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2
“‘马车!’我走出大门外叫道。既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叹息声来回答我。……‘马车!’我又叫一遍。‘喂!公共马车!’”可是这儿既没有出租马车,也没有公共马车,只有坟墓般的寂静。我仅仅听见带着睡意的海洋发出呜咽声,酒后我的心怦怦地跳。我抬起眼睛看天空,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夜色又黑又阴沉。看来天空布满了云。不知什么缘故,我耸了耸肩膀,不禁傻笑起来,再一次叫马车,然而声调已经不那么坚决有力了。
“‘马!’回声回答我。
“在旷野上步行四俄里路,而且是摸着黑走,那却是一想起来就不愉快的事。我下决心徒步赶路以前,考虑了很久,呼唤马车,后来耸动着肩膀,懒洋洋地走回小树林,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小树林里黑得可怕。从树干之间望出去,这儿那儿,现出别墅里红光闪烁的窗子。有一只乌鸦被我的脚步声惊醒,看见我要照亮通到亭子去的路而划亮火柴,害怕了,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擦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心里又烦恼又害臊,乌鸦仿佛明白这一点,就嘲笑我,呱呱地叫!我烦恼是因为我不得不徒步赶路,我害臊是因为刚才在基索琪卡家里我唠唠叨叨象小孩子一样。
“我走到亭子里,摸到一条长凳,坐下来。下面很远的地方,在浓重的黑暗后边,海洋发出低抑而气愤的咆哮声。我记得,我象瞎子似的既看不见海洋,也看不见天空,我坐在亭子里,却连亭子也看不清,这时候,在整个世界上,我只觉得我那酒后带着醉意的脑海里有些思想在漫游,此外,在下边一个地方,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发出单调的喧闹声。
不过,后来我打盹儿的时候,觉得发出喧闹声的好象不是海,却是我的思想,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照这样把全世界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忘了马车,忘了这座城,忘了基索琪卡,沉浸在一种我十分喜爱的心境里。这就是您觉得在黑暗而不定形的整个宇宙里只生存着您一个人的时候您那种可怕的孤独心境。这是一种骄傲而险恶的心境,只有俄国人,思想感情象他们的平原、树林、白雪那样广阔无垠而且严峻,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假如我是画家,我就一定要画出一个俄国人盘腿坐着,一动也不动,双手捧住头,沉浸在这种心境里,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儿。……跟这种心境同时出现的,还有生活缺乏目标、死亡、坟墓里的黑暗等等思想,……这类思想连一文钱也不值,不过那脸上的表情大概倒很美呢。
……
“我坐在那儿打盹儿,一直下不了决心再站起来,我觉得那儿又温暖又安宁,可是,突然间,在平匀单调的海水声中,冒出某些声音,就跟十字布上露出花纹一样,吸引了我的注意,使我不再专心想自己。……原来有人沿着林荫路匆匆地走来。这个人走到亭子跟前,站住了,象小姑娘似的呜咽起来,用小姑娘般的哭声说:”‘我的上帝,这种生活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了结啊?主!’“凭她的说话声和哭声来判断,这人象是个十岁到十二岁的姑娘。她犹豫不决地走进亭子,坐下来,又象祷告又象诉苦地诉说起来。……”‘主啊!’她拖长声音说道,哭了。‘这真叫人受不了!
