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六十五章
五月十九日,古马诺夫斯基——红军第九军清剿旅参谋长——派米哈伊尔·科舍沃伊到第三十二团去送一份紧急公文,根据古马诺夫斯基得到的情报,这个团现在戈尔巴托夫斯基村。
当天傍晚,科舍沃伊到了戈尔巴托夫斯基村,但是第三十二团团部不在那里。村子里挤满了装载着第二十三师的二类辎重车辆。这些车辆由两连步兵护送,从顿涅茨河出发,前往梅德维季河口。
米什卡在村子里乱撞了几个钟头,探听团部的驻地。最后,有一个红军骑兵告诉他,昨天第三十二团团部驻在博科夫斯克镇附近的叶夫兰季耶夫村。
米什卡喂了喂马,连夜赶到叶夫兰季耶夫村,而团部又不在那里了。已经是后半夜,科舍沃伊在回戈尔巴托夫斯基村的路上,在草原上遇到了红军侦察队。
“什么人?”老远有人向米什卡喊。
“自己人。”
“你是啥自己人……”戴白库班皮帽、穿蓝色束腰无领袍子的队长走过来,用伤了风的低音小声问,“哪一部分的?……”
“第九军清剿旅。”
“有部队的证件吗?”
米什卡拿出证件。侦察队长在月光下审查着文件,怀疑地盘问说:
“你们的旅长是谁?”
“洛佐夫斯基同志。”
“你们旅现在驻在哪儿?”
“在顿河对岸。你是哪一部分的,同志?是第三十二团的吗?”
“不是。俺们是第三十三库班师的。你是从哪儿来呀?”
“从叶夫兰季耶夫斯基村。”
“上哪儿去?”
“上戈尔巴托夫斯基村。”
“告诉你!现在戈尔巴托夫斯基村已经被哥萨克占领啦。”
“不可能!”米什卡惊讶地说。
“告诉你,那儿有哥萨克叛军,我们刚刚看见的。”
“那么我怎么到博布罗夫斯基村去呢?”米什卡惊慌失措地问。
“你自己想办法吧。”
侦察队长夹了一下自己骑的那匹溜屁股的铁青马,走了。但是后来又扭回身子,劝他说:
“你跟着俺们走吧!不然,说不定会把你的脑瓜儿砍掉哩。”
米什卡高兴地参加了侦察队。这天夜里,他跟着红军战士来到克鲁日林村,第二九四塔甘罗格团正驻扎在这里,他把文件交给团长,对他说明为什么不能完成使命以后,就请求准许他留在团里,参加骑兵侦察队。
第三十三库班师是在不久以前由塔曼兵团的一部分和库班志愿军的一部分组成的,这个师被从阿斯特拉罕调到沃罗涅什—利斯基地区来了。它的一个旅,是由塔甘罗格、杰尔宾特和瓦西里科夫三个团组成的,调来镇压暴动。就是这个旅击溃了麦列霍夫的第一师,把它赶到顿河对岸去了。
这个旅一面战斗,一面用强行军的速度通过顿河右岸,从卡赞斯克镇地区到霍皮奥尔河口镇西部边界上的一些村庄,右翼部队占领了奇尔河沿岸一带的村庄之后,这才转回来,在顿河岸驻留了两个星期。
米什卡参加了占领卡尔金斯克镇和奇尔河沿岸一些村庄的战斗。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在下格鲁申斯基村外的草原上,第二九四塔甘罗格团的第三连连长,把红军战士在大道边排好,传达刚刚接到的命令。米什卡·科舍沃伊牢牢地记住了这几句话:“……一定要摧毁那些无耻叛徒们的窠巢。一定要彻底消灭那些该隐。……”还有,“……打倒高尔察克和邓尼金的帮凶们——用铅弹、钢铁和炮火消灭他们!”
