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
我忘了!!
契诃夫
伊凡·普罗霍雷奇·加乌普特瓦赫托夫原是个灵活利索的中尉,擅长跳舞,又是追求女性的能手,如今却已经成为又胖又矮而且瘫痪过两次的地主了。有一天,他替他妻子买东西,忙得劳累不堪、筋疲力尽后,走进一家大的乐器商店里,要买乐谱。
“您好!……”他走进商店里,说。“请您费心给我拿……”一个矮小的日耳曼人站在柜台里边,这时候对他伸出脖子来,脸上现出笑吟吟的问号。
“请问,您要买什么?”
“请您费心给我拿……。天气好热啊!这样的气候简直叫人没法办!请您费心给我拿……。嗯嗯,……给我拿……嗯……请您费心……。我忘了!!”
“您再想一想,先生。……”
加乌普特瓦赫托夫抿紧嘴唇,小小的额头上皱出许多纹路,抬起眼睛来沉思不语。
“我忘了!!这真是鬼记性啊,求主宽恕我这样说!喏……喏……请您费心给我拿……。嗯……我忘了!!”
“您再想一想,先生!”
“我本来对她说过:你写下来!她偏不写。……她干吗不写呢?我总不能样样都记住嘛。……不过,也许您知道吧?那是一首外国曲子,弹起来响亮得很。……啊?”
“这样的曲子,您知道,我们这儿有很多呢,所以……”“嗯,是埃……当然了!嗯……嗯……让我想想看。……哎,这可怎么办?我买不到这首曲子就没法回家去。娜嘉,也就是我的女儿,要闹个没完了。要她弹琴而又没有乐谱,您知道,那可不方便,……那她就弹不好!她本来有乐谱,不过,实不相瞒,我一不小心把煤油泼在乐谱上,又深怕惹出一场争吵来,就悄悄把它丢在五屉柜后边了。……我可不喜欢女人家吵闹!她就叫我再买一本。……嗯,是埃……嘿,……好大的一只猫!”加乌普特瓦赫托夫说,伸出手去摩挲一
只躺在柜台上的大灰猫。……它呜呜地叫起来,舒畅地伸个懒腰。
“挺好的猫。……看样子,它还是西伯利亚的种呢,坏东西!……这倒是良种的猫,小坏包。……它是公猫还是母猫?”
“公猫。”
“咦,你看什么?丑嘴脸!傻瓜!老虎!你捉老鼠吗?咪呜,咪呜?……这真是该死的记性!……你好肥啊,小坏包!
您能把它下的小崽子给我一只吗?“
“没有。……嗯。……”
“要不然我就带一只回去。……我的老婆最喜欢这些东西:猫!……现在可怎么办呢?我一路上都记得,可就是现在忘了。……记性不济了,完了!我老了,我的好年月过去了。……如今到死的时候了。……那首曲子弹起来响亮得很,很花哨,很庄严。……对不起……嗯……也许,我来唱一下吧。……”“您唱吧,……oder①……oder……或者吹口哨也成!
……“
“在房间里吹口哨是罪过。……喏,我们那儿有个谢杰尔尼科夫,专爱吹口哨,吹啊吹的,后来就倾家荡产了。……您是日耳曼人还是法国人?”
“日耳曼人。”
“这我从您的相貌就看出来了。……幸好您不是法国人。
……我不喜欢法国人。……他们嘴里老是嘘啊嘘的吹个不停,……糟透了!打仗的时候,他们吃老鼠。……有个法国人在自己开的小铺里一天到晚吹口哨,到后来就把他的食品杂货一古脑儿吹到烟囱里去了!如今他欠下一身债。……连我这儿他也欠着二百卢布呢。……我有时候用鼻子哼几句。嗯。
……对不起。……我要唱了。……等一等。我马上就唱。……咳。……我有点咳嗽。……嗓子眼里发痒。……“加乌普特瓦赫托夫捻着手指头打了三个榧子,然后闭上眼睛,用假嗓唱起来:”斗斗梯斗斗。……哈哈哈。……我唱的是男高音。……我在家里最常唱童高音。……对不起。……梯拉拉。……咳。
……我的牙缝里不知卡了个什么东西。……呸!原来是一粒小谷子。……斗斗。……咳。……我多半感冒了。……我在酒店里喝了点凉啤酒。……特鲁鲁鲁。……就照这样一路高上去,……然后,您知道,又低下来,低下来。……就这样忽上忽下的,后来又一步步上去,声音那么脆,……斗斗梯……鲁鲁。……您听懂了吗?这时候接着是低音:古古古土土。……听懂了吗?“
“没听懂。……”
公猫惊讶地瞧着加乌普特瓦赫托夫,多半笑起来了,然后懒洋洋地从柜台上跳下去。
“没听懂?可惜。……不过我喝得也不对。……我全忘了,真叫人心烦!