再怎么有耐性也支持不住!我一直忍着,一直沉默,可是,我总得生活下去呀。……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照这样说了许多。……我想看一眼这个姑娘,跟她谈几句话。我怕吓着她,就先大声叹口气,咳嗽一声,然后小心地划亮一根火柴。……明亮的光在黑暗中一闪,照亮了哭着的那个人。原来她就是基索琪卡。”
“真荒谬!”冯·希千堡叹道。“漆黑的夜晚啦,海水的呜咽声啦,受苦的她啦,全世界的孤独集于一身的他啦,……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缺手持短刀的彻尔克斯人了。”
“我跟您讲的不是故事,是实事。……”“哦,就算是实事吧。……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意思,大家早就听厌了。……”“您先别小看这件事,等我讲完再说!”阿纳尼耶夫说道,气恼地摆一摆手。“别打岔,劳驾!我不是讲给您听,而是讲给这位大夫听的。……喏,”他接着对我讲下去,斜起眼睛瞟一下大学生,大学生低下头去算他的帐,好象挖苦了工程师觉得很痛快似的。“喏,基索琪卡瞧见我,并不吃惊,也不害怕,倒好象早就知道会在亭子里看见我似的。她呼吸急促,周身发抖,仿佛害着热病。她脸上沾着泪痕,我接连划亮几根火柴,仔细端详,却看出已经不是先前那张聪明、温顺、疲乏的脸,换了一种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的模样了。那张脸既没表现痛苦,也没表现不安,更没表现悲伤,跟她的话语和眼泪所表现的全不一样。……老实说,大概就因为我不了解,我才觉得那张脸显出一副呆相,象喝醉了酒似的。
“‘我再也受不住了,……’基索琪卡用姑娘那样的哭声嘟哝说。‘我已经耗尽了力量,尼古阿·阿纳斯达西伊奇!请您原谅,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我要到城里找我的母亲去。……请您送我去。……请您看在上帝份上送我去吧!’”我一见到别人哭,就说不出话来,同时又没法保持沉默。
我惘然失措,为安慰她而含含糊糊地说了些废话。
“‘不,不,我要找我的母亲去!’基索琪卡坚决地说,站起来,使劲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和衣袖都给眼泪沾湿了)。
‘请您原谅我,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要去。……我再也受不住了。……’“‘基索琪卡,这儿可是一辆马车也没有!……’我说。
‘您怎么去呢?’
“‘没关系,我走着去。……那儿不算远。……我再也受不下去了。……’”我很窘,然而并不感动。基索琪卡的眼泪,她的颤抖,她脸上的麻木神情,都使我感到她象在演一出法国的或者小俄罗斯的不严肃的传奇剧,在这种戏里为了表现一丁点儿无聊和廉价的痛苦总要流上一大把眼泪。我不理解她,而且也知道我不理解她,我本来应该沉默才对,可是不知怎么,大概因为害怕我的沉默会给理解成愚蠢吧,总之,我认为我得劝她不要去找母亲,还是留在家里好。哭泣的人是不喜欢外人看见自己流泪的。可是我划亮一根根火柴,一直到火柴盒空了才住手。我为什么需要这种不体谅的亮光,这道理我至今怎么也想不明白。一般说来,冷酷的人是常常会失态,甚至变得愚蠢的。
“最后,基琪索卡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就动身走了。我们走出大门,往右拐弯,不慌不忙地走上一条松软的土路。天色很黑,不过等到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我就能看清长在道路两旁的又老又细的橡树和椴树的轮廓了。不久,右边模模糊糊地出现高低不平的黑色陡岸,有些地方被窄而深的峡谷和水沟割断。峡谷旁边,立着不高的灌木,象是一些坐着的人。这使人心惊肉跳。我斜起眼睛怀疑地瞧着那道岸坡,这时候海水的响声和旷野上的寂静不愉快地惊扰我的想象。
基索琪卡没有讲话。她不住地发抖,还没有走完半俄里路就四肢无力,气喘吁吁了。我也沉默不语。
离检疫所一俄里远,矗立着一座四层楼大厦,安着很高的烟囱,从前本是一家蒸汽磨面厂,如今没有人住了。它孤零零地立在岸坡上,白天人们从海上,从旷野上远远就可以看到它。这所房子荒废了,里面没有人,只有回声清清楚楚地重复着过路行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因此它显得很神秘。请您想象一下我的处境吧,我深夜挽着一个从丈夫身边逃走的女人的胳膊,走近那个又长又高的庞然大物,它给我的每一 下脚步声添上回声,它那成百扇黑窗子象眼睛般呆望着我。正常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形下就会生出浪漫主义的心情,我呢,瞧着那些黑暗的窗子,却暗自想道:“这一切固然动人,可是总有一天,这座大厦也好,基索琪卡以及她的痛苦也好,我和我的思想也好,连一点儿痕迹也不剩。……一切都无谓而空虚。……‘”我们走到磨面厂跟前,基索琪卡忽然站住,放下胳膊,开口说话,然而那已经不是小姑娘的声调,却是她原来的声调了:“’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知道您觉得这有点古怪。
