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五)

“杰生,如果你好好于的话,你是可以成为一个好买卖人的,”他说。

“至少我会只做自己的买卖,不去管旁人的闲事,”我说。

“我不明白干吗你要逼我来开除你,”他说。“你明知道你什么时候不想干都可以请便的,这不会影响咱们之间的交情。”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没有辞职,”我说。“只要我还在给你干,你就为这个给我薪水。”我到后面去喝了一杯水,然后从后门走出去。约伯总算把中耕机全部安装好了。这后院相当安静,过不了一会儿,我的头就不那么疼了。我现在能听到戏班子的唱歌声音,接着乐队也演奏起来了,好吧,让他们把这个县里每一毛钱。每一分钱都搜刮走吧,这反正又不是扒我的皮。该干的我都干了。一个象我这么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不知道适可而止的人,就是一个傻瓜。再说这件事根本跟我没有关系。如果是我自己的女儿,事情当然就不会是这样了,因为她根本不会有时间去浪荡,她必须干活,好养活那几个病人。白痴和黑鬼。我是不会有女儿的,我怎么有脸面把正正经经的女人娶回到那样的家庭里去呢。我对别人都非常敬重,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我是一个男人,我受得了,那是我的亲骨肉,谁要是对我熟识的任何一个妇女说什么不三不四的活,我倒要好好看他一眼。说人坏话的都是正经人家伪妇女,我倒想看看这些高贵的。做礼拜从不缺席的女子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她还没有洛仑一半正经呢,先不说洛仑是婊子还不是婊子。象我所说的,如果我决定要结婚,您就会象只气球那样蹦起来了,这您是很清楚的,可她说我是想让你日子过得幸福,让你有自己的家庭,而不必一辈子为我们做牛做马。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我死后你该娶太太了,不过你永远也找不到配得上你的姑娘的。于是我说,不!我会找到伪。您一知道我要娶亲就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您知道您会的。我说,行了,谢谢您了,现在要我照顾的妇女已经够多的了。

要是我结婚,没准还会发现新娘子是个吸毒的瘾君子呢。我说,咱们家就缺这样一个角色了。

现在,太阳已经西沉到监理公会教堂的后面去了,鸽子绕着尖培飞过来飞过去,乐队一停下来,我可以听见鸽子咕咕咕咕地在叫唤。圣诞节过了还不到四个月,可鸽群又几乎跟以前一样稠密了。我琢磨华特霍尔牧师准是吃鸽子吃撑了。他发表那种演说,甚至见到别人打鸽子就过去抓住他们的枪管,你准以为我们瞄准打的是大活人呢。他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让和平降临大地呀!什么要用善心来对待世上的一切呀!连一只麻雀都不让我们打。可是他却不管鸽群变得多么稠密,他无所事事,反正也不用知道钟点。他不用纳税,也用不着操心每年给法院门楼上的钟交钱擦洗油泥,好让它走得准些。为了擦钟,他们得付给一个工匠四十五块钱呢。我数了一下,地上刚孵出来的小鸽子足足有一百来只。你总以为它们有点头脑,会赶快离开这小镇的吧。我得说,幸亏我不象一只鸽子有这么多的七大姑八大姨,绪拴在这个地方脱不开身。

乐队又演奏起来了,声音很响,节奏很快,象是马上要爆炸似的。我想这下子观众们该感到满意了吧。这样一来,他们一路赶车走十四、五英里地回家,连夜喂牲口挤牛奶时,脑子里没准就可以有点音乐声索绕不散。他们只需用口哨把曲调吹出来,把听来的笑话复述给牛栏里的牲口听就行了。他们心里还可以盘算,由于没把牲口带去看戏,他们省下了多少钱。他们还可以这样计算,如果一个人有五个孩子、七头骡子,他只花两毛五就等于让全家都看到戏了。他们就那样计算。这时候,艾尔拿了几包东西到后院来了。

“又有些货得发出去,”他说。“约伯大叔在哪儿?”

