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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
这天正赶上我们的ingpénue①福利场演出②。
早晨九点多钟,喜剧演员在她门口站住,他听一下,然后举起大拳头敲她的两扇房门。他非见到女演员不可。不管怎样,不管她多么想睡觉,她也只得从被子里爬出来。……“您倒是开门呀,见鬼!莫非我还得迎着穿堂风冻很久?
要是您知道您这条走廊上冷到零下二十度,您就不会叫我这么久等!要不然,也许您没有心肝?“
直到十点一刻,喜剧演员才听到一声深长的叹息。叹息以后,跟着是下床的声音。下床以后,就是趿拉着拖鞋的声音。
“您有什么事?您是谁呀?”
“是我。……”
喜剧演员不必通报姓名。凭他的说话声就很容易听出是他,声音又沙哑又刺耳,就跟害着白喉症的病人一样。
“您等一等,我穿上衣服。……”
过了三分钟,她开门放他进来。他就走进去,吻女演员的手,在床边坐下。
“我是有事来找您的,”他点上雪茄烟,开口说。“我必得有事才找人,至于串门做客,我情愿让闲得没事做的先生们去干。那么现在就来谈正事。……今天我在您的戏里演伯爵。
……这您当然知道吧?“
“知道。”
“那是个年老的伯爵。第二幕里,我得穿长袍上常这,我想,您也知道吧。……您知道吗?”
“知道。”
“很好。要是我不穿长袍,我就违背真实了。在舞台上,也象在任何地方一样,首先要求真实!不过,mademoiselle,我何必说这话呢?要知道,实际上,人生在世本来就完全是为了追求真理……”“对,这是实在的。……”“这样,在我说完上述这些话以后,您就可以明白我急需一件长袍。然而我又没有一件配得上伯爵穿的长袍。要是我穿上我那件花布长袍给观众看,那您就要遭到很大的损失。这就会给您的福利场演出留下污点了。”
“我能帮您的忙吗?”
“能。自从您那位走后,您这儿留下一件漂亮的天蓝色长袍,镶着丝绒领口和红色穗子。真是一件漂亮而出色的长袍!”
我们的ingpénue脸红了。……她那对可爱的眼睛发红,眫巴,闪闪发亮,象是两颗迎着阳光的玻璃珠。
“您就把那件长袍借给我今天演戏穿吧。……”Ingpénue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那没梳过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脸上和肩膀上。……她的嘴唇和手指头颤动起来。
……
“不,我不能借!”她说。
“这就怪了。……嗯……我可以问一声这是什么缘故吗?”
“什么缘故?哎,我的上帝,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怎么能借?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他待我不好,他为人不正。……这是实在的!他象最坏的流氓似的对待我。……这我承认!他把我丢开,纯粹是因为我挣的薪水少,我不会敲男人竹杠!他要我在那些先生手里捞到钱,再把肮脏钱送给他用,他要这样!真是卑鄙龌龊!只有不要脸的庸俗家伙才能够提出这类要求!”
Ingpénue往圈椅上一坐,那上面放着新熨平的衬衫。她抬起双手蒙住脸。喜剧演员看见她那些小手指头缝里漏出亮晶晶的光点:那是窗玻璃映在她的泪珠上了。……“他把我搜刮空了!”她一面哭泣,一面讲下去。“要搜刮就搜刮吧,可是为什么把我丢开呢?这是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什么地方?”
喜剧演员站起来,走到她跟前。
“别哭了,”他说。“流泪是懦弱。再者,我们每一分钟都可以找到安慰。……您想开点!……艺术就是最彻底的安慰嘛!”
可是就连最彻底的安慰也无济于事。
哭泣之后,紧跟着就是歇斯底里发作。
“一忽儿就会过去!”喜剧演员说。“我等一等好了。”
他一面等她清醒过来,一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打个呵欠,然后在床上躺下。她的床是女人的床,然而不象大剧院里ingpénue所睡的床那么软和。有一根弹簧顶痛喜剧演员的腰。羽毛的尖头穿透粉红色枕套,从枕头里胆怯地钻出来,搔他秃顶的头皮。床的边沿凉得象冰一样。然而所有这些都没有妨碍那个老脸皮舒舒服服地摊开四肢。见鬼,这些女人床上的气味倒蛮好闻呢!