可是我不幸极了!您连想都想不出我有多么不幸!这没法想象!我没有对您讲,是因为根本没法讲。……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啊。……‘“基索琪卡没有把话讲完,却咬紧牙关,不住地呻吟,好象用尽气力,不让自己痛苦得嚷起来似的。
“‘这样的生活啊!’她心惊胆战地又说一遍,象是在唱歌,略略带点南方乌克兰口音,这种腔调特别是出自女人的口,总会给她兴奋的话语添上歌唱的味道。‘这样的生活啊!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她仿佛要解答她生活的秘密似的,困惑不解地耸耸肩膀,摇着头,把两个手掌合在一起。她说话如同唱歌,动作文雅优美,竟使我想起乌克兰一个有名的女演员。
“‘主啊,我简直象是掉在深渊里!’她绞着手,接着说。
‘哪怕只有一分钟能够象别人那样畅快地生活一下也好啊!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居然落到这种丢脸的地步,深更半夜当着外人的面离开我的丈夫走掉,象个放荡的女人似的。既然我干得出这种事,还能有什么希望呢?‘“我欣赏她的动作和声调,同时转念想到她跟丈夫相处得不和睦,就突然暗暗高兴。’要是能把她弄上手才好!‘这个想法掠过我的心头。这个冷酷无情的想法就此在我的脑子里生下根,一路上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弄得我越来越着迷。……”从磨面厂那儿走完一俄里半,就得往左拐弯,经过墓园,才能到达城里。在墓园拐角上,立着一个使用风磨的石砌磨坊,旁边有一个小屋,住着磨坊的主人。我们经过磨坊和小屋,往左拐弯,走到墓园大门口。基索琪卡在这儿站住,说:“’我要回去了,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您走您的吧,求上帝保佑您,我可以自己走回去。我不害怕。‘”’这哪行!‘我惊恐地说。’既是要走,还是走吧。
……‘
“‘我不该使性子。……都是为了一些小事。您讲了那些话,使我想起了过去,不免感慨万端。……我心里难过,想哭一场,我的丈夫又当着军官的面对我说了些粗话,我就忍受不住了。……其实,我何必到城里去找我母亲?难道我会因此快活一点吗?应该回家去才是。……不过……我们姑且往前走吧!’基索琪卡说着,笑起来。‘反正一个样。’”我记得墓园的大门上刻着一行字:“时候要到,凡在坟墓里的,都要听见上帝的儿子的声音。‘②我清楚地知道:或早或晚,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也好,基索琪卡也好,她的丈夫也好,穿白色军服的军官也好,都会躺在围墙里那些乌黑的树木底下。我也知道跟我并排走着的是一个不幸的和受了侮辱的人。所有这些我都清楚地意识到,然而同时我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和不愉快的恐惧,使我激动不安,我生怕基索琪卡转身往回走,那我要对她说的话就不能说了。在我的脑子里,以前从来也没有一个时候象这天晚上那样,最高尚的思想和最卑下的兽性俗念竟那么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这真可怕呀!
“我们在离墓园不远的地方找到一辆马车。我们坐上马车,来到基索琪卡的母亲住着的那条大街,下了马车,沿人行道走去。基索琪卡始终沉默不语,我呢,瞧着她,暗暗生自己的气:”你怎么还不动手干啊?到时候了!‘基索琪卡在离我住的旅馆二十步远的地方,在街灯旁边站住,哭起来。
“‘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她说着,又是哭又是笑,她那湿润发亮的眼睛瞧着我的脸。‘您的同情,我再也忘不了。
……您多么好啊!你们全是了不起的男子汉!正直,慷慨,诚恳,聪明。……啊,这多么好!‘“她认为我是个有知识的、在各方面都进步的人,她那泪湿的笑脸上除了我在她心中引起的温情和欢乐以外,还流露出哀伤,仿佛在说:她很少看见象我这样的人,上帝没有赐福给她,让她做这样一个人的妻子。她喃喃地说:”啊,这多么好啊!’她脸上那稚气的欢乐、她的眼泪、她那温柔的笑容、她那从头巾里披下来的柔发、她那随随便便戴在头上的头巾本身,在路灯的亮光里,都使我想起先前的基索琪卡,那时候人们象见着猫那样总想摩挲她。……“我忍不住,就动手摩挲她的头发、肩膀、胳膊。……”‘基索琪卡,你要怎么样呢?’我喃喃地说。‘你要我跟你一块儿到天涯海角去吗?我会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给你幸福。我爱你。……我们走吧,亲爱的?行吗?好吗?’“基索琪卡的脸上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她在路灯底下往后倒退,怔住了,睁大眼睛瞧着我。我抓紧她的胳膊,连连吻她的脸、脖子、肩膀,接连不断地发誓,许下种种诺言。在恋爱方面,盟誓和诺言几乎是日常必需品。缺了它们是不行的。有时候你知道自己在说谎,也知道不必许愿,可是你仍旧发誓和许愿。基索琪卡吓呆了,不住地往后退,睁大眼睛看着我。……”‘别这样!别这样!’她喃喃地说着,伸手推开我。
