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钢爪(1) 阿尔玛·马勒
阿尔玛·马勒(出生时叫阿尔玛·申德勒,是著名画家申德勒的女儿)是一位艺术家。她九岁开始作曲,二十岁时已创作了一百首浪漫曲和器乐及歌剧片段。她是一个出色的钢琴家,在维也纳,人们对她很有前途的才华赞不绝口。当然谈论得更多的还是她的美貌,因为那时妇女身上的才能不过是一种装饰或一种怪诞的表现。阿尔玛是那个时代的大美女之一:颀长,丰满,碧蓝的眼睛,完美的五官。从今天来看,她的五官或许过于端正和甜美,体形过于丰润,但在那个时候,她集中了时尚的所有特征。不管怎样,她神话般的吸引力大概来自她自身的性格,而不仅仅在于外表。她迷人,聪明,文雅,耀眼,独特。她周围的男人简直为她疯狂。
魔法师,善良女巫,大地母亲——男人们拿这些话来形容她。这些颇具传奇色彩的重要词语,把阿尔玛定义为女性的一个典范。她是"女人",一个出自男性头脑、梦想和恐惧的典范。阿尔玛适合他人设想的那种幻象,因为她的伟大成就(以及她的彻底失败)在于能够满足男性要求。这样,阿尔玛作为一个缪斯女神生活在男人的视线里,是他们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她的第一任丈夫、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重要的表现主义画家奥斯卡·考考斯卡,热恋她三年的情人;建筑师瓦特·格罗皮厄斯,她的第二任丈夫,包豪斯学校的创办者;弗朗兹·魏菲尔,她的第三任丈夫,一位今天已被人遗忘,但在那个时代却十分有名和受赏识的小说家。许多绅士曾拜倒在她的脚下,虽然阿尔玛与他们的关系只是柏拉图式的,如古斯塔夫·克里木特,知名的现代主义画家,或剧作家及诺贝尔奖得主盖尔哈特·霍普特曼。阿尔玛具有识别创作才华的出色嗅觉,那正是她令人爱慕之处。
阿尔玛对她的所有男人都非常好。她是母亲和情人,无微不至地料理家事,以令人敬佩的方式管理经济,精心组织家庭生活,有效地参与自己爱人的工作(比如抄写马勒的音乐,并为之配器)。最为重要的是,她能使伴侣复苏,把他作为艺术家最好的东西挖掘出来,并给予他力量——"你恢复了那些废物的生活",考考斯卡对她说。甚至生物学家保罗·卡默勒也评论说:"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积累了创作所需要的能量",尽管阿尔玛从未回应过他的爱慕。阿尔玛是一种生存能源,她能够点燃五彩世界。
那种内在电源,那种生命潜力,在爱情里一次又一次重新充电。但不是在一个简单的日常爱情里,而是在最冲动的激情里。在那种浪漫和毁灭性的感情里,它是想像的产物,因为它而寻找与他者、与孪生灵魂的绝对融合。一个不可能 的苛刻目标,总是会导致无穷尽地重复寻找爱情。阿尔玛十三岁时失去了她所崇拜的父亲,她把男人和艺术家都神化了。当她恋爱时,便在对方身上虚构完美;当她的伴侣看到自己像一个神似的反射在她的眼里,便更加看重自己——如果一个如此美丽、聪明和出色的女人把我视为神圣,那是因为我就是神圣的。但随后,笨拙的现实逐步削弱她的那些白马王子的泥脚,阿尔玛渐渐失恋,痛苦,消沉。她需要重新唤起激情,重新爱另一个人,这样她才能感到自己活着。冲突从此开始。
所有这些内心的骚动都发生在一个同样动荡的环境里。阿尔玛1879年生于维也纳,也就是说,出生在动荡的中欧,一个正在崩溃的世界中心。这是一个时代的尾声,像通常发生在所有巨大衰落中那样,奥匈帝国的垂死也伴随着一次知识和艺术的沸腾。一个世纪以前的维也纳正在欢快地耗尽它末日的荣耀——在文学沙龙和拥挤的咖啡馆里讨论着神性和人性,调情,谋反,创造。那时在那里出现了知名的"维也纳学派"这一重要的哲学流派;洛斯发明了现代建筑,勋伯格发明了十二音体系音乐;罗伯特·冯·穆齐尔,尤其是卡夫卡,革新了文学,弗洛伊德发现了(或更确切地说命名了)无意识,永远改变了我们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和理解。生活在紧张的维也纳燃烧。
