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九
九
拉耶甫斯基和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回到家,走进他们那些漆黑、闷热、乏味的房间。他们两人沉默不语。拉耶甫斯基点起蜡烛。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坐下来,没有脱掉大衣和帽子,抬起悲伤、负疚的眼睛瞧着他。
他明白她在等他解释,然而解释是乏味、无益而且劳神的。他心头沉重,因为他忍不住气,对她说了难听的话。无意间他在口袋里摸到一封他每天都打算念给她听的信,心想要是现在把这封信拿给她看,那就可以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的方面去了。
“现在到了明确关系的时候了,”他暗想。“给她看就是。
要发生的事总归要发生的。“
他取出信来拿给她。
“你看一看吧。这封信跟你有关。”
说完这话,他就走回他的书房,摸着黑在长沙发上躺下,脑袋底下没有放枕头。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看完那封信,觉得好象天花板塌下地,四面墙壁向她挤拢来似的。房间里突然变得狭窄、黑暗、可怕了。她很快地在胸前画三回十字,嘴里说:“让他安息吧,主。……让他安息啦,主。……”她哭了。
“万尼亚!”她叫道。“伊凡·安德烈伊奇!”
回答的声音却没有。她以为拉耶甫斯基来了,正站在她椅子旁边,她就象孩子那样呜呜地哭着,说:“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说他死了呢?那我就不会去参加野餐,也不会笑得那么响了。……有些男人对我说了些庸俗无聊的话。好大的罪恶,好大的罪恶呀!救救我,万尼亚,救救我吧。……我昏了头。……我完了。……”拉耶甫斯基听着她的哭声。他气闷得受不了,心猛烈地跳动。他满腔愁闷,站起身来,在房间中央站了一忽儿,摸着黑,找到桌旁那把椅子,坐下来。
“这是监狱,……”他暗想。“我得走。……我受不了。
……“
出去打牌已经太迟。城里也没有饭馆可去。他就又坐下来,捂上耳朵,免得听见哭声。他忽然想起可以到萨莫依连科家去。他不想在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身边走过,就爬出窗子,钻进小花园,跨过栅栏,来到街上。天色很黑。有一 条轮船刚刚到达此地,从船上的灯火来看,那是一条大客轮。
……抛锚声轰轰地响起来。有个红色的灯火从海岸这边很快地往轮船那边移动,那是海关的木船。
“旅客都在客舱里睡熟了,……”拉耶甫斯基暗想,不禁羡慕别人的安宁。
萨莫依连科那所房子里的几扇窗子敞开着。拉耶甫斯基在一个窗口往里看一眼,然后在另一个窗口看一眼,房间里黑魆魆、静悄悄的。
“亚历山大·达维狄奇,你睡了吗?”他招呼道。“亚历山大·达维狄奇!”
房间里响起咳嗽声和不安的喊叫声:
“是谁?捣什么乱?”
“是我,亚历山大·达维狄奇。对不起。”
过了一忽儿,房门打开了,长明灯柔和的亮光闪了一下,魁伟的萨莫依连科就出现了,他穿一身白衣服,戴着白色尖顶帽。
“你有什么事?”他问,半睡半醒,一边搔痒,一边喘着粗气。“等一等,我马上去开街门。”
“不必费事,我从窗子里爬进来好了。……”拉耶甫斯基钻进小小的窗口,走到萨莫依连科跟前,抓住他的手。
“亚历山大·达维狄奇,”他用发抖的声音说,“救救我吧!
我求求你,我央告你,你要了解我才好!我的处境苦极了。要是这种局面再延续哪怕一两天,我也要把自己勒死,象勒死……狗那样!“
“慢着。……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你点上蜡烛吧。”
“唉,唉,……”萨莫依连科叹口气说,点上一支蜡烛。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现在已经一点多钟了,老兄。”
“对不起,我在家里待不住了,”拉耶甫斯基说。他看到烛光,又有萨莫依连科在场,觉得轻松多了。“你,亚历山大·达维狄奇,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求你看在上帝份上救救我。无论如何我得离开此地。借点钱给我吧!”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萨莫依连科说,叹口气,搔搔自己的身子。“我刚要睡着,就听到汽笛声,一条轮船来了,然后你又来了。……你要很多钱吗?”
