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二)
“那么什么时候?”她说。
“什么?”我说。
“你什么时候再来?”她说。
“我会告诉你的,”我说。这时她要去买一杯啤酒,可是我不让她去买。“把钱留着吧,”我说,“用这笔钱给自己添一件衣服。”我也给了女佣人一张五元的钞票。说穿了,正如我常说的,钱本身是没有价值的,问题在于看你怎么花。钱不属于哪一个人的。费尽心思去攒钱是犯不着的。钱仅仅是属于命中注定会赚钱会存钱的那些人的。就在这儿杰弗生,有那么一个人,他靠卖霉烂的东西给黑鬼挣了一大笔钱。他住在店堂楼上,房间小得象猪圈,还自己做饭。四五年前他突然病了。他怕极了,等病好能起床,他成了个好教徒,捐钱资助一个传教士去中国传教,每年五千元。我常常琢磨,要是他死后发现根本没有天堂,又想起每年捐的五千块饯,那还不把他气疯了。正如我所说的,他还不如继续害怕下去,这会儿就死掉,把钱省下来呢。
信烧得千干净净之后,我正要把其它的信都塞进外套口袋,突然某种预感告诉我应该在回家前把给昆丁的信拆开,可是正在这时,艾尔在大声叫我了,我只好把东西放下到前面去伺候那个该死的乡下佬,这个土老儿足足花了十五分钟,还不能决定到底买二角钱的马轭绳呢还是买三角五的。
“你还是买质量高的那种好,”我说,“你们不肯花本钱买好的装备,又指望收成比别人好,那怎么办得到呢?”
“要是这种货色质量不好,”他说,“那你们干吗要放在这儿卖?”
“我也没有说这种不好,”我说,“我只不过是说不如那种。”
“你又怎么知道它不如那种好呢?”他说,“莫非你都用过吗?”
“因为它定价不是三角五分。”我说。“我就凭这一点。”
他把二角钱的那种拿在手里,从手指间抽过去,“我看我还是买这一种,”他说。我要拿过来给他包好,他却把绳子绕好、塞到工作服口袋里去了。接着他掏出一只烟荷包,弄了半天终于解开了上面的带子,抖出几只硬币。他递给我一只二毛五的。“那一角五还可以让我凑和吃一顿午饭呢,”他说。
“好吧,”我说。“你最高明。不过明年你又得买一条马轭绳时别怨我。”
“我明年的庄稼怎么种,现在还没有谱呢。”他说。我终于把他打发走了,可是每回我把信拿出来,总有什么事发生。为了看演出,四乡的人们都到镇上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来花钱,这钱不会给镇子带来什么好处,也不会给镇子留下什么东西,除了给镇长办公室里的那些赃官,他们眼看就要分孝敬钱了。艾尔忙得团团转,象鸡埘里的一只母鸡,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是的太太,康普生先生会来伺候您的。杰生,给这位太太拿个炼黄油的搅拌筒,再拿五分钱百叶窗钩子。”
是啊,杰生喜欢跑跑颠颠地伺候人。我说我可不喜欢,我从来没有上大学的福份,因为在哈佛他们教你如何在黑夜游泳,可是自己连普普通适的泳都不会游。而在西华尼呢,他们连水是什么都不教你。我说,你们还不如把我送进州立大学呢;没准我能学会如何用治疗鼻子的喷雾器来弄停自己的钟,依我说,你们也可以把班送进海军,反正进骑兵是不会错的,因为骑兵队里是要用骟过的马的。后来,当她把小昆丁送回家也要我来养时,我说这大概没什么问题,不用我赶到北方去找活干,活几倒找上门来了。这时候母亲哭了起来,我说倒不是我反对孩子放在这儿抚养:只要您高兴,我辞掉差事亲自带孩子也可以,不过负责让面粉桶保持常满可是您和迪尔西的事了,还有班。还是把他租给哪个马戏班子去作展品吧;世界这么大,总有人愿出一毛钱来看他的。我说到这里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嘴里不断地念叨说我苦命的孩儿啊,我说是啊,等他长足了,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只有我一个半人那么高,那他就可以大大地帮您的忙了,这时她又说她很快就会不在人世了,到那时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了。于是我说,好吧,好吧,随您怎么办吧。