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十五章
顿河军与顿河上游叛军的联合部队,穷追从梅德维季河口镇撤出的敌人,向北挺进。红军第九军的几个被击溃的团,企图在梅德维季河沿岸的沙什金村附近顶住哥萨克的追击,但是又被击溃,以后,几乎一直退到格里亚泽—察里津铁路线上,再没有进行什么决定性的抵抗。
葛利高里率领着自己的师参加了沙什金村附近的战斗,大力支援了受到侧翼攻击的苏图洛夫将军的步兵旅。叶尔马科夫的骑兵团按照葛利高里的命令进行冲锋,在战斗中俘虏了约二百名红军士兵,缴获了四挺重机枪和十一辆装运子弹的大车。
黄昏时分,葛利高里带着第一团的一伙哥萨克进了沙什金村。密密层层的一群俘虏正站在师部占用的那座房子旁边,由半连哥萨克看押着,俘虏们只穿着衬衣和衬裤,白花花的一片。他们大多数的鞋袜都被脱光了,衣服已经被剥得只剩下内衣,在这白花花的人群里只是偶尔才能看到一件肮脏的保护色军便服。
“看他们,白得跟鹅一样!”普罗霍尔·济科夫指着俘虏们喊。
葛利高里勒紧马缰绳,横马立在一伙哥萨克人中找到叶尔马科夫,就用手招呼他过来。
“过来,你干吗要躲到别人背后去啊?”
叶尔马科夫用拳头捂在嘴上咳嗽着,走了过来。他那稀疏的黑胡子下面破裂的嘴唇上凝结着血渍,右腮帮子肿起来,布满黑青色的新伤痕。冲锋的时候,叶尔马科夫骑的马飞驰中失蹄摔倒了,他也像石头似的从马上摔下来,肚子先着地,在尽是土墩的草地上滑了足有两沙绳远。他和马又同时爬了起来。片刻之后,叶尔马科夫又骑在马上,没戴军帽,浑身是血,但是手举着出鞘的马刀,已经追上了正在顺着山坡滚滚而去的哥萨克骑阵的洪流……
“我为什么要躲起来呀?”他策马来到葛利高里身边,故作惊讶地问,可是自己却又窘急地把在战斗以后怒火尚未熄灭的血红的眼睛转到旁边去。
“谁干了亏心事谁知道!你干吗要在后头走呀?”葛利高里怒不可遏地问。
叶尔马科夫的肿嘴唇困难地笑着,朝着俘虏们斜睨了一眼。
“你指的是什么亏心事呀?你现在可别叫我猜谜,反正我也猜不中,今天我从马上倒栽葱摔下来啦……”
“这是你干的吧?”葛利高里用鞭子指着红军俘虏问。
叶尔马科夫装作好像刚刚看到俘虏,大惊失措地叫道:
“这些狗崽子们!唉,该死的东西!把俘虏全都剥光啦!他们怎么来得及干这些事呀?……真想不到!我刚刚离开了一会儿,还严厉地命令过不许动他们,可是你看,已经把这些可怜的人都剥光啦!……”
“你别跟我装傻啦!干吗要这么出洋相呢?是你下命令剥光的吧?”
“上帝保佑吧!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你疯了吗?”
“你还记得命令吗?”
“你指的是那个……”
“我指的就是那个命令!……”
“当然记得。我都可以背下来啦!就像我从前在学校里背熟的诗篇一样。”
葛利高里从马上弯过腰去,抓住叶尔马科夫的武装带,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喜欢这个莽撞、勇猛异常的团长。
“哈尔兰皮!不开玩笑,看你这是搞成什么样子啦!如果那位新派来代替科佩洛夫的上校报告上去,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啦。等到事情一闹起来,又是追查,又是审问,你可就要倒霉啦。”
“我实在受不了啦,潘苔莱耶维奇!”叶尔马科夫严肃、简单地回答说,“他们身上穿的都是新崭崭的,在梅德维季河口镇刚刚发给他们的,好啊,可是我的弟兄们的衣服全都穿破啦,他们家里的衣服也并不多。反正到后方去也会把他们全都剥光!我们把他们抓到了,倒留给后方那些混蛋去剥吗?不,还是叫咱们的人剥了穿吧!——一切由我负责,想从我这里搞到什么好处,只能枉费心机!请你也别跟我瞎啰嗦。我什么都不知道,对这些事儿我连做梦都没有梦到!”
