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塔里克脑袋发痛。

有时候,莱拉在夜里醒来,发现他坐在他们的床沿,内衣蒙在脑袋上。头痛在纳西尔·巴格赫难民营就开始了,他说,然后在监狱变得更加严重。有时候头痛会让他呕吐,让他一只眼睛失明。他说那种感觉就像有把屠刀插进他的太阳穴,慢慢地钻过他的脑袋,然后从另外一边穿出来。

“头痛发作的时候,我甚至能尝到那把刀的味道。”

莱拉有时会浸湿一块布,把它放在他的额头上,这样会让他感觉好一些。萨伊德的医生给塔里克开的药片也有助于缓解头痛。但在某些夜晚,塔里克只能抱着脑袋呻吟,眼睛充满血丝,鼻涕直流。当头痛如此折磨他的时候,莱拉会坐在他身边,按摩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手掌感受到他那冰凉的结婚戒指。

他们到达穆里那天就结婚了。塔里克说他们打算结婚的时候,萨伊德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他将不用跟塔里克讨论一对未婚男女在他的酒店同居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莱拉曾想像萨伊德是个脸色红润、眼睛细小的男人,但他的长相与此完全两样。他留了两撇灰白的八字胡,胡子的两端朝上翘,被他修剪得尖尖的。他一头灰白的长发向后梳起,露出整个额头。他很有礼貌,声音轻柔,说话很有分寸,举动从容不迫。

结婚那天,萨伊德请来了一个朋友和一位毛拉;他还把塔里克拉到旁边,塞给他一笔钱。塔里克谢绝他的好意,但萨伊德执意要他收下。塔里克走到摩尔街上,买回来两个薄而简单的结婚戒指。那天晚上,等到两个孩子睡觉之后,他们完了婚。

在镜子中,在毛拉披在他们头上的绿色纱巾之下,莱拉和塔里克两人的目光相遇。没有泪花,没有喜庆的微笑,也没有低声说出的山盟海誓。莱拉默默地看着他们在镜子中的模样,看着两张早衰的脸,他们曾经年轻光滑的脸庞如今皮肤松弛,长着皱纹和眼袋。塔里克张开嘴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就在此时,有人抽走了那条纱巾,莱拉错过了他打算说出口的话。

那天晚上,他们以丈夫和妻子的身份躺在床上,两个孩子在地上的床铺呼呼睡着。莱拉记得年轻时他们相处的情景,当时塔里克和她总是轻松自如地交谈,漫无边际地闲聊,不时打断对方的话头,为了强调某句话而揪着对方的衣领,乐此不疲地开玩笑,发出欢快的笑声。自童年的那些日子以来,他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隋,有这么多要说的话。但第一夜,巨大的幸福感却让她—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一夜,能够在他身边已经足够幸福的了。能够知道他在这里,和他荆}躺下,感受着身边的他的温暖,能够和他头抵着头,左手和他的右手十指相扣,这—切已经足够幸福的了。

那天深夜,当莱拉因为口渴而醒来,她发现他们的手仍紧紧地握在一起,握得指节发白,就像儿童紧张地抓紧气球的绳子一样。

莱拉喜欢穆里雾蒙蒙的寒冷早晨、落霞满天的黄昏和星光点点的夜空,苍郁的松树,在粗壮的树干蹦上蹦下的褐色松鼠,让摩尔街上的店主手忙脚乱地撑起雨篷的阵雨。尽管当地人对无穷无尽的建设颇有不满,他们说这些建筑物的扩张会破坏穆里的自然景观,但莱拉喜欢那些出售纪念品的商店和各种各样的接待游客的旅馆。人们居然会为盖房子而哀叹,莱拉觉得这太奇怪了。要是在喀布尔,人们庆祝还来不及呢。

她喜欢他们有一个浴室,不是一个室外的厕所,而是一个真正的浴室,里面有抽水马桶、淋浴器,还有一个洗脸盆。洗脸盆上有两个水龙头,她只要用手腕一撞,就有热水或者冷水流出来。她喜欢早晨醒来听见阿里安娜的咩咩叫,还有阿狄芭——那个脾气急躁但没有恶意的厨师——在厨房忙个不停的声音。

有时候,当莱拉看着熟睡的塔里克,看着两个孩子在睡梦中翻身或者喃喃自语,一阵感激之情会涌上来,让她喉咙哽咽、泪水盈眶。

每天早晨,莱拉跟着塔里克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钥匙在他腰上的扣环上叮当作响,一瓶喷雾玻璃窗清洁剂在他的牛仔裤的裤耳上晃来荡去。莱拉提着一个水桶,桶里放着抹布、消毒液、马桶刷和梳妆台的喷蜡。阿兹莎紧紧跟在后面,一只手拿着拖把,一只手拿着一个填充了大豆的布娃娃,那是玛丽雅姆做给她的。察尔迈伊总是落后几步,神情抑郁、不情不愿地走在他们后面。

