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康普生家:1699年~1945年

伊凯摩培勃

一个被废黜的亚美利加王。他被他的义兄称为“lHOmme”(有时又称为“de lhomme”)。这位义兄乃是法王册封的一位“骑士”,他若是降生得早一点,准能成为拿破仑麾下那批名声显赫的大坏蛋——也就是说那些元帅——组成的灿烂星座里一颗最灼亮的明星。这位义兄就这样把契卡素族的一种头衔简简单单地译成“人”,而伊凯摩塔勃也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傻瓜,他对人的性格——包括他自己的性格在内——有颇为透彻的识别能力,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把这名字英语化,变成了“Doom”。他从自己广袤的疆域中赏给一个苏格兰逃亡者的孙子整整一平方英里密西西比州北部的处女地,这块土地象一张牌桌的四只角那样方方正正,当时还都覆被着原始森林,因为那还是一八三三年以前的事,当时命运之星正在陨落,而密西西比州的杰弗生镇不过是一排杂乱无章的用泥巴堵缝的圆木平房,这房子既是那位管理契卡索人的小官儿的官邸,又是他的贸易货栈。上面说的那个苏格兰逃亡者既然把自己的命运与另一位遭到废黜的国王的联系在一起进行政治赌搏,自然也就失去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一切权利。伊凯摩塔勃慷慨大度所得到的报答是可以安全地向蛮荒的西部进发,步行去骑马去都行,由他和他的子民自己决定,不过要是骑马去,也只能骑契卡索人自己的小马。他们去的地方不久之后被人们称为俄克拉何马,当时他们并不知道那儿地底下蕴藏得有石油。

杰克逊

一个手持利剑的“伟大的白人父亲”。(这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决斗者,一头爱争吵的老狮子,瘦削、凶狠、污秽、结实前又坚韧。他把国家的福利置于白宫的利益之上,又把他新建立的政党的健全看得比二者都高。在这三者之上的并不是他妻子的名誉,而是“荣誉必须加以维护”这一原则,至于所维护的究竟是否荣誉这倒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它的确受到了维护。他在瓦西镇金色的印第安帐篷里亲手批准、盖上火漆印并副暑了一个文件,当时他也不知道划归印第安人的土地地底下有石油,其结果是日后有一天,那些失去土地者的无家可归的后裔将醉得人事不省昏昏沉沉四仰八叉地躺在漆得通红的特制的尸车与救火车上,行驶在尘土飞扬的、指定作为他们尸骨埋葬处的地方。

下面这些是康普生家的人:

昆丁·麦克拉昌

格拉斯哥一个印刷工人的儿子,从小是孤儿,由住在佩思高地的母亲的家属抚养大。他从柯洛顿荒原逃到卡罗来纳,身上只带了一把苏格兰宽刀和一条花格呢裙子,白天他把裙子穿在身上,夜间铺在身子底下当褥子。

他曾经和一个英国国王打仗,结果打输了,八十岁那年,他不想重犯过去的错误,便于一七七九年的一个夜晚再次逃走,带了还在襁褓中的孙子和那条花格呢裙子(至于那把宽刀,已经和他的儿子亦即那婴儿的父亲一起,于大约一年前在佐治亚一片战场上和塔尔顿手下的一个团一并消失了)逃到肯培基,在那里已经有一个叫波恩或布恩的邻居建立起了一个殖民点。

查尔斯·斯因尔特

曾经加入过一个英国团队,后来被除名并取消军阶。他躺在佐治亚的一片沼泽地里,他所属的那支后撤的部队和后来向前推进的美国部队都以为他死了,可是他们都错了。四年之后,他拖着自己做的一条木腿终于在肯塔基州哈洛兹堡撵上了他的父亲与儿子,那把苏格兰宽刀仍然带在身边,可是等他来到时,父亲已经死了,他刚好能赶上父亲的葬礼。此后,在一个长时期里他变成了一个双重性格的人:一方面仍然费劲地当他的教师,他相信自己是喜欢当教师的,但到后来他终于放弃了这个打算而变成了一个赌徒,其实从他的天性看来他本来就是个赌徒。康普生家的人其实也都是赌徒,可是他们似乎都认识不到这一点,特别是在棋局很险,赢的可能往极小的时候。他最后冒的险可谓大矣,他不仅把自己的脑袋押了上去,而且把他全家的安全与身后的声名全都做了赌注,他居然参加了一个旨在将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从美利坚合众国分离出去归并给西班牙的阴谋组织,领导该组织的是一个姓威尔金生的熟人(此人在才具、魅力和智慧与能力方面都相当突出)。当幻想破灭时(世界上也只有一个姓康普生的学校教师才看不出这一天必然会到来),这一回轮到他逃跑了,在那些阴谋者中,他恰恰又成了唯一需要逃亡出国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阴谋分裂的政府要制裁他、惩罚他,而是因为他以前的同伙为了求得自身的安全把他看成了眼中钉。他并没有被驱逐出境,他平时就常常说自己没有祖国,他之被放逐,不是因为他叛国,而是因为他阴谋叛国时事情做得太张扬、太招摇,往往还没有找到地方可搭下一座桥,便大喊大叫地把刚过的那一座桥给拆了。因此,策划把他从肯塔基、从美国,如果逮住了他的话也许从地球上驱逐出去的既非宪兵司令,也非民政机构,而是他昔日一起搞阴谋的同伙。于是他便贵夜仓促出逃了,而且还遵循他的家庭传统,带走了他的儿子、那把老宽刀和那条花格呢裙子。

