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
在故乡
一
顿涅茨克铁路。一个冷冷清清的火车站,呈现着白色,孤单地立在草原上,墙壁晒得发烫,没有一点阴影,看上去这儿象是没有人似的。火车把您丢在这儿,开走了,它的轰隆声先还可以隐约听见,最后无声无息了。……车站附近一片荒凉,除了您的马车以外,别的马车一辆也没有。您就坐上一辆四轮马车(这在坐过火车以后是极其痛快的),沿着草原上的大道走去,您面前渐渐展开一幅幅在莫斯科附近没有的画面,广漠无垠,单调得迷人。草原,草原,此外什么也没有了。远处是一 座古墓或者一架风车。牛车在载运煤炭。……鸟儿在平原上空低低地飞翔,有节奏地扇动着翅膀,使人看得昏昏欲睡。天气炎热。一两个钟头过去了,却还是草原,草原,远处也还是古墓。您的车夫讲这讲那,常常用鞭子往旁边指一指,他讲得很长,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而您的灵魂沉浸在安宁之中,不愿意回想过去的事了。……一辆三套马车来接薇拉·伊凡诺芙娜·卡尔津娜。车夫把她的行李放好,开始整理马具。
“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薇拉说,不住地往四下里看。“上一 回我在这儿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那差不多是十年以前的事了。我记得那一回赶着马车来接我的是包利斯老头。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车夫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光是照乌克兰人那样生气地瞪她一眼,爬上了车夫的座位。
出了火车站,要走大约三十俄里的路。薇拉也给草原的魅力迷住,忘记过去,只想着这儿多么辽阔,多么自由。她健康,聪明,美丽,年轻(她刚刚二十三岁),到现在为止,她的生活里所缺乏的恰好就是这种辽阔和自由。
草原,草原。……马车奔驰着,太阳越升越高,在她小时候,六月间的草原似乎没有这么丰富多采,这么茂盛。草地上开满鲜花,有绿色的,黄色的,淡紫色的,白色的。这些花和晒热的土地冒出一阵阵香气。大路上有些古怪的、蓝色的鸟。
……薇拉早已没有祈祷的习惯,可是现在却克制着睡意,喃喃地说:“主啊,保佑我在这儿过得畅快吧。”
她心里平静,舒服,似乎情愿照这样望着草原,坐一辈子马车。忽然,路旁出现一道深深的山沟,长满小橡树和小赤杨树。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大概下边有一条小溪吧。在这一边,在悬崖的边沿上,有一群山鹑扑棱一声飞起来。薇拉想起从前傍晚他们常到这道悬崖旁边来散步,那么庄园一定很近了!果然,远处现出杨树和谷仓,旁边冒起一股黑烟,这是在烧旧麦秆。这时候她的姑姑达霞迎面走来,摇着手绢;她的爷爷站在露台上。哎呀,多么高兴啊!
“亲爱的!亲爱的!”她姑姑说,尖声喊着,就象发了癔病似的。“我们真正的女主人来了!要明白,你就是我们的女主人,我们的女皇啊!这儿样样东西都属于你!亲爱的,美人儿,我不是你的姑姑,而是你顺从的奴隶!”
薇拉除了姑姑和爷爷以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她母亲早已去世,她父亲是个工程师,三个月前从西伯利亚回来,死在喀山。她爷爷蓄着一大把白胡子,身体很胖,脸色红润,害气喘病,走起路来拄着手杖,挺起肚子。她姑姑是个四十二岁的女人,穿一件袖子隆起的时髦连衣裙,腰身勒得很紧,显然要打扮得年轻点,仍旧想招人喜爱。她走起路来踩着细碎的步子,同时她的脊背不住地颤动。
“你会喜欢我们吗?”她搂住薇拉,说。“你不骄傲吧?”