自从施托克曼被害,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们牺牲的消息传到米什卡的耳朵里以后,他心里就充满了对哥萨克的深仇大恨。每当被俘的哥萨克叛乱分子落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再也不多加思考,再也不听那模糊不清的哀告了。从那时起,他对每个俘虏都毫不怜悯。他用浅蓝色的、像冰块一样冷得刺人的目光盯着同乡人问:“跟苏维埃政权较量过啦?”不等回答,也不看俘虏的惨白脸,就把他砍死。毫不怜惜地把他们砍死!他不仅砍杀俘虏,还要把“红色的公鸡”放到叛军放弃的村庄的房顶下面。等吓得发疯的公牛和母牛惨叫着,冲倒燃烧着的牛棚篱笆,跑到胡同里的时候,米什卡就用步枪朝它们射击。
他对哥萨克富裕的生活,对哥萨克的背信弃义的行为,对几百年来在牢固的家宅里养成的顽固、保守落后的生活方式进行着毫不妥协的、残酷的斗争。施托克曼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牺牲使他充满了对敌人的仇恨,而命令上的字句不过是明确无误地表达了米什卡内心隐忍已久的感情而已……就在这一天,他和三个同伴把卡尔金斯克镇的房子烧毁了一百五十座。在一座商店的仓库里找到了一桶煤油,污黑的手巴掌里攥着一盒洋火,沿着广场烧起来,凡是他走过的地方,后面就跟着冒出阵阵苦烟和火焰,那些商人、神甫和富裕哥萨克的木板镶嵌的、雕梁画栋的漂亮宅第化为灰烬,就是这些家伙“用欺骗的伎俩把落后的哥萨克群众推上叛乱的道路”。
骑兵侦察队总是首先冲进敌人放弃的村庄;等到步兵开到的时候,科舍沃伊已经迎风放火烧起那些最富丽的家宅。他心想,无论如何要回鞑靼村,要为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们惨遭杀害,对同村人进行报复,烧掉半个村子。他心里已经拟好了该烧哪些人家的名单,万一他所在的部队从奇尔河进军时的路线不经过维申斯克,从它左面不远的地方经过时,米什卡决定夜里擅自离队,也要回自己村子去一趟。
还有另外的原因逼使他回鞑靼村去……近两年来,他在偶尔跟杜妮亚什卡·麦列霍娃相见时,一种尚未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感情把他们俩联结在一起。是杜妮亚什卡黝黑的手指头用鲜艳的丝线给米什卡绣了烟荷包;是她在隆冬时节,瞒着家里人,给他送来烟色羊毛手套,是杜妮亚什卡的一条用过的绣花手绢,科舍沃伊把它珍藏在士兵衬衣的前胸口袋里。他觉得这块三个月仍然在折叠的地方保存着像干草气味的、飘忽的姑娘身体气味的小手绢,对他来说,简直是太宝贵啦。每当他独自一人,掏出手绢来的时候,——总会引出不召自来的、激动人心的回忆:井边的一棵挂满冰霜的杨树,从昏暗的天空袭来的风雪,杜妮亚什卡颤抖的硬嘴唇和在她那弯弯的睫毛上融化着的雪花晶莹的光芒……
他仔仔细细地做着回家的准备工作。从卡尔金斯克商人家的墙上扯下一条挂毯作马衣,这件马衣非常漂亮,绚丽多彩的花纹,从老远就令人赏心悦目。从哥萨克的箱子里翻出来一条差不多是新的、镶着裤绦的马裤,找到半打女人头巾,可以作三副包脚布。把一副女人线手套放在马料袋里,因为在目前艰难的战争日子里是不能戴这样的手套的,要等到走上鞑靼村口的山岗时才能戴到手上去。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服役的哥萨克回村子一定要穿戴得整齐漂亮。米什卡也还未能摆脱哥萨克的传统,甚至在红军中服役的时候,他也要神圣地保持古老的习惯。
