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的孤独 永远的逃亡者(1)
阿加莎·克里斯蒂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她的照片中几乎从未张嘴笑过:她的牙齿不好,而她又十分注意自己的外表。说实话,她关心所有事物的外表:她需要世界是一个平静而确切、和睦而有序的地方。但现实是眼花缭乱的,趋于混乱,不管我们如何设法使它服从我们的要求;这样,从四十岁起阿加莎胖了许多,变成了一位丰胸肥臀的壮妇。她过去一直很苗条(她自己负责在所有的自传里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一点,就像某人提及一件几乎奇迹般的事情,一件对他人来说不可置信的奇事,或许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因而这种突然和决定性的发福,自己将要被禁闭在一个巨大的躯体里度过后半辈子,这大概加剧了她内心的灾难意识。因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生存变成一场长期的逃避黑暗,一场与混乱的秘密斗争。
她出生于1890年;因此她属于那代不得不超越维多利亚时代的遗产,还要直面帝国最初衰败的不列颠人。维多利亚主义已经树立了像一只铅桶那么坚定和明确的世界观:一切事物各居其位,一切都有存在的理由,现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美丽与法则是可以相提并论的。这种精确的梦想在十九末摔得粉碎。达尔文解释说神的预言没有按照我们的模样来创造人和动物,而我们的进化打上了偶然和任意的跳跃烙印。人们发现了具有流动习惯的有害无形分子细菌,因而疾病不再是上帝的一种惩罚或检验,它变成了一个坏运气问题。更有甚者,在所有这些不安和如此多的变化当中,爱因斯坦于1905年抛出了他的相对论,声称连时间和空间都不可靠。二十世纪带着它所有的恐惧、无序和战争慌忙来临。维多利亚主义静止的巨大架构伴随着泰坦尼克号的海上临终喘息倒塌了。
维多利亚时代的继承人急忙证实这场海难:"布卢姆斯伯里团体"的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利顿·斯特雷奇①等)接受生存的无序和破裂来建构他们的作品,于是从文学的角度进入了二十世纪。相反,阿加莎虽然属于同一代人(她比弗吉尼亚小八岁),但她一生都在同混乱作斗争。她想蔑视这种混乱,试图恢复先前那个有秩序有规则的世界,那个她童年时代完美无缺的世界。所以她的侦探作品(七十九部小说,十九部剧本)是完全可以解释的环形世界,是不只舒心而且健脑的数学游戏,那是可预见的世界,在那里,好与坏占据着预定的位置。
①利顿·斯特雷奇(1880-1932):英国传记作家,批评家,"布卢姆斯伯里团体"的领袖——译注。
为何有那种堵住漏水洞的渴望?为何无法忍受深渊的稍微显露?谁知道是什么东西使我们每个人成为自己:性格的遗传,早年的变故。阿加莎是一位花花公子的小女儿,他那么高兴地挥霍掉自己的年金,以至于死时没给家人留下一分钱,那时阿加莎年仅十一岁。于是,这个未来的女作家小小年纪就认识到孤儿的处境、破产和一个占有欲强、抑郁的母亲那种令人窒息的爱,从此她不得不照顾母亲。这一切都仿佛是黑暗中伸出魔爪的怪物。
阿加莎很了解那个内心的怪物,那个她一生逃避的迫害者。在她的自传中,阿加莎准确地讲述了一个童年时代的可怕记忆:那时她只有五六岁,在法国度假,夏天的一次散步中,一位十分和蔼的导游为了送给阿加莎一个礼物,捉到一只漂亮的蝴蝶,用一只别针穿过它。导游把那只蝴蝶别在女孩的草帽上。几个小时里,在童年那段静止和没有终结的时间里,这群人在田野散步,而蝴蝶绝望地振翼,在草帽沿上奄奄一息。阿加莎被恐惧吓呆了,她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因他人痛苦的疯狂而十分难过。那种无言,那种无法面对可怕之事,数年后在她一生中最出名、最具象征性的事件中——她的失踪——再次吞噬了她。