杰生·利库格斯

他的父亲就是那个满腹牢骚出口伤人的不屈不挠的木腿人,这个瘸子说不定心里仍然认为还是当一名古典语文的教师更合自己的身份。也许是出于木腿父亲给他起的显赫名字的压力的驱使,一八一一年的某一天,这位杰生·利库格斯带了两把精制的手枪和一只扁瘪的马褡裢,坐上一匹腰细腿粗的母马,走在纳齐斯古道上。

他胯下的这匹马跑两弗隆路绝对不消半分钟,再跑两弗隆路也不会太慢,可是路再长些就不敢保险了。不过,有这点儿能耐倒也够了,因为杰生·利库格斯来到奥卡托拨(此处迟至一八六0年仍被称为老杰弗主镇)的契卡索人管理处之后,便不再往前行进了。不到六个月,他成了管理员的助理,不到一年,他又成了管理员的合伙人,名义上虽然还是助理,其实已是贸易货栈——如今已变成一家颇为殷实的字号了——的半个东家了。他的货栈里堆满了他用那匹母马与伊凯摩塔勃的子弟赛马时赢来的各种物件;每次比赛,他,康普生,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赛程限制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内,至多也不超过三弗隆。翌年,那匹小母马成了伊凯摩塔勃的财产,可康普生却得到了整整一平方英里的土地,日后,这块地方几乎占着杰弗生镇的正中心。当时,土地上还覆盖着原始森林。二十年后也仍然有树木,但是那时与其说这是一片森林,不如说是一个公园。这里有奴隶住的小木屋,有马厩,有菜园,有规规整整的草坪、林荫路和亭台楼阁,这些都是营造那座有石柱门廊的大宅的同一位建筑师设计的,种种装备都是用轮船从法国与新奥尔良运来的。到了一八四0年,这块土地仍然完整无缺。(这时候,它不仅仅开始被一个名叫杰弗生的白人小村落所包围,而且眼着要成为一个纯粹属于白人的县份的一部分。因为几年之内,伊凯摩塔勃的子孙与同族都将离开此地,留下来的那些印第安人也不再当战士与猎人,而是学着当白人一当得过且过的农夫,或者当分散在各处的一片片“庄园”——他们居然也用了这样的名称——的主人,拥有一些得过且过的黑奴。这些印第安人比白人脏一些,懒一些,也更残忍一些一后来,终于连蛮子血统的痕迹也几乎着不见了,只是偶尔能在运棉花的大车上某个黑人的鼻子上可以窥见,能在锯木厂的某个白种工人、某个设陷阱捕获猎物的人或某个机车伙夫的鼻子上可以窥见。)当时,这块土地法人们称为“康普生领地”,从这时候起,它象是有资格哺育出亲王、政治家、将军与主教了。

在柯洛顿、卡罗来纳与肯塔基,康普生家的人都是一无所有的贱民,这下子他们可以翻身了。嗣后,这个地方又被称为“州长之宅”,因为不久之后,这里真的哺育出,或者至少可以说产生出了一个州长——名字还是叫昆丁·麦克拉昌,为了纪念柯洛顿来的那个祖父——后来(一八六一年),又出现了一位将军,但是这地方仍然被叫作“老州长之宅”。(这么称呼象是得到全镇全县事先一致同意的,好象即使那时候,大家早已知道老州长是最后一位干什么都不会失败的康普生了,当然,长寿与自杀这两件事不在此例。)话说陆军准将杰生·利库格厮二世于一八六二年在希洛打输了一仗,一八六四年在雷萨加又输了一仗,虽然这次输得不算太惨。到了一八六六年他开始把迄今为止仍然完整无缺的那一平方英里土地中的一块抵押给一个从新英格兰来的暴发户。当时老镇区已被北军的史密斯将军一把火夷为平地,新的小镇区——往后去这里的主要居民就不是康普生家的后代,而是那些姓斯诺普斯的了——已经开始朝这一平方英里土地挤逼,后来更是一点点把它蚕食吞并,而那位常败将军只得把下半辈子的四十年工夫用在零敲碎打地把地逐块卖掉上,以免抵押出去的土地被人籍没。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一九00年的有一天,准将在培拉哈契河床渔猎野营地的一张行军床上安静地死去,壮士的暮年基本上都是在这打猎营地度过的。

