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大师

克乃西特决定把自己返归华尔采尔的日期延到下一年初春,也就是在玻璃球游戏公开大赛即将举行的时刻赶回华尔采尔。这种人们称之为Ludus^annlversarlus或者Ludus^sdkm-ms的盛会,过去一开就是许多星期,世界各国权贵名流纷至沓来,如今已成为值得纪念的高峰时期。然而,每年春季如期召开的至少持续十天到十四天的大会仍旧是卡斯塔里每年的头等大事。卡斯塔里举行这一庆典也具有重要宗教和道德意义,因为它能够让玻璃球游戏学园内所有各自独立的各种观点与倾向的代表人物,在一种具有和谐意义的象征中聚集在一起,它让各种学科和各种对立人物处于休战状态,并且激起人们怀念超越于多样性之上的统一性。凡是信仰者,无不从这一庆典中汲取到真正神圣的力量,而对于不信仰者则至少具有替代宗教的作用,与此同时,两种人都会感得在纯净的美之清泉中进行了一次沐浴。这种情况类似于过去演出约翰‘塞巴斯梯·巴赫《受难曲》的情景——演出时间不在作品诞生之初,就在后一世纪重新发现它之时——,对于知音者而言,无疑既像是参与了一次纯真的崇教祭献,又像是进行了一次类似祷告的宗教举动,此外,不论对什么样的人,它都是一场艺术和“创造性精神”的庄严显现。

克乃西特决定延期返归的决定,毫不费力就征得了修道院和卡斯塔里双方当局的同意。克乃西特想象不出自己重返玻璃球游戏这个小小独立王国后会获得何种职位,但是他揣测不会再回到往日处境,而会很快被安排承担某项光荣任务和职责。

暂时他听任自己沉浸于即将返乡、重逢好友、参加庆典的欢乐情绪之中,享受着与约可布斯神父共处的最后几天愉快日子。最后,克乃西特又以颇有节制的高兴态度接受了院长和修士们为他举办的多次饯行。克乃西特离开了,不无哀伤地告别了一个内心眷恋的地方,告别了自己的一个人生的阶段。不过他还得为近在眼前的玻璃球游戏庆典作好准备工作,尽管没有师长指点和同学帮助,他还是精确按照全部游戏规则做了一系列潜修功课。虽然克乃西特未能说服约可布斯神父接受托马斯大师的邀请,与他同行去参加本年度的庆典,却没有因而沮丧不快,他理解这位反卡斯塔里老人的保留态度。于是他暂且搁下一切责任和拘束,全心全意准备着投入庆典活动。

这项活动有它自己的规律。整个庆典大致不会完全失败,除非受到来自较高层势力的干扰,不过从未发生这种情况。凡是虔诚信仰者,即使逢到倾盆大雨,也不会失去神圣庄严感,即使闷热难当也不会失去清醒头脑。总之,对于玻璃球游戏者而言,每年度的庆典不仅是一个佳节,而且多少带着神圣气息。然而,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并非场场游戏和庆典都是顺当的。有些庆典活动确实事事协调和谐,各种关系莫不互相提携,相互促进和提高,恰似某些戏剧或者音乐演出一样,不知道出于什么人们无法清楚认识的原因,奇迹般地达到了令人们获得强烈内心感受的高潮,而另一些演出则尽管作了充分的准备,效果却是平平的。能否使观众获得高度体验呢?克乃西特为此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好在他无所奢求,又刚刚载誉归来,所以只是快快活活等候节日降临。

然而这年度的庆典却了无生气,既没有任何奇迹缓缓降临的征兆,也没有达到典礼应有的特殊的神圣光彩,整个过程毫无愉快气氛,几乎近于惨败。尽管有许多参加者自感获得了认识和提高,但是,举办活动的真正主持者和责任者,却觉察到了整个气氛的严酷性,一种迟钝麻木感、倒霉感,一种拘束不安感,黑沉沉压住了整个庆典。当然,克乃西特也感觉到了这种气氛,并且发现自己原先怀抱的高度期望也已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但他不属于那批清楚认识到年会业已彻底失败的人,因为克乃西特没有参与庆典工作,也就没有责任可负。这使他能以一个虔诚信仰者的身份参加这些日子的一系列精心构思的游戏活动,能够不中断地静修冥想直达极限,能够与所有与会来宾一起以感恩心情体验这种在神灵脚下完成的祭献典礼的意义,领悟这种让宗教团体成员们神秘地合为一体的境界,即或已被少数圈内人士视为“失败”的本届年会也仍旧达到了这一境地。笼罩了整个庆典的那颗不祥之星当然也多多少少影响了克乃西特的心情。这届年会本身是无可指责的,如同托马斯大师以往所主持的任何一次大会那样,不论在计划上或构造上都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是他最深刻、最纯朴、最严密的成果之一。可惜时乖命寋恶星高照,这场庆典竟成了华尔采尔历史上一件难以忘怀的憾事。

克乃西特在年会开幕前一周抵达玻璃球游戏学园,当他向玻璃球游戏大师报到时,不料接待他的竟是大师的代理人贝尔特勒。这位代理人客客气气地欢迎了他,却又几乎漫不经心地简单交代说,尊敬的大师近日有病,而他贝尔特勒对克乃西特归来后的职责也不甚了然,因此得烦请克乃西特本人赴总会所在地希尔斯兰去一次,既向领导报到,又在那里静候任命。

克乃西特遵嘱告辞时,不自觉地在语气或姿态中流露出对接待上的冷淡和短促的惊讶之意,贝尔特勒当即表示了歉意,说道:倘若他令克乃西特失望,望能见谅,务请体谅他的处境。托马斯大师病了,而庆典已迫在眉睫,目前还不清楚大师能否亲自主持大典,或者得让他这个代理人替代上场。尊敬的大师也许还可能支撑这些紧要时刻。然而他这个代理人确实得时刻准备着代行游戏大师的公务,何况期限如此短促,简直难以筹措得当,同时,领导这样重大的庆典,他怕自己实在力不胜任。

克乃西特为这位显然惊恐失措的人感到难过,更为庆典大事的重任很可能落到此人肩上而感到极大的遗憾。克乃西特离开华尔采尔时间太久,不知道巴尔特勒缘何如此担忧,事实上这位代理人身上的确发生了作为代理人的最不幸的灾难。很久以前,巴尔特勒便已失去了学园里精英分子们的信任,不折不扣地陷入了艰难的困境。