“我紧紧地搂住她。她忽然急得哭起来,脸上又现出先前在亭子里我划亮火柴的时候看见的那种茫然的麻木神情。
……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也不容她说一句话,硬拉着她往我的旅馆走去。……她吓呆了,走不成路,我便挽住她的胳膊,几乎硬把她拖去了。……我记得我们上楼的时候,有一 个帽子上镶着红帽圈的人惊讶地瞧着我,对基索琪卡点一下头。……“阿纳尼耶夫涨红脸,不说话了。他在桌旁默默地走来走去,烦恼地搔着后脑壳,有一股冷气掠过他那宽阔的后背,搞得他好几次痉挛地耸动肩膀和肩胛骨。他回忆往事,只觉得害羞,难堪,就极力克制自己。……”这真不好!“他喝下一杯葡萄酒,摇着头说:”据说大学里讲授妇女疾病之前,总要先讲一段引子,劝告医科大学生给女病人脱衣服、进行诊治以前,先得想到他们自己每个人都有母亲、姊妹、未婚妻。……这种劝告不仅适用于医科大学生,而且对那些在生活当中有各种机会跟女人接触的人也适用。如今我自己有了妻子和女儿,啊,我对这一劝告领会得多么深刻!多么深刻啊,我的上帝!不过,请您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基索琪卡做了我的情妇以后,对这件事的看法却跟我不一样。首先,她热烈而深沉地爱上了我。这件事在我看来不过是普通的风流韵事,逢场作戏罢了,在她看来却成了生活中的大转折。我记得,当时我觉得她仿佛神智失常了。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幸福,觉得年轻了五岁,脸上现出兴奋欢乐的神色,不知道幸福得怎么办才好,时而发笑,时而哭泣,不住地吐露她的幻想:明天我们动身到高加索去,到秋天从那儿前往彼得堡,我们以后又怎样一同生活。……“‘至于我的丈夫,那你不用担心!’她安慰我说。‘他一 定会答应跟我离婚。城里人都知道他跟柯斯托维奇家的大女儿私通。办完了离婚手续,我们就结婚。’”女人在热爱的时候,会象猫那样很快地适应环境,跟人亲近起来。基索琪卡在我的旅馆房间里不过待了一个半钟头,却已经觉得自己象在家里,料理我的东西就跟料理自己的东西一样了。她把我的衣物放进我的皮箱,怪我没有把我那件贵重的新大衣挂在衣钩上,却胡乱丢在椅子上,等等。
“我瞧着她,听她讲话,感到又疲倦又烦恼。我想到一个正派的、诚实的、受苦的女人不出三四个钟头,居然这么轻易地做了她偶然遇见的一个人的情妇,不免有点厌恶。您明白,我是个正派的男人,不喜欢这种事。后来,我还想到,象基索琪卡这样的女人,未免浅薄和不严肃,过分热爱生活,例如对男人的爱情,这实际上不过是小事而已,她却把它抬高到幸福、痛苦、生活的转变上去,这就使我越发不愉快了。……况且,我现在已经得到满足,我就恼恨我自己不该这么糊涂,跟一个我无可奈何、只能欺骗的女人缠在一起。……应当说明一下,尽管我放荡不羁,却做不来假。
“我记得,基索琪卡坐在我的脚旁,把头枕着我的膝头,用充满热爱的、亮晶晶的眼睛瞧着我,问道:”‘柯里亚③,你爱我吗?很爱我吗?很爱我吗?’“她幸福得笑起来。……我却觉得这未免自作多情,肉麻,不聪明,而且当时我已经有一种心情:对一切事情首先要探索‘思想的深度’。
“‘基索琪卡,你还是回家的好,’我说,‘要不然你家的人说不定会以为你失踪了,跑遍全城找你。再者,你一大早到母亲家去也不合适。……’”基索琪卡同意我的话。我们在分别之前,说定明天中午我到市立公园去跟她见面,后天我们一块儿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城去。我送她走到街上,我记得,一路上我一直温柔恳切地爱抚她。我想到她这么死心塌地相信我,一时间突然感到歉然,就决定带她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城去,可是我又想起我的皮箱里只有六百个卢布,而且到秋天跟她分手会比现在困难得多,就赶紧把我歉然的心情压下去了。
“我们走到基索琪卡母亲住着的那所房子跟前。我拉一下门铃。等到门里传来脚步声,基索琪卡就突然现出严肃的脸容,看一眼天空,把我当做孩子一样匆匆在我胸前画了几次十字,然后抓住我的手,送到她唇边。
“‘明天见!’她说完,走进门去,不见了。
“我穿过大街走到对面人行道上,在那儿瞧这所房子。起先窗子里是黑的,后来有一扇窗子里刚刚点燃一根蜡烛,闪着微弱的淡蓝色亮光。烛光渐渐变亮,射出光芒,我看见有些影子跟它一起在房间里活动。
“‘他们没料到她会来!’我暗想。
“我回到旅馆房间,脱掉衣服,喝了点桑托林酒,吃了点白天在市场里买来的新鲜的粒状鱼子,不慌不忙在床上躺下,象旅客那样酣畅安稳地睡了一觉。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头痛,心绪恶劣。有一件什么事使得我心神不安。
“‘到底是什么事呢?’我问自己,想找出我不安的原因。
‘什么事弄得我心神不安呢?’