如今,连老州长也被人遗忘了;那一平方英里土地中剩下的一小块现在筒简单单地被人们称作“康普生家”——当年的草坪与林荫路上长满了野草,大宅已经好久没有上漆,廊柱亦已纷纷剥落,在这里,杰生三世整天坐着,陪伴着他的是一壶威士忌酒与几本到处乱放的卷了角的破旧的贺拉斯、李维和卡图卢斯的集子,他一面喝酒,一面据说在为已经作古与依然健在的镇民撰写尖酸刻薄的颂诗。(杰生三世学的是法律,他确乎在镇上广场边某幢房子的楼上开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在他那积满尘土的档案柜里埋藏着本县最古老的世家——贺尔斯顿家、塞德潘家、格莱尼尔家、布钱普家和柯菲尔德家——的材料,这些材料在堆积如山的诉讼旧档案筑成的迷宫里颜色变得一年比一年更加暗淡:唉,谁知道他父亲那颗永远不服老的心里是怎么梦想的呢,老人已经成功地取得了三种身分中的第三种身分——第一种身分是做一个精明强干的政治家的儿子,第二种是当驰骋沙场能征惯战的军人,第三种是扮演一个得天独厚的假丹尼尔·布恩加鲁宾逊·克鲁梭的角色。父亲当时并没有返老还童,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童年——他准是希望这间律师办公室能成为再次通向州长官邸与旧日荣光的一个过厅。)康普生家如今只剩下了宅子、菜园、东倒西歪的马厩与一所佣人住的木屋,现在由迪尔西一家住着。家中最后的一块地产就是在杰生三世手里卖掉的,卖给了一家高尔夫俱乐部,他需要现钱,好让他的女儿凯丹斯在一九一0年四月里体体面面地举行婚礼,也为了使他的儿子昆丁能在哈佛完成一年的学业,然后,在当年的六月,结束自己的生命。到了一九二八年,这个地方已经被人称为“康普生旧家”了,其实这家人仍然住在这里。这一年春日的一个黄昏,老州长那个注定要沉沦的没有父姓的十六岁的玄外孙女偷走了她最后一个神志正常的男长辈(她的舅舅杰生四世)密藏的一笔钱,顺着水落管子爬下楼来,与一个随旅行剧团流动的摊贩私奔出走,再往后去,虽然康普生家的任何痕迹已经荡然无存,人们仍然把这地方叫“康普生旧家”。

等守寡的老母亲死后,杰生四世对迪尔西不再有任何顾忌,径自把那白痴弟弟班吉明送进了杰克逊的州立精神病院,把祖宅卖给了乡人,此人把它改成了膳宿公寓,专门接待陪审员和牲口贩子,等到后来这家公寓(紧接着还有那家高尔夫俱乐部)关了门,那块地上密密实实地盖满了一排排私人匆匆忙忙盖起的半城市式的平房时,那一平方英里土地倒仍然是完整无缺的。即使到这时候,人们仍旧称它为“康普生旧家”。

康普生家还有这些人:

昆丁三世

他倒不是爱他妹妹的肉体,而是爱康普生家的荣誉观念,这种荣誉,如今却决定于他妹妹那脆弱的、朝不保夕的贞操,其岌岌可危的程度,不下于一只置放在受过训练的海豹鼻子顶端的地球仪。他也不喜欢乱伦,当然也不会这样做,可是长老会那套万劫不复的天谴的说教却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寻思:靠了这种手段,不用麻烦上帝,他自己就可以把妹妹和自己打入地狱,在那里,他就可以永远监护着她,让她在永恒的烈火中保持白壁无暇。不过,他最爱的还是死亡,他只爱死亡,一面爱,一面在期待死亡。那是一种从容不迫、几乎病态的期待,犹如一个恋爱着的人一面在期待,一面却又故意抑制着自己去接受他爱人那等待着的、欢迎的、友好的、温柔的、不可恩议的肉体。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忍受,倒不是不倦忍受那种延宕,而是那种抑制,于是干脆纵身一跃,舍弃一切,向无底的深渊沉沦。