他们来到那群俘虏跟前。人群中的低语声停止了。站在边上的人都躲开这些骑马的人,脸上带着忧郁、恐惧和警惕、期待的神情打量着哥萨克们。有一个红军战士认出葛利高里是指挥官,就走到跟前来,用手扶着马镫说:
“长官同志!请告诉您的哥萨克,就是把军大衣还给我们也好啊。做做好事吧!夜里太冷,您看我们简直都跟光屁股差不多啦。”
“夏天,你不会冻死的,放心吧,黄老鼠!”叶尔马科夫严厉地说,用马把红军士兵挤到一边去,然后又转身对葛利高里说,“你放心好啦,我命令发给他们一些旧衣服。喂,躲开,躲开,勇士们!你们应该去捉自己裤子里的虱子,而不是来跟哥萨克打仗!”
司令部里正在审问一个被俘的连长。新任师参谋长,安德烈亚诺夫上校坐在铺着旧漆布的桌子边。他是个有些年纪,长着蒜头鼻子的军官,鬓角上浓密的头发已经斑白,像小孩子似的扎煞着大耳朵。他的对面,离桌子两步远,站着那位红军连长。与安德烈亚诺夫一同被派到师部来的参谋,苏林中尉在记录审讯口供。
红军连长——身材高大,蓄着棕红色的胡子,灰白的头发剪得像刺猬——站在那里,笨拙地在酱紫色地板上捯动着两只光脚,偶尔看看上校。哥萨克们给俘虏只留下了一件没有漂白过的、黄色粗布士兵衬衣,裤子也被剥去了,给他换上一条缝着褪色的裤绦、补了很多难看的补丁的、已经破烂不堪的哥萨克军裤。葛利高里走到桌子跟前,看见俘虏正在难为情地不断地悄悄提破裤子,竭力想掩盖裸露的身体。
“您说,您是被奥勒尔省军事委员部动员出来的吗?”上校问,从眼镜框上方瞅了俘虏一眼,又垂下眼睛,眯缝起来,开始查阅和玩弄手里的一纸什么文件,——看上去像是证件。
“是的。”
“是去年秋天吗?”
“去年秋末。”
“您说谎!”
“我说的是实话。”
“我有证据,您是说谎!……”
俘虏默默地耸了耸肩膀,上校看了看葛利高里,轻蔑地歪头指了指被审讯的人说:
“请您欣赏欣赏吧:从前沙皇军队里的一名军官,现在您看,却成了布尔什维克啦。一落到咱们手里,就胡编一气,仿佛他参加红军只是出于偶然,仿佛他是被硬抓去的。胡诌八扯,天真得要命,简直像个中学生,而且还以为别人会相信他的话呢,而自己竟没有一点儿国民应有的勇气,承认自己背叛祖国的事实……害怕啦,混账东西!”
那个俘虏很困难地活动着喉结说:
“上校老爷,我看您倒是很有国民的勇气,您都敢侮辱俘虏……”
“我不跟混账说话!”
“可是我现在却非说不可。”
“小心点儿!您别惹恼我,我可以采取侮辱您的行动!”
“处在您的地位,这易于反掌,主要是不必冒任何危险!”