“我认为我不安的原因是:害怕基索琪卡也许会马上来找我,弄得我没法动身,那我就只得在她面前说谎,装腔作势了。我很快穿上衣服,收拾好我的东西,走出旅馆,吩咐看门人把我的行李送到火车站,赶傍晚七点钟那班火车。整个白天我在一个做医师的朋友家里度过,傍晚就离开了这座城。
您看得明白,我的思想并没有妨碍我卑鄙而薄情地逃掉。……“当初我坐在朋友家里,后来我坐马车到火车站去,那种不安一直折磨着我。我感到我怕遇见基索琪卡,怕闹出笑话来。在火车站上我故意躲在厕所里,直到第二遍铃声响才出来。我挤过人群,去上火车,却有一种感觉压在我心上,好象我周身上下,从头到脚堆满了偷来的东西似的。我多么心焦而且害怕地等着第三遍铃声啊!
“后来总算响起那救命的第三遍铃声,火车开动了。我们经过监狱和兵营,到了旷野上,然而使我大吃一惊的是那种不安仍旧没有离开我,我仍旧觉得自己象是一心要逃跑的窃贼。这多么奇怪!我为了排遣这种心情,把心安定下来,就开始眺望窗外的景色。火车沿着海岸奔驰。海面平滑,天空呈现绿松石的颜色,几乎有一半涂抹着温柔的金红色晚霞,它欢乐而平静地映在水面上。水面上,这儿那儿,有些打鱼的小船和木筏,象是一块块黑斑。那干净漂亮象玩具般的城市立在高耸的岸坡上,已经盖上一层傍晚的薄雾。城里教堂的金色拱顶、窗子、树木,映着落日,正在燃烧和熔化,就跟熔解的金子一样。……旷野的气息同海上吹来的温和的潮气搀混在一起。
“火车开得很快。车里响起乘客和列车员的笑声。大家快乐而轻松,可是我那种不可理解的不安却越来越增长。……我瞧着覆盖全城的薄雾,想象在这团雾里,有个女人带着痴呆麻木的面容,在教堂和房屋附近跑来跑去,寻找我,用小姑娘般的声调或者唱歌的音调象乌克兰女演员那样呻吟着:”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想起她昨天把我当做亲人,在我胸前画十字的时候她那严肃的脸容和操心的大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昨天经她吻过的我那只手。
“‘我落进情网了还是怎么的?’我问自己,搔搔自己的手。
“一直到夜晚来临,乘客们都睡熟,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我的良心,我才领悟了先前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的事情。在车厢的微光里,基索琪卡的面影浮现在我的面前,不肯离开我,我这才清楚地体会到我犯了无异于谋杀的罪。我的良心在折磨我。为了消除这种使人不能忍受的心绪,我就振振有词地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无聊和空虚,我和基索琪卡都会死掉,腐烂,她的痛苦跟死亡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等等,等等。……我还说:归根结蒂自由意志是没有的,因而我并没有什么过错。然而所有这些理由反而惹得我生气,而且不知怎么,特别迅速地淹没在别的思想里了。我那只被基索琪卡吻过的手使我烦恼。……我时而躺下去,时而坐起来,要不然就到火车站去喝白酒,勉强吃些火腿面包,然后又振振有词地对自己说,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可是这都无济于事。