米什卡骑的是一匹深棕色、白鼻梁的骏马。他在冲锋中把这匹马的原主人——一个霍皮奥尔河口镇的哥萨克砍死了。马是战利品,是很值得夸耀的:马的身量好,跑得快,步伐漂亮,是匹英气勃勃的战马。可是科舍沃伊的马鞍子却很不像样子。鞍褥已经磨坏,上面是大补丁套小补丁,后肚带是生皮子做的,马镫长满了陈锈,擦也擦不干净。笼头也很寒酸,没有一点装饰。应该想点儿办法,能把马笼头装饰一下也好。米什卡为此大动脑筋,最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使他心花怒放。在一座商人的房子附近,就在广场上,放着一张雪亮的镀镍的床,是商人家的用人从烧毁的房子里搬出来的。床角上有几个白球,太阳一照,闪光耀眼。只要把这些白球卸下来或者砸下来,挂到马笼头上,那么笼头立刻就会完全变成另外的样子啦。米什卡就这样做了:他把床角上的空膛白球拧下来,用丝带把它们挂在马笼头上,两个挂在嚼子环上,两个挂在鼻梁带两旁,——于是白球就像中午的太阳一样,在他的马头上光芒四射。太阳光一照,简直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亮得每当迎着太阳走的时候马只得眯缝起眼睛,不住地打前绊,脚步走不稳。但是不管马眼被球的闪光刺得多么难受,不管马眼睛被强光刺得怎样流泪,——米什卡一个球也不肯从笼头上摘下来。马上就要从焚烧殆半、散发着焦砖和灰烬臭气的卡尔金斯克镇出发了。
这个团要向顿河开,朝维申斯克方向开。所以米什卡没有费事儿就向侦察队长请了一天假,回家探视亲人。
队长很慷慨,不仅给了一天的短假,而且还加倍照顾:
“结过婚了吗?”他问米什卡。
“没有。”
“有一朵野花吗?”
“什么野花?……这是什么意思?”米什卡惊奇地问。
“噢,就是相好的啊!”
“啊啊啊……这可没有。我有个心上人,是个贞洁的好姑娘。”
“你有带金链的怀表吗?”
“没有,同志!”
“唉,你呀!”侦察队长——是斯塔夫罗波尔人,过去是个自愿延长服役期限的下士,他自己在旧军队里曾经多次回家度假,对一个衣衫褴褛的战士从部队回家是什么滋味儿,很有体会,——他从宽阔的胸膛上摘下一块怀表,还带着一条很粗的链子,说:“你会出息成一个好战士的!喏,带上回家去吧,在姑娘面前显摆显摆,可是幸福的时候,别忘了我。我自个儿也打年轻的时候过过,玩过姑娘,跟娘儿们调过情,我知道……链子是崭新的、洋金的。如果有人问,就这样回答他。如果遇到一个冒失鬼,想凑上来要看什么成色戳子,你就打他的嘴巴子!常有这样一些无赖,应该什么话也不说,就揍他们的耳刮子。有一回,不记得是在饭馆儿里还是在窑子里,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一个商店伙计,或是文书出身的下流文人,想要我当众出丑,说:‘把表链垂在肚子上,倒好像是真金的……表链上的成色戳子在哪儿,请给我们见识见识吧。’我总是叫他连想的工夫都没有,就说:‘戳子吗?喏,这儿哪!’”于是米什卡的好心肠的队长握起有小孩脑袋那么大的褐色拳头,使足了劲儿,猛地一挥。
米什卡挂上表,夜里,就着火堆的光亮刮了刮胡子,鞴上马,就动身了。黎明时候他进了鞑靼村。
村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座砖砌的教堂,低矮的钟楼上,褪色的镀金十字架依然指向蓝天,校场四周依然拥挤着神甫和商人坚固的家宅,杨树依然在科舍沃伊家倒塌殆半的小房子上空,亲切地低诉着……
只有那像蜘蛛网一样笼罩着街道的、村子里一向少有的死一般的寂静令人吃惊。街上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家家的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有些人家的门上还挂着锁。但是大多数人家的门都大敞着。仿佛是瘟神的黑脚掌踏遍村庄,人家的院落和街道都变得阒无人迹,住房都变得空旷、荒凉。
听不到人语声,听不到牛叫、鸡鸣。只有一些麻雀,像在雨前一样,落在板棚的屋檐下和干树枝堆上喳喳地叫个不停。
米什卡走进自己家的院子。家里没有一个亲人出来迎接他。通到门廊里去的门大敞着,门限旁边堆着些破烂的红军士兵裹腿,皱巴巴的、被血浸黑的绷带,落满了苍蝇、已经腐烂了的鸡头和遍地的鸡毛。显然,红军士兵几天前曾在屋子里吃过饭:地上尽是打碎的瓦壶片、啃光的鸡骨头、烟头和踏烂的破报纸……米什卡抑制着沉重的叹息,走进内室。那里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有地窖的半边盖板略微掀开了一点——每年秋天把西瓜收藏在这里。