葛利高里一声不吭,坐到桌边,带着同情的微笑看着气得脸色煞白、毫不畏惧地在顶嘴的俘虏。“他把这位上校刺疼啦!”葛利高里很开心地想,有点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安德烈亚诺夫那由于神经质的抽搐而绷得紧紧的、肉嘟嘟的、通红的腮帮子。
葛利高里从第一次见面,就很不喜欢这位参谋长。安德烈亚诺夫属于这样的一类军官,世界大战时根本没有上过火线,而是有心计地躲在后方,利用有势力的同事和亲朋关系,拼命去找没有危险的职务。安德烈亚诺夫上校在内战期间则巧妙地弄到一份后方保卫工作蹲在新切尔卡斯克,直到克拉斯诺夫将军垮台以后,才被迫来到前线。
葛利高里和安德烈亚诺夫在一所房子里住了两夜,葛利高里从他的谈话里知道,他是个笃信上帝的人,一谈到教堂盛大的祈祷仪式总是热泪盈眶,妻子是位模范妻子,好得简直不能再好啦,大家都尊称她索菲娅·亚力山德罗芙娜,而且钦派司令官丰·格拉贝男爵曾经追求过她,但是很不成功;此外,上校还亲切而又详细地讲过他已故父亲的庄园多么漂亮;他是怎样晋升到上校的,一九一六年他曾经跟一些大官儿一起打猎;还说,他认为打惠斯特牌是最好的游戏,用和兰芹叶泡的白兰地是最有益的饮料,而最肥的差事则是军需官。
安德烈亚诺夫一听到近处的炮声就哆嗦,不愿意骑马,说是肝脏有病。念念不忘加强师部的保卫工作,对于哥萨克表现出一种掩饰得很拙笨的敌视情绪,因为照他的说法,哥萨克在一九一七年都变成了叛徒,而且从那年起,他就毫无例外地憎恨一切“下级军官”。“只有贵族能拯救俄罗斯!”上校这样宣称,并顺便提到他是贵族出身,安德烈亚诺夫家族是顿河沿岸最古老和功勋卓著的贵族。
毫无疑问,安德烈亚诺夫的主要缺点就是喜欢信口开河地胡说一通,这是那些喜欢像老头子似的唠叨,而且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蠢人到了老年后的通病,这些人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习惯于轻率、放肆地评论一切事物。
葛利高里一生中曾经多次遇到过这号人物,而且对他们简直是深恶痛绝。葛利高里跟安德烈亚诺夫认识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回避和他见面,白天倒是很容易做到,但是一到部队停下来宿营的时候——安德烈亚诺夫就到处找他,急忙问他:“我们一起过夜吧?”而且不等到回答,就开始说起来,“我的亲爱的,您说哥萨克在步战中是靠不住的,可是我从前给将军大人当副官的时候……喂,外边有人吗,把我的皮箱和铺盖都拿到这儿来!”葛利高里仰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听他讲,然后就不客气地翻了个身,脊背对着这个唠叨不休的家伙,用军大衣蒙上脑袋,心怀压抑的愤怒想:“只要一得到调动职务的命令,我就拿件重重的家伙朝他的脑袋上来一下;也许这样,可以使他至少一个星期不说话!”“您睡了吗,中尉?”安德烈亚诺夫问。“我睡啦。”葛利高里闷声回答说。“对不起,我还没有说完哪!”于是又继续讲下去。葛利高里迷迷糊糊地想:“他们是成心把这个唠叨鬼塞给我的。一定是菲茨哈拉乌罗夫搞的鬼。唉,跟这样的混蛋怎么一起儿共事呢?”睡意蒙眬中,还听到上校像雨打铁房顶般刺耳的男高音。
正因为这样,所以葛利高里看到被俘的连长得心应手驳得他这位喜欢说话的参谋长无言以对,就幸灾乐祸起来。
安德烈亚诺夫沉默了一会儿,眯缝起眼睛;他那两只扇风耳的长耳垂涨得通红,放在桌子上的那只食指上戴着大金戒指的白胖的手直哆嗦。
“您听着,杂种!”他激动得声音沙哑地说,“我命令把您押到我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跟您对骂,您别忘记这一点!您明白吗?您是逃不掉的!”
“我非常明白。”
“这对您来说太好啦。归根到底,您是自愿参加红军,还是被硬抓去的,这与我毫不相干。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对诚实的错误理解,而拒不承认……”
“显然,我们对诚实的理解是各不相同的。”
“这是因为您已经毫无这一品质可言,所以才会这样!”
“至于您,上校老爷,从您对我的态度来判断,我非常怀疑,您什么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品质!”
“我看得出——您是想加速结局的到来,是吗?”
“难道说您以为拖下去对我有益吗?请您不要吓唬我啦,那将是徒劳的!”
安德烈亚诺夫用两只颤抖的手打开香烟盒,点上一支烟,贪婪地连吸了两口,又对俘虏说:
“那么说,您是拒绝回答问题的了?”
“我的经历已经说过了。”
“见您的鬼去吧!您那卑鄙的个人经历我是最不感兴趣的。请您回答这个问题:从谢布里亚科沃站开到你们那儿去的是什么部队?”
“我已经回答过您:我不知道。”
“您知道!”
“好,我叫您满意一下:是的,我知道,但是我将不回答您的问题。”
“我命令用枪探子抽您,您就会说啦!”