我的头脑里充满着一种古怪的,而且不瞒您说,可笑的骚动。许多极其不同的思想乱糟糟地接踵而来,纠缠在一起,互相妨碍,我这个思想家呢,却把前额朝着地,什么也弄不明白,无法将那一团必要的和不必要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原来我这个思想家甚至没学会思考的技术,我还不会支配我自己的头脑就跟不会修表一样。我生平第一次热切、紧张地思考,这在我简直象是出了怪事,我暗自思忖:”我发疯了!‘凡是平素不动脑筋而只有在紧急关头才动脑筋的人是常常会想到疯狂的。
“我照这样苦恼了一夜,一个白天,又一夜以后,相信我的思考对我很少帮助,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我这才明白我那些思想连一个小钱也不值,我遇见基索琪卡以前,还没开始思考过,甚至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严肃的思想。如今经历过许多苦恼以后,我才明白我并没有什么信念,也没有什么明确的道德标准,更谈不到心灵,也谈不到理性,我在智力和精神方面的全部财富只限于一些专门知识、不完整的认识、一些对往事的不必要的记忆、一些别人的思想,如此而已,我的心理活动并不复杂,简简单单,十分平常,如同雅库特人一样。……如果我不喜欢作假,不偷东西,不杀人,总之不犯明显的大错误,那也不是由于我的信念的力量(这种信念我是没有的),而纯粹是因为我整个身心浸透了奶妈的神话和劝善的格言。虽然我认为这些东西荒诞不经,可是它们已经深入我的肉和血,尽管我没有感觉到,却一直在生活中指导我的行动。……”我这才明白我不是思想家,不是哲学家,只是一个玩弄思想的人罢了。上帝踢给我一副俄国人的健全有力的头脑,具有天赋的才能。可是您想想看,这个头脑生存了二十六年,却没受过训练,完全缺乏主见,十分空虚,只是微微洒上了一 点工程方面的知识。它年轻,在生理上渴望活动,寻求活动,忽然间,那套漂亮而有味的思想,什么没有目标的生活啦,坟墓里的黑暗啦,完全偶然地从外界落到这个脑子里来了。这个脑子把这套思想贪婪地吸进去,让它占据整个头脑,开始用各种方式玩弄它,就跟猫玩弄老鼠一样。这个脑子里既没有什么学识,也没有什么体系,可是这不要紧。它用它原有的天然力量按照自学者的方式来对付广阔的思想,于是不出一个月这个头脑的主人单用土豆就能做出上百种可口的菜来,自以为是哲学家了。……“我们这代人把玩世作风,玩弄严肃思想的态度带到了科学、文学、政治中去,带到一切只要他们不懒于去的地方去了。连同玩世作风,这代人还带来了他们的冷酷、烦闷、偏颇,依我看来这已经在群众当中培养了一种以前所没有的对待严肃思想的新态度。
“多亏这一场灾难,我才了解而且认清我的反常和彻底无知。依我现在看来,我的正常思想是直到我从头学起,也就是从我的良心把我赶回那个小城,我不再狡猾地卖弄聪明,而老老实实地在基索琪卡面前忏悔,象小孩一样恳求她原谅,跟她一块儿哭的时候起才开始有的。……”阿纳尼耶夫简短地讲完他跟基索琪卡的最后一次会晤,就停住了嘴。
“哦,……”大学生等到工程师讲完,从牙缝里漏出一个字。……“世界上有这样的事!”