“去看演出了吧,我想,”我说。“你一不看住他,他就会溜。”

“他不会溜的,”他说。“他是靠得住的。”

“那你是说我靠不住了,”我说。

他走到门口向外面眺望,并且侧耳倾听。

“这个乐队真不赖,”他说。“我看快要散场了吧。”

“除非他们躲在里面连下去看夜场,”我说。燕子开始在翻飞了,我能听到麻雀开始纷纷飞到法院广场上的树上所发出的声音。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一群麻雀盘旋着来到屋顶上空,出现在你的眼前,接着又飞走。在我看来,它们跟鸽子一样,也是怪付人厌的东西。有了这些麻雀,你根本设法在广场上安坐。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噗的一声,一泡屎正好落在你的帽子上。可是要打它们,一发子弹得花五分钱,真得是百万富翁才供得起呢。其实只要在广场上撒些毒药,一天之内就能把它们全绪收拾掉的,若说哪个商人不能管住自己的禽类,设法不让它们在广场上乱跑,那他最好还是别贩卖鸡鸭之类的活物,干脆去做别的生意,比如说卖那些不会啄食的东西,象犁头啦。洋葱啦等等。如果一个人不好好看住自己的小狗,那他不是不想要这条狗了就是他根本不配养狗。我不是说了吗,如果镇上所有的买卖做得象农村的集市贸易,那咱们这个镇就会变成一个农村的墟场了。

“即使戏已经散了,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我说,“他们还得套车,把车赶出来;等回到家里至少也是半夜了。”

“嗯,”他说,“他们爱看戏。过上一阵让他们花些钱看看演出,这也是件好事。山里的农民活儿子得很苦,进益可少得很。”

“又没有法律规定他们非得在山里或是非得在什么地方种地啊,”我说。

“没有这些农民,咱们俩还不定在哪儿呢?”他说。

“我这会儿准是在家里,”我说,“躺在床上,用一包冰镇我这发疼的脑袋。”

“你的头三天两头疼,”他说。“你怎么不去好好检查一下你的牙齿呢?他今天上午没给你看吗?”

“谁没给我看?”我说。

“你说你上午去看牙来着。”

“你是不是不许我在你营业时间头疼?”我说。“是不是这样?他们现在散场了,正穿过咱们这条胡同。”

“他们来了,”他说。“我看我还是到前面店堂去吧,”他走开了。奇怪的是,不管你怎么不舒服,总有男人来跟你说你的牙齿得全面检查一下,也总有女人来跟你说你该结婚了。来教训你该怎样做买卖的总是个自己一事无成的人。大学里的那些教授,自己穷得连一双象样的袜子都没有,却去教别人如何在十年之内赚一百万,而有些女人,自己连个丈夫都没有着落,讲起如何操特家务。生儿育女来却是头头是道。

约伯老头赶了一辆大车来到店门口。他用了几分钟把缰绳缠在插马鞭子的插座上。

“喂!”我问,“戏好看吗?”

“我还没去看呢,”他说。“不过,你想逮捕我今儿晚上到太帐篷里来好了。”

“你没去才怪呢,”我说。“你三点钟起就不在了。艾尔先生方才还在这儿找你呢。”

“我办私事去了,”他说。“艾尔先生知道我去哪儿的。”

“你可以瞒得过他,”我说。“我反正不会告发你的。”

“如果那样,那他就成了这地方我打算欺骗的惟一的一个人了,”他说。“我根本不在乎星期六晚上一定得见到他,又干吗费这份心思去骗他呢?我也不会欺骗你的,”他说。“对我来说,你过于精明了,是的,先生,”他一面说,一面忙得不亦乐乎地把五六个小包放进大车。“对我来说,你太精明了。这个镇上没有一个人脑袋瓜有你这么灵。你把一个人耍得团团转,让他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一面说,一面爬上大车,解开缰绳。

“那人是谁?”我说。

“就是杰生·康普生先生呀,”他说。“驾!走呀,老丹!”

有一只轮子眼看要掉下来了。我等着,瞧他驶出巷子之前轮于是否会掉下来。只要把车子交给一个黑鬼管,他就会把车子糟蹋成这样。我说,咱们家那挂全身都响的老爷车叫人看了都难受,可是还得把它在车房里放上一百年,为的是每星期一次那黑小子能赶着它到墓园去。我说,世界上谁都得干自己不愿干的事,他也不能例外,我就是要让他象个文明人似的开汽车。要不就干脆给我待在家里。其实他哪知道要上哪儿,或者该乘什么车去,而我们呢,却留着一辆马车,养上一匹马,好让他在星期天下午出去遛遛。