“未必吧!”俘虏用左手捋了一下胡子,很自信地笑了。
“卡梅申斯基团参加这次战斗了吗?”
“没有。”
“但是你们的左翼有骑兵掩护,这是什么部队?”
“请您不要再问啦!我再向您重复一次:这类问题我概不回答。”
“你自己选择吧:你这个狗东西,或者立刻把真情实话说出来,或者十分钟后就枪毙你!怎么样?”
这时,那个俘虏忽然用高亢的、年轻响亮的声音说:
“您这个老混蛋,老糊涂虫!我简直是烦透啦!您要是落在我的手里——我是不会这样审问您的!……”
安德烈亚诺夫脸色煞白,抓住手枪套子。这时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举起一只手以示警告。
“噢——噢!好啦!够啦!你们谈过了——那就可以啦。我看你们俩的火气都太大啦……好,既然话不投机,那就算了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做得很对,不肯出卖自己人。真的,这太好啦!我完全没料到!”
“不,请准许我!……”安德烈亚诺夫在徒劳地企图打开手枪套子,怒冲冲地说。
“我不准许!”葛利高里大为高兴,紧靠在桌边,用身子挡住俘虏,“打死个俘虏——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您的良心怎么会允许您打死他这样的人呢?一个交出了武器的人,失去自由的人,瞧,他被剥得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啦,可是您却还要动手……”
“消灭他!这个混蛋,他侮辱我!”安德烈亚诺夫猛地推开葛利高里,拔出手枪。
俘虏急忙面朝窗转过身去,好像怕冷似的耸了耸肩膀。葛利高里含笑注视着安德烈亚诺夫,可是安德烈亚诺夫感到手里握着粗糙的手枪柄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胡抡了一下,然后枪口朝下,转过身去。
“我不愿意弄脏我的手……”他大喘着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沙哑地说道。
葛利高里胡子下面露出了一排像泡沫一样洁白的牙齿,忍不住笑了,他说:
“怎么会呢!您瞧,您的手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还是在宿营的地方,早上我醒过来,从椅子上拿起它来看了看……枪里连一颗子弹也没有,而且大概有两个月没擦啦!您对自己的随身武器保养得可太糟啦!”
安德烈亚诺夫低下头,用大拇指动了动枪机,笑着说:
“见鬼!真是这样……”
一声不响地用嘲笑的目光注视着全部进程的苏林中尉把审问记录卷了起来,喉音浓重,高兴地说:
“我已经屡次对您说过,谢苗·波里卡尔波维奇,您对武器的保养太不经心。今天的事情——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安德烈亚诺夫皱起眉头,喊叫道:
“喂,外面有人吗?进来!”
两个传令兵和警卫队长从门厅里走了进来。
“带走!”安德烈亚诺夫用头朝俘虏一点。
俘虏扭过脸朝着葛利高里,默默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往门口走去。葛利高里好像觉得,俘虏棕色胡子下面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露出刚能看得出的表示谢意的微笑……
等到脚步声消失以后,安德烈亚诺夫疲倦地摘下眼镜,用羚羊皮仔细擦着,气哼哼地说:
“您出色地保护这个混蛋,这属于您的信仰问题,但是您当着敌人的面就谈起手枪的事儿,这使我陷入窘境——您听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葛利高里好声好气地回答说。
“不,一切全是徒劳。您知道吗,我本来可以打死他。这是一个非常顽固的家伙!您来以前,我已经跟他斗了半个钟头。他说了很多谎话,有意弄乱情况,东拉西扯,提供了些虚假的情报——简直是胡说八道!等到我一一把他揭穿——他就干脆拒绝回答问题。您知道吧,军官的荣誉不允许他向敌人泄漏军事秘密。可是这个狗崽子,在受雇于布尔什维克的时候,怎么就不考虑军官的荣誉……我想把他和另外两个指挥人员悄悄地枪毙。要从他们嘴里得到我们有用的情报——是毫无希望的:他们都是些顽固不化的、死不悔改的恶棍。所以——没有宽恕他们的必要。您——意下如何?”
“您怎么知道他是连长呢?”葛利高里没有回答,反问他说。
“他手下的一名红军士兵供出来的。”
“我认为应该枪毙这个红军士兵,留下连长!”葛利高里有所期待地看了看安德烈亚诺夫。
安德烈亚诺夫耸了耸肩膀,像人们听到对话的人开了个不恰当的玩笑以后那样笑了笑。
“不,不开玩笑,您是怎么个看法?”
