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出海
小岛的边缘嶙峋高耸。长在海边的低矮的灌木丛密布其上。天空中海鸥飞过。小岛离海岸很近,却荒凉而无人问津:半小时内你能驾着划艇绕它一圈,或者划橡皮艇也行,瞧,就象正在靠近的那只,上面还有一对,男的沉稳地划着船,女的舒展全身,晒着太阳。他们越划越近,男的用心听着什么。
“听什么啦?”女人问。
“寂静,”他说。“岛屿的寂静你能够听见。”
事实上,每种寂静都包含着细微的声响织成的网,这张网又将寂静罩住:岛屿的寂静有别于周围大海平静时的寂静,植物的颤动、鸟鸣或者翅膀的拍打会从中掠过。
岩石下方,近来一直波澜不惊的水面碧蓝碧蓝,阳光能直射它的底部。悬崖外部洞穴张开大嘴,现在橡皮艇上的这两位就懒洋洋地打算进洞探险一番。
这一片意大利南部的海岸还没有遭受旅游业的影响,他们两位是从别处来的海滨浴者。男士名唤乌斯耐利,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女的是戴丽娅,一个大美人。
戴丽娅是意大利南方的崇拜者,感情甚至近乎狂热,躺在船里,她热情不减地谈论着每一样她所看到的事物,也许还略微带有一丝对乌斯耐利的不满,这家伙什么都不懂,而且看来还不象她这般充满理所当然的热情。
“等等,” 乌斯耐利急唤,“等等。”
“等什么呀?”她问。“还有比这儿更诱人的风景吗?”
他呢,由于天性和所受的文科教育的关系,对感情和别人的话是持怀疑态度的,比起鲜明无误的美,他更习惯去发现潜藏着的蒙昧的美,所以他一直处于警觉和紧张的状态。对他而言,幸福是一个瞬间,那时你会深深地屏住呼吸。可自从他和戴丽娅相爱后,他发现他和世界的这种谨慎含蓄的关系受到了威胁;当然他不打算责备谁,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眼前的幸福。现在他充满警觉,仿佛周围大自然呈现的每一分瑰丽,海水层次分明的蓝色,海岸由青转灰的色调,鱼鳍在光滑的海平面上的点点闪烁,都是对更高妙的美的呼唤,而极点处,无形的地平线将如同牡蛎张开它的壳子,现出一颗截然不同的星球,或一个闻所未闻的词语。
他们划进洞里。洞口很宽敞,仿佛进入了浅绿色的内湖,头顶上是岩石构筑的巨大穹隆。他们继续前进,前方收缩成一条黑暗的通道。乌斯耐利拿小艇绕圈子,感受光线变幻的效果。光线穿过粗糙的洞口,将明暗对比的色彩照耀得异常夺目。波光粼粼,盘旋向上的光芒和后方柔和的阴影争夺着空间。反射在两旁石壁和穹隆上的波光水影倾诉着流水动荡不定的本性。
“在这里你能感受到神的力量。” 戴丽娅感慨说。
“恩,” 乌斯耐利以此作答。他很紧张。由于习惯于将感觉付诸言辞,此刻他很无助,无法找出一个词来。
他们向更深处划去。小艇经过一片露出水面的岩石,随着船桨的曳摆,光点一会出现,一会消失,它们变得越来越稀少,其余都是浓重的黑暗。船桨时不时地会打到石壁。戴丽娅回头看去,只见洞口圆形的蓝色天空不停变换着外圈的形状。
“螃蟹!好大呀!那边!”她惊呼,支起身来。
“……蟹!……边!”响起了回音。
“回音!”她兴奋地说,并开始在凝重的穹隆下呼喊:祈祷啦,诗句啦。
“你,你也快喊!许愿呀!”她对他说。
“喂……”他喊,“嘿……回音……”
小艇经常擦到石壁。越发黑暗了。
“我害怕。天知道有什么动物……”
“我们会有办法。”
乌斯耐利意识到他正划向黑暗深处,仿佛深水的鱼避开光照的海水。
“我好害怕;咱们回头吧。”她坚持说。
他其实也不习惯恐惧的滋味。他掉头划去。当他们返回洞口,海水变化成深蓝色。
“这里会有章鱼吗?”她问他。
“有你也能看见。水这么清。”
“那好,我要游个泳。”
她从船沿滑入水中,离开小艇,在湖中畅游起来,她的身体时而显现白色(仿佛光线将身体的颜色全部剥离),时而又是水的蓝色。
乌斯耐利不再划船;他屏住了呼吸。对于他来说,和戴丽娅相爱总是如此,洞穴中的水面如镜,一个言语无法企及的世界。为此他从不写爱情诗,一首也不。
“靠近些,”戴丽娅喊他。她边游边把遮胸的衣布脱了下来,丢进船里。“等一下。”她又把腰底下的布片解下,递给乌斯耐利。
现在她全裸了。她胸和臀的雪白肌肤反而很难看清,因为她的整个躯体象水母那样放射着淡淡的蓝光。她在船的一边缓缓地游着,她的头部(表情庄重得像雕像,颇为好笑)刚好浮出水面,不时又现出肩膀的曲线和打开的手臂的柔和线条。另一只臂膀做着抱水的姿势时,胸部被遮住又展露,乳房绷得很紧。她的双腿不停打水,使光滑的小腹漂浮起来,肚脐就好象沙滩的一道浅痕。折射在水里的阳光摸抚着她,仿佛为她做了件新衣,又仿佛是再次除去她的衣装。
她的泳姿幻化为舞姿:浮于水中,她向他绽放开笑容,她的肩头和手腕曼妙地旋转着,时而膝盖一撑,弓起的脚掌就踢出了水面,象极了一条小鱼儿。
船里的乌斯耐利却仍保持着高度警觉。他明白生活如此的恩赐并非每个人都能有特权获得,就好象他们无法睁眼直视太阳灿烂的核心。而核心内只有寂静。这一刻的内容难以用任何方式表达,甚至记忆也不能将它留住。
戴丽娅开始改游仰泳。在洞口仰面向着太阳,她手臂轻轻地划动,她身下海水的蓝色由深入浅,而反光越来越耀眼。
“注意!穿上东西!有船过来!”
