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记者一个未必可靠的故事

两个记者一个未必可靠的故事

《往您脑袋上打喷嚏》报的撰稿人雷勃金是个皮肉松弛、身体虚胖的人,精神总是萎靡不振。这时候他在他的公寓房间中央站着,多情地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个挂灯用的钩子。

他手里拿着根绳子不住地晃动。

“它经得住吗?”他暗想。“说不定绳子会断掉,钩子砸到我头上来。……这种生活真糟透了!连个让人好好上吊的地方都没有!”

要不是房门开了,雷勃金的朋友希列普金走进房间来,我都不知道那个疯子的思想会怎样结束。希列普金是《叛徒犹大》报的撰稿人,他十分活泼,兴致勃勃,脸色绯红。

“你好,瓦夏!”他坐下,开口说。“我是来找你的。……咱们一块儿走吧!维堡区①出了个杀人未遂案,这件新闻够写三十行。……有个坏蛋想要杀人而没有杀成。他应该杀成,好让我们写它足足一百行才是,这个混蛋!我,老兄,常常心里想,甚至打算把这个想法写出来发表:如果人类以慈悲为怀,知道我们想吃饱饭,那么上吊的、放火的、受审的,应当多一百倍才对。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他看见那条绳子,摊开手说。“莫非你想入非非,要上吊了?”

“是啊,老兄,……”雷勃金叹道。“够了,……再见吧!

这种生活惹人厌恶!是时候了。……“

“咦,这不是犯傻劲了吗?生活在哪方面会惹得你厌恶呢?”

“这不,处处都使人厌恶。……四下里好象迷雾重重,变幻无常,……模糊不清,……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写。单是想到四下里都是人吃人,人抢劫人,人践踏人,互相往脸上吐唾沫,可是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写,那就能上吊十次!生活在沸腾,劈啪地响,嘶嘶地叫:可是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写!这种该死的二元论埃……”“可是怎么会没有东西可写呢?你就是有十只手,也会有十种工作来占满你的手哩。”

“不,没有什么可写的!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是啊,请问,有什么可写的呢?关于现金出纳员②,已经有人写过了;关于药房,已经有人写过了;关于东方问题,已经有人写过了,……而且写来写去,把问题完全搞乱,就连魔鬼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人们已经写过无神论,写过岳母,写过纪念日,写过火灾,写过女帽,写过道德的堕落,写过楚姬③。……整个宇宙都让人写遍,什么也没剩下。刚才你说到凶杀案,说是某人遭到谋杀。……这有什么稀奇的!我知道这样一个凶杀案:先是把人勒死,然后用刀砍,再浇上煤油烧,这些都是一次干出来的,可是就连这件事也没有使我动笔。我觉得不值一写!这种事早已发生过,没有什么不平常的。就算你贪污了二十万公款,或者涅瓦大街从两头起火,那也不值一写!

所有这些都平平常常,已经有人写过了。再见吧!“

“我不懂!这么多的问题,……这么千变万化的现象!你就是拿起一块石头往狗身上扔过去,也会发现问题或者现象的。……”“问题也罢,现象也罢,都是一钱不值。……比方说,我现在上吊。……依你看来,这是问题,事故,可是依我看来,这不过是用小号字排的一条五行字的消息而已。根本用不着写。以前就有人死,现在也有人死,将来还会有人死,这种事一点新东西也没有。……老兄,所有那些千变万化啦,沸腾啦,嘶嘶的响声啦,都太单调。……写那样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要呕,再者也对不起读者,何必弄得他,可怜的读者,心境忧郁起来呢?”

雷勃金叹口气,摇摇头,苦笑一下。

“不过,”他说,“如果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一件,你知道,吓死人的事,一件极恶劣、极卑鄙的事,一件连魔鬼也会吓死的事,得,那我就活了!要是地球穿过彗星的尾巴,俾斯麦改信回教,或者土耳其攻占卡卢加④,……或者,你猜怎么着,诺托维奇⑤提升为三品文官了……一句话,要是发生了一件令人兴奋的、了不得的事,嘿,那我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了!”

“你好高骛远,可是你得在浅水里试着游一下。你只要细细看一根草,一粒沙子,一条小缝,……那么到处都是生命,戏剧,注悲剧!每块小木片,每头猪,都是一出戏!”

“你也真走运,生成了这样的性格,就连人家吃掉鸡蛋,剩下了鸡蛋壳,你也能见景生情,写出文章来,可是我,……就办不到!”

“那有什么不能写的?”希列普金发脾气说。“依你看来,鸡蛋壳有哪点儿不好?一大堆问题呢!第一,你看见面前有个鸡蛋壳,你就怒火中烧,你就愤慨!!鸡蛋原是自然界指定生产有生命的个体的,……你明白!那是生命!……这个生命,反过来,又会创造出整整一代的生命,这一代又会创造出未来的千万代生命,可是现在这个鸡蛋忽然被人吃掉,成了贪食和任性的受害者!这个鸡蛋原本应该孵出母鸡,那只母鸡一生当中会生下成千个鸡蛋,……那么,事情一清二楚,这就是破坏经济制度,葬送未来!第二,瞧着这个鸡蛋壳,你满心高兴:如果这个鸡蛋已经吃掉,那就说明在俄国人们吃得很好。……第三,你会想到鸡蛋壳可以用来给土地施肥,你就劝告读者要看重这种废物。第四,这个鸡蛋壳促使你想到人间万物生死无常:本来是活着的,现在却没有了!第五……可是我何必再讲下去呢?写出来的东西足够登一百期报纸的!”

“不,我怎么能行?再者我对我自己也失去信心,我灰心丧气了。滚它的,一切都见鬼去吧!”

雷勃金站到凳子上,把那根绳子拴在钩子上。

“别这样,真的别这样!”希列普金劝道。“你看:我们有二十家报纸,都登得满满的!可见有东西可写!甚至内地的报纸也都登得满满的!”

“不。……那些昏睡的议员,那些现金出纳员,……”雷勃金叽叽咕咕说,仿佛在找自杀的理由似的,“那种贵族银行,那种身分证制度,……废除官阶,鲁米利亚⑥,都滚蛋吧!”

“哎,那也只好随你的便了。……”

雷勃金把绳圈套在脖子上,愉快地吊死了。希列普金挨着桌子坐下,一转眼就写完了自杀的消息、雷勃金的讣告、一 篇讨论经常发生自杀案的小品文、一篇主张对自杀者应加重处罚的专论,以及另外几篇关于这个问题的文章。他写完这些,就把它们放在口袋里,高高兴兴地跑到编辑部去,稿费、荣誉、读者都在那边等着他呢。

「注释」

①地名,在彼得堡。

②暗指当时报上常有出纳员因挪用公款而受审的新闻。

③楚姬·维尔德席尼雅(1847—1930),意大利芭蕾舞女演员,曾于一八八 五年在俄国演出。——俄文本编者注

④俄国的一个城名。

⑤当时彼得堡的一家自由派报纸《新闻报》的主笔兼发行人。——俄文本编者

⑥土耳其在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之间对它所侵占的巴尔干半岛各地所用的名称;在十九世纪指保加利亚、黑塞哥维那、阿尔巴尼亚。——俄文本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