他的脸跟先前一样表现出头脑的懈怠,看来阿纳尼耶夫讲的这个故事一点也没有打动他的心。直到工程师休息了一 忽儿,又开始讲他的思想,重述他先前说过的话,大学生才生气地皱起眉头,从桌旁站起来,走到他的床边去。他铺好床,开始脱衣服。
“看您现在这副神气,好象您真的说服了谁似的!”他气愤地说。
“我说服了谁?”工程师问道。“好老弟,难道我存着这种妄想吗?上帝保佑您!要说服您是不可能的!您只有凭个人的经验和痛苦,才能信服!……”“再者,您的逻辑也真稀奇!”大学生穿上睡衣,嘟哝说。
“照您的说法,您十分不喜欢的那种思想对年轻人极其有害,然而对老年人却是正常的。好象问题在于白头发似的。……这种老年的特权是从哪儿来的?它有什么根据呢?如果这种思想真是毒药,那它对一切人就都有毒。”
“哎,好老弟,不,您可别这么说!”工程师说,狡猾地?~一下眼睛。“您可别这么说!第一 ,老年人不是玩弄思想的人。他们的悲观思想不是偶然从外界得来,而是从自己头脑的深处生发出来,并且是在他们研究过各式各样的黑格尔和康德,受过许多苦,犯过无数错误,一句话,从最低一级升到最高一级,爬完整个梯子之后才产生出来的。他们的悲观思想有个人的经验和坚实的哲学发展成果作为背景。第二 ,老年的思想家不象您和我那样,他们的悲观主义不是高谈阔论的资料,而是世界性的痛苦和受难,他们的思想有基督教作基础,因为它来自对人类的爱,来自关怀人类的思想,完全没有在玩弄思想的人那里常常可以见到的利己主义。您藐视生活,恰恰是因为您对生活的意义和目的一无所知,您害怕的只是您自己的死亡罢了。真正的思想家之所以痛苦却是因为大家对真理一无所知,他为所有的人害怕。比方说,离这儿不远,住着一个公家的守林人伊凡·亚历山德雷奇。他是个很好的小老头。以前他曾在某地做过教员,写过一些文章 ,鬼才知道他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过他是个极聪明的人,精通哲学。他读过许多书,现在还经常读。喏,不久以前有一 天我们在格鲁左夫区碰见他。……那儿正巧在铺枕木和铁轨。
这活儿不复杂,然而伊凡·亚历山德雷奇是外行,觉得这近似魔术。一个有经验的工人不消一分钟就能铺好一块枕木,把一根铁轨钉在上面。工人们劲头很高,干得确实熟练而麻利,特别是有一个家伙,用锤子砸钉帽非常灵巧,一锤子就能砸紧,锤子的柄却几乎有一俄丈长,每根钉子也有一英尺④长。
伊凡·亚历山德雷奇久久地瞧着这些工人,十分感动,眼睛里含着泪水对我说:“多么可惜啊,这些出色的人也要死!‘这样的悲观主义我是理解的。……”“这些话什么也没证实,什么也没有说明,”大学生说,盖上一条被单,“这都是白费工夫!人人都什么也不懂。什么事都不能靠话语来证明。”
他从被单底下伸出脑袋,抬起头来,生气地皱起眉峰,很快地说:“只有十分天真的人才会相信别人的话语和逻辑,认为它们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用话语可以随意证明什么,也可以随意否定什么,不久人们就会把说话的技术改进到这样一种地步,简直能够象数学那么精确地证明二乘二等于七呢。我喜欢听人讲话,也喜欢看书,可是讲到相信,那么多谢多谢,我办不到,也不想办到。我只相信上帝,至于您,哪怕您对我一直讲到基督二次降世,哪怕您再勾引五百个基索琪卡,我大概也只有到神智失常的时候才会相信。……晚安!”
大学生把头蒙在被单里,转过脸去对着墙,有意用这个动作来让人明白他既不愿意听人讲话,自己也不愿意谈话。这场争论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和工程师躺下来睡觉之前,走出这个小屋。我又看见了那些灯火。
“我们这些闲谈一定使您厌倦了!”阿纳尼耶夫说,打个呵欠,瞧着天空。“嗯,可不是,先生!在这个寂寞无聊的地方,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喝葡萄酒和高谈阔论了。……好一条路堤啊,主!”我们走到路堤那儿,他感动地说。“这不能算是路堤,简直是阿拉拉特火山⑤啊!”
他沉默了一忽儿,说:
“这些灯光使得那位男爵想起亚玛力人,可是我觉得它们倒象人的思想。……您知道,每个人的思想也象这样分散凌乱,在昏暗中顺着一条直线往一个什么目标伸展过去,什么也没有照亮,更没有照亮黑夜,临到过了老年,就远远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哲学也讲得够了!现在该睡觉了。……”我们回到小屋里,工程师硬要我睡他的床。
“哎,您请!”他央求说,把两只手按在他的心上。“我求求您!至于我,您自管放心。……我哪儿都能睡,而且我还不会马上就睡。……请您赏个脸吧!”