只要路不太远徒步能走回来,约伯才不管轮子会不会掉下来呢。我早就说了,黑人唯一配待的地方就是大田,在那儿他们得从日出干到日落。让他们生活富裕点或工作轻松点,他们就会浑身不自在。让一个黑鬼在白人身边待的时间稍长了一些,这黑鬼就要报废了。他们会变得比你还诡,能在你眼皮底下耍奸卖滑,猜透你的心思。罗斯库司就是这样的一个,他所犯的惟一错误就是有一天一不小心居然让自己死了。偷懒,手脚不干净,嘴也越来越刁越来越刁直到最后你只好用一根木棒或是别的什么家伙来把他们压下去。哼,反正那是艾尔的事。不过要是我。我可不喜欢让一个老黑鬼赶着辆破车满城走砸我字号的招牌,这辆马车让人提心吊胆,总以为拐一个弯它就会散架。

现在太阳虽然还算高,但是屋子里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我走到店门口。广场上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艾尔在里问关保险箱,这时候,钟打响了。

“你去锁上后门吧,”他说。我走回去,锁好门,再走回来。“我看你今天晚上要去看演出的吧,”他说。“我昨天给了你儿张招待票,不是吗?”

“是给了。”我说,“你想要回去吗?”

“不。不。”他说,“我只不过是记不清有没有给你了,浪费掉也是怪可惜的。”

他锁上大门,跟我说了声再见,就往前走去。麻雀仍然在树丛里调嗽地吵个没完。可是广场上除了有儿辆汽车之外,已经空旷无人了,药房门口停着一辆福特,可是我连瞧都不瞧它二眼,我知道我也有受够了的时候。我不是不愿拉她一把,可我知道我也有受够了的时候。我想我还是教会勒斯特开车吧,这样一来,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派他整天开了车去钉她的梢,我呢,可以待在家里陪班玩了。

我走进去,买了几支雪茄。这时我灵机一动,我想我不妨再试一次自己头疼时的运气,于是我站住了和他们聊一会儿。

“嗨,”麦克说,“我看你今年把钱押在扬基队上了吧。”

“干吗呢?”我说。

“三角旗锦标赛呀!”他说,“联赛中没有一个队能打败他们的。”

“当然!”我说,“他们没一个能成气候的,”我说。“你以为一个球队会永远交好运吗?”

“我不认为这是交好运,”麦克说。

“反正鲁斯那家伙在哪个队,我就不押这个队。”我说。“即使我明明知道它会赢。”

“怎么啦?”麦克说。

“两大联赛各个队里比他强的球员有十来个呢,我可以一个人个给你举出来,”我说。

“你跟罗斯有什么过不去的?”麦克说。

“没什么,”我说。“我跟他没什么过不去的。我看见他的照片心里就有火。”我走了出去。灯火已经逐渐亮起来了,人们在街上走回家去。有时麻雀要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安静下来。有一晚,人们把法院广场四周新安上的路灯都开亮了,这就使麻雀醒了过来,它们一整夜都飞来飞去,还往灯上直撞。一连两三个晚上,它们都这样折腾乙然后有天早上,它们都飞走了。可是,两个月之后它们又回来了。

我开车回家。家里还没有亮灯,不过他们准是都趴在窗口朝外张堕,迪尔西在厨房里嘀嘀咕咕,好象她在热着等我回来才能上桌的饭菜是她自己掏钱买来的。你听了她说的那些话,真要以为世界上只有一顿晚饭,就是因为我迟开了几分钟的那一顿。哼,至少总算有一次我回到家中没看见班和那黑鬼趴在大铁门上,就象熊。猴同笼似的。只要一到太阳西落,他就必定朝大门走去,就象一头牛到时候自己会回牛栏去,他然后就趴在大门上,头一晃一晃,低声呻吟起来。象口猪那样给人劁了,这是对你的惩罚。要是我象他那样,因为闯出开着的大门而挨了一刀,那么给我一个女学生我也不要看了。我常常纳闷,当他叭在大门上,瞧那些姑娘放学回家,企图满足他连自己都不知道根本不需要也没有能力要的要求时,他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还有,如果他们脱光了他的衣服,他恰好低头看了自己赤条条的身子一眼,又象平时那样哼叫起来时,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可是如我常说的那样,他们这件事没有做彻底。我说,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你需要的是象班那样,让人给你动一次手术,作完手术你也就老实了。如果你不明白我说的是怎么一回事,让迪尔西来告诉你好了。

母亲房里有灯光。我把车停好,然后走进厨房。勒斯特和班在里面。

“迪尔西在哪儿?”我问,“是在开晚饭吗?”

