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分的客人

不安分的客人

在守林人阿尔乔木那矮小歪斜的木房里,有两个人在乌黑的大圣像下面坐着:一个就是阿尔乔木本人,是个矮小精瘦的农民,脸容苍老,布满皱纹,胡子一直长到脖子上;另一个是过路的猎人,身材高大的年轻小伙子,穿着红布新衬衫和不透水的大皮靴。他们在三条腿的小桌旁边一条长凳上坐着,桌上点着一支油烛,插在瓶子里,正在懒洋洋地放光。

窗外,漆黑的夜色里,暴风呼呼地响,大自然在雷雨前照例是这样逞威的。风愤恨地哀号着,压弯的树木痛苦地呻吟不已。窗子上缺一块玻璃,糊着纸,人可以听见从树上吹落的叶子纷纷拍打那张纸。

“你听我说,东正教徒,……”阿尔乔木压低喉咙,用沙哑的男高音说,他那对一眫也不眫的、似乎害怕的眼睛瞧着猎人。“狼也罢,熊也罢,各种野兽也罢,我统统不怕,唯独怕人。野兽来了,你可以用枪支或者别的什么武器打死它,救出你自己,可是坏人来了,那就任什么解救的办法都使不上了。”

“当然!见着野兽可以开枪,可是你开枪打死一个强盗,你就要负责,那可就要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了。”

“我,老弟,当守林人差不多已经有三十年,我吃过坏人多少苦头,那都没法说了。前后到我这儿来过的坏人,多得数不清埃这间木房就在林间小路上,这条路通车马,好,他们,那些魔鬼,就都来了。不管什么样的恶棍都会闯进来,帽子也不脱,脑门上也不画个十字,照直跑到你跟前来,说一 声:”给我面包,你这老家伙!‘可是我上哪儿给他找面包去?

他凭什么向我要?莫非我是个大财主,应当喂饱每个过路的酒鬼?他,当然,心里冒火了,……他们这些魔鬼是不戴十 字架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手来就给你一个耳光:“给我面包!‘得,给就给吧。……我可不打算跟他们这些蠢材打架!有的人膀大腰圆,拳头跟你的皮靴一般大,可是我呢,你瞧得出来是什么样的体格。他只要动一动小手指头也能把我弄死。……好,你给了他面包,他就大吃一通,在小木房里大模大样躺下,连个谢字也不跟你说。有时候还有要钱的:”你说,钱在哪儿?’我有什么钱?哪儿会有钱?“

“当个守林人,居然会没钱!”猎人笑道。“月月有薪水,再说私下里恐怕还卖木材呢。”

阿尔乔木惊恐地斜起眼睛看了看猎人,他的胡子颤动起来,就象喜鹊尾巴在颤动似的。

“你还年轻,就跟我说这种话,”他说。“你说这种话可要对上帝负责埃你是哪一路人?从哪儿来的?”

“我是维亚左甫卡村的。村长涅费德的儿子。”

“你玩枪找乐子。……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玩这个。

是埃唉,我们的罪孽深重呀!“阿尔乔木打个呵欠说。”糟透了!好人很少,坏蛋和杀人犯,求上帝怜恤我们,多得不行啊!“

“你好象也怕我。……”

“咦,哪儿的话!我怕你干什么?我看得出,……我懂。

……你走进屋来,不是要这要那,而是在身上画个十字,规规矩矩地鞠个躬。……我懂。……你就是要面包,也可以给的。……我是个死了老婆的人,不生炉子,茶炊也早就卖了,……我穷,肉啊什么的都买不起,不过面包呢,你自管吃好了。“

这时候长凳底下发出呜呜的叫声,在这呜呜声之后又响起嘶嘶的叫声。阿尔乔木打了个哆嗦,把脚缩回去,用疑问的眼光瞧着猎人。

“这是我的狗在惹你的猫,”猎人说。“你们这些魔鬼!”他对长凳底下吆喝一声。“躺下别动!你们在找打!可是,老汉,你的猫好瘦呀,只剩下皮包骨了。”

“它老了,到死的时候了。……那么,这样说来,你是维亚左甫卡村的人!”

“你不喂它东西吃,我看得出来。它虽然是一只猫,可到底是活的东西,……能吸气吐气。应当爱惜它才对!”