阿加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与阿尔奇·克里斯蒂结婚,他是一个竞技航空飞行员,富有魅力,但不成熟,而且好像相当愚蠢。阿尔奇给了她克里斯蒂这一姓氏(过去阿加莎姓米勒),并且是她惟一的女儿罗莎琳德的父亲;他们曾有过几年青春火热的岁月,因为阿加莎富有冒险性格,总是乐意把小女儿留在外祖母的手里,与丈夫外出一年周游世界,他们曾在加拿大的亚硫海水中沐浴(她是个优秀的游泳选手),在夏威夷重重的木板上冲浪。她的第一部小说《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已有波洛这个人物,1920年出版后获得很大成功。世界此时看似一个完美的地方。
但是那个迫害者就在附近。她与阿尔奇的关系开始恶化:他只对打高尔夫球感兴趣。阿加莎总是尽量做一个理想的妻子(和理想的女儿,理想的邻居。前面已经说过,对她而言,世界应该是一个舒适和按照惯例招人喜爱的地方),为了陪伴阿尔奇,她也学会了打高尔夫球,但内心却感到无聊,无法忍受。尽管如此,她是永远不会终止这种夫妻关系的:那个时代这事是不能做的,更不用说由她来做这事。她那么乐意在黑暗面前闭上眼睛,准备好以自己的想像来掩盖那些她不喜欢的东西,她那么习惯在自己面前佯装——把嘴闭上就看不见破牙:如果看不见它们,破牙就不存在。
灾难从阿加莎的母亲去世开始。克拉拉,占有欲强的克拉拉突然死去。极度抑郁的女作家回到母亲的庄园料理后事:在那里,她自然被混乱的魔爪逮住了。这是她童年的家,但现在却荒芜、破碎,房顶脱落,房间锁闭,客厅满是某个死者用过的尘土飞扬的破烂家什。自私的阿尔奇不喜欢任何问题,他搬到伦敦的俱乐部生活,几个月后露面,仅仅为了告知他爱上了一个名叫南希·尼尔、跟他打高尔夫球的小姐,他要与阿加莎分居。那是最终的打击。
1926年12月3日夜里阿加莎失踪了。大约十一点钟她开着自己的车离开自家古老庄园;几个小时后车子在一条离家不远的路堤中央被找到,车门开着,车上还有阿加莎的大衣和箱子。但大地好像吞噬了她。那时阿加莎已是一位知名作家;她的失踪引起了各种猜测。有人说她死了(或被暗杀了),另一些人说她和一个男人私奔了,许多人认为这是一场广告炒作或作家本人的一个出格玩笑,她试图这样以实践的方式表明她的某个小说情节的可行性:不留痕迹的失踪方式。
①哈罗盖特:英格兰北约克郡区市,自十七世纪以来以矿泉疗养地著名——译注。
十一天之后,12月14号,在哈罗盖特①的水疗饭店,一个很体面的温泉疗养地,人们找到了她。是在晚饭时间;当阿加莎从房间下来去餐厅时,得到警察通知的阿尔奇走近她。女作家看着阿尔奇,仿佛某人还没认出门卫的脸,但她优雅地准许他陪自己到餐桌前。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她逃跑了,逃离她自身);她在那个饭店住了十天,洗浴,和其他客人玩牌,与他们评论失踪女作家的奇怪事件。她是用特雷莎·尼尔这个伤心的名字(她的高尔夫对手南希·尼尔的同一个姓)登记的,12月11号那天,当看到自己没有收到任何信件时,她担心了,在《泰晤士报》上发了一个通告:"特雷莎·尼尔的朋友们和亲戚们,请与她联系。哈罗盖特水疗饭店"。自然,她没收到任何回复。