他躺在那儿,摊开四肢,女演员却耸动肩膀,胸中冒出时断时续的呻吟声,手指头不住颤动,撕扯胸前的法兰绒短上衣。……喜剧演员使得她想起一次最不幸的恋爱,以及其中最不幸的一页!歇斯底里持续十分钟左右。女演员清醒过来,把头发往后一扬,用眼睛扫一下房间,继续讲下去。
女人跟您讲话,您是不便于躺在床上的。礼貌第一。喜剧演员就嗽一下喉咙,爬起来,坐好。
“他对待我不正派,”她接着说,“不过由这一点却不能得出结论说,我应当把长袍拿给您。尽管他行为卑鄙,可是我仍然爱他,那件长袍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一看见长袍,就想起他,……流眼泪。……”“我对这种该赞扬的感情丝毫也不反对,”喜剧演员说,“正好相反,在我们这个讲究实际和非常喜欢实利的时代,遇到有这样心地、这样灵魂的人,是件愉快的事。要是您给我长袍穿一晚上,那您就是作出了牺牲,这一点我同意。……不过,请您想一想,为艺术而牺牲是多么愉快啊!”
喜剧演员沉吟一下,叹口气,补充一句说:“特别是因为明天我就会把它还给您。……”“说什么也不行!”
“可这是为什么?要知道,我又不会把它吃下肚去,我要还给您的!您这个人啊,真是的。……”“不,不!说什么也不行!”
女演员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挥舞胳膊。
“说什么也不行!我只有这么一件珍贵的东西,您却想拿走!我宁死也不能给您!我至今还爱这个人!”
“这我完全了解,不过有一点我却不懂,小姐:您怎么能把长袍看得重于艺术呢?……您是个艺术家啊!”
“说什么也不行!您不要说了!”
喜剧演员涨红脸,搔他的秃顶。他沉默一忽儿,问道:“您不肯给?”
“说什么也不行!”
“嗯……原来是这样。……这就叫同事的情分。……只有同事之间才干得出这种事来!”
喜剧演员叹口气,接着说:
“真可惜,见鬼!我们只是口头上而不是行动上的同事,这太可惜了。不过呢,在我们这个时代,言行不一致是很大的特点。比方说,您看一看文学作品就明白了!很可惜啊!特别是我们这些演员,缺了团结的精神,缺了真正的同事情分,就要倒霉。……唉,这把我们坑害得好苦!可是,不对!这只表明我们不是演员,不是艺术家。我们是奴仆,算不得艺术家!我们上台演戏,无非是叫观众看我们裸露的胳膊肘和肩膀,……为了做媚眼,……逗得最上层楼座的观众的心里发痒罢了。……您不肯给吗?”
“您出多少钱都不行!”
“这是最后的决定?”
“对。……”
“好得很。……”
喜剧演员戴上帽子,彬彬有礼地鞠躬,从女演员房间里走出去。他脸红得象虾一样,气得发抖,咬牙切齿地辱骂,在大街上走着,直奔剧院。他边走边用手杖敲着结冰的路面。他真想举起这根节节疤疤的手杖在他卑鄙的同事们身上捅出大窟窟来,那才解恨呢!要是他能用这根演员的手杖捅穿整个地球,那就更好!如果他是天文学家,他就会证明地球是最坏的行星!
剧院坐落在街道尽头,离监狱三百步远。剧院粉刷成砖色。整个房子都是那种颜色,只有张大的裂口除外,那些裂口表明剧院是用木料搭成的。这个剧院原本是个粮仓,里面储存过一袋袋面粉。粮仓改成剧院,倒不是因为它有什么长处,而是因为它是全城最高的破房子。
喜剧演员走进售票处。那里,他的好朋友,售票员施达木在肮脏的椴木桌旁坐着,他原是日耳曼人,却冒充英国人。
售票员眼睛近视,头脑蠢笨,耳朵发聋,然而所有这些却没有妨碍他规规矩矩地注意听他的同事讲话。
喜剧演员走进售票处,皱起眉头,在售票员面前站住,摆出拳斗家的架式,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他沉默了一忽儿,摇摇头,大叫一声:“请问,应该把这些人叫做什么东西,施达木先生?!”