“那您就弹钢琴吧。……您会弹吗?”
“不行,我不会弹。……以前我倒拉过小提琴,只有一根弦,不过那也拉得不怎么样,……马马虎虎。……我没好好学过。……我弟弟纳扎尔倒会弹琴。他学过。……教他弹琴的是法国人罗卡特,您也许知道,就是韦耐笛克特·福兰崔奇。……那个法国佬可真逗笑。……我们开玩笑,叫他拿破仑派。他生气了。……他说:我可不是拿破仑派,……我是法国共和派。……他那模样,说实在的,也真是共和派。……简直生成一副狗嘴脸。……我那去世的父母什么也没教过我。
……他们常说:你爷爷叫伊凡,你也叫伊凡,所以你一举一 动都得象你爷爷:你得做军人,小坏蛋!你得跟火药打交道!!
娇气,孩子……孩子……我,孩子……我,孩子,不许你娇里娇气!你爷爷多少是靠吃马肉活下来的,你也得吃马肉!你脑袋底下别垫枕头,要垫马鞍子!……现在我要是回到家里,那可够我受的!她们非把我吞下肚去不可!没买着乐谱,那可回去不得。……既是这样,那就再见!原谅我打搅您!……这架钢琴值多少钱?“
“八百卢布!”
“哎呀呀。……圣徒呀!这真叫做‘只顾买钢琴,出门没裤子穿’!嘿,嘿,嘿!八百卢布!!!讲究得很呢!再见了!
希烈亨齐!盖本齐!②……您猜怎么着,有一回我在一个日耳曼人家里吃饭。……吃过饭后,我问一位先生,也是日耳曼鬼子:在德国话里,‘承赐盛宴,不胜感激之至’怎么说?他就对我讲了,……讲了又讲。……对不起!……他是这么说的:“伊赫·里贝·笛赫·丰·冈三·盖尔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满心爱你!”站在柜台里边的日耳曼人翻译道。
“哎哟!我走到主人的女儿跟前,把这句话照样说了一遍。
……她发窘了。……她差点发了歇斯底里呢。……要命啊!
……再见吧!俗语说的好:脑筋太糊涂,苦了两条腿。……我就是这样。……凭这种糟糕的记性就得倒霉:多跑二十趟路!回头见!“
加乌普特瓦赫托夫小心地推开店门,来到街上,走出五 步远,戴上帽子。
他把他的记性骂了几句,后来就沉思了。……他暗想他会怎样回到家里,他的妻子、女儿、孩子怎样迎着他跑过来。……他的妻子把他买来的东西检查一遍,开口骂他,把他叫做一种什么动物,蠢驴或者笨牛什么的。……孩子们扑到糖果上,拚命损害他们已经吃坏的肠胃。……娜嘉走出房间,迎着他走过来,身上穿着浅蓝色连衣裙,打着粉红色领结,问道:“乐谱买了吗?”一听说“没买”,她就会骂她的老父亲,跑回她的小房间里去,锁上门,放声大哭,不肯出来吃饭。……后来她从房间里走出来,泪痕斑斑,愁眉苦脸,挨着钢琴坐下。起初她弹着悲伤的曲子,哽咽着,唱一首什么歌。……直到傍晚,娜嘉才渐渐高兴起来。终于,她最后一次长叹一声,弹出她喜爱的曲子:斗斗梯斗斗……加乌普特瓦赫托夫使劲拍一下额头,象疯子似的回转身来,往那家商店跑去。
“斗斗梯斗斗,对了!”他一面跑进商店,一面哇哇地嚷。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斗斗梯斗斗!”
“埃……好,现在明白了。这就是李斯特③的狂想曲,第二号。……Hongroise④……”“对,对,对。……李斯特,李斯特!要是我说的不对,就叫上帝打死我,是李斯特!第二号!对,对,对。……好人呀!就是它!亲人呀!”
“是的,李斯特的曲子很难唱。……那么您要买哪一种,original⑤还是facilité⑥?”
“随便哪种都成!只要是李斯特,第二号就行!这个调皮的李斯特呀!斗斗梯斗……哈哈哈!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一准是它!”
日耳曼人从货架上取下乐谱本,连同一大叠价目表和广告卷在一起,把纸卷递给眉开眼笑的加乌普特瓦赫托夫。加乌普特瓦赫托夫付出八十五戈比,嘴里吹着口哨,走出去了。
①德语:或者。
②用俄语口音学说德语:您说吧!给我吧!
③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
④法语:匈牙利的。
⑤法语:原本。
⑥法语: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