米什卡的母亲有一种习惯,喜欢把怕孩子们乱动的苹果干藏在那里。
米什卡想起这些,便走到地窖盖板前。“难道妈妈没有在家等我?也许,她有什么东西藏在这儿吧?”他心里想。于是抽出马刀来,用刀尖把地窖盖板掀起来。盖板吱扭一声翻开了。从地窖里冒出一股潮湿和霉烂的气味。米什卡跪下来。他的眼睛还没有习惯黑暗,半天什么也看不清,最后看清楚了:在一块铺开的旧桌布上放着半瓶老酒、一个装着发了霉的煎鸡蛋的锅,还有一个被老鼠吃了一半的面包。瓦壶上面紧扣着一只木杯……老母亲等待儿子归来,像是等待一位最高贵的客人一样!当米什卡走下地窖的时候,对母亲的爱和欢乐使他的心哆嗦了一下。母亲的两只忙碌的手,几天前曾抚摸过这些整整齐齐地摆在干净的旧桌布上的东西!……这里,在木头橛儿上挂着一只白麻布口袋。米什卡急忙把口袋摘下来,口袋里装着他的一套旧的,但是缝补得仔细、洗得干净、用棒槌捶得平正的内衣。
老鼠把吃的东西都糟踏了;只有牛奶和老酒没有动过。米什卡喝下老酒和在地窖里变得凉丝丝的牛奶,拿上内衣,爬了出来。
母亲大概到顿河对岸去了。“她不敢留下来,这样也好,不然,哥萨克们反正会杀死她的,就是这样,恐怕他们也会为了我把她折腾得像烂梨一样啦……”他想了一下,停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家门。解开马,但是没敢到麦列霍夫家去,因为他们家的院子就在顿河岸上,遇上一位高明的射手可以很容易地从顿河对岸用叛军的无壳铅弹把米什卡撂倒。于是米什卡决心先到科尔舒诺夫家去,傍晚再回校场来,在夜色的掩护下,放火烧莫霍夫家和其他商人以及神甫的房子。
他骑马穿过几个小院子来到科尔舒诺夫家的大宅院里,走进敞开的大门,把马拴在栏杆上,刚刚要走进屋子,恰好格里沙卡爷爷走到台阶上来了。他摇晃着雪白的脑袋,衰老得失去了光彩的眼睛瞎糊糊地眯缝起来。还没有穿破的、油污的翻领子上钉着红领章的灰哥萨克制服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但是肥大的、耷拉着的裤子却直往下坠,所以老头子总在不断用手提裤子。
“你好啊,老爷子!”米什卡站在台阶旁边,手里舞弄着鞭子说。
格里沙卡爷爷沉默不语。他那严厉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和憎恶。
“你好啊,我说!”米什卡提高了嗓门说。
“上帝保佑。”老头子不很高兴地回答了一声。
他又怀着强烈的愤怒,继续仔细打量着米什卡。可是米什卡却从容不迫地叉开两腿站在那里;他玩弄着鞭子,皱起眉头,瘪起像姑娘一样丰满的嘴唇。
“格里戈里爷爷,你为什么没有撤退到顿河对岸去呀?”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呀?”
“我是本村人,所以知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科舍沃伊家的。”
“是阿基姆金的儿子吗?从前在我们家当过长工,是吗?”
“是他的儿子。”
“这就是你啊,先生?在举行洗礼的时候给你起的名字叫米什卡,是吗?好啊!完全像你爸爸!你爸爸从前总是恩将仇报……莫非你也是那号人吗?”
科舍沃伊脱下手套来,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怎么给我起的名字,我是什么样的人,这都跟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撤退到顿河对岸去?”
“我不愿意走,所以就没有走。你想干什么?你给那些反对基督的家伙们当走狗啦?帽子上戴着红星,是吗?那么说,就是你这个狗崽子,混账东西反对咱们的哥萨克?反对自己的同村人啦?”