戴丽娅已经躲进岩石群,天空明晃晃的。她钻进水底,举起她的胳膊。乌斯耐利把零碎的那几片衣饰递了过去;她系上它们,再游回船里。
开过来的是渔民的船。乌斯耐利认得他们,这是一群穷人,鱼汛来的时候就逗留在海岸上,枕着岩石睡觉。他向他们划去。那边划桨的是年轻人,他因牙痛而面色阴沉,一顶白色的水手帽斜盖着他眯缝的眼睛,他那么用力地划着,仿佛这样能帮助他减轻牙痛;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一个无望的例子。船尾坐着老人;他墨西哥式的草帽仿佛为他瘦长的身子平添了一道光环;他从前或许会因高傲而瞪大的圆眼现在醉意朦胧地眨巴着;黑色不减的下垂的胡子底下是圆张的嘴。他正在削鲱鱼的鱼鳞。
“打到多少啊?” 戴丽娅问。
“只有很少一丁点,”他们回答。“年头不好。”
戴丽娅喜欢和本地人交谈。乌斯耐利可不。(“和他们在一起,”他曾说,“我的心情总不能轻松。”接着他耸耸肩,就不言语了。)
小艇靠到了渔船旁边,渔船褪色的油漆夹杂着开裂的口子,一块一块的油漆弯曲着。被绳子系着的船桨随着船体的每次转动和陈旧的船板磕磕碰碰;木椅底下,生锈的船锚与四把钩子胡乱堆放在柳条筐中,筐子外壳结着天知道什么时候干枯的红色海草;而边沿挂着木片的成堆的渔网下面,深灰或者淡蓝色的鱼儿喘着气,闪着光,发出阵阵腥味;在三角形的红色血块下方,鱼腮仍然在一鼓一吸。乌斯耐利没说啥,可这人类世界的紊乱与痛楚和他方才感受到的自然的静美对比太鲜明了。在那里,语言失去了作用,而此处语言狂暴地涌入他心头:讲述老渔夫的庑子的词汇,讲述他刮得不干净的瘦削面庞的毛发的词汇,讲述鲱鱼每片银鳞的词汇。
又一艘船被拖上了岸,架在木桩上;船的影子里伸出沉睡中的男人裸露的脚后跟,他们刚刚打了一整夜的鱼;近旁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脸影模糊不清,正把罐子放在用海草点燃的火上,扬起长长的浓烟。这道海湾的岸边布满灰色石块;那些晃动的色彩是正在玩耍的孩子,尖叫的姐姐看管着小弟妹们,岁数大的活泼的男孩子穿着用成年人的二手裤子改做的短裤,在水石之间上下奔跑。更远处是一条笔直的寂寞白沙滩,远远消失在甘蔗地和荒地那边。有个青年男子身着端庄黑衣、头戴礼帽,肩膀上架了一根拐杖,拐杖的一头挂着一个包裹,正沿着海滩徐徐前行,脚底溅起细碎的沙砾:他应该是来自内地农村的农夫或牧师,参加完某个集市,现在为呼吸轻柔的海风来到这里。还有逶迤出现的铁路边网、路基、木架和篱笆,最后遁入隧道,随后在更远处出现,又消失,出现,好似粗糙的针线线脚。越过黑白相间的高速公路路标,粗矮的橄榄树林开始蔓延;再往前去,山坡上或是平坦的草地,或是长满灌木,或是岩石累累。在群山之间的罅缝中生存着一个小村庄,房屋依次向上修建,之间是鹅卵石铺就的阶梯般的道路,道路中央有条凹槽,方便驴子的排泄物流下山去。各家屋子的台阶上都坐满年老的妇人,而一溜栏杆上坐满白衣的男子,老年少年都有;道路中央是嬉戏着的小娃娃,有一个年纪稍大的躺在地上,把脸紧贴路面,他选择这里睡觉,是因为这里凉快,也没有屋里的气味;到处都是在绕着圈子或飞停下的成群的苍蝇,而每面墙壁和生火处的每卷报纸上都洒满了苍蝇粪;词语不停地涌入乌斯耐利的心中,交织在一处,不留一丝空隙,这样一点一点地直到它们再也不能被分割开;从这团乱麻中即使最细微的白色也被挤压了出去,余留的全是黑色,最黑的黑色,无法穿透,压抑绝望如嘶声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