一九一零年六月,他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投水自尽。这是在他妹妹举行婚礼的两个月之后,他要等读完一学年才自尽以免浪费了预交的学费。这倒不是因为他身上有柯洛顿、卡罗来纳、肯塔基那些老祖宗的血液,而是因为为了给他妹妹操办婚事并给他筹借学费,家里卖掉了老康普生那一平方英里土地最后剩下的那一块,而这片牧场正是他那个白痴小弟弟最心爱的,除了这片牧场,班吉最喜欢的就是姐姐凯蒂和烧得旺旺的炉火了。

凯丹斯(凯蒂)

她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堕落的女人,她自己也知道。她接受这样的命运,既不主动迎接,也不回避。她爱她的哥哥,尽管他是那样的一个人。她不仅爱他而且爱他在对待家庭荣誉和这荣誉必将失去这一事实时所流露出来的一个痛苦的先知与铁面无私的法官的品质。在对待她时,他的态度也是这样的。他以为自己爱她(其实是恨她)——因为她是家庭自尊心的脆弱而必将碎裂的容器,又是使家门蒙羞的污秽的工具。不仅如此,她爱他,尽管他本身没有爱的能力,她恰恰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他。她接受这样的事实:在他眼里,至高无上的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贞操,她本人仅仅是贞操的保管者,其实她根本不认为贞操有什么价值,那一层薄薄的皮膜,在她心目中,连手指甲边皮肤上的一丝倒刺都不如。她知道她哥哥爱死亡甚于一切,她并不妒忌,反倒很愿意将一棵毒草(我们不妨这样假设)奉献给他。(也许她那次精心策划与安排的结婚的确起了这样的作用。)她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有了两个月身孕。当时还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她便为之起名为昆丁,这是为了纪念她的哥哥,因为他们——她和她哥哥——都知道,他活着实际上已和死去一样。她嫁给了——那是在一九一O年——一个条件极好的印第安纳州的青年,这是头年夏天她与母亲去弗兰区·里克度假时认识的。一九一一年,她被此人离异。一九二0年,嫁给加利福尼亚州好莱坞的一个电影界小巨头。一九二五年,双方在吕西哥协议仳离。一九四0年,随着德军占领巴黎她沓无音信了。当时她凤韵犹存,也许还很有钱,因为她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四十八岁至少年轻十五岁。这以后再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只除了杰弗生的一个妇女,此人是县立囹书馆的管理员,是位老小姐,个子小小的象只耗子,皮肤的颜色也象耗于,是凯丹斯·康普生在中学里的同班同学。她后半辈子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些事上:给一本本《琥珀》整整齐齐地包上一本正经的封皮,把《玉尔根》与《汤姆·琼斯》放在偏僻处的书架上,免得让初、高中的学生拿到,其实这些孩子连脚尖不用踮就能拿到,可地自己在弦的时候却非用只木箱垫高不可。

一九四三年,整整一个星期,她象是心烦意乱,濒近精神崩溃,来图书馆的人发现她老是匆匆忙忙地关上办公桌抽屉,转动钥匙把它锁上。(因此,那些家庭主妇们,那些银行家、医生和律师的太太,其中有几个也是那所中学那一班的同学,她们下午上图书馆来挟着用孟菲汤与杰克逊出的报纸严严实实包住的《琥珀》与桑恩·史密斯的作品,免得别人看见她们借的是什么书,她们相信老小姐马上要病倒,甚至于要精神失常了。)一天下午三点来钟,她关上囹书馆的门,把它锁上了,把手提包挟紧在腋下,一向苍白的脸上,由于决心要干什么事,出现了两滩潮红的晕斑。她走进那家供应农业生产工具的商店,过去杰生四世在这里当伙计,如今他是老板了,他做的是更趸进卖出棉花的生意。老小姐大踏步穿过那个黑乎乎、从来只有男人进去的洞窟般的店堂,——这里,地上堆着、墙上挂着、天花板上吊着犁铧、耙片、绳圈、挽链、车杠和颈轭,还有腌肉、蹩脚皮鞋、马用麻布、面粉、糖浆等等东西,都是黑幽幽的,因为店里的这些货物与其说是展出还不如说是储藏。那些向密西西比州农民(至少可以说是向密西西比州的黑人农民)提供农具用品以便从收成中分成的人,在丰收确实在望并且可以估产之前,是不愿提醒农民他们有些什么需要的,他们仅仅向农民提供他们特别要求的少不了的东西。话说这位老小姐继续往里走,一直走到店堂深处杰生的特殊领地里:这是一个用栅栏围起来的角落,里面摆着许多货架和分成许多小格的柜子,放着插在锈签上的轧花机收据、账簿和棉花样品,上面都积满了尘土与绒毛。这儿有一股混杂的臭昧,那是干酪、煤油、马具润滑油以及那只大铁炉发出来的,铁炉上粘着的一口口嚼后吐出的烟草渣,敢情都有一百年历史了。老小姐来到那只又高又长、台面往里倾斜的柜台前,杰生就站在柜台后面,老小姐不再朝那些穿工装裤的男人看了,在她走进来时他们就停止了聊天,甚至连嘴里的烟草也停住不嚼了。老小姐横下几乎使自己昏厥过去的决心,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摸出一样东西,把它摊开放在柜台上。