“你们维亚左甫卡村可不光彩,”阿尔乔木继续说,好象没听见猎人的话,“教堂一年遭两次抢。……居然有这种罪该万死的人,啊?可见他们不但不怕人,连上帝也不怕!打劫上帝的财物!就是把他们绞死都不解恨!在从前,省长总是把这种坏蛋严刑拷打。”

“不管怎么惩罚他们,用鞭子抽也罢,从严定罪也罢,都没什么用。坏人的坏心思是任什么办法也改不掉的。”

“拯救和饶恕我们吧,圣母!”守林人喘吁吁地叹了口气。

“拯救我们,让我们躲开一切仇人和冤家吧。上星期在沃洛维·扎依米希村,有个割草人拿起镰刀朝另一个割草人的胸膛砍。……他把那个人活活砍死了!这都是何苦哟,求上帝保佑吧!先是一个割草人从酒店里出来,……喝醉了。他遇上另一个割草人,也喝醉了。……”猎人本来专心听着,这时候忽然打了个哆嗦,拉长脸,仔细听一下。

“慢着,”他打断守林人的话。“好象有人在喊叫。……”猎人和守林人定睛瞧着乌黑的窗子,开始静听。在树林的飒飒声中,响起了在一切风暴中紧张的耳朵都能听到的种种声音,因此,究竟是有人在呼救,还是狂风在烟囱里哭泣,就难于分清了。可是猛的一阵风刮过房顶,敲打窗上的纸,带来了清楚的喊叫声:“救命啊!”

“一说杀人犯,杀人犯真就来了!”猎人说,脸色发白,站起来。“有人遭抢了!”

“求主饶恕吧!”守林人小声说,也脸色发白,站起来。

猎人毫无目的地瞧了瞧窗外,然后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个夜晚啊,什么样的夜晚啊!”他嘟哝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正是抢劫的时候!听见了吗?又喊了一声!”

守林人瞧了瞧圣像,再把眼睛从圣像移到猎人身上,然后往长凳上一屁股坐下去,就象一个人听到意外的消息,吓坏了,浑身瘫软似的。

“东正教徒啊!”他用含泪的声音说。“你到前堂去一趟,插上门闩!应当把烛火熄掉才成!”

“这是为什么?”

“保不定他们会跑到这儿来呢。……唉,我们的罪过啊!”

“应当出去救人才对,你却要插上门闩!嘿,你这个脑瓜子可真够聪明的!我们走吧,好不?”

猎人把枪扛在肩上,拿起帽子。

“你穿上衣服,带上枪!喂,弗列尔卡,走!”他对狗喊道。“弗列尔卡!”

从长凳底下走出一条狗来,是猎犬和看家狗的杂种,两个长耳朵被咬坏了。他在主人脚旁伸了个懒腰,开始摇尾巴。

“你呆坐着干什么?”猎人对守林人喊一声。“莫非你不去?”

“上哪儿去?”

“救人去!”

“我哪儿成!”守林人摇一下手,全身缩成一团。“求上帝保佑他吧!”

“为什么你不肯去?”

“刚才谈得那么可怕,现在要去摸黑,我连一步路也走不动。求上帝保佑他吧!我在树林里什么没见过?”

“你怕什么?莫非你没有枪?咱们走吧,劳驾。一个人去害怕,两个人就胆壮了!听见了吗?又喊了一声!站起来!”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小伙子!”守林人哀叫道。“难道我是傻子,自己去送死?”

“那么你不去了?”

守林人一声不响。狗大概听见了人的吵嚷声,就发出凄凉的吠叫。

“你去不去,我问你?”猎人大叫一声,恶狠狠地瞪大眼睛。

“天呐,他缠住人不放!”守林人皱起眉头说。“你自己去好了!”

“哼,……坏蛋!”猎人嘟哝着,回转身往门口走去。“弗列尔卡,走!”

他走出去,敞开了大门。风刮进小木房来。烛火不安地闪烁着,猛燃一下,熄了。

守林人等猎人走后,就去关门上闩,看见林间小路上的水洼和附近一棵棵松树,闪电照亮客人走远的身影。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守林人小声念叨着,赶紧把粗门闩插在木铁环里。“上帝送来了这样的天气!”

他回到屋里,摸黑爬上灶台,躺下,从头到脚盖好。他躺在皮袄底下,紧张地听着,再也没听见人的喊叫声,然而另一方面,雷却打得越来越猛,越来越响。他听见被风刮过来的大雨点愤怒地敲打窗上的玻璃和纸。

“魔鬼把他支使走了!”他寻思着,暗自想象猎人被雨水淋透,脚底下绊着树桩,几乎跌倒。“恐怕他吓得牙齿在打战哩!”

至多过了十分钟,响起了脚步声,随后就是有力的敲门声。

“谁啊?”守林人喊道。

“是我,”传来猎人的说话声。“开门!”

