一动,我可以到亚利桑那州的塔克逊我的老朋友哈尔。辛汉姆那里去借5元钱。狄恩立刻说就这么定了,马上赶到塔克逊。于是我们行动起来。

晚上,我们经过了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清晨到达亚利桑那州。我从沉睡中醒来,看见所有人都象羊羔一样在睡觉,车停在天知道的什么地方,玻璃窗上布满了水汽,令人无法看清。我只好下车,发现我们的车停在山腰之上:太阳正在空中冉冉升起,清凉的空气泛出紫色的光茫,金色云朵变幻多姿。山坡微微泛红,山谷里牧草翠绿。地上则布满了地鼠洞、仙人掌和各种荒草。该我开车了,我推开了狄恩和那个小家伙,然后靠惯性下了车,以便节省汽油,就这样我终于将车开到了亚利桑那州的本森。我猛然想起我有一块怀表。是洛克在我生日时送我的礼物,值一块钱。到了加油站我问里面的人本森是否有当铺,正巧当铺就在加油站的隔壁,我敲了敲门。有人从床上爬起来。不一会儿,我把表当了一块钱,正好付了汽油钱。现在我们有足够的汽油到塔克逊了。就在我要驾车离开时,一个挎着枪的警察出现了,要看看我的架驶执照。“在后座上的那个家伙身上。”我说。狄恩和玛丽露正盖着一条毯子睡觉。那个警察让狄恩出来,突然,他拔出手枪,叫道:“举起手来!”

“长官,”我听见狄恩恭敬而又滑稽他说,“长官,我只是想把扣子扣上。”警察也几乎笑起来。狄恩走了出来,衣衫褴褛,而且满身是泥,他抹了一把肚子,小声咒骂着,到处寻找他的执照和车证。警察仔细搜查了我们车后的行李箱,所有的证件都齐全。

“只是检查一下。”他满脸堆笑地说,“你们现在可以继续走了。本森的确是个不坏的城市,如果你们在这儿吃早饭的活,就可以好好欣赏一下。”

“好好好。”狄恩说着,理也没理他,就开车走了。我们都宽慰地松了一口气。一帮子年轻人开着一辆新车,口袋里却没有一分钱而不得不把表当了,警察自然会怀疑。“咳,警察总是多管闲事。”狄恩说,“不过这个警察同弗吉尼亚的那些狗东西比起来要好得多了。

他们总想立功出风头,以为每辆车里都坐着一伙芝加哥大盗哩,否则就没事可干。“我们开车来到了塔克逊。塔克逊座落在河谷地带,周围是白雪皑皑的卡特利那山脉。这个城市是一个规模浩大的工程,城市里的居民都象匆匆的过客,野心勃勃、举止粗野,到处在寻欢作乐。喧闹的商业中心里,悬挂着各种各样的招牌。辛汉姆所住的洛威尔大街穿过一片河谷沙漠,路的两旁绿树成荫。我们看见辛汉姆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沉思默想。他是一个作家,到亚利桑那来是为了在一个安安静静的环境里写作。他又瘦又高,有些腼腆,说话时含含糊糊,但他是个讽刺家,脑袋一转,就能说出令人捧腹的话。他的妻子和孩子和他住在一起,那是一所很小的住宅,他的印第安继父盖的,穿过院子就是他母亲住的房间。他母亲是个容易激动的美国老太太,喜欢陶器、念珠和书。辛姆从我在纽约给他的信中已经听说过狄恩。我们一窝蜂地向他冲去,每个人都饿得要死,连那个残废了的小乘客也是如此。辛汉姆穿着一件旧运动衫,嘴里叼着一支烟斗。他母亲走了出来,邀请我们到她的厨房里吃饭,我们就在一只大锅里煮了些面条吃。

随后我们开车来到十字路口的一家酒店,在那里辛汉姆兑了一张5块钱的支票,然后把钱递给我。

我们匆匆告别。“这次能见到你们真是很高兴,”辛汉姆眼睛望着别处说,穿过沙地的几棵树后面,有一家小旅馆,门口巨大的霓红灯招牌闪烁着红光。辛汉姆写累了时,常常在那里喝一杯啤酒,他很孤独,想回纽约。我们驾车离开时,只见他高高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这情景颇令人伤感。这使我们想起了在纽约和新奥尔良的那些人:他们模糊的身影站立在巨大的苍穹之下,四周的一切都消失在夜中。我们这是去哪儿?去干什么?为了什么?——不知道。但是这帮傻子仍然在继续向前。