我同意了,脱掉衣服,躺上床。他却靠着桌子坐下,画他的图。
“我们这班人,老兄,是没有工夫睡觉的,”他等到我躺下,闭上眼睛,就小声说。“谁有妻子,有两个儿女,谁就顾不上睡觉了。他就得供他们吃,供他们穿,还得存下一点钱留到将来用。我呢,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那个男孩子,是个小坏包,长着一副好相貌。……他还不满六岁,不过我得告诉您,他倒有很不平常的本领了。……我这儿本来有他们的照片,不知放在哪儿了。……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他翻动纸张,找到照片,开始观赏。我睡着了。
我是被阿左尔卡的吠叫声和人们响亮的说话声惊醒的。
冯·希千堡只穿着内衣,光着脚,蓬松着头发,站在门口,正在跟一个什么人高声说话。天亮了。……阴暗的蓝色曙光照进门口、窗口和小屋墙上的裂缝,微微照亮我的床、放着纸张的桌子和阿纳尼耶夫。工程师躺在地上,身子下面铺着一 件毡斗篷,脑袋底下垫一个皮枕头,挺起肌肉饱满的、毛茸茸的胸膛,睡着了,鼾声很响,闹得我从心里怜惜那个大学生,因为他每天晚上不得不跟这位工程师在一处睡觉。
“我们凭什么要收下?”冯·希千堡叫道。“这不关我们的事!你去找察里索夫工程师!这些锅是从谁那儿运来的?”
“从尼基丁那儿,……”一个男低音闷闷不乐地回答说。
“好,那你就去找察里索夫吧。……这不归我们管。你呆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着车子走开!”
“老爷,我已经到察里索夫老爷那儿去过了!”男低音越发闷闷不乐地说。“昨天一整天顺着铁路线找他老人家,可是到了他老人家的小屋里,人家对我们说,他老人家已经到迪姆科夫区去了。您行行好,收下吧!要我们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我们沿着铁路线走啊走的,不知道要运到什么地方才算完事。……”“什么事?”阿纳尼耶夫醒过来,很快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问。
“他们从尼基丁那儿运来一些锅子,”大学生说,“要求我们把那些锅子收下。可是我们凭什么收下?”
“叫他们滚蛋!”
“行行好,老爷,把这件事儿了结了吧!这些马有两天没吃东西,东家多半要生气了。要我们把锅子拉回去还是怎么的?既是铁路买下了锅子,就该收下才是。……”“可是,笨蛋,你得明白这不关我们的事!去找察里索夫!”
“什么事?是谁啊?”阿纳尼耶夫又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见他们的鬼!”他骂着,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什么事?”
我穿上衣服,大约过了两分钟,也走出了小屋。阿纳尼耶夫和大学生,两人都只穿着内衣,光着脚,正在激烈地对那个乡下人解释着什么,显得很不耐烦;而乡下人站在他们面前,脱掉帽子,手里拿着鞭子,显然没有听懂他们的话。两人脸上都露出正在办一件日常琐事的神情。
“我要你这些锅子有什么用处?”阿纳尼耶夫叫道。“我把它们扣在我脑袋上还是怎么的?要是你没找到察里索夫,那就找他的助手,别来打扰我们!”
大学生看到我,大概想起昨天晚上那一番谈话,于是操心的神情就从他的脸上消失,换上了头脑懈怠的神情。他对乡下人摆一下手,心里不知想着什么事,走到一旁去了。
早晨天色阴沉。沿着昨天晚上灯火照亮的铁路线,聚合了许多刚刚醒过来的工人。空中响起说话声和手推车的吱嘎声。工作日开始了。有一匹瘦小的马,套着绳索马具,已经拉着一车沙土慢腾腾地往路堤走去,用尽气力伸长脖子。……我开始告辞。……昨天晚上我们说过许多话,可是临到我走时连一个问题也没有解决,如今,到了早晨,整个谈话如同用筛子筛过的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点点灯光和基索琪卡的形象了。我骑上马,最后看一眼大学生和阿纳尼耶夫,看一眼那条神经质的狗和它那双没有光彩仿佛喝醉酒的眼睛,看一眼在早晨的迷雾中显出身影的工人们,看一眼路堤,看一眼那匹伸长脖子的小马,暗自想道:“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等到我用鞭子抽我的马,顺铁路线奔去,等到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前面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阴郁的平原和阴沉寒冷的天空,我就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谈论的种种问题。我暗自思忖着,而那片被阳光晒枯的平原、辽阔的天空、远处那黑糊糊的一片橡树林、那大雾迷漫的远方,却好象在对我说:“是的,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太阳升上来了。……
「注释」
①一种甜味的红葡萄酒。
②这句话出自《圣经·约翰福音》。
③尼古拉的小名。
④英国长度单位,1英尺等于30。5厘米。
⑤指土耳其东部的火山,位于与苏联亚美尼亚、伊朗交界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