杰生低下头来看的时候,她直打哆嗦,呼吸急促——那是一张图片,一张彩色照片,显然是从一本印刷精美的画报上剪下来的——是那种炫示奢华、金钱与阳光的照片——背景是嘎纳之类的旅游胜地,可以看到有山峦、棕搁树、柏树和海摊,还有一辆马力很大的镀铬的高级敞篷跑车。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没有戴帽子,头上系一条高贵的头巾,身上穿一件海豹皮大衣,那张脸竟让人看不出有多大的年纪,只觉得艳丽、冷漠、镇静,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站在她身边的是个潇洒、瘦削的中年男子,军服上点缀着德国参谋部将军的勋表和领章。——这个老鼠模样、老鼠颜色的老小姐正在为了自己的鲁莽、轻率而发抖、发愣,她的眼睛越过彩色照片朝那个没有子裔的老单身汉看去,在他身上一个古老的世家将告结束,这个家族的男子自尊心都很强,都很骄傲,即使在他们的人格已不能保持完整,骄傲也基本上变成虚荣心与自我怜悯的时候:这个世家始自那位逃离故土的流亡者,他除了自己的一条命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可是他始终拒绝承认失败;然后是那个把自己的生命与令名当了两次赌注的人,他连输两次也仍然不肯承认失败;接着是那位完全靠了一匹只能跑四分之一英里随聪明的小马赢得一片采邑的人,他总算给穷得一无所有的父亲和祖父报了仇雪了耻,再往下是那位精明强干的州长与英姿飒爽的将军,尽管这一介武夫在率领勇敢豪侠的好儿郎打仗时败了阵,但至少是豁出命来干的;再往后便是那位饱读诗书的酒徒了,他卖去最后一块祖产并非为了买醉,而是为了让他的一个后裔能得到他心目中生活的最好机会。

“这是凯蒂!”那个图书馆馆员悄声说道。“咱们一定得拯救她!”

“是凯特,没错,”杰生说。接着他大笑起来。他站在那里对着那张照片大笑,对着那张冷漠、艳丽的脸大笑,由于一星期来在办公桌抽屉与手提包里取进取出,这张图片连带图上的这张脸都有点发皱和卷曲了。图书馆员很清楚他为什么要笑。一九一一年凯丹斯被丈夫抛弃带了女娃娃回家,放下娃娃,搭下一班火车离开杰弗生,再也没有回来,从那时起,三十二年以来,老小姐除了叫他康普生先生以外,再没用别的称呼叫过他。而且打从一九二八年小昆丁爬下水落管子随那摊贩私奔以来,她再没与杰生说过一句话。看出杰生心术不正的,除了黑人厨娘迪尔西,还有这位图书馆员,她光凭了自己的本能,觉察出杰生反正是利用了孩子的存在与私生女身份在钳制孩子的母亲,不仅让她一辈子不能回杰弗生,而且使自己成了独一无二的终身不变的财务管理人,掌握了她每月寄给孩子的赡养费。

“杰生!”她喊道,“我们必须拯救她!杰生!杰生!”——她仍然在喊,可是杰生已经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照片,往柜台外她脸上扔去。

“那是凯丹斯?”他说。“别逗了。这个婊子连三十岁都不到。咱们那位现在都有五十了。”

于是第二天图书馆仍然大门紧锁,而那天下午三点钟,我们的老小姐尽管腿脚酸疼、筋疲力尽,却仍然精神亢奋,那只手提包依旧紧紧地挟在腋下,她踅进了孟菲斯黑人区一个整洁的小院,登上一所整洁的小屋子的台阶,按响门铃。门开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黑妇人平静地探出头来瞧着她。“你是弗洛尼,对不对?”图书馆员说。“你不记得我啦——我叫梅利莎·米克,是从杰弗生——”