她是您的外孙女,在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中间,只有您一个人的身份是清楚的。只不过,我说,这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如果您相信她的保证,以为她不会来看孩子,那您就是自己骗自己,因为第一口那……母亲不断地说感谢上帝你除了姓康普生之外别的地方都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为你现在是我在世界上唯一所有的一切了,你和毛莱两个人就是我唯一的一切了,于是我说就我自己而论倒是可以不让毛莱舅舅陪我一起受罪的,这时候人们走来说可以动身了。母亲就停住不哭了。她把面纱拉了下来,我们走下楼梯。这时,毛莱舅舅正从饭厅里走出来。
他用子帕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们大致排成夹道似的两行,我们走出门口刚刚赶上看到迪尔西把班和T.P.从屋角那边赶到后边去。我们走下台阶,上了马车。毛莱舅舅不断地说可怜的小姐姐,可怜的小姐姐,他的声音是从嘴角发出来的,一面讲一面在母亲的手上拍着。他嘴里念念有词,也听不清楚在讲些什么。
“你戴黑袖纱了吗?”母亲说。“他们干吗还不动身呢,一会儿班吉明出来又有一番热闹了。可怜的孩子。他还不知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好了,好了,”毛莱舅舅说,一边拍她的手,从嘴角发出声音。“还是这样好些。先别让他知道丧父之痛,等到不得不知道时再说。”
“在这样的时刻,别的女人都会有自己的孩子来支持她的。”母亲说。
“你不是有杰生和我吗?”他说。
“对我来说这真是太可怕了,”她说,“不到两年就失去了两个亲人。”
“好了,好了。”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偷偷地把一只手掩在晚上,又把手里的东西往窗子外面扔去。这时我才明白我方才闻到的是什么东西的气味。原来是丁香梗。我琢磨,他以为这是在父亲的葬仪上他至少能做到的事吧,也许酒柜把舅父当作是父亲,所以在他走过的时候绊了他一脚吧。就象我所说的,如果他为了送昆丁去上哈佛大学而不得不变卖什么时、把这个酒柜卖掉了,并且用一部分钱给自己买一件只有一只袖筒的紧身衣,那我们倒都可以好过得多呢。我看还没等我拿到手康普生家的产业就全部败光了的原因,正如母亲所说的,就是他把钱全喝掉了,反正我没听说他讲过为了让我上哈佛而变卖什么产业。
就这样,舅父不断地拍她的手,一边说:“可怜的小姐姐。”他用一只黑手套来拍她。那副手套四天之后我们收到了账单,因为这天是二十六号。因为一个月前的这一天,父亲上那儿去把她带了回来,父亲一句也不告诉我们她在哪儿,情况怎样,当时母亲一边哭一边说:“难道你连见都没见到他吗?难道你压根儿没有想办法让他出点赡养费吗?”父亲说:“没有,她是不会碰他的钱的,连一分钱也不会要的。”于是母亲就说:“应该让法律来使他就范,他什么也不能证明,除非——杰生·康普生啊,”她说,“你难道愚蠢到这个地步,居然去告诉——”
“别说了,卡罗琳,”父亲说,接着他差我帮迪尔西到阁楼上去把那只旧摇篮搬下来,这时候我说话了:
“哼,他们今儿晚上倒真的把工作安排到我家里来了。”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指望凯蒂跟她丈夫会把事情安排妥当的,他也会抚养凯蒂的,因为母亲老是说凯蒂至少对家庭还是有点感情,在她自己跟小昆丁有了出路之后,总不见得会跟我过不去,不让我有点儿机会的。
“那你说该把小昆丁放在哪儿抚养?”迪尔西说,“除了我,还会有谁来带她?你们这一家子,不都是我带大的吗?”
“你带得真不错,”我说,“至少,如今又有事情可以让她来操心了。”我们把摇篮搬下顶楼,迪尔西动手把它放在她那个老房间里支起来。这时候母亲又来劲儿了一下。
“别哭了,卡罗琳小姐。”迪尔西说。“你要把娃娃吵醒了。”
“让她在那儿睡吗?”母亲说,“让她受这么坏的空气的毒害吗?她命这么苦,还不够她受的吗?”