格里沙卡爷爷腿脚颤抖着走下台阶。看来,自从科尔舒诺夫全家都逃到顿河对岸去以后,他吃得很不好。他被亲人遗弃,变得衰弱不堪,肮脏得不成样子,站到米什卡对面,惊讶、愤怒地瞅着他。
“我是反对他们。”米什卡回答说,“我们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下场!”
“《圣经》上是怎样说的?‘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这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你别用《圣经》上的话使我的脑袋发昏吧,我不是为这个来的。请你马上离开这个家。”米什卡严厉地说。
“为什么?”
“就得要这样。”
“你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请你离开这儿!……”
“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家。我知道你打的什么坏主意……你是那些反对基督的家伙们的走狗,你的帽子上有他们的标记!在《耶利米书》上就这样说到过你们:‘我必将茵给这百姓吃,又将苦胆水给他们喝。我要把他们散在列邦中……’现在真是到了儿子反对父亲、兄弟互相残杀的时候啦……”
“老爷子,你别使我头脑发昏啦!这不是什么弟兄之间的事儿,这笔账很简单:我爸爸给你们家干了一辈子的活儿,一直到死,我在打仗以前也给你们打过麦子,我那年轻的身体都被你家的粮食口袋压伤啦,现在到了算账的时候啦。从屋子里出去,我马上就要烧掉它!你们从前总是住好房子,如今也请你去住住我们住的房子:住住草房吧。明白了吗,老头子?”
“噢噢!这就对啦!《以赛亚书》上就这样说的:‘他们必出去观看那些违背我人的尸首,因为他们的虫是不死的,他们的火是不灭的。凡有血气的,都必憎恶他们。’”
“好啦,我现在没有工夫跟你耍贫嘴!”米什卡怒不可遏地冷冷地说,“你出去不出去?”
“不出去!你给我滚,该死的冤家!”
“都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死不回头的家伙才发生了战争!就是你们在煽动老百姓,唆使他们去反对革命……”米什卡急忙从肩上摘下马枪。
一声枪响以后,格里沙卡爷爷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吐字清楚地说:
“怎么……我自个儿愿意死的……是上帝的意旨要我死……主啊,请收留你的奴仆吧……”他的声音嘶哑起来,白胡子下面渗出鲜血。
“会收留你的!早就该把你这个老鬼送到那儿去啦!”
米什卡憎恶地绕过直挺挺地躺在台阶下的老头子,跑上台阶。
风吹到门廊里来的干刨花冒出了粉红色的火焰,储藏室和门廊间的隔板墙很快就燃烧起来。烟雾冲上天花板,被过堂风一吹,涌进了堂屋。
等到板棚和仓房都燃烧起来,屋子里的火焰已经冲到外边,噼噼啪啪地焚烧着松木窗框镶板,火舌已经舔到房顶的时候,科舍沃伊走了出来……
米什卡躺在附近树林子里野蛇麻草缠绕的荆棘丛阴凉里,一直睡到黄昏。他那匹卸了鞍子、拴着腿的马就在旁边吃草,懒洋洋地嚼着肥嫩的梯牧草茎。傍晚,马渴得受不了,嘶叫起来,把主人惊醒。
米什卡站起身来,把军大衣拴到后鞍鞒上,在树林子里用井水饮了饮马,然后鞴上鞍子,骑马走出树林,朝胡同里走去。
已经化为灰烬的科尔舒诺夫家的庭院的废墟上,烧成炭的黑柱子还在冒烟,刺鼻的烟气向四面飘散。那座宽大的家宅只剩了高高的房基、塌了一半的炉子和指向蓝天的烟熏火燎的烟囱。
科舍沃伊径直往麦列霍夫家的院子走去。
米什卡没有下马,开开板门,骑进了院子,伊莉妮奇娜正在板棚里往围裙里捡引火用的木片。
“您好啊,大娘!”他很亲热地向老太婆问候。
可是老太婆却吓了一大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手一耷拉,木片从围裙里撒了下来……
“您好啊,大娘!”
“上帝……保佑。”伊莉妮奇娜犹豫不定地回答说。
“身体还很健康啊?”