“至少三百卢布。我得给她留下一百,我拿两百上路。……我已经欠你四百左右,不过我都会给你汇来的,……都会汇来的。……”萨莫依连科用一只手抓住自己脸颊两边的络腮胡子,撇开两条腿,沉思起来。
“哦,……”他深思地喃喃说道。“三百。…………蕖*是我没有那么多。这得向别人借才成。”
“去借吧,看在上帝份上!”拉耶甫斯基说,从萨莫依连科脸上看出他肯借给他钱,而且一定肯借。“去借吧,我一定会还的。我一到彼得堡就给你汇钱来。这你自管放心。嗳,萨沙,”他说,快活起来了。“我们来喝点酒吧!”
“好。……喝酒就喝酒。”
他们两人走进饭厅。
“可是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怎么办呢?”萨莫依连科问,在桌上放下三瓶酒和一盘桃子。“莫非她留在这儿?”
“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拉耶甫斯基说着,感到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欢乐。“我以后会给她汇钱来,她可以去找我。……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确我们之间的关系了。为你的健康干一杯,朋友。”
“慢着!”萨莫依连科说。“你先喝这酒。……这是我的葡萄园里酿出来的。这一瓶是纳瓦利泽葡萄园的,这一瓶是阿哈土洛夫葡萄园的。……你尝一尝这三种酒,再老老实实对我说一下你的意见。……我那瓶好象带点酸味吧?啊?没尝出来?”
“是的。你给了我安慰,亚历山大·达维狄奇。谢谢你。
……我又成活人了。“
“是有点酸味吗?”
“鬼才知道,我尝不出来。不过你真是个宽宏大量的大好人!”
萨莫依连科瞧着他那苍白、激动、善良的脸,想起冯·柯连的看法,认为象他这样的人应该消灭;于是萨莫依连科就觉得,拉耶甫斯基好象成了人人都可以欺凌和消灭的、无力自卫的小娃娃了。
“你回去以后,跟你母亲和解吧,”他说。“现在这样是不好的。”
“对,对,我一定要跟她和解。”
他们沉默了一忽儿。等到头一瓶酒喝完,萨莫依连科说:“你跟冯·柯连也该讲和才是。你们俩都是极其优秀和聪明的人,可是你们俩却彼此敌视。”
“是的,他是个极优秀极聪明的人,”拉耶甫斯基同意道,眼前他愿意赞美和原谅一切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然而要我和他相好却办不到。不行!我们的性格差得太远了。我性格软弱,无力,随和。我到适当的时候,也许会对他伸出手去,不过他一定会抱着轻蔑的态度……背过脸去不理我。”
拉耶甫斯基喝下一口酒,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然后在房中央站住,接着说:“我十分了解冯·柯连。这人性格坚定,有力,专横。你听见他不断提到远方考察,这并不是空话。他需要沙漠和月夜;在露天底下,在四周的帐篷里,睡着他那些挨饿的、有病的哥萨克、向导、搬运工人、医师、教士,由于长途跋涉而筋疲力尽,只有他一个人没睡觉,象斯坦利①那样坐在一 把折椅上,感到自己是沙漠的皇帝,是这些人的主宰。他走啊,走啊,不住地往前走,他手下的人呻吟着,一个个死去,而他却仍旧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结果他自己也死了,不过仍旧是沙漠的暴君和皇帝,因为他坟墓上的十字架在三四十英里以外就能让运货的商队看见,统治着这片沙漠。我惋惜这个人没有到军队去服役。他会成为出色的、天才的统帅呢。他能使他的骑兵淹死在河里,用他们的尸首搭成桥,在战争中这样的勇敢比任何筑城工事和战术都更需要。啊,我十分了解他!你说,他为什么跑到这儿来闲住?他有什么必要待在此地呢?”