“别讲了,”父亲说,“别讲傻话了。”
“干吗她不能在这儿睡,”迪尔西说,“在她妈妈还小,没法单独睡的时候,每天都是由我带着在这个房间里睡的。”
“唉,你不知道,”母亲说,“我的亲生女儿都让她的丈夫抛弃了。可怜的无事的小宝宝啊,”她一边瞅着小昆丁一边说,“你不知道你给别人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
“别说了,卡罗琳,”父亲说。
“你干吗老是这么向着杰生?”迪尔西说。
“我是想保护他,”母亲说。“我一直想保护他,不让他受到拖累。至少我是要尽力保护这小娃娃的。”
“让她睡这间房怎么会对她有害呢?我倒要问,”迪尔西说。
“我也没有办法,”母亲说。“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个讨人厌的老太婆。可是我知道藐视上帝律法的人都应受到惩罚的。”
“胡说八道,”父亲说。“那就把摇篮支在卡罗琳小姐的房间里吧,迪尔西。”
“你可以说我是胡说八道,”母亲说。“可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连她妈叫什么名字也不能让她知道。迪尔西,我不许你在地面前提她妈妈的名字。要是她长大后根本不知道她有母亲,那就要谢天谢地了。”
“别这么傻了,”父亲说。
“你怎么抚养教育孩子,我可从来没有干涉过。”母亲说,“不过这一回我可不能由着你了,这个问题我们现在,今天晚上,就要说说清楚。要就是不许在她面前提那个名字,要就是别在这个家里抚养她;再不然,就是我走。你选择吧。”
“行了,别说了,”父亲说,“你太激动了。把摇篮支在这儿,迪尔西。”
“我看你也快病倒了,”迪尔西说。“你看上去都快象个鬼了。你快上床去。我给你冲杯热酒,让你快点入睡。我敢说你离开家门以后准是没睡过一次好觉。”
“肯定没有,”母亲说,“你不知道医生怎么关照的吗?你干吗还要纵容他喝酒。他现在不应该喝酒,你瞧我,我身体虽说不好,可是我意志并不薄弱,不会明知有害还要酗酒。”
“胡说八道,”父亲说,“医生懂得什么?病人不想怎么千,他们偏让他那么干,就靠这个办法骗钱混饭吃。这谁不会呀?人人都知道,退化的猿猴也就是这样干的。下一步,你该请一位牧师来拉住我的手了。”这时候,母亲哭了,父亲走了出去。他走下楼去;接着我听见了酒柜开关的声音。我醒过来时又听到他下楼去的声音。母亲大概去睡或是干什么别的去了,因为屋子里终于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了。他也静悄悄的尽量不发出声音,因为除了他睡衣的下摆和他裸露的腿脚在酒柜前发出的赛车声之外,我没听见他发出什么别的响声。
迪尔西安好摇篮,替婴儿脱了衣服,把她放进摇篮。自从父亲把她抱回家,她还没有醒过呢。
“她个子挺大,眼看就要睡不下了,”迪尔西说。“我有办法了。我以后就在过道里搭个地铺,这样你晚上就不用起床了。”
“我睡不着,”母亲说。“你回去睡好了。我不在乎的。我很乐意把自己的余生都用在她的身上,只要我能够阻止——”
“好了,别这样说了,”迪尔西说。“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也该上床歇着去了,”她对我说,“你明天还得上学呢。”
我往房外走去,但母亲叫住了我,扑在我身上哭了一会儿。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说。“每天晚上,我都为你而感谢上帝。当我们站在那儿等着大伙儿动身时,她说感谢上帝,如今父亲也不得不给带走,留在我身边的是你而不是昆丁。感谢上帝你脾气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为我现在剩下的只有你和毛莱舅舅两个人了,这时候我对自己说,嗯,有没有毛莱舅舅我倒是一点也不在乎。哼,他一直用他的黑手套拍着她的手,一面跟她讲话,一面从她身边走开。轮到他铲土到墓穴里去时,他脱下手套。他走到第一批铲土的人的身边,有人给他们打着伞挡雨,时不时蹬蹬脚要把脚上的泥巴蹬掉,铁铲上粘满了泥上,因此他们只得把泥巴敲掉,泥巴落到棺材上时,发出了一种空荡荡的声音。当我退后几步站在那辆出租马车旁边时,我看见他躲在一块墓碑的后面,又从酒瓶里喝了一口酒。我还以为他要喝个没完了呢,因为我身上也穿了一套新西服,幸而马车轮子上那时候还没粘上多少泥巴,只有母亲看到了这一点,她说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再做一套新西服了,”这时毛莱舅舅说,“得了,得了。你根本不用发愁,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依靠我呢。”