莱拉吸尘,铺床,抹去灰尘。塔里克清洗浴室的洗脸盆和浴缸,擦马桶,拖亚麻油地板。他把干净的浴巾、小瓶的洗发水和杏仁味的香皂放在浴室的架子上。阿兹莎主动要求给玻璃窗喷清洁剂,并将其擦净。她干活的时候,布娃娃总是放在身边不远的地方。结婚之后几天,莱拉跟阿兹莎说了关于塔里克的事情。莱拉觉得阿兹莎和塔里克之间的关系很奇怪,甚至让人不安。他们两人已经心有灵犀。他还没有开口,她已经把他想要的东西递过去。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朝对方露出笑脸,仿佛他们根本不是陌生人,而是失散多年之后重逢的老友。

莱拉把真相说出来的时候,阿兹莎心事重重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喜欢他。”

“他爱你。”

“他说的吗?”

“他用不着说出口,阿兹莎。”

“把剩下的都告诉我,妈妈。你说我才知道。”

莱拉说了。

“你父亲是一个好人。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万一他离开呢?”

“他永远不会离开。看着我,阿兹莎。你父亲永远不会伤害你,他永远不会离开。”

阿兹莎如释重负的神情让菜拉心碎。

塔里克给察尔迈伊买了一只木马,给他做了一辆玩具汽车。他从一个狱友那儿学会了用纸张做动物,所以他折了无数张纸,把它们剪开,给察尔迈伊做了许多狮子、袋鼠、马儿和羽毛丰满的鸟儿。但察尔迈伊对他这些套近乎的行为一概不理,有时候还会大发脾气。

“你是一头驴!”他大声说,“我不要你的玩具!”

“察尔迈伊!”莱拉呵斥他。

“没关系,”塔里克说,“莱拉,没关系啦,随他去。”

“你不是我亲爱的爸爸!我真正的亲爱的爸爸去旅游了,等他回来,他就会揍你!你逃不掉的,因为他有两条腿,你只有一条!”

夜里,莱拉将察尔迈伊抱在胸前,和他一起背诵驱赶巴巴鲁的经文。他若问起来,她会再次对他撒谎,说他亲爱的爸爸走掉了,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讨厌这件任务,憎恨自己这样欺骗一个孩子。

莱拉知道她将会一次又一次地说出这个可耻的谎言。她别无选择,因为当察尔迈伊从秋千上跳下来,当他从午睡中醒过来,他会问起这个问题,直到他年纪大得能够自己系鞋带,能够自己走路去上学,他还将会问起这个问题,她将不得不一再重复这个谎言。

莱拉知道,终有一天,这些问题将会消失。察尔迈伊将会慢慢地不再寻思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抛弃他。他将再也不会在红绿灯下面见到他的父亲,再也不会误认为那些在马路上走动或者在前门敞开的茶馆中喝茶的驼背老人是他的父亲。总有一天,当他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流散步,或者望着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时,他将会吃惊地发现,父亲的失踪已经不再是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它完全变成别的东西,某种不再那么刺痛的东西。像某种传说。某种被崇敬、被神化的东西。

莱拉在穆里的生活很幸福。但这种幸福来之不易。它并非是一种没有代价的幸福。

下班之后,塔里克会带莱拉和两个孩子去摩尔街。街道两旁是一些出售小饰品的商店,还有一个始建于l9世纪中期的英国国教教堂。塔里克在街边的小摊给他们买香辣的炸羊肉饼。和他们一起在街道上闲逛的有本地人,拿着手机和数码相机的欧洲人,还有逃避平原的炎热来到这里的旁遮普人。

他们偶尔会乘坐公共汽车前往克什米尔角。到了那边,塔里克会带领他们参观杰赫勒姆河的河谷,覆盖着松树的山坡,还有森林茂密的峰峦,他说在这些山里面,人们还能看到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他们也去长满枫树的纳狄亚杰里;那个小城离穆里大约三十公里。在那儿,塔里克会拉着莱拉的手,在那条通往总督府的林阴路上散步。他们在古老的英国公墓逗留,或者乘坐出租车到一座山脉的峰顶,在那儿观看下方被云雾笼罩的青翠山谷。

在这些外出的旅行中,当他们路过商店的橱窗,莱拉有时会看到他们在它里面的身影。男人,妻子,女儿,儿子。她知道在陌生人眼里,他们肯定显得像一个最为寻常的家庭,没有秘密、谎言和悔恨。

阿兹莎经常从噩梦中惊醒。莱拉只得走到她睡觉的床边,在她身旁躺下,用衣袖抹干她脸上的泪水,抚摸她的后背,安慰她再次入睡。

莱拉自己也做梦。在梦中,她总是回到喀布尔那座房子,穿过走廊,爬上楼梯。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听见门后传来有节奏的熨斗嘶嘶响,还有床单展开和叠起的声音。有时候,她听见一个女人低声哼着一首古老的赫拉特歌谣。但当她走进去时,房间里面没有人。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这些梦让莱拉浑身发抖。她总是浑身大汗地从梦中醒来,眼里充满了泪水。她伤心欲绝。每一次梦醒,她都伤心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