“记得的,”那黑女人说,“进来吧。你是要见妈妈。”于是她走了进去,那是一间老黑人住的洁净然而东西塞得满坑满谷的卧室,里面有一股子老人、老太太、老黑人的气味,那个黑老婆子本人就坐在壁炉前一把摇椅里,虽然是六月,这里还微微地闷着一堆火——这个过去身量高大的女人穿了件干干净净的褪色的印花布衣服,头上缠的头巾也是纤尘不染,她那双眼睛已经模糊昏花,显然没有多少视力了——图书馆员把那张卷了角的剪报放在那双黑色的手里,这双手倒仍然很柔软、细巧,好象她三十岁、二十岁甚至十六岁时的一样,黑人妇女的手都是很经老的。

“这是凯蒂!”图书馆员说。“正是她!迪尔西!迪尔西!”

“他说什么来着?”黑老太太问道。图书馆员一听就知道她话里的“他”指的是谁,老小姐倒也不感到意外,那黑老婆子不仅料到她(图书馆员)会明白自己所说的“他”指谁,而且还马上猜出她已经把图片拿去给杰生看了。

“你还猜不出来他会怎么说吗?”她大声嚷道。“他了解到她处境不好时就会说这是她,即使我拿不出照片给他看他也会那么说。可是一等他知道有人,不管是谁,即使仅仅是我一个人,怎去拯救她,他就改口说那不是她了。可是这的确是她!你看呀!”

“你瞧我的眼睛,”黑老太太说。“我怎么能看清照片呢?”

“叫弗洛尼来!”图书馆员喊道,“她会认出来的!”可是黑老太太已经在把剪报照原来的折痕仔仔细细地叠起来了,她把纸片递还给图书馆员。

“我的眼睛不中用了,”她说。“我看不见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六点钟的时候她在人头攒动的长途汽车终点站挤来挤去,那只包挟在一只胳膊底下,来回票撕剩的那一半捏在另一只手里。她被每天周期性的乘车高峰的人群挤上了暄闹的站台。搭车的人里只有少数是中年平民,绝大多数都是兵士和水手,他们不是去度假、去送死便是去找那些没有家的年轻女人,那是他们的伴侣,这些女的两年来如果运气好就在火车卧牢与旅馆里过夜,要是运气不好,就只好在坐铺、长途汽车、车站、旅馆门厅、公共休息室里对付一宿。她们仅仅偶尔在慈善机关的病房里让孽种呱呱坠地以及被管察局拘留时滞留几天,别的日子她们总是不断地兼程赶路。老小姐好不容易挤上了车,她个子比谁都小,因此她基本上是脚不着地,直到后来总算有人(是个穿卡其军服的男人,她看不出是怎样的一个人因为她早已眼泪汪狂了)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把将她抱起来,按在窗边的一个座位上。她仍然在不出声地哭泣,但是心情好了一些,已经在望着窗外往后飞掠的街景了。过了一会,汽车把城市抛在后面,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回到家中了,可以平平安安地在杰弗生镇生活下去,尽管那儿也有种种不可理喻的澈情、混乱、哀伤、愤怒与失望,可是在那儿,六点钟一到,你就可以用一幅布把这种种生活蒙起来。即使是一个小孩也可以用他那双力气不大的手把这包东西放回到那只安静、永恒的架子上去,放回到它那些毫无特色的同类物品当中去,然后转动钥匙把它锁在贮藏室里,让自己可以安度没有梦的整整一夜。对了她想,一面不出声地哭泣着就是这么回事她不要看这张照片她知道不管这是不是凯蒂反正凯蒂并不需要别人的拯救她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值得拯救的了因为现在她能丢失的都已经是不值得丢失的东西了