克乃西特十分担心玻璃球游戏大师的病情,惦记着这位古典形式和讽刺艺术的伟大代表人物、完美的游戏大师、完美的卡斯塔里人。他曾希望受到接见,聆听报告,并把自己重新安置到选手们的小小团体里去,也许还替自己安排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克乃西特还曾希望这场隆重庆典能够由托马斯大师亲自主持,甚至还曾希望继续做他的部下,受他赏识和鼓励。如今告知自己的却是大师卧病在床,指示他向其他领导报到,这怎不令他伤心失望。幸而教会组织的秘书和杜波依斯先生出于同事情谊,以十分敬重的态度招待了他,倾听了他的情况,这总算让克乃西特多少得到了一些补偿。克乃西特从第一次谈话便断定,卡斯塔里当局并无让他进一步推动与罗马教廷关系的要求。他们尊重克乃西特本人的愿望,应允他留在玻璃球游戏学园,不再外调。人们首先邀请他暂时住在学园的客房里,以便再度熟悉周围环境,并且从事参加年度庆典的准备活动。在庆典开幕前几天,克乃西特和他的好友德格拉里乌斯都是整日斋戒和静修,这大概便是他所以能够与众不同,不仅对这次独特大会很少不快回忆,反而怀着一种虔敬的感恩之情的原因。

被人们称之谓“影于”的大师代理人职位是一项极其特别的职务,尤其是担任音乐大师或者玻璃球游戏大师的代理人。每一位学科大师都有自己的代理人,并非由当局指派而是每位大师自己在少数候选者中选出,今后甚至连其行为举止都由大师们负责。因而,凡是被选中的候选者都会感到,代理人一职不仅是巨大嘉奖,而且是极高恩遇,从此以后,他便是各学科实权人物——各科大师的左膀右臂了。一旦大师因故不能执行公务,就会派他代理职责。当然也有所区别,譬如最高当局讨论某项提案进行投票表决时,他只能以大师的名义表示赞成或者反对,不能以报告人或者提议人身份发表意见。除此以外,还有若干防止弊端的限制事项。

一旦被选任为代理人,他的地位便陡然提高,偶尔还会被置于令人眩目的位置,然而也往往代价惨重。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宗教组织里,代理人是毫无名分的,虽然经常被委以重任,也受到高度尊重,却因而失去了其他候选人拥有的许多权利和机会。具体说来有两个方面:一是代理人并不对自己的公务负有责任;二是不容许代理人升职。这种情况确实并无明文规定,却有卡斯塔里历史为证。没有任何一位“影子”在大师逝世或者退职后接替其位置,尽管他经常代表大师以及代行职责,理应由其补缺才是。这种看来像是不难打破的历史惯例,事实上却是不可克服的限制:介于大师和代理人之间的鸿沟,就像公务与私事之间的界限一样,是不可逾越的。因而一个卡斯塔里人一旦接受这个受高度信任的代理人职位,他就得放弃有朝一日让自己成为大师的希望,就得考虑有朝一日要卸下自己任职期间经常穿戴的官服和勋章。他只拥有一个颇为暧昧的特权:凡是在职期间可能发生的错误,他本人概不负责,却由大师承担一切责任。事实上,大师受自己挑选的代理人连累的情况屡见不鲜,甚至因代理人的重大错误而不得不引咎辞职。在华尔采尔,人们把玻璃球游戏大师的代理人称为“影子”,用以形容这个职位的特殊性,与大师之间近似一体的密切关系,以及那种毫无实质的职责,实在再妙不过了。

托马斯大师任命贝尔特勒为代理人已有多年,这位“影子”似乎不乏才华或者善意,他欠缺的仅仅是运气。贝尔特勒当然是一位优秀玻璃球游戏选手,也至少算得上一位称职的教师和一位正直的官员,对自己的大师更是绝对忠诚。然而,这几年工作过程中却开罪了许多人,最年轻的一代精英选手尤其反对他,而他又不具备自己大师那种豪爽的骑士风度,便影响了他的心理平衡。托马斯大师没有开除他,多年来只是设法让他避免与青年精英们发生摩擦,尽量不在公众场合露面,而较多从事秘书室和档案馆的工作。

这位品性端庄但人缘不佳,或者目前人缘欠佳的代理人,显然一直运气不好,如今因大师患病却一下子成了整个玻璃球游戏学园的首脑。倘若他不得不承担起年会的领导责任,那么整个庆典期间他都得处于卡斯塔里王国中最显要的位置上。要是大部分玻璃球游戏选手或者教师都支持他的话,他也许还可能担起这一重任,可惜情况恰恰相反。这便是这次庆典所以成为玻璃球游戏学园的严重考验,甚至几乎成了华尔采尔一次重大危机的原因。

直到开幕前一天,行政当局才正式宣布,托马斯大师病重无法主持庆典。我们不知道,如此迟迟发布消息是否出自大师本人意愿,也许他曾希望自己在最后时刻仍能振作精神出来主持。也许是他已病重到无法作出决定,而他的“影于”却判断错误,以致卡斯塔里当局一直不清楚华尔采尔的处境,直到最后时刻才发布消息。

这种延误是否算一大错误,当然众说纷纭,大有可争议之处。不过,毫无疑问,这么做完全出于善意,不想让庆典尚未开始便蒙上一重阴影,也不想让仰慕托马斯大师的人因惊吓而取消访问计划。再说,也可能一切都很顺利,贝尔特勒和华尔采尔的精英们也可能取得和解,那么——这也是合乎情理的——“影子地便会成为真正的代理人,而游戏大师的缺席也可能几乎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种种揣测均已无补于事,我们这么做只是认为应当指出,贝尔特勒实在并非太不中用,更非当时华尔采尔舆论所指责的那么不称职。与其说他负有罪责,不如说他是受害人较为妥当。

客人们一如往年蜂拥而来。许多人不知实情,另一些人则担忧大师病况恶化,因而对整个庆典的前途怀有不祥预感。华尔采尔和附近一带的村落里都住满了人,宗教团体领导成员和最高教育当局的头头几乎都来了。还有来自全国各地以及外国的宾客,他们也都怀着度假的兴奋心情挤满了学园的宾馆客房。