“我的看法已经对您说啦。”
“那么,请说说,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呢?”
“出于什么考虑?出于保持俄罗斯军队里的纪律和制度呀。昨天,咱们睡觉的时候,上校阁下,您说得很有道理,您说打垮布尔什维克以后,应该在军队里建立各种制度,以便肃清青年人沾染的红色流毒。我跟您的意见完全一致,您还记得吗?”葛利高里抚摸着胡子,注视着上校面部表情的变化,审慎地说,“可您现在提出的处置办法又是什么呀?您这种办法只能鼓励道德败坏!就是说,鼓励兵士出卖自己的长官,对吗?您这是拿什么东西来教育士兵呀?如果咱们有朝一日也陷于这种境地,那还了得呀?不,请原谅,对这个问题我要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反对这样做。”
“您随便吧。”安德烈亚诺夫冷冷地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葛利高里。他早已听说,这位叛军师长很刚愎、脾气古怪,但是没料到他会是这么难斗。他仅仅补充说:“我们对待被俘虏的红军军官照例是这样办的,特别是——对从前的军官。您这儿有一套新玩意儿……我不太理解您对这样一个本来是无可争论的问题的态度。”
“可能的话,我们一般是在战斗中把他们打死,至于俘虏,没有必要是不枪毙的!”葛利高里红着脸回答说。
“那好吧,我们把他们送到后方去,”安德烈亚诺夫同意说,“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一部分俘虏是被强征来的萨拉托夫省的农民,他们表示愿意参加我们的队伍作战。咱们的第三步兵团还缺三百多名战士。您是否认为,经过仔细的挑选,可以把一部分志愿参加的俘虏补充到第三团去?对这个问题,我们军部有明确的指示。”
“一个庄稼佬我也不要。我的队伍里的缺额要用哥萨克来补充。”葛利高里断然声明说。
安德烈亚诺夫还试图说服他:
“请您听我说,我们不必争论。我理解您是希望师里的兵员都是清一色的哥萨克,但是客观需要迫使我们不能嫌弃俘虏。就是志愿军中,也有几个团是用俘虏兵编建的。”
“他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是我不要庄稼佬。对于这个问题,咱们不要再多谈啦。”葛利高里断然说。
过了一会儿,他出去处理押送俘虏的事儿。吃午饭的时候,安德烈亚诺夫心情激动地说:
“显然,我们是难以共事下去的……”
“我也这样想。”葛利高里冷冷地回答说。他没有理会苏林的笑容,用手指头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烤羊肉,像狼一样咯吱咯吱地大嚼起相当坚硬的脆骨,使得苏林皱起了眉头,仿佛牙疼似的,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
过了二天,追击节节后退的红军部队的战斗任务改由萨利尼科夫将军的突击兵团来进行,葛利高里被火急召到兵团司令部,参谋长是位上了年纪的、仪表堂堂的将军,他把顿河军司令关于改编叛军的命令读给葛利高里听了以后,干脆地说:
“在与红军进行游击战的时期,您成功地指挥一个师去作战,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不仅不能让您指挥一个师,就连一个团也不能让您去指挥。您没有受过军事教育,在战线扩大、用现代作战方法指挥战斗的情况下,指挥一个庞大的战斗单位,您是不能胜任的。您同意这个结论吗?”
“同意,”葛利高里回答说,“我自己也正想辞去师长职务。”
“这很好,您并没有过高估计自己的才能。在今天的青年军官中,具有您这样品质的人并不多见。好,现在前线总司令任命您担任第十九团第四连连长。这个团正在进军途中,离此约二十俄里,在维亚兹尼科夫村附近。今天就去,最迟——明天。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是吧?”
“我希望派我到后勤部队去。”
“这不可能。您必须在前方作战。”
“我在两次战争中受过十四次轻重伤。”
“这没有什么关系。您还很年轻,看来身体很好,您还能打仗。至于说到受伤,哪位军官不是受过多次伤呢?您可以走啦。诸事如意!”