大家按照爷爷的心意做感恩祈祷,然后吃很久的饭,于是对薇拉来说,她的新生活开始了。他们给她准备了一个最好的房间,把全家所有的地毯都拿来铺上,而且放上许多花。晚间她在她那张舒适的、宽阔的、柔软的床上躺下,盖上一床发散出存放过久的衣服气味的绸被子,她就快活得笑起来。她姑姑达霞进来一忽儿,为的是给她道晚安。
“喏,你总算回来了,谢天谢地,”她在床沿上坐下来,说。
“你看得明白,我们生活得挺好,再好也没有了。只有一件:你爷爷不行了!糟透了!他气喘,记性也差了。你记得吗?他以前健康得很,力气大极了!他是个火气很大的人。……从前,只要仆人不顺他的心或者出了点什么事,他就跳起来,嚷着:”抽他二十五下!拿桦树条子!‘可是现在他变得和气多了,听不见他嚷了。而且,现在也不是那种年月,宝贝儿,不兴打人了。嗯,当然,何必打人呢,可是把他们惯坏也不应该。“
“姑姑,现在他们还挨打吗?”薇拉问。
“有时候,总管打他们,我是不打的。求主保佑他们!你爷爷拗不过老脾气,有的时候举起手杖来挥动几下,不过打是不打了。”
姑姑达霞打了个呵欠,她先在嘴上,然后在右耳朵上画一 个十字。
“这儿生活沉闷吗?”薇拉问。
“怎么对你说好呢?现在地主都搬走,不住在这儿了。不过,宝贝儿,附近陆续建造了一些工厂,什么工程师啦,医师啦,采矿技师啦,多着呢!当然,有业余演出,有音乐会,不过打牌的时候居多。他们常坐车到我们这儿来。工厂里的涅沙波夫大夫就常来,他长得挺漂亮,招人喜欢!他看了你的照片就爱上你了。我呢,打定了主意,心想:行,这也是薇罗琪卡①的造化。这人又年轻又漂亮,还有家当,一句话,正配得上。嗯,说真的,你也是天下难找的未婚妻。你出身上流人家,我们的田产已经抵押出去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经营得挺好,没有荒掉。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可是往后都归你了。我是你的顺从的奴隶。我那去世的哥哥,你的爸爸,留下一万五 .……哦,不过,我看出来,你的眼皮要合上了。那就睡吧,孩子。”
第二天薇拉在房子四周散步很久。那儿有个古老的花园,不好看,小路也没有一条,坐落在一个斜坡上,很不方便,完全荒芜了,大概他们认为这是家业当中一种多余的东西吧。这儿有许多蛇。戴胜鸟在树下面飞来飞去,叫着:“呜—吐—吐!”从那声调听起来,仿佛要叫人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下面是一道河,岸旁长满高高的芦苇,河对面,离岸半俄里,是个村子。薇拉从花园里走到田野上,眼睛望着远处,心里想着她在故乡的新生活,一心要弄明白,什么样的前途在等待她。草原的这种辽阔、这种美丽的恬静,都在对她说:幸福临近了,也许已经来到了;实际上成千的人都会说:一个年青健康、受过教育的人,又住在自己的庄园上,这是多么幸福啊!同时,这无边无际的原野,单调而没有人烟,却使她害怕,有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安静的绿色怪物会吞吃她的生命,把它化为乌有。她年轻,优雅,喜爱生活;她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了业,学会说三种外国语,读过很多书,跟父亲一块儿游历过;可是,难道所有这些仅仅是为了到头来在一个荒僻的草原庄园上定居下来,成天价无所事事,从花园里走到田野上,再从田野上走到花园里,然后就在房子里坐着,听爷爷喘气吗?可是该怎么办呢?躲到哪儿去呢?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答案。等到她走回家去,她就暗想:她在这儿未必会幸福,从火车站坐着马车到这儿来的时候比在这儿生活有趣得多了。
医师涅沙波夫从工厂里来了。他是医师,然而三年前他在工厂里入了股,成了工厂主人之一 ,现在虽然还干医疗工作,却不认为医疗是他的主要工作了。从外貌来看,这是个脸色苍白、身体匀称的金发男子,穿一件白色坎肩;可是要了解他的心灵,了解他头脑里有些什么想法。那就难了。他打过招呼以后,就吻姑姑达霞的手,然后不时站起身来,去给人端椅子,或者让出自己的坐位,始终很严肃,不说话,如果开口说话,那么虽然讲得很有条理,声音也不低,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头一句话总是叫人听不清,弄不懂。
“您弹钢琴吗?”他问薇拉,忽然急促地站起来,因为她把手绢掉在地上了。
他从中午坐到深夜十二点钟,沉默不语,薇拉很不喜欢他。她觉得在乡下穿白坎肩显得俗气,他那种过分讲究礼貌的姿态、举止和他那张生着黑眉毛的、严肃的白脸叫人感到腻味。她觉得他经常沉默大概是因为他智力不发达。可是姑姑在他走后却高兴地说:“嗯,怎么样?挺迷人,不是吗?”
二
姑姑达霞掌管这份家业。她把腰身勒得很细,两条胳膊上的镯子玎玸熥飨欤缓龆叩匠浚缓龆叩焦炔郑缓龆*走到牲口棚,老是踩着细碎的步子,背脊不住地颤动。不知什么缘故,她对管事或者农民讲话,每次都要戴上夹鼻眼镜。爷爷老是坐在一个地方摆牌阵②或者打盹儿。到午饭和晚饭的时候,他吃得非常多。仆人给他端来今天的菜、昨天的菜、星期日剩下的冷馅饼、仆人的腌牛肉,他都狼吞虎咽,一古脑儿吃光。每次吃饭都给薇拉留下很深的印象,因此后来她一看到人们赶羊,或者从磨坊里运来面粉,她就会想:“爷爷会把这些都吃掉的。”他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专心吃东西或者玩牌阵,可是有时候,在吃饭的当儿,他看到薇拉,就动了感情,温柔地说:“我的独一无二的亲孙女啊!薇罗琪卡!”
他说着,眼泪就在他的眼睛里发亮。或者,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脖子变粗,恶狠狠地瞧着仆人,敲着手杖,问道:“为什么不拿辣根来?”