我们开车来到塔克逊城外。在漆黑的路上,又看到一个乘客,他是从加利福尼亚的伯克斯菲尔德来的流浪艺人,“他妈的,我是随旅行社的汽车离开伯克斯菲尔德的。我把吉他放在另一辆汽车的车尾行李箱里,它们都不见了——吉他和工作服,你知道,我是个西西里人,到亚利桑那同一个演唱组一起参加演出。现在我的吉他却被偷了,你们把我带回伯克斯菲尔德的话我可以从我兄弟那里拿点钱,你们要多少?”我们想了一下,从伯克斯菲尔德到圣弗兰西斯科的汽油费大概需要3块钱。现在我们的车上坐了5个人。“晚上好,夫人。”

他说着,把他的帽子扣在玛丽露头上。我们开车出发了。

半夜时分,我们的车开始爬坡,帕尔默的灯光在我们脚下闪烁。清晨,天上下起雪来,我们艰难地驶向莫雅维,它是通向得克亚比大峡谷的必经之路。那个流浪艺人醒了过来,讲了一个笑话,可爱的小阿尔弗雷德坐在那里笑。艺人说他认识一个人,忘了他的妻子向他开枪而把她保出监狱,结果又挨了一枪,他讲故事时我们正好经过监狱。得克亚比峡谷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狄恩开着车,似乎把我们拉上了世界的最高峰。然后,汽车开始下坡。狄恩关上油门,任车向出下滑行,没有加速,便转过了几个急转弯,超过了好几部车。我紧紧抓住扶手。有时路上一个上坡,他也只是依靠惯性冲了过去。碰到“U”形的左转弯,旁边看下去就象是世界的最底层,他就把车尽量往左靠,胳膊紧张地扶着方向盘,开了过去。碰到右转弯,我们的左边就是一个悬崖,他则把车尽量往右靠。这时,玛丽露和我就都紧靠着他。我们又用这种办法起伏不断地驶过了圣尤亚昆山谷,没用一滴汽油就跑了30英里路。

我们大家都振作起来。当我们经过伯克斯菲尔德市的界碑时,狄恩想把他知道的有关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告诉我,他指给我看他住过的房子,铁路旅馆,还有铁路旁边他为了摘儿串葡萄从机车上跳下来的地方;他吃过饭的中国餐馆;他碰上小妞的公园长椅以及某个他什么也没干只是闲坐着等待着的地方。加利福尼亚对于狄恩来说是骚动的、艰苦的,但也是举足轻重的,这是一个孤独的古怪的浪迹天涯的情侣们象鸟一样相聚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象那些被惫的、漂亮的、潦倒的电影明星。“伙计,我曾在前面毒品店的每一张椅子上都坐过,在那里度过了无数的时光。”所有的一切他都记得——每一次狂欢,每一个女人,每一个忧郁的夜晚。突然,我们的车经过的一个地方,让我想起我和特里1947年10月曾经坐在那里的破箱子上的月光下喝酒。我想把这些告诉他,但是他太激动了,“我曾经和邓克尔在这里喝了一上午啤酒,想从沃特逊威尔——不,是特里茨,对,是特里茨——搞一个娇小迷人的女招待,她的名字叫爱丝默瑞达。哦,大既就叫这个吧。”玛丽露正在计划着到了圣弗兰西斯科干什么,阿尔弗雷德说到杜拉尔,他的姨妈就会给他足够的钱。那个流浪艺人带着我们到城外平原上他兄弟家。

下午,我们来到了一幢种满玫瑰花的住宅前面。那个艺人走了进去,同几个女人说着话,我们等了足足15分钟。“我开始觉得这个家伙不会比我有更多的钱。”狄恩说。“我们在这儿真是耽误时间!这个家里可能没有人,他们知道这个傻瓜的恶作剧之后大概会给他一分钱。”那个艺人局促不安地走了出来,把我们带到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