在她厚厚的自传中没有出现有关这个事件的任何叙述:可能把她给吓坏了。也没有任何提及南希·尼尔的地方。的确,她一辈子都没有公开谈过自己失去记忆的那件奇怪事。阿加莎接受了精神病学的帮助,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重构曾发生的事情:但看来她永远没有完全恢复那些日子的记忆。在克里斯蒂的书里从未留下一个有待澄清的线索,一个有待衔接的环节,一个有待吻合的部件;但不管她多么操心费神,不管她如何试图以文学咒语来保护自己免遭厄运,在实际生活中她的确制造了一次缺席,一个缺陷,一条裂缝。阿加莎一直不得不在内心拖曳着那些没有记忆的小时,那个巢居着她的恐惧和疯狂的黑洞,或人们称为疯狂的东西,或许它就是对无法生存的强烈恐惧,是对世界和自身的不解。
永远的逃亡者(2) 在阿加莎用笔名玛丽·韦斯特马科特写的六本严肃的作品中,暗示性地出现了现实是不连续的这种不安直觉。那是一些没有侦探情节的情感小说,风格朴实,拙于雕琢,但作家认为它们是她创作的最好作品。阿加莎偏爱的作品《在春天离去》,讲述的正是一个因循守旧、表面幸福的资产阶级妇女的危机,她突然明白自己的生活不是她所认为的那样。
或者说,她突然发现了世界的裂缝,那些阿加莎如此执意要缝补的现实破洞。
她执意要掩饰。阿加莎·克里斯蒂一辈子都在掩饰事物,隐瞒缺点,改变品质,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感人的虚构人物。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装腔作势者,一个极其精妙的说谎者。比如她装出一副对生活完全而又平静掌控的样子,甚至假装冷漠和无兴趣,而实际上她是一个充满热情和恐惧的女人。她假装对自己的文学毫不重视,把它视为一个十分节制的消遣,但阿加莎是一个有着强烈志向的作家,她凶猛地捍卫自己的作品。她装出不露齿的微笑,并且从六十三岁起试图回避别人再给自己拍照:她一看到自己的模样就不安,那易变和渐渐衰老的形象,而非在她的广告肖像上树立的贵妇人优雅和娴静的形象。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非常正派和乐于助人的女士,但实际上她一生都在发明暗杀他人的方法:她的小说总是这样酝酿,首先想像一种新的杀人方式,一次完美的犯罪。
①马库泽(1898-1979):在德国出生的美国政治哲学家。他的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和对二十世纪西方社会所作的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在极左派大学生中相当盛行。主要著作有《爱欲和文明》、《单面的人》、《反革命和造反》、《批判哲学研究》等——译注。
②邓恩(1867-1936):美国新闻记者和幽默作家。他塑造了一个朴实的哲学家杜利先生——译注。
阿加莎如此精通且坚持训练不同的伪装手段,以至于把自己都给蒙骗了,当然也把她的传记作者给弄糊涂了。例如珍妮特·摩根写过一本关于克里斯蒂的佳作,说她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尽管阿加莎八十岁时仍在阅读并尖锐地评论像马库泽①、乔姆斯基、弗洛伊德、荣格、穆尔、维特根斯坦或邓恩②这样的人),而是一个因循守旧的外省女士。用这两个形容词来定义一位热爱旅行并且游历甚多,能够在叙利亚沙漠的帐篷里生活数月,再婚嫁给一个比自己年轻十五岁的男人的女冒险家,看来是相当不合适的。阿加莎的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个出格的举动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时代和社会环境里:比如,鉴于她离婚和再婚的不正当处境,阿加莎不能把女儿引见到王宫里。少年罗莎琳德不得不由一些更体面的朋友带着出席她的第一次宫廷舞会,而克里斯蒂则待在家里,构思一部关于初次参加社交活动的少女舞会的小说,"她们的母亲在飞快的继任中逐 渐死去"——她以此作为报复。