冬天他过一种完全不出家门的生活,夏天他偶尔坐上马车到野外去看一看燕麦和青草,回到家里来总是挥动着手杖,说缺了他,到处都搞得乱糟糟。
“你爷爷心绪不好,”姑姑达霞小声说。“嗯,现在倒没什么了,可是从前啊,那可不得了:”抽他二十五下!拿桦树条子!‘“姑姑抱怨说大家都变懒了,谁都不干活儿,这份田产没有带来什么收入。确实,这儿说不上什么农业上的经营;大家只是按照习惯耕一点地,下一点种,实际上没干什么事,虚度光阴。可是大家又成天价跑来跑去,这样那样地计算,忙忙碌碌在这所房子里,从早晨五点钟就忙起,经常可以听见:”拿来“,”拿去“,”快去找“,到傍晚仆人们照例累得筋疲力尽。姑姑每个星期都要更换厨娘和女仆;有时候她认为她们道德败坏而辞退她们,有时候她们说累得要命,自动走了。本村的人谁也不来当差,那就只好到远村去雇人。本村的人只有一个姑娘阿辽娜还在这儿当差,没有走掉,因为她一家人老老小小都靠她的工钱糊口。这个阿辽娜身材矮小,脸色苍白,傻头傻脑,整天收拾房间,伺候开饭,生火,缝补,洗衣服,可是大家总觉得她是在瞎忙,把靴子踩得咚咚响,反而在这所房子里妨碍别人做事。她生怕叫东家辞掉,被打发回家;因为怕,她就常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打碎碗碟,他们就扣她的工钱,事后她的母亲和祖母就到这儿来,在姑姑达霞面前跪下求情。
客人们每个星期来一次,有时候来得勤一些。碰到这种时候,姑姑就走到薇拉的房间里,说:“你最好去陪客人坐坐,要不然人家就要认为你骄傲了。”
薇拉走去陪客人,跟他们一块儿玩很久的“文特”③,或者由她弹钢琴,客人们跳舞。姑姑兴高采烈,跳舞跳得喘吁吁的,走到她面前,小声说:“你对玛丽雅·尼基佛罗芙娜要亲热点。”
十二月六日,圣尼古拉节 ,一下子来了很多客人,有三十 个上下。他们玩文特一直玩到深夜,许多人留下来过夜。到早晨,他们又坐下来打牌,然后吃饭,饭后薇拉走到自己的房间去,打算躲开谈话,躲开烟雾,休息一下,可是那儿也有客人,她绝望得差点哭出来。到傍晚,大家准备动身回家,她才因为他们到底要走了而高兴起来,就说:“你们再坐一忽儿吧!”
客人们使她劳累,使她感到拘束;同时(差不多每天如此),天一黑下来,她就想走出家门,坐上马车随便到哪儿去——去工厂或者附近的地主家做客,在那儿打牌,跳舞,玩游戏,吃晚饭。……在工厂里和矿场上工作的年轻人有时候唱小俄罗斯歌,唱得很不坏。他们唱的歌总叫人感到辛酸。要不然,他们就一齐聚在房间里,在昏暗的暮色中谈矿场,谈当初埋在草原的地底下的金银财宝,谈萨乌尔古墓④。……谈着谈着,天色晚了,有时候会忽然传来“救—命—氨的喊叫声。这是一 个醉汉在走路,或者有人在附近矿场上遭到抢劫。要不然,风就在炉子里哀号,吹打护窗板,后来,过了一阵,教堂里就响起报警的钟声:这是暴风雪开始了。
在所有的晚会、野餐会、宴会上最招人喜欢的女人总是姑姑达霞,最招人喜欢的男人总是医师涅沙波夫。在工厂和庄园里,很少有人朗诵,弹起钢琴来也只弹进行曲和波尔卡舞曲,年轻人老是为他们不理解的事发生激烈的争论,显得很粗暴。
他们吵得厉害,声调很高,可是说来奇怪,薇拉在别的地方从来也没有遇见过象他们那样漠不关心、无所用心的人。好象他们既没有祖国,又没有宗教,对社会也不感兴趣。大家谈到文学,或者解答什么抽象的问题的时候,从涅沙波夫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他已经很久没看什么书,而且也不想看。他神态严肃,没有表情,象是一张画得很糟的肖像画,经常穿一件白色的坎肩,始终沉默不语,莫测高深;可是太太小姐们都认为他有趣味,欣赏他的风度,嫉妒薇拉,因为他显然很喜欢她。薇拉每一次做客回来都感到烦恼,暗自赌咒从此再也不出家门;可是白天过去,傍晚一到,她就又急忙赶到工厂去,整个冬季几乎天天如此。
她买书,订杂志,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这些书和杂志。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她还在看书。等到过道里的钟敲了两下或者三下,她看书看得太阳穴胀痛,她就在床上坐起来,想心思。该干些什么好呢?上哪儿去好呢?这个该死的、纠缠不休的问题早就有许多现成的答案,可是实际上又一个都没有。
啊,为民众服务,减轻他们的痛苦,教育他们,那该是多么高尚,神圣,美妙啊!可是她薇拉不熟悉民众。该怎样接近他们呢?对她来说,民众是生疏的,没有趣味的,她受不了农民小木房里那种刺鼻的气味、酒馆里骂人的话、没洗脸的孩子们、农妇们唠叨疾病的话。要她在雪地上走一大段路,冻得浑身发僵,然后在密不通风的小木房里坐着,教那些她不喜欢的孩子们读书,不,那还不如死了的好!再说,你教农民的孩子们读书,可同时,姑姑达霞却收那些饭铺的租金,罚农民钱,这是多么荒唐!关于学校、乡村图书室,关于普及教育,议论有那么多,可是,如果所有这些熟识的工程师、工厂主、太太们不是假充善人,而是真的相信教育是必要的,他们就不会象现在这样每月发给教师十五个卢布,叫他们挨饿了。学校也罢,关于愚昧的议论也罢,仅仅是为了欺骗自己的良心罢了,因为他们拥有五千或者一万俄亩土地,却对民众漠不关心,那是可耻的。
太太们讲到医师涅沙波夫,总是说他心善,为工厂开办了一所学校。不错,他用工厂的旧砖头造学校,花了大约八百卢布,在学校的落成典礼上人们为他唱《长命百岁》歌,可是要他把股票献出来,他就未必肯,他脑子里也未必想到过农民跟他一样是人,也需要在大学里受教育,而不仅仅是在工厂这种简陋的学校里读书。
薇拉恼恨自己,也恼恨所有的人。她又拿起书来,想看下去,可是过一忽儿又坐起来,想心思。去做医师吗?可是要做医师,就得把拉丁语考及格,再者她对死尸和疾病有一种难于克制的厌恶感。要是能做机械工程师、法官、船长、科学家,干一种可以用出全部体力和脑力的工作,累得筋疲力尽,然后晚上酣畅地睡一觉,那就好了;要是能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一种什么事业,使得自己成为一个有趣味的人,被有趣味的人所喜欢,而且爱上一个人,有自己的真正的家庭,那就好了。……可是该怎么做呢?从哪件事做起呢?