如同往年一样,在游戏比赛开始前一天傍晚的静修时刻,举行了庆典的开幕仪式,一听得标志开幕的钟声敲响,到处是人群的华尔采尔地区立即肃静无声,沉潜于虔诚之中。第二天清晨,第一个节目是音乐演奏,随即庄严地宣布第一场游戏以及如何静思这场游戏的两个音乐主题。贝尔特勒穿着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庆典礼服,显得从容而自如,但是脸色极其苍白。节日一天一天过去,贝尔特勒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痛苦和疲惫,似乎已紧张过度,以致最后几天几乎成了名符其实的影子。游戏比赛第二天谣言便纷纷扬扬地传开去,有的说托马斯大师病情恶化,有的说他已处于弥留状态,这天傍晚时分,到处是一堆堆的人群在交头接耳,尤其是在那些知道内情的玻璃球游戏选手之间,最初不过是片言只语的议论,最后竟发展成了有声有色的传说,描述病重的大师及其“影子”的故事。传说来源自玻璃球游戏学园最内层圈于那些玻璃球游戏教师,传说内容为:托马斯大师原本愿意,也可能有精力主持大会,然而为满足自己“影子”的功名心而作出了牺牲,把这件庄严大事交给了贝尔特勒。但是,情况的发展却是贝尔特勒似乎不能胜任这项重任,整个活动气氛令人失望,有病的大师知道自己要对庆典,对“影子”的无能以及大会的失败承担责任,不得不自认罪过而进行忏悔。这也许便是大师病情迅速恶化,持续高烧不退的唯一原因,因为实在没有任何其他原因了。

当然,这不是传说的唯一版本,从精英分子间还传出了另一种说法:那批野心勃勃的青年精英看出庆典活动情况糟糕,却又不愿伸出援助之手,或者从旁遮掩欠缺之处。在他们的天平上,对大师的敬爱不能抵消对贝尔特勒的憎恨,为了让这个“影子”失败垮台,不惜使大师本人也必然受害。

随后,有一天又传出了下列说法:托马斯大师曾在病榻上会见他的代理人与精英分子中的两位最有威望者,坚决要求他们和平相处,不可危及整个庆典活动。又有一天,有人断言大师已口授了遗嘱,并向最高当局提出了他认为合宜的继承人名字,传言还居然说出了具体名字。与这一传闻同时流传的还有其他种种流言蜚语,大抵涉及大师日益恶化的病情,不论在举行庆典的厅堂里,还是在客人们居住的贵宾楼里,人们的情绪一天比一天消沉,尽管尚无人宣布放弃比赛,也没有人收拾行李离开。整个活动从外表上并无可指摘,一切都进行得正常得体,然而在人们头上总笼罩着乌云,以往年会无不具有的那种愉快活跃气氛,几近销声匿迹。因此,当大会闭幕前一天,庆典创始人托马斯大师瞑目长眠时——虽然行政当局曾力图封锁噩耗,消息还是传开了——,发生了令人奇怪的事,许多与会者反倒松了口气,似乎得了解脱。学园里的学生们,尤其是精英分子,曾得到通知说,在大会结束之前不得穿丧服示哀,必须严格按照预先规定的程序继续进行,不得丝毫更改、中断交替进行的表演和默修演习,虽然他们同心协力直至完成了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项目,却全都不禁流露出哀伤之情,好像是为可敬的死者举行葬礼似的。他们环绕在那位睡眠不足、脸色灰白、已精疲力竭的贝尔特勒身边,而他则微闭双目,一脸冰冷落漠的神色,继续执行着代理人职务。

克乃西特一直通过德格拉里乌斯和参赛的精英分子们保持着密切联系,他作为一个老资格学园人士也熟悉这类纠纷的气氛和情况,不过他不愿因而影响自己的心情,从大会第四天或第五天开始,他甚至禁止德格拉里乌斯再向他讲述大师的病情。

他感受到了,也十分懂得笼罩大会上空那重乌云的悲剧性意义,他不仅怀着深切的忧伤挂念托马斯大师,也以日益增长的担心和怜悯心情惦记着被人们谴责为促使大师病危的“影子”。然而他始终坚决卫护自己参与游戏的决心,不让任何真实的或者编造的消息影响自己全心全意关注那些构思美妙的玻璃球游戏,关注其演习和演变过程。因而,尽管本届大会有意见分歧,气氛暗淡,克乃西特仍然真切地体验到了一种精神的提升。

“影子”贝尔特勒没有按历年常规以副领袖资格接见来宾以及会见最高教育当局人士,这回连传统的为玻璃球游戏学员们举办的庆功会也取消了。庆典活动的最后一场音乐演奏的乐声一停,卡斯塔里行政当局立即宣布了托马斯大师的死讯。整个游戏学园里也即刻开始了悼念活动,还住在客房里的克乃西特也参加了追悼仪式。

人们为这位直至今天仍备受尊敬的功勋卓著老人举行了传统的简朴葬礼。托马斯大师的“影于”贝尔特勒,整个节庆期间曾为担起大师重任而鞠躬尽瘁,耗尽精力,如今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便向当局请假上山去漫游了。

玻璃球游戏学园里,是的,应该说是整个华尔采尔地区全都沉浸在悲哀之中。

过去也许并没有什么人与已故大师具有可称为友谊的亲密关系,但是他那种优美卓越的气质,加上他那过人的才智和高雅气度,使他成为卡斯塔里各个历史时期内都难以见到的民主摄政的典范代表人物。卡斯塔里人一直以他为荣。人们看到他个人似乎对一切热情、爱情、友谊等感情问题都敬而远之,而这似乎也正是让年轻人一辈极其仰慕他的原因。托马斯大师这种庄重高雅的气派还让他获得了一个颇具敬爱之情的绰号:“阁下”——表明他在多年工作历程中尽管受到过严重反对,最终仍在宗教团体和最高教育当局的会议和工作中赢得了多少带点特殊性的崇高地位。

毫无疑问,他的继承人人选问题成了当时大家关注的焦点,尤其在玻璃球游戏精英分子们之间,对此事的争议极其激烈。“影子”离开学园出门旅行后,被推翻的代理人公务便由精英分子们自己投票选出了三个临时代表暂行职权,——当然,只是代理玻璃球游戏学园内部事务,不能处理最高教育当局和教会当局的公事。依照传统习惯,游戏大师一职的空缺应在三星期内递补。倘若是下列情况:临终或者引退的大师本人业已提出了一位没有竞争者又没有争议的候选人名字,那么只消经过一次行政当局的全体会议便可通过,新人便可递补空缺。这回大概要耗费较长时间才可能解决问题。

