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无形的生活(2)
①图卢兹:法国南部工业城市,有法国最大的罗马式教堂,还有创建于1229年的图卢兹大学——译注。
法国大革命的到来和它的正义与博爱的理想,使少数男人和女人开始明白,平等或者是给予所有个体的,或者不赋予任何人:"要么人类的任何一员都不拥有真正的权利,要么我们大家都具有同样的权利;投票反对别人权利的人,不论他的宗教、肤色或性别是什么,他都在以那种方式放弃自己的权利。"这是孔多塞①1790年在他《关于承认妇女享有城市权利》一文中所写的话,这位令人崇敬的法国哲学家参与起草了革命宪法。孔多塞是一位热情的女权主义者;他与其他少数敏锐的绅士开始揭露妇女的困境。当时不抱有性别歧视的男人所发出的那些最初宣言极为重要,只有具备文化修养才能承担一种批评态度,而那个时代的妇女几乎完全缺乏教育。
①孔多塞(1743-1794):法国启蒙思想家,主张自然神论,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吉伦特派领导人之一——译注。
伴随大革命的热潮,法国各地(又迅速波及整个欧洲)开始出现妇女俱乐部和妇女协会,并产生了著名的女权主义革命家,像奥兰普·德·古热和泰鲁瓦涅·德·梅里古。但那种正义和自由的梦想十分短暂:恐怖统治时代的到来再次把妇女关进家里。1793年6月,泰鲁瓦涅受到一群女市民的攻击,脑部被石头击中;她没有死,但神经失常,在一个疯人院度过余生。奥兰普于1793年11月被斩首,妇女俱乐部被禁止。至于孔多塞,罗伯斯庇尔判处他死刑,同年9月,这位哲学家在他入狱的第一个晚上宁愿服毒自尽。性别歧视的偏见,再度回潮。
然而,几十年后的十九世纪中叶,"妇女问题"这一说法被制造出来,这就是说,妇女第一次被理解成一个社会问题。
这是工业革命的一个结果,它结束了传统的家庭生活。从前家庭妇女隶属于男性,还承担着大量日常生活的重担。她们做罐头,腌鱼,缝制家人的衣服,照管菜园和家畜,制作肥皂、蜡烛、鞋子,认识药草,照顾家人的健康。她们在家庭范围内是活跃而重要的人物。但是工业革命逐渐消解了她们所有的职权:肥皂在商店里买,菜园和家畜因城市人口增多而越来越少,健康开始由医生掌管。总之,妇女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位置。
另外经历了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的高潮。上帝奄奄一息,不变的自然秩序作为费解事物的一种绝对答案已不再被接受,整个宇宙必须被重新定义。女人是存在的又一个未知数,一个该用科学术语揭示的秘密。十九世纪末,人们相信通过智者的定义,通过博学之士的分类,人类能够梳理并看清现实的所有蒙昧。
妇女因此变成了男人研究的对象,把她们与"正常性",即男性的价值和特质进行比较。达尔文认为,"通常承认女性身上的直觉、感觉以及或许模仿的能力比男性更为突出,但这些功能中的一部分至少是低等种族的特征,因而是一种过时的、较不发达的文明状态的特征。"从男性的角度,女性开始被视为一种异常性,一个受制于月经和疼痛的病人。不健康的和折磨人的女式时尚胸衣(女性被这种胸衣扭伤肋骨,引起子宫和肝的错位)加重了窒息及昏厥,社会地位和生命前景的缺乏加大了沮丧和苦痛。女人因此被看做病人,她的确病了: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出现一种"瘟疫",这些得厌食症的女人,受奇怪的慢性病折磨的女患者,甚至成为弗洛伊德所说的歇斯底里女人。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善于在他的书中塑造他那个时代的妇女典型,聪明而富有激情,却受社会环境的制约。可能是亨利的妹妹爱莉丝·詹姆斯给了作家灵感,她是一位富于创造性和敏感的女人,喜欢写作(她的日记不久前已出版),但是不能上大学,也得不到必要的支持,她不能像亨利那样从事文学。爱莉丝是个慢性病患者:从十九岁起神秘的疾病使她变成了一个废人,四十三岁时她患上急性癌症,她很高兴自己死去。
对妇女来说,那个时代大概是非常痛苦和艰难的岁月:下层妇女被工厂十六个小时的倒班弄得筋疲力尽,而且还要生育子女,照顾家庭,而中上层妇女则被关在金牢笼里。十九世纪文学中的女主角(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庭长夫人》里的安娜·奥索雷斯)讲述了一些敏感、聪明而又能干的妇女的悲剧,她们过着无意义的生活,试图通过浪漫的爱情来逃脱空虚,她们因触犯了严苛的戒律而付出了昂贵代价。除了特例(比如美国作家马克·吐温一直是个令人愉快的女权主义者),那个时代的男性环境大多是敌对的,对女性的不理解极为严重,致使许多妇女开始选择独身,或与其他妇女建立终身的同居关系。在美国,女性同居关系当时被称为波士顿式的婚姻(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波士顿女人》讲述的正是那种女性世界),它不必一定具有女同性恋的意涵,而是在很多情况下,相对于那些积极、独立、思想不安分、不愿屈从社会禁锢的妇女的生活,它是一种情感和同道的结合。
尽管如此,最令人惊讶的是,证实了一直都有能够战胜最艰苦的环境,富于创造力的女性存在,那些女战士,女冒险家,女政治家,女科学家,她们有能力有勇气摆脱像坟墓那样狭隘的命运。当然,与大批默默无闻、屈从于世界强加给她们限制的女性相比,这样的女人是少数;可是毫无疑问,这样的女人比我们今天知道的和记得的要多得多。因为正如意大利女作家达西娅·马拉伊妮所说,妇女死的时候,她们是永远地去了,服从肉体和记忆的双重结束。历史学家、百科全书编撰者、院士、官方文化和公众记忆的保管人一直都由男性充当,妇女的行动和作品很少进入年鉴。今天,这种性别歧视的健忘症终于得以改善:女性在学术和知识层面上的日渐出现开始使形势趋向正常化,一个完全新型的研究领域开辟出来,这些研究大部分由妇女进行,她们力图从历史的阴霾中挖掘出我们的女性前辈。
①湖南江永县、道县一带瑶族妇女使用的一种文字符号,用以书写湘南汉族人的土语——译注。
一些女前辈能够作出巨大的无名业绩,像在中国湖南省曾发明一种秘密语言,或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只为妇女所用的文字,一种叫做"女书"①的神秘书写方式,它包括两千个字和至少一千年的历史(有些专家甚至说有六千年),如今只有五六个耄耋老妇掌握此种语言。又有传说"女书"是一个中国皇帝的妃子发明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多有才华呀!能够发明整整一套书写体系),为的是能够向她的女伴们讲述自己的私密生活、自己的哀怨和情感,而又不用冒被发现和遭惩罚的危险。许多掌握这种文字的妇女不会写汉字,这种中国的官方语言,因为她们处于文盲状态,被小心翼翼地排除在知识文化之外。地下"女书"赋予了她们文字表达的能力,这是一种女性互助力量,她们以此来作出某些抵抗。"我们必须从年轻时代起建立姐妹关系,通过秘密文字互相交流",几千年保存下来的文本之一说。另一个文本补充到:"男人敢于离家去面对外边的世界,但是当妇女创造了一种男性无法理解的语言时,她们具备同样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