有一回 ,在大斋节期间的一个星期日,姑姑清晨走到她的房间里来取阳伞。薇拉坐在床上,双手抱住头,沉思着。
“你,宝贝儿,该到教堂去才对,”姑姑说,“要不然人家就会以为你是个不信神的人了。”
薇拉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我看得出来你烦闷,可怜的人儿,”姑姑说,在床前跪下;她疼爱薇拉。“说实话,你烦闷吗?”
“我闷得慌。”
“美人儿,我的女皇,我是你的顺从的奴隶,我一心巴望你好,巴望你幸福。……你说,为什么你不愿意嫁给涅沙波夫呢?
你还要什么样的人呢,孩子?原谅我心直口快,亲爱的,这样挑挑拣拣是不行的,我们又不是公爵。……岁月如流,你不是十 七岁了。……我真弄不懂!他爱你,崇拜你嘛!“
“哎,主啊,”薇拉气恼地说,“可是我怎么知道呢?他自己闷声不响,从来也不说一句话。”
“他不好意思,宝贝儿。……万一你回绝他呢!”
后来姑姑走了,薇拉就站在房间中央,不知道该穿衣服呢,还是该再睡下去。那张床真讨厌。往窗外看一眼,那儿也净是光秃的树木、灰白的雪、讨厌的寒鸦、要被爷爷吃掉的猪。
……
“真的,”她暗想,“也许还是出嫁的好!”
三
一连两天,姑姑带着泪痕、扑着浓粉的脸走来走去,吃饭的时候不住地唉声叹气,呆望着神像。谁也不明白她愁的是什么。后来她终于下了决心,走到薇拉的房间里,随随便便地说:“是这么回事,孩子,我们该缴银行贷款的利息了,可是佃户没有给我们钱。让我从你爸爸留给你的一万五当中拿一笔钱来付利息吧。”
后来姑姑一整天在花园里熬樱桃果酱。阿辽娜烤得脸蛋绯红,时而跑到花园里,时而跑到房外,时而跑到地窖去。姑姑熬果酱的时候,脸色十分严肃,仿佛在举行什么宗教仪式似的。从她短短的袖子里露出两只小小的、结实的、傲慢地指挥别人的手,女仆不停地跑来跑去,在果酱四周忙忙碌碌,而这果酱她是吃不到的,每逢这种时候,可以感觉到这儿有一种折磨人的气氛。……花园里有熬熟的樱桃味。太阳已经落下去,火盆已经端走,然而空中仍旧保留着那种好闻的甜香气味。薇拉坐在一条长凳上,看一个新来的工人按她的指示修一条小路,这人是个过路的年轻的兵。他用铁锹铲着草土,把它堆到一辆手推车上。
“你原是在哪儿当兵的?”薇拉问他。
“在别尔江斯克。”
“你现在要到哪儿去呢?回家去?”
“不,小姐,”工人回答说。“我没有家。”
“那你是在哪儿出生、长大的呢?”
“在奥廖尔省。我当兵以前跟着我妈住在后爹家里;我妈当家,她很受尊敬,我靠她生活。我当兵的时候收到一封信,说我妈已经死去。……现在我好象不乐意回那个家了。他又不是我的亲爹,所以那个家也就成了外人的家。”
“那么你的亲爹死了吗?”