克乃西特在哀悼托马斯大师期间,偶尔也同朋友谈论刚刚结束的游戏比赛及其灾难重重的历程。

“这位代理人贝尔特勒,”克乃西特分析道,“不仅忍辱负重完成了任务,而且还尽职尽力扮演了一位真正的玻璃球游戏大师——依我的观察,他完成的还不止这一点,他为本次庆典奉献了自己,就像完成他最后一次庄严伟大的公务。你们大家对他太苛刻了,不对,应当说实在太冷酷了,你们本来能够挽救这次大会并且拯救贝尔特勒,但是大家不肯伸出援助之手,我无法对此作出判断,你们也可能有充分理由。不过现在我得说句公道话,这个可怜的贝尔特勒已经下台,你们应当心满意足地对他宽宏一点才对。过几天贝尔特勒回来时,你们必得去迎接他,表示你们现在已了解他作出的牺牲了。”

德格拉里乌斯却摇摇头回答说:“我们已经十分了解,也接受了这一事实。你很幸运,能够以不偏不倚的来宾身份参加本届大赛,因而也就不很清楚整个过程。

不可能了,约瑟夫,纵然我们确确实实对贝尔特勒深怀歉意,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他懂得牺牲自己是势所必然,也就不再希图重返了。“

直到此时,克乃西特才算认识全部事实的真相,而忧伤地沉默下来。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事实上并非以一个华尔采尔人的身份参与赛事,而只是以一个道地的客人,同时也体验到贝尔特勒作出牺牲的实质。他一直认为贝尔特勒是个功名心很重的人,由于试图承担力不胜任的重担而失败,不得不放弃雄心壮志,不得不努力忘记自己曾一度是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影子”,是一届年度庆典的领导者。直到眼前,克乃西特才从朋友最后几句话里了解到,贝尔特勒已被那些法官彻底判决而不会返回了。

他们已容许他把庆典主持到结束,还给予了许多帮助,只为不致家丑外扬。人们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贝尔特勒,而是要保全华尔采尔的脸面。

事实上,“影子”这一职务不仅需要获得游戏大师的全部信任——贝尔特勒做到了这一点——,而且还必须得到精英分子们的同等信任,不幸他没能获得这一信任。倘若他犯了大错误,那么宗教团体当局便不会像他的大师一样继续支持他,更不会保护他。他唯有求助于自己当年的同伴和同事,如若这些教师对他毫无敬意,便会反转来成为裁判他的法官。倘若他们不肯顾及他的情面,“影子”也就完蛋了。

事实上贝尔特勒始终没有从休假地返回,一段日子后便听见人们传说他坠崖丧生了。

贝尔特勒的事便告一段落,此后不再有人提起他。

这段日子,教会当局和最高教育当局的高级官员川流不息,天天出现在玻璃球游戏学园,每时每刻都有游戏精英分子或者行政官员被召去问话,所讨论的内容在精英分子间时有传闻。约瑟夫·克乃西特也曾数度受召见和提问:一次是教会当局的两位先生,一次是语言学科的大师,接着是杜波依斯先生,随后又是两位学科大师。德格拉里乌斯也受到几次询问,对这类他称之谓“秘密会议”的气氛,不仅十分喜欢,还讲了一些有趣的笑话。早在庆典期间,克乃西特便已觉察到自己过去和精英分子们建立的亲密关系已变得十分稀薄,待到秘密会议时期,这种感觉就益发强烈了。情况不单因为克乃西特像外国客人一样住在贵宾住的宾馆里,还因为所有的领导人似乎待他如同辈。精英分子们,教师们便都不再以同伴态度对待他,而摆出一副微露讥讽意味的礼貌姿态,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种有礼的冷淡。他们早在克乃西特接受玛丽亚费尔的使命时就开始疏远他了,当然这也很正常:某个人一已跨出学习阶段而承担起任务,从学生或者青年教师成为宗教团体成员,便不再是什么同伴,而正在变成大家的上级或者领导,既然他已不再属于精英集团,他就得明白人们必然会对他持批判态度。凡是处于他目前这种情况的人,都难逃这一困境。克乃西特之所以对这类疏远和冷淡感到特别痛苦,一则是由于精英分子们新近失去依估,必得接受一位新大师,迫使他们加倍防范自己阵营的利益受损,另外还因为他们刚刚如此冷酷无情地处置了前任大师“影子”贝尔特勒的命运。

一天傍晚时分,德格拉里乌斯兴奋万分地奔跑进了宾馆,找到克乃西特后,便将他一把拖进一个空房间,关上房门后便嚷叫道:“约瑟夫!约瑟夫!我的上帝啊!

我早就该猜到的,我早就该知道的,事情实在十分……啊,我高兴死了,但是我真不知道,我该不该高兴。“玻璃球游戏学园里这位消息灵通人士激昂慷慨地精确报道说:情况已不是什么可能性,而是千真万确的事情,——约瑟夫·克乃西特已被推选为下任玻璃球游戏大师了。许多人曾把档案馆主任视为托马斯大师的法定继承人,显然在前天晚上的复选中被筛除了。广泛征询意见期间一直处于领先位置的三位精英分子候选人,似乎没有哪一个得到了任何一位学科大师或者教会当局领导的特殊关照和推荐,而却有两位教会领导成员以及杜波依斯先生支持克乃西特,另外,来自前任老音乐大师的声音也极有分量。人人尽知,这些日子里,曾有多位学科大师私下里访问了老音乐大师。

“约瑟夫,他们选中了你,”德格拉里乌斯再度叫嚷道,他的朋友赶紧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嘴。克乃西特的最初反应是惊讶,觉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猜测。而当另一位仍在兴冲冲继续报道学园里的种种观点,报道“秘密会议”的情况和过程时,克乃西特开始领悟他朋友的揣测并无一点差错。相反地,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觉察到自己心灵深处早已有了一个“是”字,这是一种预感,他似乎早已知道,也早已有所期待,事情对他而言不仅恰当,而巨理所当然。于是他用手掩住了激动万分的朋友的嘴,用冷淡的责备目光望了他一眼,似乎两人间突然出现了巨大距离;他接着说道:“别说那么多了,朋友,我不想听这些闲话。到你同伴那里去吧。”