阿加莎没有任何作假的地方是她对生活的热爱、她的激情以及她令人愉快的制造幸福的能力。只要读读《你来告诉我你怎么生活》这本有趣的自传小书,就足以看清作家的基本人性,看到鲜血在阿加莎的血管里如何流动,日常生活如何成为一种真正的乐趣。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克里斯蒂因继任丈夫不在身边而充满思念,于是写下《你来告诉我你怎么生活》,在其书页中重温了她与丈夫马克斯·马洛温三十年代去叙利亚的考古探险。这本书实际上是一个爱情的见证,是她对生活、对马克斯爱的证明,与马克斯结婚时她四十岁,而他二十五岁,四十五年后死神才把她和他分离。善于想像并且总是好情绪的阿加莎可能修饰了她与马克斯的共同生活,给它添加了并不存在的闪光点。但即使谨慎地降低这段经历的强度,仍可以说这个婚姻是她一生的伟大成就之一,是一种充满幽默、同谋和冒险的关系。也许考古学家马洛温在衰老时表露了对她的爱,他的确衰老得很快,健康恶化得很厉害,没比他妻子多活几年(虽然在这期间他再婚了)。
出现在《你来告诉我你怎么生活》里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是我最喜欢的:古怪,贪吃,有趣,在考古挖掘中坐在她的拐杖——椅子上,她丰满的肉体塞在一件丝绸质地、带小花的体面衣服里,在沙漠当中显得不协调。同一个不受怀疑的阿加莎,为了买一个浴缸,穿着大衣戴着帽子,钻入商店橱窗里放着的浴缸中,因为那种东西得事先试用一下。或者像她快活和爱享受的父亲一样,因挥霍钱财而遭受麻烦的经济拮据。总之,是那位能够在早上八点钟坐在土耳其边境一个开着小黄花的山冈上,沉浸在对地平线蓝色山脉欣赏中的女人:"那是活着有乐趣的时刻之一",十五年后她回忆那个场景时将写道。因为阿加莎属于那种知道生活的真正本质在于那样的瞬间的人。
1950年阿加莎·克里斯蒂六十岁时开始写作她漫长而有趣的自传,当时她正陪丈夫在尼姆鲁特(伊拉克)从事考古挖掘,十五年后在她位于沃灵福特的家中完成此书。在一篇动人的后记中她说,给自己的回忆录画上句号是"因为现在,活到七十五岁,看来是停笔的合适时候了。至于生活,这就是所有该说的东西"。曾很切身地忍受过祖母年老时乖戾性格的阿加莎,害怕一个相似的结局:"或许我会活到九十三岁,用我的耳聋让所有人发疯……我会与某个耐心的护士激烈争吵,控告她要毒死我……我会给我不幸的家庭造成无休止的麻烦",她在后记中说。事实上她活到八十五岁,她的最后一部小说在她死前一年半发表,虽然出版商对作品进行了很多修改。在那最后几个月里她履行了自己的咒语,逐渐失去头脑。她说胡话,将曾经引以自豪现在却乱糟糟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剪掉。她拒绝接受护士,致使年迈的马克斯不得不安坐在一把椅子上,长期守在她身边。
阿加莎为保持控制奋斗了这么久,一直逃避内心的恐惧和黑暗,最终还是被迫害者俘获。也许我们大家内心都怀有自己的迫害者;也许它终究总能抓住我们;也许知道这点,而不害怕,才是生活的秘密本身。
参考书目 ○《阿加莎·克里斯蒂,一个自传》,莫里诺出版社。
○阿加莎·克里斯蒂·马洛温:《你来告诉我你怎么生活》,图斯盖慈出版社,"旅行集"系列。
○珍妮特·摩根:《阿加莎·克里斯蒂》,海外出版社,"伟大的传记"系列。
○吉莲·吉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埃斯帕萨·卡尔佩出版社。
○格里哈尔沃出版社出版的玛丽·韦斯特麦科特的小说。
○莫里诺出版社出版的侦探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