“她在楼上卡罗琳小姐的房间里,”勒斯特说。“她们快要打起来了。昆丁小姐一回来就发脾气,姥姥上楼去劝她们。戏演了吗,杰生先生?”

“演了,”我说。

“我好象听见了乐队演奏的声音。”他说。“我真希望去看呀!”他说,“要是有两毛五,我就能去了。”

迪尔西进来了。“你回来啦,嗯?”她说。“你今儿下午干什么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忙!你干吗不准时回来呢?”

“也许我去看演出了呢。”我说。“晚饭准备好了吗?”

“我真希望能去!”勒斯特说。“要是我有两毛五,那就好了。”

“看戏可跟你没有缘分,”迪尔西说。“你进屋子去给我坐下来吃饭,”她说。“你可别上楼去又惹得她们重新吵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

“昆丁不多久前回来,她说你整个下午都在跟踪她,于是卡罗琳小姐就跟她发火了。你干吗要管昆丁的闲事呢?你就不能跟你的亲外甥女儿在同一幢房子里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吗?”

“我有意想跟她吵也办不到呀!”我说,“因为我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见到她。她这回又说我什么啦?逼她上学吗?这可大不象话了,”我说。

“行了,你干你自己的事,别去管她!”迪尔西说,“只要你和卡罗琳小狙同意让我来管,我会照顾她的。好,你进屋去吧。别惹是生非了,等我来给你开饭。”

“要是我有两毛五,”勒斯特说,“我就能去看戏了。”

“要是你有翅膀,你还能飞到天堂里去呢!”迪尔西说。“别再唠叨什么戏不戏的,我不爱听。”

“我倒想起来了,”我说,“人家给了我两张票。”我把票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出来。

“你自己想去看吗?”勒斯特说。

“我才不去呢!”我说。“倒贴我十块钱我也不去。”

“那你给我一张吧,杰生先生,”他说。

“我可以卖一张给你,”我说,“怎么样?”

“我没钱呀!”他说。

“这可太糟了,”我说,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给我一张吧,杰生先生!”他说。“你反正用不着两张的。”

“别犯傻了。”迪尔西说,“你还不知道他这个人是从来不白给别人东西的吗?”

“你要卖多少钱呢?”他问。

“五分钱,”我说。

“我没有那么多!”他说。

“你有多少?”我说。

“我一分钱也没有,”他说。

“那好吧。”我说完就往外走。

“杰生先生!”他说。

“你还不死心?”迪尔西说。“他只不过是在耍你。他早就拿定主意自己去看了。走吧,杰生,别惹他了。”

“我不要看,”我说。我返回到炉子跟前。“我是来把它们烧掉的。不过,也许你肯出五分钱买它一张?”我说,一面瞧着他一面打开炉盖。

“我没有那么多钱,”他说。

“好吧。”我说。我往炉子里扔进去一张戏票。

“嗨啮,杰生!”迪尔西说。“你不害臊吗?”

“杰生先生,”他说,“求求你了,先生。我可以每天给你安轮胎,干一个月。”

“我要现款,”我说。“拿五分钱来,这就是你的了。”

“别说了,勒斯特,”迪尔西说。她一把把他拉回去。“扔呀,”她说,“把它扔到火里去呀。再扔呀。全都扔进去好了。”

“五分钱,这就归你!”我说。

“烧掉吧,”迪尔西说。“他没有五分钱。扔呀;把它扔进去。”

“那好吧,”我说。我把戏票扔进炉子,迪尔西把炉盖关上。“象你这样一个大人还干这码子事!”她说。“快离开我的厨房。别吵了,”她对勒斯特说。“别又让班吉发作了。我今天晚上叫弗洛尼给你两毛五,让你明儿晚上去看演出。现在别吵吵了。”

我走进客厅。我听不见楼上有任何动静。我打开报纸,过了一会儿,班和勒斯特进来了。班走到墙根黑暗的地方,以前那儿挂过一面镜子。他伸出双手,在墙上擦来擦去,一边淌口水,哼哼卿卿,不知在说什么。勒斯特却捅起火来了。

“你要干什么?”我说。“我们今儿晚上不需要火了。”