守林人从灶台上爬下来,摸到油烛,点上,走去开门。猎人和狗都淋得湿透了。他们正赶上最大最密的雨。现在雨水从他们身上淌下来,好象是从没拧过的湿衣服上淌下来似的。

“出了什么事?”守林人问。

“一个村妇赶着一辆大车,走错了路,……”猎人回答说,极力压下喘息。“她把车赶进灌木林去,出不来了。”

“瞧这个傻娘们儿!那么她害怕了。……怎么样,你把她带到大路上去了?”

“我不愿意回答你这个混蛋。”

猎人把湿帽子丢在长凳上,继续说:

“我现在算是把你看透了!你是混蛋,是最没出息的人。

居然是个守林人,还拿薪水呢!真是个坏蛋。……“守林人踩着自觉有罪的步子往灶台那边慢慢走去,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声响,躺下来。猎人在长凳上坐下,沉思一忽儿,没脱掉湿衣服,也在长凳上直挺挺地躺下。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吹灭油烛,又躺下。响起了一阵特别响的雷声,他翻个身,啐口唾沫,嘟哝说:”他害怕。……可万一那个村妇让人杀了呢?谁该去帮她?

你居然是个老年人,是个教徒呢。……简直是一头猪。“

守林人清了清嗓子,长叹一声。弗列尔卡在黑暗里不知什么地方使劲抖一下淋湿的身体,往四下里洒下不少水珠。

“这么看来,即使那个村妇被人杀死,你也不在心上?”猎人继续说。“喏,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打死我,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人。……”紧跟着是沉默。风暴已经过去,隆隆的雷声退到远处去了,然而雨还在下。

“打个比方说,要是喊救命的不是村妇而是你呢?”猎人打破沉默说。“要是谁也不跑去救你,你这畜生觉得好受吗?

你这种卑鄙惹得我一肚子的气,你这该死的!“

后来,经过一段很长的间歇后,猎人说:“这样看来,既然你怕人,那你一定有钱!没钱的人就不怕人。……”“你说这种话可要对上帝负责啊,……”阿尔乔木在灶台上用沙哑的喉咙说。“我没有钱!”

“嗯,是啊!坏人永远有钱。……你为什么怕人?可见你有钱!我恨不得捣一下乱,偏要把你的钱抢走,好叫你明白明白!”

阿尔乔木不出声地从灶台上爬下来,点上油烛,在圣像底下坐着。他脸色惨白,定睛瞧着猎人。

“我索性把你的钱抢走,”猎人继续说,站起来。“你觉得怎么样?对你们这号人就得教训一下!你说,钱都藏在哪儿?”

阿尔乔木盘起两条腿,把它们缩在身子底下,开始眫巴眼睛。

“你缩头缩脑干什么?你的钱藏在哪儿?你这个魔鬼,舌头没有了还是怎么的?你怎么不说话?”

猎人跳起来,走到守林人跟前。

“他把眼睛瞪得那么圆,跟猫头鹰似的!怎么样?把钱拿出来,要不然我就要开枪!”

“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啊?”守林人尖声叫道,大颗泪珠从眼睛里扑簌簌滚下来。“这是为什么?上帝什么都看得见!

你说这种话要在上帝面前负责。你根本没有权利向我要钱!“

猎人瞧了瞧阿尔乔木哭泣的脸,皱起眉头,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气愤地把帽子戴上,低低地压在额头上,拿起枪来。

“哎,……哎,……瞧着你都讨厌!”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瞧着你!反正我在你这儿也没法睡觉。再见!喂,弗列尔卡!”

大门砰的一响,这个不安分的客人带着他的狗走出去了。

……阿尔乔木等他走后,关门上闩,在胸前画个十字,躺下来。

RARA AVIS①

一个写犯罪小说的作者跟一个警察局暗探谈话。

“请费心领我到骗子和流浪汉的黑窝去一趟。”

“遵命。”

“请给我介绍两三个杀人犯的典型人物。……”“这也可以照办。”

“我还有必要到秘密的淫窟去看看。”

此外,作者还要求认识伪造钱币者、敲诈者、赌棍、红桃皇后②、面首等,暗探对所有这些要求一概回答说:“这也可以办到。……要多少有多少!”

“另外还有一个要求,”最后作者要求说。“由于我在长篇小说里必须写两三个光明人物作为对比,那么还要麻烦您给我引见两三个完美无瑕的正人君子。……”暗探抬起眼睛来望着天花板,思索着。

“嗯,……”他支吾道。“好,我们来找找看!”

「注释」

①拉丁语:罕见的人。

②纸牌名,在此借喻卖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