“我不知道,小姐。我是私生子。”
这当儿窗口露出姑姑的身影,说:
“ Ilnefautpasparlerauxgens⑤……小伙子,到厨房去,”她对兵士说。“到那儿去跟人聊天吧。”
后来,如同昨天和往常一样,又是晚饭,阅读,失眠的夜晚,没完没了的老一套想法。三点钟,太阳升起来了,阿辽娜已经在过道里奔走不停,而薇拉还没有睡觉,支撑着看书。手推车的吱吱嘎嘎声响起来:这是新来的工人到花园里去了。……薇拉拿着书坐在窗口,昏昏欲睡,瞧那个兵士为她修路,这个工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小路象皮带一样平坦整齐,她愉快地想象将来路上铺了黄沙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五点钟刚过,就可以看见姑姑从正房里走出来,穿一件粉红色宽大长衣,头发上夹着卷发纸。她在门廊上默默地站了三 分钟光景,然后对那个兵士说:“你把你的身分证拿去,走吧,求上帝保佑你。我不能让我的家里有个私生子。”
一种沉重、愤恨的感觉涌上了薇拉的心头。她愤怒,憎恨她的姑姑;她对她的姑姑厌恶到了难以忍受、深恶痛绝的地步。……然而怎么办呢?打断她的话吗?把她辱骂一番吗?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假定同她斗争,把她赶走,使她不能为非做歹,假定能使她爷爷不再摇晃手杖,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呢?这无异于在看不到尽头的草原上打死一只老鼠或者一条蛇罢了。广大的空间、漫长的冬季、生活的单调无聊,使人感到束手无策,这局面似乎毫无希望,弄得人什么事也不想做,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毫无用处。
阿辽娜走进来,对薇拉深深一鞠躬,然后动手把一把圈椅端出去,为的是拍打那上面的尘土。
“这时候来收拾房间,”薇拉气恼地说。“出去!”
阿辽娜茫然失措,吓得没有弄明白薇拉要她干什么,就赶紧收拾五斗橱上的东西。
“我跟你说,出去!”薇拉喊道,浑身发冷;以前她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出去!”
阿辽娜发出一声呻吟,像鸟叫似的,把一块金表掉在地毯上了。
“滚出去!”薇拉大叫一声,嗓音都变了。她跳起来,周身发抖。“把她赶出去,她把我气坏了!”她接着说,很快地跟踪阿辽娜走到过道上,不住地顿脚。“滚出去!拿桦树条子来!抽她!”
随后她忽然清醒过来,就照她原来的样儿,头没梳,脸也没洗,穿着睡衣和拖鞋,一口气跑出房外去了。她一直跑到熟悉的悬崖边上,藏在杂草丛里,免得看到人,也免得让人看到。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的草地上,既不哭,也不怕,眼睛望着天空,一眫也不眫,冷静而清楚地思忖着:刚才发生了一件她永远不能忘记而且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事。
“不,够了,够了!”她想。“现在该把自己抓紧,要不然这种事就没个完了。……够了!”
中午,医师涅沙波夫坐着马车穿过山沟,到庄园那儿去。
她看见他,就很快作出决定,她要开始过新的生活,她要逼着自己开始,这个决定法她心绪安定下来。她目送着医师的匀称身材,仿佛要减轻她的决定的严峻性质似的,说:“他挺好。……我们一块儿好歹总能过下去。”
她走回家去。她正在换衣服,姑姑达霞走进她的房间,说:“阿辽娜惹得你不痛快,宝贝儿,我打发她回家去了。她母亲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顿,还到这儿来,哭哭啼啼的……”“姑姑,”薇拉很快地说,“我愿意嫁给涅沙波夫大夫了。只是请您去跟他谈。……我没法谈。……”她又走到野外。她一面信步走去,一面作出决定:等她出嫁以后,她就管家,给人医病,教人读书,凡是她这个圈子里其他女人所做的事她都要做。至于那种经常不满意自己和不满意别人的心情,那种每逢回顾过去就会看到象山一样立在面前的一长串重大错误,她索性认为都是她注定要过的真实生活,她不再希望更好的生活了。……要知道,更好的生活是没有的!美丽的大自然、幻想、音乐告诉我们的是一回事,现实生活告诉我们的却是另一回事。显然,幸福和真理存在于生活之外的什么地方。……人应当不要生活,应当跟这个茂盛、象永恒那样无边无际、冷漠无情的草原以及它那些花朵、古墓、远方打成一片,那样一来就万事大吉了。……一个月以后,薇拉已经住在工厂里了。
「注释」
①薇罗琪卡是薇拉的爱称。
②一种单人玩的纸牌戏。
③一种纸牌戏。
④指古代壮士歌中的英雄,传奇式的勇士萨乌尔之墓。
⑤法语:不要跟下人谈天。
在大车上
早晨八点半钟他们坐车出了城。
大路是干的,四月间灿烂的太阳照得人浑身发热,然而山沟里和树林里还有残雪。严寒的、阴暗的、漫长的冬季还没有走得那么远,春天却突然来了,然而对于目前坐在大车上的玛丽雅·瓦西列芙娜来说,温暖的天气也罢,让春天的气息烘暖的、懒洋洋的、透光的树林也罢,野外类似湖泊的大水塘上空那些黑压压成群飞翔的鸟儿也罢,美妙的、深不可测的、使人很乐于飞上去的天空也罢,都没有什么新鲜有趣的地方。她做教师已经有十三年了,在这些年里,她坐车到城里去取过多少次薪金,那是数也数不清了,不管是象现在这样的春天,还是下雨的秋日傍晚,还是冬天,对她来说都是一样,她总是一成不变地巴望着一件事:赶快走到目的地。
她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她在这一带地方已经生活过很久很久,将近一百年了。她觉得从城里到她的学校,一路上每块石头,每棵树,她都认得。这儿有她的过去,有她的现在,至于她的未来,那么除了学校、进城往返的道路,然后又是学校,又是道路以外,她就想不出什么别的前景来了。……关于她做教师以前的往事,她已经不再去回忆,而且也差不多忘光了。从前她有过父亲和母亲;他们住在莫斯科红门附近一个大宅子里,可是那一段生活在她的记忆里只留了一点模糊而朦胧的东西,象梦景一样。她十岁那年,她的父亲去世,过了不久,她的母亲也死了。……她有个做军官的哥哥,起初还通信,后来她哥哥不再回信,就此断了音信。旧日的东西保存下来的只有一张她母亲的照片,然而那张照片放在学校里受了潮,现在除去头发和眉毛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到车子走了三俄里光景,赶车的老人谢敏回过头来说:“城里捉住一个当官的。他给押走了。听人说,他在莫斯科跟一些德国人把市长阿历克塞耶夫打伤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是在伊凡·约诺夫的饭铺里,人家在报纸上看到的。”
他们又沉默了很久。玛丽雅·瓦西列芙娜想着她的学校,想到不久就要举行考试,她得送四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应考。她正想着考试,地主哈诺夫坐着一辆四套马车从后面追上来了,去年,他曾在她的学校里当过考试的主持人。他的马车走到跟她并排的时候,他认出她来,就点一下头。
“您好!”他说。“您这是回家去吧?”