“我是想让班吉安静下来,”他说。“复活节总是很冷的,”他说。

“今天又不是复活节,”我说。“别动它了。”

他把通条放好,从母亲的椅子上拿了那只垫子,递给班,于是班就在壁炉前面蹲下,安静下来了。

我看报纸,楼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时迪尔西走进来,叫班和勒斯特到厨房去,她说晚饭准备好了。

“好吧,”我说。她走了出去。我还坐在那里看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迪尔西来到门口,把头伸了进来。

“你干吗还不来吃?”她说。

“我在等开晚饭呢,”我说。

“晚饭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她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是吗?”我说。“对不起。我没听见谁下楼来嘛。”

“她们不下来了!”她说。“你去吃吧,让我腾出手来给她们端去。”

“她们病了吗?”我问。“大夫说是什么病?我希望不是出天花吧。”

“到厨房去吧,杰生,”她说。“让我早点儿把事情做完。”

“好吧,”我说,又把报纸举在面前。“我等你开饭啊。”

我可以感觉出她站在门口打量着我。我还是看我的报。

“你干吗要这样闹别扭啊?”她说。“你明明知道我活儿已经多得忙不过来。”

“如果母亲身体特别不舒服,不能下楼来吃,那当然就算了,”我说,“可是只要是我在出钱养活年纪比我轻的人,他们就得下楼到餐桌旁来吃饭。你晚饭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通知我一声!”我说,又低下头来看我的报。我听见迪尔西上楼去了,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面哼哼一面喘气,仿佛这楼梯是直上直下的,每级之间距离有三英尺之多。我听到她走到母亲的房门口,接着听见她叫昆丁,好象她的房门是锁上的。接着她又回到母亲房里,然后母亲就走出来和昆丁说话。这以后,她们一起下楼了。我还是看我的报纸。

迪尔西又来到房门口。“来吃饭吧,”她说,“不然你不定又要想个什么鬼花招来了。你今儿晚上完全是给自己过不去。”

我来到饭厅。昆丁坐在桌旁,头耷拉着。她又抹了胭脂口红。她鼻子上涂了粉,白得象一只绝缘瓷瓶。

“您身体不错,能下来吃饭,我太高兴了!”我对母亲说。

“不管我身体怎样,我下楼到餐桌边来吃饭,也算是对你的一点心意,”她说“我知道男人家在外面累了一天,喜欢全家团聚在一起吃顿晚饭。我想让你高兴高兴。我但求你和昆丁能相处得更好些。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们相处得满不错,”我说。“她如果愿意,一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我也管不着。可是吃饭的时候不是吵翻天便是生闷气,那我可受不了。我知道这样对她来说要求未免太高,可这是我家里的规矩。我是说,这是您家里的规矩。”

“这是你的家。”母亲说。“现在是你当家。”

昆丁一直没有抬头一我把菜分给大家。她吃起来了。

“你的那块肉好不好?”我说,“如果不好,我可以给你找一块好点儿的。”

她一声也不吭。

我说:“你的那块肉好吗?”我问。

“什么?”她说。“嗯,可以。”

“你还要添点米饭吗?”我说。

“不要!”她说。

“还是让我给你添一点吧,”我说。

“我不要添了,”她说。

“不必客气,”我说。“你随便用好了。”

“你头不疼了吧?”母亲说。

“头疼?”我说。

“你今天下午回家的时候,”她说,“我真担心你会犯病。”

“噢,”我说,“没有,疼得不厉害。我们一个下午都很忙,我把它忘了。”

“你太忙,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吗?”母亲说:我看得出昆丁在用心听着。我盯着她看。她的刀叉还在动,可是我注意到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她又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了。我说。

“不是的,三点钟光景我把车子借给了一个人,我得等他还我车子才能回家。”我低下头去吃东西,吃了一阵子。

“这人是谁?”母亲问。

“是个戏子,”我说。“好象是他的妹夫带了镇上一个女的一起开车出去,他是去追他们的。”

昆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倒还是在咀嚼。

“你不应该把车子借给那种人,”母亲说,“你太大方了。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我是绝对不求你让我用车的。”

“我后来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大方了,”我说。“可他还是回来了,没出事儿。他说他找到他们了。”

“那个女的是谁?”母亲说。

“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说。“我不想当着昆丁的面讲这种事。”

昆丁已经不在吃了。她过不了一会儿就喝一口水,然后坐在那儿把一块饼干掰碎,她低头望着盘子。

“是啊,”母亲说,“象我这样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想也想象不出镇上会发生什么事的。”

“是的,”我说,“想象不出的。”

“我过的日子可跟这种生活完全不一样,”母亲说。“感谢上帝,我可不知道这些丑事。我连打听都不想打听。我跟一般人不一样。”

我再没说什么。昆丁坐在那里,还在掰饼干,一直到我吃完,这时她开口了:

“我可以走了吗?”她并不抬起头来看任何人。

“为什么?”我说。“当然,你可以走。你是在等我们吃完吗?”