是啊,我们是可以依靠他的,任何时候都可以。第四封是他写来的。可是根本没有必要拆。这种信我自己都写得出来,也可以照背一遍给母亲听,为了保险起见再加上十块钱就可以了。可是对于另外那一封信我却有一种预感。我凭直觉感到又到了她耍花招的时候了。在第一次之后她变得非常精明。她很快就发现我与父亲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当人们快把墓穴填满时,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于是毛莱舅舅陪她一起上了马车,动身走了。他对我说你可以和别人一起坐车;总会有人愿意让你搭车的。我得先把你母亲送回去,我本想说,是啊,你应该带两瓶酒出来,只带一瓶是不够的,可是我考虑到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因此我让他们先走了。他们才不管我身上有多湿呢,要是我有了得肺炎的迹象,母亲又该大惊小怪,不愁没事干了。
且说我想着这件事情,看着人们把泥土往墓穴里扔,拍击着泥巴,象是在和灰泥。树栅栏似的,我觉得有点儿好玩了,便决心在附近逛一会儿。我想如果我往镇子的方向走,他们准会赶上我,一定会让我搭他们的一辆车,因此我就往后走,朝黑人的墓园走去。我来到几株杉树的下面,这儿雨比较稀,只是间或掉几滴下来,在这里我可以看见他们什么时候于完,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过了一会儿,他们全走了,我再等了一分钟才走出来。
我不得不顺着小路走,否则草会打湿我的脚,因此我一直走到离她很近了才看到她,她站在那儿,穿着一件黑斗篷,在看一束花儿,我第一眼就认出那是谁了,没等她转过身于看我,没等她撩起面纱。
“嗨,杰生,”她说,一面伸出手来,我们握了握手。“你来这儿干什么?”我说。“你不是答应过母亲再不回来的吗?我这以为你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呢。”
“是吗。”她说,又去瞧那些花儿了。那些花怕是五十块钱也买不到的。有人把这束花放在昆丁的坟上,“你是这么想的吗?”她说。
“不过我倒也不感到意外,”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你根本不考虑别人一别人的处境怎么样你根本不管。”
“噢,”她说,“那个职位。”她眼睛盯住坟墓,“这件事我是感到很抱歉的,杰生。”
“你也感到抱歉?”我说。“你现在说话口气也硬不起来了吧。可是你何必回来呢。什么遗产也没留下啊,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去问毛莱舅舅。”
“我什么都不要,”她说。她眼睛还是望着坟墓。“为什么他们不通知我?”她说。“我是偶然在报上看到的。在最后一页,我是偶然看到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我们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坟墓,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我感到自己有点不舒服,好象有点疯疯癫癫,又想起如今毛莱舅舅又得住在我们家了,家里的事也得由他说了算了,就象他让我淋着雨一个人回家那样。我说:
“你真有心眼,父亲一死马上就溜回来。不过你不会捞到什么好处的。千万不要以为你能利用这个局面悄悄地回到家里来。既然你驾御不了自己的马儿。哪你只好下来步行,”我说。“我们连你住在哪栋房子里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说。“你明白吗?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和他跟昆丁的事,”我说。“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说。“杰生,”她说,眼睛仍然看着坟墓,“如果你想办法让我看她一分钟,我给你五十块钱。”
“你根本拿不出五十块钱来,”我说。
“你干不干呢?”她说,眼睛并不看我。
“拿出来看看。”我说。“我不相信你身上有五十块钱。”
我可以看到她的双手在斗篷里蠕动,接着她伸出一只手来。手里果真捏满了钱,我看见有两三张黄色的钞票。
“他现在还给你钱?”我说。“他寄多少钱给你?”
“我可以给你一百块。”她说,“怎么样?”
“只看一分钟,”我说,“而且得按我的吩咐办。你即使给一千块钱我也不愿让她知道。”
“行。”她说,“就按你的办。去吧。只要让我看一分钟就行。我不会求你别的,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我看了马上就走。”
“把钱给我!”我说。
“事情办完了再给你,”她悦。
“你难道还信不过我?”我说。
“信不过,”她说。“我了解你。我是跟你一块长大的。”
“你这种人居然还要说什么别人是否可靠,”我说。“好吧。”我说,“我可不能没完没了的挨浇。再见了。”我作出要走的样子。
“杰生!”她喊我。我停住了脚步。
“怎么啦?”我问。“有话快说,我都要湿透了。”
“好吧,”她说,“给你。”四周围没有一个人,我走回到她身边去拿钱。她的手还捏住不放。“你会办的吧。”她说,透过面纱盯看着我,“你答应了?”
“松手吧,”我说,“你想让谁走过来看到我们不是?”