喜剧演员举起拳头砸在桌子上,然后愤愤不平,往木头长凳上一坐。他很久没有刮过脸,一大片胡子围绕着他的嘴,从那张嘴里,恶毒的、气急败坏的、疯狂的话语不是象涓涓的细流那样吐出来,而是象汪洋大海那样倾泻出来。即使只有个售票员同情他也好!缺了他,这所糟糕的破房子就会垮台,可是那个小妞儿,那个自作多情的瘟女人,偏偏不尊重他的要求!她居然对这个主要喜剧演员不给面子(更不要说拒绝为他效劳了),而他十年前却被人邀请在京城的剧院里演过戏!这真是岂有此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可怜的剧院冷得要命。狗窝都不会比它冷。老售票员倒聪明,他穿着皮袄,套着毡靴,坐在这儿。窗子上结着冰,地板上吹过一股比北极更强烈的风。房门关不严,门边是白的,因为结了霜。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甚至他的愤怒都带着寒意。
“她会记住我的!”喜剧演员结束他的戟指痛骂的演说道。
他把两条腿放在长凳上,用他的皮大衣的底襟盖上,那件皮大衣是十二年前他的朋友,一个死于肺痨病的演员留给他的。他把身上的皮大衣裹紧,停住口,把鼻子缩进皮大衣里,对着胸口呼吸。
他的舌头停住了,然而另一方面,脑筋却在活动。他的脑筋在想办法。必须对那个冒犯他和不尊敬他的小姐儿报复一下!
喜剧演员没有把眼睛藏在皮大衣里,而让它们随意观赏,爱看哪儿就看哪儿。……幸好那对眼睛倒没有冻僵。售票处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得眼睛发生兴趣。木板隔墙旁边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前面有一条长凳,老售票员就坐在长凳上,身穿狗皮大衣,脚上套一双毡靴。一切都灰色,平庸,陈旧。甚至灰尘也陈旧了。桌子上放着一本还没动用过的戏票册。看客们还没有来。他们要到吃中饭的时候才开始来。除了桌子、长凳、戏票和墙角上一叠纸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寒酸透了,乏味透了!
不过,我说错了:售票处里确实有一件奢侈品。那件东西丢在桌子底下,同废纸混在一起,只因为天冷才没有扫出去。再者,那把扫帚也不知去向了。
桌子底下丢着一块大纸板,扑满尘土,而且撕裂了。售票员毫不客气地用毡靴踩它,把唾沫吐在上面。这块纸板就是奢侈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本日戏票全部售完”。这东西,在它存在的全部时间里,还没有机会在售票处的小窗口挂过一次,没有一个看客能够夸口说见过它。那是块挺好而又幸灾乐祸的纸板!可惜它没有经人使用过。观众不喜欢它,不过另一方面,演员倒都喜欢它呢!
喜剧演员的眼光在墙壁上和地板上移来移去,不能不碰到那件珍品。喜剧演员是不善于思考的,然而这次他却灵机一动。他看见那块纸板后,拍着脑门子,大叫一声:“有办法了!妙得很!”
他弯下腰去,把写明戏票售完的布告牌拉到他跟前来。
“好极了!美妙绝伦!这个办法要弄得她吃大亏呢,比失掉带红穗子的天蓝色长袍还厉害!”
过了十分钟,那块纸板,在它存在的全部时间里,第一 次,也是最后一次挂在小窗口了,而且……说的是假话。
它说的是假话,可是人家相信它。傍晚,我们的ingénue在旅馆房间里躺着,放声痛哭,声音响得整个旅馆都能听见。
“观众不喜欢我了!”她说。
只有风才不嫌麻烦,来同情她。它,好心肠的风,在烟囱里和通风小窗里哭着,哭出各式各样的调门,而且,大概哭得很诚恳。至于喜剧演员,这天傍晚却坐在酒店里喝啤酒。
他一味喝啤酒,心满意足。
「注释」
①法语:演年轻纯洁的少女的女演员。
②即借某一演员生日等机会,举行演出,以使该演员多得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