她看着我。她已经把饼干全都捻碎了,可是她的手还在动,好象仍然在捻,她的眼睛象是给逼在一个角落里的困兽的眼睛,接着她咬起自己的嘴唇来了,仿佛这两片厚厚地涂了唇膏的嘴唇会毒害她似的。

“外婆,”她说,“外婆!”

“你是不是还想吃些什么?”我问。

“他干吗这样对待我,外婆?”她说。“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

“我要你们大家和睦相处。”母亲说。“家里就剩下这几个人了,我希望一家子和和美美的。”

“这都得怪他,”她说,“他一定要干涉我,我受不了。如果他不喜欢我住在这儿,为什么不让我回到我——”

“够了,”我说,“别再说了。”

“那他干吗不肯放过我呢?”她说。“他——他真是——”

“他等于是你的父亲,”母亲说,“你和我吃的都是他挣来的面包。他希望你听他的活,这也是对的。”

“那全是他的错儿,”她说,蹦了起来。“是他逼我这么干的。只要他——”她盯着我们,两眼发直,身边那两只胳膊象是在抽搐。

“只要我怎么样?”我说。

“反正不管我做出什么事儿,都得怨你,”她说。“如果我坏,这是因为我没法不坏。是你逼出来的。我但愿自己死了拉倒;我真愿意咱们这家子全都死了。”接着她跑出房间。我们听见她往楼上跑去。这以后,一扇门砰的关上了。

“她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讲有道理的话呢,”我说。

“她今天没有去上学,”母亲说。

“您怎么知道的?”我说。“您到镇上去过啦?”

“我反正知道,”她说。“我希望你能对她厚道些。”

“要我这样做,那得每天多见到她几回才行,”我说,“您得让她每顿饭都到餐桌上来吃。这样我每顿饭就可以多给她吃几块好肉了。”

“有些小事情你本来是可以做的,”她说。

“就象当您吩咐我看着点,别让她逃学时,我充耳不闻,是吗?”我说。

“她今天没去上学,”他说。“我很清楚她没有去。她说她今天下午和一个小伙子一起坐车出去玩了,可你跟在她的后面。”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整整一个下午,我的车让别人借走了。不管她今天有没有逃学,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说。“您若是非要操心不可,您就操心操心下星期一吧。”

“我是要你跟她和睦相处。”她说。“不过那种任性的脾气她全继承下来了。这也是她舅舅昆丁的性格。当时,我就是考虑到她没准已经继承了那种性格,才给她起了这样的名字。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凯蒂和昆丁对我的惩罚。”

“老天爷啊,”我说,“您想象力真丰富。这就难怪您老是缠绵病榻了。”

“什么?”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不指望您明白,”我说。“大家闺秀总是不谙世故的,她们愈不懂事愈显得自己高贵。”

“他们俩都是那样的,”他说,“我想管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和父亲联合起来对付我。他总是说不用管他们,说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是纯洁与高尚,而任何人只要具有了这两种品质,也就不用给他们操心了。现在我寻思他总该满意了吧。”

“您还有班可以依靠呢,”我说,“别那么垂头丧气了。”

“他们存心把我排除在他们生活之外,”她说,“他总是跟她和昆丁亲,他们老是鬼鬼祟祟地联合起来反对我,也反对你,虽然那会儿你木小还不明白。他们总是把你和我看成外人,他们也总是对你毛莱舅舅见外。我老是对你父亲说,对他们管束得太不严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昆丁进学堂念书。到第二年,我们只好让凯蒂也去,她要跟他在一起嘛。你们男孩子干什么,她也要干,不让干就不高兴。这是她的虚荣心在作怪,虚荣心,还有她那种莫名其妙的骄傲。后来她开始不大对头了,我就知道昆丁一定会有反应,也会做出同样不对头的事的。可是我哪料得到他会如此自私,竟然——我做梦也设想到他——”