德格拉里乌斯原本还有许多话要说,在克乃西特好似陌生人的一瞥之下,顿然沉默无语,随后又立即脸色发白,走了开去。后来他曾向人叙述说,克乃西特那一瞬间所显示的沉着和冷漠,最初让他感觉受了一记猛击,一次侮辱,又像挨了一下耳光,认为克乃西特背叛了朋友和友谊,并且对即将接任的高位具有难以理解的过分预期。然而就在他向外离开的时候——心里确实觉得像挨了一个耳光——那难忘一瞥的确切含意逐渐浮现在眼前,那是一种高不可及的痛苦的目光,德格拉里乌斯猛然醒悟到,他的朋友非因命运垂爱而骄傲,而是一种顺从命运的表现。他叙述道,他不得不把克乃西特忧虑的目光和克乃西特新近询问贝尔特勒及其死因时的同情声调联系起来。似乎克乃西特已经把这一任命和自己的命运联在一起,就像那位“影子”一样必须作出牺牲和销声匿迹。克乃西特当时的脸容既崇高又谦逊,既威严又顺和,显得那么孤独,那么俯首于命运,是的,他所看见的那副脸容简直就与卡斯塔里历代所有大师纪念碑上的肖像一样。“到你同伴那里去吧,”克乃西特当时就是这么对他说的。是的,就在那一瞬间,就在得知自己即将登上高位的那一时刻,克乃西特就被纳入了一个自己全不知晓的世界,他不得不以新的核心地位观察世界,不再是同伴,永远不再是了。

克乃西特原本可以料想到,至少可以揣测到他这最后一次最高感召,也即任命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然而他这一次还是吃了一惊,感到来得太突然。事后,他曾对人说起,他可能早已料想到了,所以才会嘲笑激动万分的德格拉里乌斯,那位最初完全意料不到这一任命,却仍然在任命决定和公开宣布之前几天估算和预测到了结果。事实上,克乃西特的当选,在最高行政当局内部可说是毫无异议,全体通过的,唯一略感不足之处是他担任大师似稍嫌年轻。他的前任们任职时都至少已在四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而克乃西特却不足四十岁。当然,也并无任何法律规定,因为年轻而不能够加以重任的。

当弗里兹把他观察和联想获得的惊人结果告诉自己朋友的时候,克乃西特立即知道他作为老资格的玻璃球游戏精英分子,对华尔采尔游戏学园这部小小的复杂机器可谓事无巨细,均了如指掌了,他的观察决无差错,因而也就立即清楚和接受了自己当选的事实和命运。但是克乃西特的第一个反应却是申斥他的朋友,说“不想听这些闲话”。弗里兹带着吃惊和近乎受辱的感情刚刚离开,克乃西特便走进一间静修室,试图清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有一件往事此时此刻极其强烈地袭上了他的心头。克乃西特在自己的幻觉中看见了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和一架钢琴,一道清凉的上午阳光透过窗户快活地映照着门内一位和蔼英俊的先生,他稍微L了年纪,头发灰白而脸庞光洁,神情又慈祥又庄重。约瑟夫看见自己还是个小小的学童,半是胆怯半是喜悦地期待着音乐大师的光临。他终于见到了来自神话般教育学园的大师,这位人人尊敬的人物。音乐大师来了,向他显示了音乐的真谛,随后,又一步一步把他引入了教育王国,引入了精英学校,直至进入宗教组织,成为了同事和教友。

如今这位老人已引退,已放弃他的权杖或者权力,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和气寡言,却一如既往地慈祥、可敬而又神秘的老耄长者,但是他的目光、他的榜样总是依旧照亮着克乃西特的生活,总是依旧比克乃西特超出整整一生,超出若干个人生阶段,不论在威严和谦逊上,还是在技艺和神秘上都高出不知多少倍,却始终是克乃西特的支持人和榜样,温和地激励他循着自己的足迹前进,就像一颗上下运转的行星让自己的兄弟沿着它的轨迹运行一样。

克乃西特久久地沉潜在自己漫无边际的内心意象激流之中,听任种种幻景翻腾流转,其中有两个景象在他刚刚放松自己之际便已出现,这是两个画面,或者说是两个譬喻和象征,但都在激流中徘徊流连,一再出现而不肯离去。一个画面是少年克乃西特在音乐大师引导下走着形形色色的道路,明显地一步一步更为接近永恒智慧和尊严的理想境界,作为引路人的音乐大师在前进途中每转身一回,他的脸容就变得苍老一些,举止也变得更为沉稳而庄严,但是驯顺地跟着榜样走的克乃西特却是老样子,始终保持着少年模样,这让他时而觉得羞愧难当,时而又有点儿高兴:是的,这是一种类似倔强孩子获得补偿的感觉。另一个画面是钢琴室的场景,老人走向期待着的孩子,画面一再重复,重复了无数次,老人和孩子互相紧紧跟随,好似在一架机器的钢丝上旋转,转着转着,很快就再也分不清谁来了谁走了,谁在先谁在后,再也分不清老人和孩子的相互关系;时而是青年人追随老者,向权威、向尊严表示敬重和恭顺,时而又是老人对轻松快活的青春、对纯真的童稚自愿承担责任,愿意为之服务,或者也可说是崇拜青春。当克乃西特在这些无休止地环行流转的画面间徘徊,沉潜于似乎毫无意义而又似乎寓含深意的梦境之中时,他这个梦中人不时感觉老人和孩子实为一体,他时而尊敬人,时而受人尊敬,时而是引路人,时而又是追随者,在这类漂浮不定交替变化的过程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合二而一的瞬间,他同时既是老师又是学生,是的,甚至远远超出两者之上,在衰老和年青两者变化交替的圆环中成为了创造者、探索者、驾驶者和旁观者,观察着这个轮回,自己也随着感觉的变化,时而放慢速度,时而又奋力飞速前进。一个全新的意象又从这一过程中涌现出来,其实它更像是一种象征而不是梦境,更像是一种领悟而不是画面,也即是说,与其说它是一种意念,倒不如说是一种醒悟更为恰当。老师和学生间既富于意义又毫无意义的环形旋转,智慧和青春的相互竞争,相互追逐,这种无穷无尽的愉快游戏不正是卡斯塔里精神象征么。是的,这事实上也是整个人生的象征,衰老和青春,白天和黑夜,阴和阳,永远一分为二地汹涌向前,永无尽头。