这是一种疯狂、沸腾和享乐主义的生活,妇女在其中扮演着一个特殊角色。在当时的欧洲,维也纳女人被视为男性神话里女人-妻子的化身:尖酸,耽于声色,秘密,对男人来说充满危险性,悲哀同时快乐,易动情欲,无法理解。梅尔塞·罗多雷达在她的小说《破碎的镜子》里描写了十九世纪末典型的维也纳女人:一个年轻的女小提琴家为主人公献身,然后自杀——女性之谜的完美例子。阿尔玛·马勒是所有维也纳女人中最"维也纳化"的,是那些泡沫女人的王后。这些维也纳女子置身于轻盈的花边旋涡里,紧贴男人的胸口跳着华尔兹舞,生命在脉搏里跳动,被巨大的枝形吊灯闪花了眼。
但我们还是回到开头:阿尔玛是一个艺术家,并且很严肃地自视为一位作曲家。与此同时,她长大了,开始讨人喜欢;她拥有年少的狂热,美女的轻率。她恋爱了一两次,到处散发自己的照片,享受调情。尽管如此,她的音乐依然是首要的,直到二十一岁时她认识了古斯塔夫·马勒。他的年纪比她大一倍,是维也纳歌剧院的指挥。我可以想像阿尔玛在剧院观看他指挥乐队:他站在那中间,很有气势,是所有关注和荣耀的中心。他是"伟大的男人",她可以在他身上创造一个"伟大的激情"。他们立刻结婚了,这不奇怪。
但在婚礼之前举行了一个把他俩引向毁灭的极其古老和传统的仪式:阿尔玛作为人被取消了——一封马勒写给阿尔玛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长信,概括了那个时代所有的陈词滥调、偏见和不公平。首先,马勒站在他年纪和成功的高度嘲讽阿 尔玛的知识才能(她博览群书,很有文化),称她是"傲慢的人",因为她在一些特定的思想方面敢于说出反对他的观点。信中写道:"阿尔玛,我的女儿,我们将结合在我们的爱情和心灵中……但这种结合也在我们的思想中吗?我的阿尔玛,你的想法是什么?或许是叔本华关于妇女的那一章?"在用这类论据打击年轻的阿尔玛对自己和自我标准的信任后,马勒进入正题,"关于你要求继续做你自己的想法,我还在琢磨那个已固定在我这么热爱的小脑袋瓜里的痴迷念头。你写道:你和我的音乐。请原谅,但我还是得讨论这个说法!你怎么能够想像两个都是作曲家的一男一女的婚姻生活?你知道对我们俩来说,像那种这么竞争的关系有多荒唐,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件多丢脸的事吗?既然如你所写,你想让我免于日常生活的琐碎,可是如果正当你的灵感来临时,你却被迫照料家务或出现的任何一件事,该怎么办?如果你不得不完全放弃你的音乐,作为交换,你拥有我并且你也是我的,那就意味着你的生活毁了?……你只该有惟一的一个职业:让我幸福的职业。你得放弃所有那些表面的东西(所有与你的身份和你的工作有关的东西)。你得无条件地献身于我,你得让你未来的生活在所有细节上都服从我的愿望和需要,除了我的爱情,你不该再要求别的什么"。
收到这封信,在一整夜的失眠和哭泣之后,阿尔玛如马勒信中要求的那样做了,或发誓那样做了。毕竟她的音乐还很幼稚,在咿呀学语。她需要学习的东西这么多,所以看来世界不会因她的放弃而失去一个超级艺术天才,而很显然,马勒是一个重要的音乐家。此外,周围的一切都在劝阻妇女的职业努力,相反却起到巩固她们的婚姻和家庭的作用。就这样,阿尔玛牺牲了她的事业,于1901年结婚。"我惟一的愿望是使他幸福,他值得这样!"她动情地说到她光彩夺目的丈夫,而此人看来根本配不上她的牺牲。这就埋下了祸根,男人和女人之间发生如此多的误解,其根本原因在于,男人把婚姻视作为自己服务的一个机构,而女人把婚姻视为一个甜蜜的童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