杰生四世

从在柯洛顿之前的祖祖辈辈算起,他是康普生家第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并且由于他是个没有后裔的光棍,因而也是最后的一个。他性格里有讲逻辑与理性而富有自制的一面,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个古老的斯多噶派传统的哲学家:他完全不把上帝这样那样的教诲看在眼里,考虑的仅仅是警察会怎么说。他暗中敬畏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给他做饭的黑女人,从他生下时起她就是他的天故,从一九一一年那一天起更是成为他的死敌,当时她也是光凭着自己的洞察力,觉察出杰生反正是拿小外甥女的私生女身份作把柄,在对孩子的妈妈敲榨勒索。杰生不仅与康普生家划清界线独善其身,而且也独树一帜,与斯诺普斯家族争雄斗法,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康普生和沙多里斯这些古老的世家衰微以来,斯诺普斯家就逐渐在这个小镇占了上风。(可是促成这样的事的并不是斯诺普斯家的人、而是杰生自己,因为等他母亲一死——那个外甥女已经溜下水落管子跑了)因此迪尔西也失去了这两根可以用来对付杰生的大棒——他马上就把白痴弟弟这副担子扔给了州政府,自己从老宅搬出去,把一度富丽堂皇的大房间隔成一个个他称为公寓的小房间,后来干脆把整个宅子卖给一个乡下人,此人在这里开设了一家膳宿公寓。)不过要这样做也并不困难,因为在他看来,除了他自己之外,全镇、全世界、全人类都是康普生,反正都是完全无法信赖的人,至于为什么,那是不言自明的。家中变卖牧场的钱都让姐姐办了婚事,让哥哥上哈佛交了学费,他只好从做店伙挣来的微薄工资里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省下一笔钱,让自己进了盂菲斯的一所学校,学会了鉴定棉花的档级,从而建立起自己的买卖。在他那位嗜酒如命的父亲故世后,他靠这项买卖,挑起了摇摇欲坠的祖宅里这摇摇欲坠的家庭的全副担子。他看在母亲的份上继续供养白痴弟弟,牺牲了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有权并理应也有必要享受的一切欢乐,使母亲的生活不致有太大的变化。他之所以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爱母亲,仅仅是因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往往如此)他惧怕那个黑人厨娘,他没法赶她走,他甚至试过停发她每周的工资,即使这样她也不走。不过尽管有以上所说的种种情况,他还是设法积下了近三千块钱(外甥女把钱偷走的那天晚上他报警时说是2840.50元),都是些抠抠索索硬省下来令人心酸的分币和毛票,他不把这钱存进银行,因为在他眼里银行家也都是些康普生,而是把它藏在卧室一只锁上的橱柜的抽屉里。卧室的床从来都是他自己铺的,床单也是自己换的,房门除了他进去出来那片刻也总是锁上的。有一回他的白痴弟弟想拦截一个在大门外经过的小女孩,他借此机会不禀明母亲就使自己当了这白痴的监护人,而且在母亲连白痴有没有出家门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让弟弟作了去势手术。这样,一九三三年等他母亲一死,他就可以不但永远地摆脱掉弟弟和祖宅,也摆脱了那个黑人厨娘。

他搬到他那家存有棉花账本与样品的农具店楼上的一套办公室里去住,他把这儿改成了一间带厨房和浴室的卧室。每到周未,人们可以看到有个女人在这里进进出出,她胖胖大大的,相貌平常,脾气和顺,老是笑眯眯的。她头发黄褐色,年纪已经不轻,戴一顶花哨的宽边圆帽,天冷时总穿一件充皮大衣。人们总在星期六晚上看见这两位,这中年的棉花商和这个妇女——镇上干脆管她叫“杰生的孟菲斯朋友”——一起在当地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在星期天早上又看见他们从食品店里买回一级包,一纸包的面包、鸡蛋、橘子和汤菜罐头,登上楼梯,倒很有点家庭气氛、惧内气氛和正式夫妻的气氛,一直到星期天黄昏,长途汽车又把她带回孟菲斯去。他现在总算是解放了,自由了。他总是说:“一八六五年,亚伯·林肯从康普生一家手里解放了黑鬼。一九三三年,杰生·康普生从黑鬼手里解放了康普生一家。”

班吉明

生下来的时候跟着舅舅(他母亲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的名字叫,当时的名字是毛莱。(这个舅舅长得挺英俊,但是很浅薄,又爱吹,是个无业的单身汉。他几乎是向谁都借钱,连迪尔西这个黑女人的钱他也借。他把借到的钱塞进口袋,一边把手往外抽一边向她解释说:在他看来,她等于是他姐姐家中的一员,而且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看来,她的风度气派简直就是一位天主的贵妇人,)到最后,连孩子的母亲也终于相信这孩子的确不大正常,他一边哭泣一边坚持要给孩子改名时,孩子的哥哥昆丁就给他重新起名为班吉明(班吉明,我们被卖到埃及去的最小的孩子)。他爱三样东西:那片为了给凯丹斯办婚事、给昆丁交哈佛学费而卖掉的牧场、他的姐姐凯丹斯还有火光。这三样东西他都没有失去,因为他并不记得姐姐,仅仅是感到自己若有所失;火光嘛,现在的炉火里仍然跳动着他昏昏欲睡时所见到的亮光;至于牧场,卖掉以后反倒比以前更有趣了,现在他与T.P.不仅可以无休无止地随着人们的活动(他根本不管那是人们在抡高尔夫球棒)在栅栏后面跑来跑去,T.P.还可以带领他们到野草荆棘丛去,在这里一些白色的圆圆的东西会突然出现在T.P.的手里,当你把它们朝地板、熏房墙壁或水泥人行道上扔去时,它们会抗衡甚至制服万有引力和所有别的亘古不变的定律——当然,这一套班吉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一九一三年,他被作了去势手术。一九三三年,被送进杰克逊的州立精神病院。即使这时候,他仍然什么也没有失去,因为正如他不记得姐姐一样,他也不记得那片牧场了,仅仅是感到自己若有所失。至于炉火,它仍然是他昏昏欲睡时所见到的亮光。