这个哈诺夫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脸色憔悴,神情委靡,已经开始明显地变老,不过相貌仍旧漂亮,招女人喜欢。他一个人住在他那个大庄园里,从不出来工作。人家说他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光是在屋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嘴里吹着口哨,或者跟他的老听差下棋。人家还说他爱喝酒。确实,去年考试的时候,就连他带来的纸张也有香水和酒的气味。当时他穿一 身新衣服,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很喜欢他。她跟他并排坐着的时候,老是觉得发窘。她看惯了冷漠而老练的主考官,这一个却连一句祷告词都记不得,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非常客气,殷勤,总是给学生打五分。
“我是到巴克维斯特那儿去,”他接着对玛丽雅·瓦西列芙娜说,“不过据说他不在家。”
他们离开大道,转到一条乡间土路上,哈诺夫走在前面,谢敏跟在后面。四匹马沿着土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费力地拖着陷在烂泥里的沉重马车。谢敏赶着车子在那条土路上曲曲折折地往前走,时而走过土丘,时而走过草地,常从大车上跳下来,帮着马拉车。玛丽雅·瓦西列芙娜一直想着学校,想着这次考试的题目,不知道是难还是容易。她想到地方自治局就不痛快,昨天她在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找到。多么不成体统!两年以来她一直要求解雇学校里的看守人,此人什么活也不干,对她态度粗暴,打她的学生,可是谁也不理她。在执行处要找到主席是困难的,即使找到,他也总是眼睛里含着泪水,说他抽不出工夫来。学监每三年到她的学校里来一次,对他的本行一点也不懂,因为早先他在税务局工作,托了人情才谋到学监的职位。校务会议很少召开,而且在什么地方召开也不得而知。督学是个识字不多的乡下人,他是制革作坊的老板,头脑不聪明,态度粗鲁,同那个看守人十分要好。上帝才知道她该去找谁诉说,要主意。……“他确实漂亮,”她看哈诺夫一眼,暗想。
道路越来越糟。……他们的车子驶进一个树林。这儿的道路很窄,马车转不过身来,车辙很深,灌满了水,咕唧咕唧地响。带刺的树枝打人的脸。
“这叫什么路啊?哈诺夫问,笑起来。
女教师看着他,不明白这个怪人为什么住在此地。在这个荒僻的地方,在这种满是泥泞、寂寞无聊的环境里,他的钱财、他的招人喜欢的外貌、他的文雅的风度对他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在生活里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就拿眼前来说,他跟谢敏一 样,在这极端恶劣的小道上慢腾腾地赶路,忍受同样的不方便。既然他能住在彼得堡,住在国外,那么何必住在这儿呢?看样子,要他这个阔人把这条坏路修成一条好路,免得受苦,免得看见他的车夫和谢敏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那是不算一 回事的;然而他光是笑笑,显然,对他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他并不需要更好的生活。他心好,温和,天真,不了解这种粗鄙的生活,不熟悉它,就象在考试的时候不熟悉祷告辞一样。他仅仅捐给学校一些地球仪,就真诚地以为自己在民众教育方面是个有益的人和杰出的活动家。在这种地方谁需要他的地球仪啊!
“坐稳,瓦西列芙娜!”谢敏说。
大车猛的一歪,差点翻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滚到玛丽雅·瓦西列芙娜的脚边来,这是她买来的东西。前面是一道爬上山去的粘土高坡,在弯曲的山沟里水声哗哗地响,水好象吞吃了这条路,在这种地方怎么能走车呢!马不住地打响鼻儿。哈诺夫走下车来,穿着他那件长大衣在路边走动。他觉得热了。
“什么样的路啊?”他又说,笑了。“照这样子不用很久就会把马车弄坏。”
“谁叫您在这样的天气坐车出来!”谢敏严厉地说。“应该在家里待着才是。”
“在家里,老大爷,闷得慌。我不喜欢待在家里。”
挨着老谢敏,他显得身材匀称,精神挺好,可是他的步态有一种刚刚露头的迹象,表现出他已经象个中了毒的、衰弱的、接近灭亡的人了。树林里仿佛忽然弥漫着酒的气味。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害怕起来,开始怜惜这个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正在走向灭亡的人。她蓦地产生一个念头:如果她是他的妻子或者他的妹妹,那么她似乎就会献出她的全部生命,一定要把他从灭亡里拯救出来。做他的妻子?生活却安排成这个样子,一方面让他独自一人住在大庄园里,另一方面让她独自一人住在偏僻的村子里,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就连他和她互相亲近、彼此平等的想法都显得不可能,显得荒唐。实际上,全部生活的安排和人类关系的形成,已经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只要你细细一想,就会感到可怕,心直往下沉。
“这真叫人不理解,”她想,“为什么上帝把漂亮的外貌、和蔼可亲的风度、忧郁而可爱的眼睛赐给软弱的、不幸的、无益的人呢?为什么它们那么招人喜欢呢?”