克乃西特的静坐默修到此境界,也就发现了一条从万象世界进入清静世界的道路,当他从久久静坐入定状态回转日常状态时,他感觉自己已神清气爽,心情愉快了。

几天后,当教会当局召见他时,他便以无所畏惧的从容态度接受了上级的友好问候,掌声和拥抱等等。他们告知他,他已被委任为玻璃球游戏大师,将于后天在典礼大厅举行授职和宣誓仪式,不久前,去世大师的代理人就是在这个场地举行了上一届令人忧心忡忡的盛大庆典。举行授职典礼的前一天,克乃西特在两位上级的指导下详细熟悉了宣誓仪式的程序以及“小小的大师条例”,这次担任指导的是教会当局秘书处主任和数学大师。度过了十分紧张的上午之后,克乃西特在中午休息时分回忆起了自己初入教会的情况和音乐大师事先教导的场景,一切都清清楚楚如在眼前。当然这回不同寻常,以往是成白人每年同时进入宗教团体的广阔大门,如今却只有他独自一人穿过小小的针眼,进入最高最窄的圈子,进入了大师圈内。克乃西特后来向音乐大师坦白说,那天曾有一个反省自我的念头令他十分苦恼,其实是一个十分可笑的想法:他那时候担心届时会有某位大师临时发表不同意见,指出他过于年轻不宜担任如此至尊职位。他还认真地考虑了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和孩子气的自命不凡,对可能就年龄提出的质疑作了虚拟答复:“那么为什么不等我再长大几岁呢,我从未有过高升的志向。”当他进一步自我反省时,事实却是他下意识地想得到任命,不自觉地期待着这并非遥远的荣誉。他接着向音乐大师坦白道,他已认识自己思想上的虚荣性,决心加以排除,尤其那天会上并无人提出年龄问题,后来任何时候也无人就年龄提出任何质疑。

当然,对新大师的人选还是有过热烈争论,尤其在与克乃西特同时竞选的人士之间。克乃西特没有特别明显的敌人,却有许多竞争对手,其中不乏资格较老和较成熟的人。因而这个圈子里的人士不打算让他轻松上任,而要考验一番,至少得受到一次极为严酷的审察。每一位新大师上任之前,或者就职初期,几乎都有过类似进了炼狱的经历。

大师授职典礼是一次不公开的仪式,除去最高教育当局的领导和教会领导之外,仅有精英学校的少数高年级学生、精英学校的教师们和一位即将在新大师手下任职的该学科行政官员参与典礼。新玻璃球游戏大师得在典礼大厅宣读就职誓言,接着领受标志自己官职的证物——若干钥匙和印章,随即由一位教会组织的发言人替他穿上大师的官服,那是一件新大师参加各种重要庆典——首先是玻璃球游戏年会时——必须穿上的宽大礼服。这一典礼缺乏公开庆典活动的热闹、轻松和令人陶醉,仪式的性质很严肃,因而气氛也就很冷静。但是,单单两大团体领导的全体出席就足以给典礼平添了一重非同寻常的威严气势。小小的玻璃球游戏王国即将有一位在他们所有人之上的新主子了,他将在一切会议上代表他们的利益,这可是他们罕遇的重要大事。比较年轻的学生们也许还不能够完全把握它的重要意义,也许只能够体验到眼睛所见的礼节情景。所有其他与会者则大不一样,他们完全能够确切领会事件的重要性,充分意识到其中所体现的他们与团体之间休戚与共的关系,感受到整个过程好似自己生命过程的一个部分。

这次典礼的欢乐气氛不同往常地蒙上了一重阴云,不仅由于哀悼前任大师的逝世,还由于整个年会期间的不安情绪,以及代理人贝尔特勒的悲剧。教会团体发言人和档案馆主任共同主持了加袍典礼,他们两个人一起高高举起礼服,随即披在新游戏大师肩上。来自柯普汉的古典语言学专家,也即语言大师宣读了卡斯塔里当局的简短贺词。一位精英分子作为华尔采尔学园的代表移交了钥匙与印章,人们还看见老耄的音乐大师独自一人站在管风琴旁边。他是专程来观摩自己一手培植的学生披上大师官袍的,也想以这种意外的到场让克乃西特感到惊喜,此外,也许还可以再在某些事上提供若于忠告。他本来极想自己亲手为典礼演奏音乐的,然而担心不能胜任这般紧张吃力,便让游戏学园的一位管风琴手演奏,自己则站在演奏者身后,替他翻动乐谱。老人含笑凝神注视着约瑟夫接过钥匙印章,穿上礼服,又倾听他先是朗读誓词,随即向自己未来的同事、行政官员和学生发表了即席演说。老人觉得这个男孩约瑟夫从不曾像今天那么令人喜爱又令人高兴,如今他已几乎不再是往日的约瑟夫了,也不单单是身披官服的官员,他已成为皇冠上的宝石,宗教团体的栋梁了。然而老人只能够与他的男孩约瑟夫单独交谈几分钟。音乐大师愉快地微笑着向克乃西特走去,加快速度简短告诫他说:“注意着,会后这三四个星期要特别小‘心谨慎,会有许多情况要你留心对付。此后考虑问题要牢记总体,要顾全大体而不拘泥小节。目前你得倾注全力于精英学校的工作,其他事情都可置之脑后。人们会派给你两个助手,其中之一是瑜伽学者亚历山大,我曾亲自教过他,请好好善待他,他是自己行业的专家。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坚如磐石的信心,相信领导们让你也成为领导绝对正确。你得相信他们,也得相信奉派来帮助你的人,你更得绝对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能力。而精英分子们正幸灾乐祸等着你事事疑虑呢,他们期待你丧失信心。约瑟夫,我知道你,你会获胜的。”

这位新玻璃球游戏大师对大部分公务和日常事务都很熟悉,因为他曾为前任大师服务或者说当过大师的助手,因而事事颇能胜任。最重要的工作莫过于玻璃球游戏课程——从学童班,低级班,假期短训班,外宾班,直到为精英分子们开办的实习班,演讲班以及种种研讨班等,工作多不胜数。对于新游戏大师来说,前几项课程自然不成问题,后几项却未必能胜任愉快。因为那都是他以往工作中没有机会实践的内容,必得付出更多的脑力与体力。约瑟夫的情况也不例外。最初他颇想全力以赴先做好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本职工作:出席最高教育当局的会议,参加各学科大师会议和宗教团体当局会议,代表玻璃球游戏者和玻璃球游戏学园和大家共同合作。