大概是为了防止在改编叛军时必然要在顿河上游哥萨克中引起不满情绪,所以在占领梅德维季河口镇之后,立即给许多在叛变时立有战功的普通哥萨克戴上了军官肩章,几乎所有的司务长都晋升为准尉,而所有参与叛变的军官都得到了晋升和奖赏。
葛利高里当然也不例外:他晋升为中尉,通令全军表彰他在与红军作战中的特殊功勋,并致谢忱。
改编工作进行了几天。许多没有文化的师长和团长都换上了将军和上校,任命许多有经验的军官担任连长;炮兵连和司令部里的指挥人员全部都换过,许多普通哥萨克都被派去补充那些在顿涅茨河一带的战斗中受创的顿河军的正规团队。
傍晚,葛利高里把哥萨克们都召集起来,宣布本师要进行改编,——他在告别时说:
“乡亲们,请你们多多原谅我的缺点!时局把咱们逼在一起儿冲杀,从今天起,咱们就要各奔前程啦。最要紧的是——你们要小心各自的脑袋,别叫红军给你们打上窟窿。尽管咱们的脑袋很笨,但是不要无故把它们送上去挨枪子儿。咱们还要用这颗脑袋来想,好好地去想,今后怎么办……”
哥萨克们先是哑然无声,后来一下子就七嘴八舌地、闷声叫嚷起来:
“又要旧调重弹啦?”
“现在要把我们发到哪儿去啊?”
“他们任意欺压老百姓,混蛋东西!”
“我们不愿意改编!这算是什么新花样呀?!”
“好啊,弟兄们,会师会得咱们好苦哟!……”
“老爷们又要来整治咱们啦!”
“现在要当心啦!要把咱们的关节都给整直啦……”
葛利高里等到大家都静下来,又说:
“你们别胡说八道。那种可以评论上级命令和反对长官的自由时代已经过去啦。大家都回营地去吧,少说点儿闲话,不然,现在这种时候,不但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倒十有八九要被弄到军事法庭或者囚犯连去。”
哥萨克们一排一排地走过来跟葛利高里握手告别,说道:
“再见吧,潘苔莱维奇!你也不要记恨我们。”
“唉,我们跟着陌生人去当兵也舒服不了的!”
“你这是把我们白白葬送啦。你不应该同意把这个师交出去啊!”
“我们也很可怜你,麦列霍夫。那些外来的军官也许比你有学问,可是要知道,我们并不会因此就舒服些儿,反而要更痛苦,糟就糟在这里!”
只有一个纳波洛夫村的哥萨克,连里爱讲笑话的刻薄鬼说:
“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别相信他们的话。如果事情不称心,不管你是跟自己人一起儿干,还是跟陌生人——都舒服不了!”
夜里,葛利高里跟叶尔马科夫和另外几个指挥员一起儿大喝烧酒,第二天早晨,他带上普罗霍尔·济科夫去追赶第十九团。
他还没来得及把连队接过来,熟悉人员情况——就被召到团长那里。大清早。葛利高里正在检查马匹,他拖延了一会儿,过了半个钟头才去到团部。他以为一向对军官要求严格的团长准会训他一顿,但是团长很客气地和他寒暄后,问:“喂,您认为这个连怎么样?士兵们还不错吧?”没等回答,也没有看葛利高里,而是瞅着别处,说:
“亲爱的,我必须通知您一件悲痛的消息……府上——遭到重大的不幸。今天夜里接到维申斯克打来的电报。我给您一个月的假期回去料理家务。立刻就启程吧。”
“请把电报给我。”葛利高里脸色煞白地说。
他接过一张折成四折的纸片,打开看了一遍,把它攥在霎时出了汗的手里,用了很大的劲儿,使自己镇定下来,等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只是略微有点儿结巴:
“是的,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么,我只好走啦。再见。”
“不要忘记带休假证件。”
“是的,是的。谢谢,我不会忘记的。”
他习惯地扶着马刀,迈着沉着而又坚定的脚步,走到门廊里,但是当他从高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忽然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了,立刻感觉到一种尖利的剧痛,就像刺刀扎进了他的心脏。
下到台阶低处时他踉跄了一下,左手抓住摇摇摆摆的栏杆,右手赶快解开军便服的领子。站了一会儿,不断大口地喘着气,但是在这一刹那,他仿佛沉浸在悲痛中,所以等到他离开栏杆,朝拴在篱笆门边的战马走去的时候,已经脚步沉重,有点儿摇摇晃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