“他在研究海洋里的动物。”
“不对,不对,老兄,不对!”拉耶甫斯基说,叹一口气。
“在轮船上有一个研究科学的旅客对我讲过,黑海里的动物是贫乏的,海水深处有大量硫化氢,因此有机体不能生存。一 切严肃的动物学家都在那不勒斯②或者维拉弗兰卡③的生物所里工作。可是冯·柯连有独立精神,为人固执,正因为没有人在黑海这儿工作,他才偏要在这儿工作。他跟大学决裂,不愿意跟学者和同事来往,因为他首先是暴君,其次才是动物学家。你瞧着就是,他日后会大有成就的。就连现在他也已经在幻想:日后等他考察归来,他要扫除我们大学里的倾轧风气和庸碌之辈,把那些学者管束得俯首帖耳。专制主义,在科学界也跟在战争中一样厉害。他住在这个臭烘烘的小城里,已经是第二个夏天了,因为他宁可在乡村里坐头一把交椅,也不愿意在城里坐第二把交椅。他在这儿是国王和山鹰。
他降服所有的居民,凭他的权威压倒他们。他把所有的人都抓在手心里,干预别人的事情,什么都管,人人都怕他。我正从他的爪子底下溜走,这他感觉到了,因此恨我。他对你说过应该消灭我,或者把我送去做苦工吧?“
“说过,”萨莫依连科说,笑起来。
拉耶甫斯基也笑起来,喝下一点酒。
“他的理想也是专横的,”他笑着说,吃起桃子来。“一般人如果为公共的利益工作,那他心里所想的就是他周围的人,就是你,我,一句话,普通人。可是对冯·柯连来说,人是小狗,是毫无价值的东西,渺小得不配成为他的生活目标。他工作,出外考察,在那边送掉命,都不是出于他对人们的爱,而是出于抽象观念,例如人道主义、后代、理想的人种等。他致力于人种的改善,在这方面我们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些奴隶、炮灰、驮载的牲口罢了。他要把一些人消灭,或者流放出去做苦工,把另一些人严加管束,象阿拉克切耶夫那样硬逼人们随着鼓声起床和睡觉,派太监来监督我们的贞节和道德,凡是超出我们狭隘而保守的道德范围的人,一概下令枪决,而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人种的改善。……那么人种是什么东西呢?
幻觉、海市蜃楼。……暴君永远是幻想家。我,老兄,十分了解他。我尊重他,不否定他的重要性。这个世界依靠他那样的人才能维持下来;如果把这个世界完全交托给我们,那么尽管我们心地善良,满腔善意,我们也还是会把这个世界弄得一团糟,好比苍蝇把那张画片弄得一团糟一样。事情就是如此。“
拉耶甫斯基挨着萨莫依连科坐下,带着真诚的热情说:“我是个浅薄的、无聊的、堕落的人!我吸的空气、这葡萄酒、爱情,一句话,我的生活,到现在为止,是以虚伪、懒散、懦弱为代价换来的。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欺骗别人和自己,我为此痛苦,然而我的痛苦却是廉价而庸俗的。我在冯·柯连的憎恨面前,胆怯地弯下了腰,因为有时候,我连自己也憎恨自己,看不起自己。”
拉耶甫斯基又激动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说道:“我高兴,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意识到这些缺点了。
这会帮助我复活,变成另一个人。我的好朋友,但愿你知道我多么热烈,多么如饥似渴地盼望我自己重新做人。我向你发誓,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会的!这究竟是葡萄酒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呢,还是事实真是这样,我不知道,然而我觉得好象很久没有经历过象此刻跟你在一块儿这样清醒而纯洁的时光了。“
“老兄,现在该睡了,……”萨莫依连科说。
“对,对。……对不起。我马上就走。”
拉耶甫斯基在家具和窗台那儿转来转去,找他的帽子。
“谢谢你,……”他喃喃地说,叹一口气。“谢谢你。亲切的好心话比施舍强。你又使我活得有生气了。”
他找到帽子,站定下来,惭愧地瞧着萨莫依连科。
“亚历山大·达维狄奇!”他用恳求的声调说。
“什么事?”
“好朋友,让我在你这儿过夜吧!”
“欢迎。……那又何尝不可?”
拉耶甫斯基就在长沙发上躺下,又跟医师谈了很久。
「注释」
①斯坦利(1841—1904),英国的非洲探险家。
②③均为意大利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