昆丁最后的一个。凯蒂的女儿。出生前九个月就失去了父亲,生下来便没有姓氏,从卵子分裂决定性别的那一刻起便注定将没有合法的丈夫。十六岁那年,在主耶稣复活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周年纪念日的前一天,她从中午时被舅舅锁上了门的房间窗子里爬出来,拉住水落管子,身子一悠,攀住舅舅那个锁上没人的寝室的窗子,打碎插紧的窗子的玻璃,爬了进去,用舅舅的拨火棍撬开锁住的抽屉,取走了钱(数目也不是2840.50元,而是近七千元,这件事使杰生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以至在那天晚上以及以后五年中每当他想起这件事的那一刻,他都相信他真的会事先毫无迹象地突然暴毙,就象中了子弹或挨了雷殛一样,因为虽然他给抢走的数目不仅仅是三千元,而是近七千元之多,可他却有苦难言、没法跟任何人说,因为他被抢走的是七千元而不是仅仅三千元,但他不但不能听到别人——当然是那些跟他一样倒霉的、姐姐不规矩连外甥女也不规矩的男人——说一句公道话,——别人的同情他倒并不需要——而且,他甚至都没法上警察局去报案;由于他失去了不属于他的四千元,连那属于他的三千元他也要不回来了,

那四千元不仅是他外甥女的合法财产,是过去十六年她母亲寄来的赡养费的一部分,而且从法律上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作为监护人和委托管理人,为了满足保证人的要求,他每年都要向地区平衡法院递交一份年度报告,在这些报告里他早就正式宣称这些钱已经用去了,因此他给抢走的不仅有他吞没的不义之财,而且也有他省吃俭用节余下来的钱,再说抢走他钱的竟然就是他的受害者;他被抢走的不仅有他冒了蹲监狱的危险弄到手的四千元,而且还有他自我克制、自我牺牲、将近二十年来一角两角地省下来的三千元,更何况抢劫者不仅是他的受害者,而且还是一个毛丫头,她一下子抄去了他的老本,没有计划,也并非预谋,在她撬抽屉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也不在乎里面有多少钱,现在,他甚至都没法到警察那里去请求帮助;他一直是对警察很尊重的,从来不去麻烦他们,多年来老老实实地交纳税款,使他们过着一种寄生的、虐待狂的懒散生活;不仅如此,他也不敢自己去追捕那个姑娘、生怕万一捉住了她,她会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出来,因此他惟一的出路就是做一个自我安慰的梦,在事情发生后的两年、三年甚至四年里,他本应早把这件事置之脑后了,可是他常常半夜在床上辗转反侧,盗汗不已;他梦见自己猛古丁地捉住了她,在黑暗中跳出来扑在她的身上,乘她还没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就立时把她杀了)。小昆丁取走了钱,在昏黑中顺着那条水落管子爬下来,跟一个摊贩逃跑了,而这个摊贩是犯过重婚罪被判过刑的。从此,她杳无音信,不管她干的是什么营生,反正不会坐了一辆镀铬的“梅塞德斯”牌汽车回来;不管她拍了怎么样的照片,反正上面不会有参谋都的将军。

这就是康普生一家的故事。还有一些不是康普生家的人。他们是黑人:

T.P.

他在孟菲斯城比尔街上溜溜达达,穿的是芝加哥和纽约血汗工厂的老板们特地为他这号人制作的漂亮、鲜艳、俗气、咄咄逼人的衣服。

弗洛尼

她嫁给了一个在火车卧车里当差的待者,搬到圣路易去住了,后来又搬回到孟菲斯。她把母亲接来在这里安了家,因为她母亲无论如何不愿搬到更远的地方去。

勒斯特

一个十四岁的小伙子。他不仅能够把一个年纪是他两倍、个头是他三倍的白痴照顾好,保证他的安全,而且还能不断地给他解闷。

迪尔西

他们艰辛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