“我们要在这儿往右拐弯了,”哈诺夫坐上马车,说。“再见!一路顺风!”
于是她又想起她的学生,想起考试,想起看守人,想起校务会议。等到风从右边带来越走越远的马车的响声,她这些思想就同另一些思想搀和在一起了。她打算想一想那双美丽的眼睛,想一想爱情,想一想永远也不会有的幸福。……做他的妻子?早晨天冷,却没有人给她生炉子,看守人不知到哪儿去了;学生们天一亮就来了,带来许多雪和泥,吵吵嚷嚷;一切都那么不方便,不舒适。她的住处只有一个小房间,厨房也在这儿。每天下课以后她总是头痛,吃过饭以后,感到心窝底下烧得慌。她得向学生们收齐木柴费和看守人的工钱,交给督学,然后恳求他,那个肥头大耳、蛮不讲理的乡下人,看在上帝分上送木柴来。夜里她总是梦见考试、农民、雪堆。由于过着这样的生活,她就变得苍老,粗俗了,变得不美丽,不灵活,笨手笨脚,仿佛她身子里灌了铅似的。她见了什么人都怕,当着执行处委员的面,或者当着督学的面,她总是站着,不敢坐下,她谈到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用敬称。她引不起别人的喜爱,生活乏味地过下去,缺乏爱抚,缺乏友好的关切,缺乏有趣的熟人。处在她这种地位,假如她真是爱上一个什么人,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坐稳,瓦西列芙娜!”
又是一道上山的陡坡。……
她是由于贫困才做教师的,并没感到这个工作是她的使命。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使命,想到过教育的益处,她老是觉得在她的工作中最重要的不是学生,也不是教育,而是考试。
再者她哪儿有工夫想到使命,想到教育的益处呢?教师们、不富裕的医师们、医士们的工作都很繁重,他们甚至不去想自己在为理想服务,为民众服务,从而得到安慰,因为他们的头脑里经常装满了关于食粮、木柴、坏道路、疾病的念头。这种生活是艰苦而没有趣味的,只有象玛丽雅·瓦西列芙娜这种不声不响地听命负重的人才会长久地熬下去;而那些活跃的、神经质的、敏感的、常谈到自己的使命,谈到为理想服务的人却会很快厌倦,丢掉这种工作。
谢敏尽量挑选干一点、近一点的路走,时而穿过一个草场,时而从人家的后院走;可是走到这个地方,一看,农民不让过路,走到那个地方又是教士的地,没有通道,再走到一个地方又是伊凡·约诺夫从地主老爷手里买下的一块地,周围掘了一道沟。他们屡次拨转马头往回走。
他们来到下戈罗季谢。小饭铺附近停着几辆大车,车上装着大瓶的浓硫酸,地上满是畜粪,粪下面还有雪。饭铺里有许多人,都是车夫,这儿弥漫着白酒、烟草、熟羊皮①的气味。人们大声谈话,安着滑轮的房门砰砰地响。隔壁是一家杂货铺,有人在拉手风琴,一分钟也不停。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坐下来喝茶。邻近的一张桌子边,有些农民在喝白酒和啤酒,他们浑身冒汗,那是由于刚喝过热茶,加上饭铺里闷热的缘故。
“你听着,库兹玛!”响起嘈杂的说话声。“那算得了什么!
求主保佑!伊凡·杰敏狄奇,我能给你这么一下子!亲家,小心!“
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农民,留一把黑胡子,麻脸,早就喝醉了,忽然因为一件什么事大惊小怪,难听地骂起来。
“你在那儿骂什么呀?你!”谢敏坐在远处,生气地搭腔说。
“难道你没看见这儿有一位小姐!”
“小姐,……”有人在另一个墙角挖苦地跟着说。
“坏蛋!”
“我没什么,……”矮小的农民发窘地说。“对不起。我花我的钱,小姐花小姐的钱。……您好!”
“你好!”女教师回答说。
“我满心感激您。”
玛丽雅·瓦西列芙娜愉快地喝着茶,自己也象农民那样热得脸红起来,她又想起木柴,想起看守人。……“亲家,等一等!”从旁边桌子上传来说话声。“她是符亚左维耶村的女教师,……我们认得!她是个挺好的小姐。”
“正派人!”
安着滑轮的房门老是砰砰地响,有些人走进来,有些人走出去。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坐在那儿,总是想那老一套,隔壁的手风琴也拉个不停。斑斑点点的阳光照在地板上,随后移到柜台上,墙上,最后完全不见了;可见太阳西斜,已是午后时分。旁边桌子上的农民们准备上路了。那个矮小的农民脚步有些歪斜,走到玛丽雅·瓦西列芙娜跟前,向她伸出一只手,别人学他的样,也伸出手来告别,陆续走出去,安着滑轮的门就吱吱地叫,砰砰地响了九回 .