“也许他知道生出来的准是个女孩,”我说,“再多一个女的出来,那他是不能忍受的。”

“他原是可以管住她的。”她说。“只有他的话凯蒂还听得进去。不过,这大概也是对我的一种惩罚,我看。”

“是的,”我说,“死了的偏偏是他而不是我,这未免太糟糕了。要是倒过来,您日子会好过得多。”

“你老说这样的话,存心要刺激我,”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自作自受。当初,家里要卖地供昆丁上哈佛,我跟你爸爸说过,一定也得给你作出同样的安排。后来赫伯特提出要让你进银行做事,我就说,杰生现在总算有依靠了。这以后开销越来越大,我只好变卖家具和剩下的那块牧场,我就立刻给她去信,我说她应当明白她和昆丁都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甚至还占去了该归杰生的一部分。现在得由她来补偿了。我说,看在父亲的份上地也应该这样做。我当时还满以为她会做到的。可是我不过是个没用的老婆子;我从小受到的教养都是认为人为了照顾骨肉兄弟是会自奉俭朴的。这都是我的错儿。你怪罪于我是完全有理的。”

“您以为少了别人的提掖我就站不住脚跟了吗?”我说,“您以为我甚至于要靠一个连自己孩子的爸爸是谁都说不清楚的女人拉一把吗?”

“杰生!”她说。

“好吧,”我说,“我方才不是存心想刺激您。当然不是存心的。”

“我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尝遍了,我不相信谁还能给我增添什么苦恼了。”

“我当然不是存心的,”我说。“我不是存心的。”

“我希望你至少不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当然不啦,”我说,“她太象他们俩了,这是明摆着的。”

“我真不能容忍,”她说。

“那您别去想它好了。”我说。“为了她晚上出去的问题,她还跟你纠缠吗?”

“不。我让她明白不出去是为她自己好,她日后会感谢我的。地把课本都带上,我锁上门之后她就在里面用功。有几天晚上,一直到十一点我看见灯还亮着呢。”

“您怎么知道她是在用功呢?”我说。

“她一个人关在里面,我不知道除了用功还有什么可干的,”她说。“她是从来不看闲书的。”

“她是不看的,”我说,“究竟怎样您就设法知道了。您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了,”我说,不过我把这话说出来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她扑在我肩膀上再哭上一次而已。

我听见她上楼去的声音。接着她喊昆丁,昆丁透过门应了声“什么事啊?”母亲说:“晚安。”接着我听见钥匙转动锁上门的声音。这以后母亲回到她房间去了。

我抽完雪茄上楼的时候,昆丁房里的灯光还亮着。我看见那个抽去了钥匙的钥匙孔,可是我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她用功的时候可真够安静的。也许她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学习的吧。

我跟母亲说了声晚安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把箱子取出来又把钱点了一遍。我听见那位“美国头号大太监”鼾声如雷,就象一家锯木厂在通夜开工。我在某本书里读到过,有的男人,为了说话象女人那样尖声尖气,就让自己给动了手术。不过也许班根本不知道人家给他动过手术了。我看他当时想干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呢,也不明白伯吉斯先生干吗要用栅栏桩子把他打晕。而且如果不等他麻药药劲过去就把他送到杰克逊去,我敢说他也根本察觉不出来自己换了地方。可是康普生家的人是不会考虑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办法的。比这复杂一倍的办法他们还看不上呢。总要等到他冲出了大门,在街上追赶一个小姑娘,而她的爸爸又恰好在近旁看到了这幅景象,他们才肯采取措施。哼,我早就说过了,他们迟迟不舍得用刀,用了又赶紧把刀子收起来,据我所知,至少还有两个傻子也应该动这样的手术,其中一个就近在一英里之内的地方。可是即使都这样做了,也不见得能解决问题。我早说过,天生是贱坯就永远是贱坯。给我二十四小时自由行动的权力试试看,别让那些该死的纽约犹太佬来对我指手划脚。我倒不是想大捞一把,这种手段只可以用来对付那些鬼精灵的赌棍。我只求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让我把自己的钱赚回来。等我赚回来了,那就让整条比尔街和整个疯人院都搬到我家里来好了,让其中的两位到我的床上去睡,再让另一位坐到我餐桌的位于上去大吃大喝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