克乃西特迫不及待地努力熟悉这些新工作,试图替它们排除一切未知的可能威胁。

他但愿自己在最初几星期内就能够精确地熟知一切组织规章、工作程序,会议记录等等。他知道,这一范畴内的相关材料和情况资料,他随时可取用。他也知道,除了杜波依斯先生——他是熟知大师规章和传统习惯的头号专家——,那位教会组织发言人也可为自己提供帮助。这位发言人虽然不是大师,地位也相对较低,但是他却可以参加宗教团体的一切会议,而且拥有管理人们遵守教会秩序的职权,就像宫廷里的掌礼官。

克乃西特非常乐意向这位聪明老练、彬彬有礼、刚以庄严姿态替自己披上官服的人,进行一次私人请教访问,可惜他不住在华尔采尔而是住在离华尔采尔有半日行程的希尔斯兰!克乃西特更乐意一下子就飞向蒙特坡,能够就种种问题亲聆老音乐大师的教诲指点!然而,现在身为大师,这类私人请教的事和学生式的愿望,是想也不许想的事情。相反,他必须一开始工作便亲向解决一切问题,并已恰恰得把全副精力用于原本预料不存在什么问题的工作上。

贝尔特勒主持庆典期间,克乃西特便曾亲眼目睹团体的大师受到自己辖下精英分子的抛弃,就像把人关在没有空气的房间里闷死一般,当时他所感到的以及老音乐大师在自己就职典礼上所说的话,现在得到了证实,如今他无时无刻,不论在公务时间,还是在静息时间,都得集中精神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必须把涉及精英分子的事放在任何其他工作之上,把研究高级玻璃球游戏课程、把研究各种研讨会的事项以及与教师们的纯粹私人交往列于首位。他可以把档案馆交给管理员,把玻璃球游戏初级班交给现在任课的教师,公务往来事务交给秘书们去处理,全都不会耽误大事。对于这些精英分子他却不敢稍有懈怠,他必得事事为他们服务,又步步强迫他们,使他们感到不可须臾缺少自己,因而认识到自己的真才实学以及纯洁善良的愿望。他必须征服他们,争取他们,最后赢得他们,他必须与每个有意向他挑战的竞选者较量——而这样的竞选者为数颇为可观。

克乃西特在应付这类较量的过程中,发现自己一贯认为颇为不利的因素——尤其是他的长期远离华尔采尔——反倒成了有利因素,因为直到如今精英分子们几乎还称他为“一个新人”。事实表明,甚至连他和德格拉里乌斯的友谊也对自己颇有好处。因为德格拉里乌斯虽颇有才气,而体弱多病,是个局外人式的人物,对往上爬之类显然毫无兴趣,也似乎不看重什么声望荣誉之类,故而尽管颇受新任大师偏爱,却并未被那些精英分子视为有损他们的利益。然而克乃西特知道,这批处于最高层次的、最生气勃勃、最难控制、又最为敏感的人是玻璃球游戏王国的精英,研究他们,渗透他们,像骑士驯服一匹烈性良马般占有他们是自己必须亲自去做的头等重要大事。因为这批青年俊才不仅已完成玻璃球游戏的学业,也已各自从卡斯塔里的每一种研究机构里结束学业,如今全都在进行自由研究,全都是将会选派入最高教育当局或者宗教团体领导层的候选人。他们是卡斯塔里最宝贵的财富,是它的未来和希望。而这群桀骛不驯的青年才子不仅在游戏学园里,而且在一切他们所到之处,全都对他们新上级和大师持抗拒与批评态度,对于这位新上任的主管简直连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克乃西特不得不以完全私人的方法-一加以制服和收服,直至他们承认他的地位,自愿服从他的领导。

克乃西特毫不畏惧地挑起了自己的担子,困难之多令他吃惊,然而当他一个个解决难题之际,当这场消耗了他巨大精力的游戏逐渐接近胜利之际,他发现自己原先颇为担忧的其他诸多难事,均已自动迎刃而解,不劳他再去费力操心了。他后来曾向一位同事坦诚叙述自己的心情:他第一次参加最高教育当局全体领导成员会议时——来回都乘坐了特快列车——简直好似置身于迷迷糊糊的梦中,事后既想不起,也无暇再回想会议内容,他的精力完全彻底被眼前的工作占据了。是的,即使会议讨论的是他很感兴趣的问题,即使他因第一次以领导身份与会而略感局促不安,他仍然在会议过程中多次走神,他的思绪飞回了华尔采尔,而不在会议所讨论的问题上。他看到自己坐在档案室那间粉刷着蓝色的房间里。克乃西特正在那里举办一个辩证法则研讨班,每隔三天开一次,参加者只有五人,但是研讨会上的每一个钟点都比任何其他日常公务——当然也并不轻松容易,尤其不可以回避或拖延——都更加紧张,因而需要他付出更大精力。幸而正如老音乐大师所说,他刚刚上任,最高教育当局便给他指派了督导员和管理员,监督他每一个钟点的工作进程,规劝他按时休息,既得避免工作过度而累垮,又得避免工作片面而顾此失彼。克乃西特对亚历山大十分感激,他不仅是当局派来的官方代表,而且深谙静修之道,在这方面享有盛名。这位亚历山大细心照料克乃西特,无论克乃西特工作忙到什么程度,都督促他每日必须进行三次“小小的”或“短短的”静坐课,每次都得坚持极严格的规定的时间,一分一秒也不得差错。

每天傍晚,在夜间的静修课程开始之前,克乃西特和两位协助者,督导员和静修指导员,共同回顾一天的公务,检查有无不妥或成功之处,如同静修老师形容的“每天给自己把把脉”,也就是说,让他认识并且衡量自己当前的处境、状态、精力分配情况、希望与隐患所在等等,总之,让他能够客观地认识自己和一天的工作,而不把问题留到夜里和第二天。

青年精英们、教师们怀着半是同情半是挑战的心理冷眼旁观着自己新大师重任在肩,繁忙非凡,却从不放过即兴考验他的机会,考验他的耐心、应变能力等等,他们时而增添他的工作,时而又阻挠他的工作,以致让他的朋友德格拉里乌斯觉得他好似己被包围在一种危险的真空里。但是此时的克乃西特已分不出任何精力、任何时间、任何思想来帮助德格拉里乌斯,尤其令他感到失落的是这位朋友似乎也在一天比一天更加远离自己,而且发现弗里兹也多少成了同事们的怀疑对象,很少人肯与他交谈。这情况当然也不足为奇,尽管德格拉里乌斯不会妨碍那些往上爬的人的出路,然而他毕竟总是新大师同党,宠信人物。