“瓦西列芙娜,动身吧!”谢敏招呼道。
他们上路了。马又慢腾腾地朝前走。
“不久以前这儿,在他们这个下戈罗季谢,造了一所学校,”谢敏回过头来说。“好大的罪过啊!”
“怎么呢?”
“听说执行处主席往腰包里揣了一千,督学也揣了一千,老师揣了五百。”
“那个学校一共才值一千。造人家的谣言是不好的,老大爷。这都是胡说。”
“我不知道。……人家怎么说,我也就跟着说说罢了。”
然而事情很清楚,谢敏不相信女教师的话。农民们不相信她。他们总是认为她的薪金太大,一个月有二十一个卢布(有五个也就够了),认为她从学生们那儿收来的木柴费和看守人的工钱,大部分都被她吞没了。那位督学的想法也跟所有的农民一样,而他自己却在木柴上捞好处,而且瞒着上司凭他的身分向农民们要薪金。
谢天谢地,这片树林总算走完了,从这儿起到符亚左维耶村都是平地。前面的路已经不多:过了那条河,再穿过铁道,就到符亚左维耶村了。
“你往哪儿赶车啊?”玛丽雅·瓦西列芙娜问谢敏。“顺右边那条路过桥才对。”
“为什么?这边也好走嘛。河又不很深。”
“当心,别把我们的马淹死才好。”
“怎么会呢?”
“瞧,哈诺夫也坐着车过桥了,”玛丽雅·瓦西列芙娜看见右边远处有一辆四套马车,就说。“大概是他的车子吧?”
“是他。多半没碰上巴克维斯特。真是笨货啊,求主怜恤,他们顺那条路走,何必呢?从这儿走足足可以近三俄里呐。”
他们的车子往河边驶去。夏天,这条河水浅,很容易涉水走过去,将近八月照例就干涸了,然而现在,在春汛之后,这条河大约有六俄丈宽,水流湍急,混浊,冰凉;从岸坡到水边有几条新的车辙,可见已经有人从这儿赶车过河了。
“往前走!”谢敏怒气冲冲而又提心吊胆地吆喝道,用力拉住缰绳,扬起胳膊肘,仿佛鸟儿扇动翅膀似的。“走啊!”
那匹马走进河里,水没到它的肚子上,它站住了,可是立刻又使足力气往前走,玛丽雅·瓦西列芙娜的两只脚感到刺骨的寒冷。
“往前走!”她略微欠起身来,也喊道。“走啊!”
他们上岸了。
“这是怎么搞的,主啊,”谢敏一边整理马具,一边嘟嘟哝哝地说。“地方自治局简直该死。……”她的套鞋和靴子里都灌满了水,连衣裙和皮袄的底襟以及一只袖子都是湿的,滴着水。糖和面粉也浸了水,这是最叫人难受的了,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只能绝望地举起双手,击着掌说:“哎,谢敏啊,谢敏!……你这个人啊,真是的!……”在铁道的道口上,拦路杆放下来了:有一列特别快车正从火车站开来。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在道口那儿站住,等那列火车开过去,冷得周身发抖。符亚左维耶村已经看得清了,——那绿屋顶的学校,那十字架映着夕阳、闪闪发光的教堂,火车站上的窗子也亮着,火车头里冒出粉红色的烟子。……她觉得好象样样东西都在冷得发抖。
后来,列车来了,车窗射出明亮的光芒,象教堂上的十字架一样,刺得人眼睛痛。在一节头等客车的车厢台上站着一个女人,玛丽雅·瓦西列芙娜仓卒中看了她一眼:这是母亲嘛!
长得多么象啊!她的母亲也有那么浓密的头发,也生着那样的额头,也那么低着头。于是十三年来她头一次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地想起她的母亲、父亲、哥哥、莫斯科的住宅、养着小鱼的玻璃鱼缸,总之连细微末节都想起来了。她忽然听见弹钢琴的声音、她父亲的说话声,感觉自己象那时候一样年轻,美丽,打扮得漂漂亮亮,待在明亮、暖和的房间里,四周都是亲人;欢欣和幸福的感觉忽然涌上她的心头,她兴奋得用手心按住太阳穴,温柔而恳求地叫道:“妈妈!”
她哭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正在这当口,哈诺夫坐着那辆四套马车来了,她看见他,就想象那种从来也没有过的幸福,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象对一个跟她平等、亲近的人那样,她觉得她的幸福,她的喜悦,在天空,在四处的窗子里,在树上放光。是啊,她父亲和母亲压根儿就没有死,她也压根儿没有做教师,那无非是一个漫长、沉闷、古怪的梦,如今她醒过来了。……“瓦西列芙娜,上车吧!”
忽然一切都消失了。拦路杆慢慢地升上去。玛丽雅·瓦西列芙娜索索地抖,冷得周身发僵,坐上那辆大车。那辆四套马车穿过铁道,谢敏跟上去。道口上的看守人脱掉帽子。
“瞧,前面就是符亚左维耶村。我们到了。”
「注释」
①指他们身上所穿的羊皮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