“活是活着哪,至于健康嘛,那就难说啦。”
“你们家的哥萨克都在哪儿呀?”
米什卡下了马,走到板棚跟前。
“在顿河对岸……”
“是在等士官生来吧?”
“我只管些老娘儿们的事……那些事儿我不知道……”
“那么叶芙多基亚·潘苔莱芙娜在家吗?”
“她也上顿河对岸去啦。”
“鬼把他们都弄到那边儿去啦!”米什卡的声音哆嗦了一下,一怒之下反倒坚定起来,“大娘,我跟您说吧:您那宝贝儿子葛利高里,是苏维埃政权最凶恶的敌人。我们只要一打到对岸去——就首先把绳索套在他脖子上。可是潘苔莱·普罗珂菲奇根本就用不着逃嘛。上了年纪啦,腿又瘸,好好待在家里就是啦……”
“待在家里等死啊?”伊莉妮奇娜严厉地问,重又往围裙里捡起木片来。
“噢,他还不到死的份儿呢。也许会抽他几鞭子,还不至于杀死他。当然,我不是为了这事到您这儿来的。”米什卡理了理胸前的金表链,低下头说,“我是来看望叶芙多基亚·潘苔莱芙娜的。我觉得非常可惜,她竟也会撤退,不过大妈,您是她的亲妈,所以我要对您说。我要告诉您:我很早就在为她苦恼,不过如今我们还没有工夫去为姑娘苦恼,我们要和反动派打仗,无情地揍他们。等我们把反动派打垮,在全世界上都建立起和平的苏维埃政权的时候,大妈,那时候我就请媒人到您家来,说您家的叶芙多基亚。”
“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
“不,正是时候!”米什卡皱起眉头说,他的两眉间刻出一道很倔强的皱纹,“说媒不是时候,可是谈谈这个问题还是可以的嘛。我再也找不到另外的时间谈这个问题啦。今儿个我在这儿,也许明儿个就会把我派到顿涅茨河对岸去。所以我要预先警告您:可别糊里糊涂地把叶芙多基亚嫁给别的什么人,那您可就要倒霉啦。如果我的部队寄信来,说我已经牺牲,——那么您可以把她嫁给别人,眼下可不行,因为我们俩——已经有了爱情。我没有给她带礼物来,因为没有地方去买,不过如果您需要什么资产阶级和商人家的东西,您告诉我。我立刻就去给您拖来。”
“千万别这样!我们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
“好吧,随您的便吧。如果您比我先见到叶芙多基亚·潘苔莱芙娜的话,请您替我向她问好吧,大妈,再会吧,请您别忘记我说的话。”
伊莉妮奇娜没有回答,朝屋子里走去,米什卡骑上马,往村里的校场走去。
夜间,红军都从山上下来,进了村子。大街小巷里响起他们热闹的笑语声。三个拿着手提机枪到顿河岸边去放哨的红军战士,盘问了一下米什卡,检查了他的证件。在“生铁头”谢苗的小房子对面又遇到了四个红军士兵。其中有两个人拉着一车燕麦,另外两个人——跟“生铁头”的痨病鬼老婆一起——抬着一架脚蹬缝纫机和一口袋面粉。
“生铁头”的老婆认出了米什卡,和他打了招呼。
“你这是拉的什么呀,大嫂子?”米什卡很感兴趣地问。
“我们这是帮着贫农阶级的妇女建立家业呀:我们把资产阶级的缝纫机和面粉送给她。”一个红军战士快口、麻利地回答他说。
米什卡接连烧了七栋房子,都是逃到顿涅茨对岸去的商人莫霍夫、“擦擦”阿捷平、神甫维萨里昂、监督司祭潘克拉季和三个富裕哥萨克的家宅,这以后他才离开了村子。
走到山岗上,他掉转马头一看,只见岗下的鞑靼村里,红色的火焰像闪光的狐狸尾巴,伸向漆黑的天空。火焰忽而升起来,回光映在顿河的急流上,波光粼粼,忽而低落下去,偏向西去,贪婪地焚烧着房子。从东方吹来一阵阵草原的微风,把火势吹得更旺了,把火场上像煤末一样闪着火花的滚滚黑烟吹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