克乃西特想象到了诸如此类问题,但他目前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不出时间处理私事,只能暂且搁置他们的友谊。然而德格拉里乌斯却不这么认为,据他后来向克乃西特坦白,克乃西特当时的行为并非有意识的决定,而纯粹只是把朋友完全忘记了,因为他让自己彻头彻尾成了机器,任何私事、私人关系都忘到九霄云外。例如,在克乃西特主持的五人研讨会上,当德格拉里乌斯的身形和脸容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并没有看见朋友、熟人德格拉里乌斯,他看见的只是一个玻璃球游戏选手,一个精英学生,至多是一位教师,属于工作的一小部分,或者是他整个军团中的一名士兵,这是他为获取胜利而组织起来进行训练的。当新大师第一次以这种态度同弗里兹讲话时,曾让对方不寒而栗。德格拉里乌斯从他的眼光观察到,克乃西特的冷漠和客观并非故意伪装,而是一种可。伯的现实,自己面前这位彬彬有礼却彻头彻尾公事化了的人,已经不再是他的朋友约瑟夫,而只是一位教师、监考官,一位玻璃球游戏的大师,被自己的职务既沉重又严厉地紧紧裹着,就像一只陶器经过烈火烧炼、又经过冷却硬化后,被裹在闪闪发光的厚厚的彩釉里面一样。

另外必须提一下,在这近似发热发烧般的最初几星期内还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事情出在德格拉里乌斯身上。由于连续失眠和心情紧张,德格拉里乌斯在研讨会上发了一次小小的脾气,犯了一次失礼的错误,不过并非针对大师,而是对一位同事,后者说话时的挖苦声调大大刺激了他的神经。克乃西特注意到了不和场面,也发现惹事者的过分紧张心态,没有说话,只举起手指示意他沉默。事后,克乃西特派遣自己的静修老师去进行精神安抚。德格拉里乌斯感到这种关怀是他们恢复友谊的第一个吉兆,便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对他个人的关照,进行了数星期治疗。

事实上,克乃西特几乎完全没有注意自己关照的对象是谁,他做的只是一位游戏大师该做的事而已。他发现一位教师精神紧张又举止失控,立即作出了纯粹教育家式的反应,一分一秒也没有考虑这个教师是什么人,更不曾联想到他和自己的关系。

数月后,当朋友向他提起这幕可笑场景,又让他确信,他的友好表示令自己得到了极大快慰时,克乃西特完全无言以对,他早把这次事件忘得干干净净,但是他没有纠正朋友的误解。

克乃西特最终还是赢得了胜利,达到了自己的目标。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要制服一批精英分子,把他们操练得精疲力竭,把野心家的欲望抚平,把骑墙派争取到自己身边,让狂妄自大者折服于自己——全都不易办到,而如今却统统完成了。

玻璃球游戏学园的教师们都已承认这位新大师,也都乐意服从于他。一切都顷刻之间妥当了,好像一架旧机器只消点一滴油便可轻松运转自如似的。监督员和克乃西特共同拟定了最后一份工作计划,向他转达了最高教育当局的嘉奖后,便告辞而去,静修教师亚历山大也接着离开了。于是,克乃西特又恢复了清晨散步,而不再作按摩推拿,至于继续研究或者读书之类还没有时间考虑,总算每星期有几天晚上睡觉之前可以演奏一会儿音乐了。

克乃西特后来再度参加教育当局领导成员会议时,清楚地觉察到——尽管没有任何人明说出来——,人们已视他为可靠的、完全平等的同事。经过这场炽烈的斗争考验后,一种觉醒之感又突然向他袭来,这是一种冷静而清醒的感觉。他看到自己已置身卡斯塔里的核心,己抵达宗教团体的最高层,却惊讶地、几近于失望地发现,这里的空气也十分稀薄,当然,他目前所呼吸的与过去呼吸的空气并无两样,完全变了的是他自己。这却是一场无情考验的结果,这场考验把他烧成了灰烬,以往没有任何工作如此消耗了他的全部精力。

这一回,精英分子们以一种特殊的表态方式承认了克乃西特的领袖地位。当克乃西特觉察到他们已停止抗拒,感觉他们已表露信赖和认可时,明白自己已渡过难关,已到了挑选“影子”的时机。此时此刻,他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迫切需要一个人来减轻自己的负担,因为从那场耗尽超人精力的硬仗中得胜之后,他猛然觉得自己确乎比较自由了。过去确有若干人恰恰在这个当口处置失当而最终垮台。克乃西特便决定放弃自选代理人的权利,而要求教师们以团体的名义、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替他挑选一位“影子”。大家对贝尔特勒的前车之鉴印象犹深,精英分子们对大师这个安抚姿态便格外认真,召开了许多次会议,又秘密征询了个人意见,最终挑出了最佳人选——这位代理人在克乃西特被正式命名之前曾是最有希望获得游戏大师职位的候选人。

显然,克乃西特已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他总算又可以悠闲地散步和欣赏音乐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逐渐恢复了研究工作,恢复了与德格拉里乌斯的来往,也能够常常和费罗蒙梯通信了,是的,他现在还不时整整休息半天,甚至还出门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但是,所有这一切赏心乐事对另一个人也许颇有种益,却无助于目前情况下的克乃西特——他曾自认为老练的玻璃球游戏选手和过得去的卡斯塔里人,然而对卡斯塔里体系的最核心的内在实质毫无所知,因而曾那么天真无邪、幼稚无知而又不负责任地生活着。有一天克乃西特突然想起了托马斯大师对他的尖刻斥责,当时他向大师表示要延长自由研究工作“一段时间”,答复是:“一段时间……

你现在仍然用学生的语言说话,约瑟夫。“这只是几年前的事情。当时他是怀着深深的敬畏之情聆听教诲的,面对着这个男人冷静而自律的完美态度不免内心略感恐惧,同时也领会到这是卡斯塔里在召唤他,吸引他,为了有朝一日把他也造就成一个托马斯大师式的人,一个领袖兼仆人,一件完美的工具。如今他正站在托马斯大师当年的同一地点,当他与那些教师中间的一位教师,与那些足智多谋的玻璃球游戏者中的一位选手,与那些持才傲物的精英分子之一进行交谈的时候,他便会在对方身上看到一个与自己不同的、陌生而美丽的世界,这正是当年托马斯大师在他身上看见的同样美妙惊人的学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