她松开了手。我把钱放进我的兜里,“你会办的吧,杰生。”她问,“只要有别的办法,我是不会来求你的。”
“你算是说对了,你也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我说,“我当然会给你办的。我说过我要办的,是不是?只不过你现在就得按我说的办法去做。”
“好的,”她说,“我听你的,”于是我告诉她到什么地方去等我,说完我就朝马车行走去。我加快了步子,就在他们正要把马匹从车子上卸下来的时候走到那儿。我问车钱算过没有,老板说还没有,于是我就说康普生太太忘了拿一样东西,还要用车,于是他们就让我坐上了车。赶车的是明克。我买了一支雪茄敬他。我们赶着马车兜圈子,直到后街天色暗淡下来,人们在那儿看不出他了,这时明克说,他得把马儿赶回到车行去了,我就说,我待会儿再给他买一支雪茄,于是我们把车子赶进小巷,我穿过院子走进屋子。我在门厅里停住脚步,听到母亲与毛莱舅舅在楼上说话的声音,于是我朝后面走进了厨房。小昆丁与班在那里,迪尔西看着他们。我说母亲要让昆丁去一下,于是我抱着她走进屋子。我找到了毛莱舅舅的雨衣,把它裹在她身上,我抱起她回到小巷里坐上了马车。我让明克把车子赶到火车站去。他很怕在马车行门前经过,于是我们只好绕后街走。这时候我看见凯蒂站在路口街灯下,我就吩咐明克让车子挨近人行道走,等到我说“快走”时,给牲口抽上一鞭子。这时我把小昆丁身上的雨衣脱下来,把她举在马车窗前,凯蒂一看见她简直要往前扑过来。
“抽鞭子呀,明克!”我说,于是明克狠狠地往马身上抽了一下。我们象一辆救火车似的从她身边冲了过去。“现在快上火车吧,这是你答应了的。”我说。我透过马车后窗可以看到她跟在我们后面奔跑。“再抽一鞭。”我说,“咱们回家吧。”我们在路口拐弯时她仍然在奔跑。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数钱并且把钱放好时,我心里美孜孜的,我心里说,我看这下子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我想现在你总知道不能弄丢了我的差事就此完事了吧。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不遵守诺言没搭乘那班火车离开,这得怪我当时对女人了解得大少;我那时还太傻。女人怎么说我就怎么相信,因为第二天早上你道如何,原来她居然径直朝店里走进来了,只不过她总算还有点分寸,戴着面纱,也没有跟任何人讲话。那是个星期六的早上,因为我在店里,她急急匆匆地一直走到店堂后部我的写字台前。
“骗子,”她说,“骗子。”
“你疯了吗?”我说。“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就这样走到这里来?”她刚要张嘴,我把她给堵了回去。我说:“你已经撬掉了我一份差事,还想断送掉我这一份不成?若是你有话跟我说,咱们可以说好天黑后到哪儿去见面。你到底有什么活要说呢?”我说。“我答应了要做的事哪一件没有做?我说了让你见她一分钟。我让你见了没有?嗯,你见到了没有?”她只顾站在那儿盯着我,象打摆子似的浑身乱颤,双手紧握,象是在抽风。“我答应的事我全办了,”我说,“你自己才是骗子呢。你答应我乘那班火车离开。你乘了没有呢?你不是答应过的吗?钡果你以为你能把那笔钱要回去,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我说。“就算你给我的是一千块钱。你还欠着我的情分。要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要是十六次车开走以后我还看见或是听说你在镇上,”我说,“我就要告诉母亲和毛菜舅舅了。这以后,你到老死也别想再见到小昆丁。”她只顾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我,两只手扭来扭去。“你真可恨,”她说,“你真可恨。”
“行,”我说,“你怎么说都行,注意我的话,听着,不乘十七次车走,我就告诉他们。”
她离开之后,我觉得痛快多了。我心里说,我琢磨往后你想砸掉眼看到我嘴边的饭碗可得先好好考虑考虑了。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相信。打那以后,我可学乖了。而且,如我所说的,我看我也并不需要仰仗别人的提携,我满可以自已靠自己。我一直都是这样,不也挺过来了。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迪尔西和毛莱舅舅,我想到凯蒂会说服迪尔西的,而毛莱舅舅这个人,你只要给他十块钱,叫他干什么都行。可是我却在这里,甚至都不能离开这家破店去保护自己的母亲。就跟她所说的那样,要是上帝要把你们当中的一个带走,我感谢上帝留下来的是你,可以让我有个依靠,于是我说,哼,我命中注定跑不远,顶多就到那家杂货店,免得您需要的时候找不到我。家产虽然已经所剩无儿,总得有个人守着它,是不是?
因此,我一回到家里就钉住迪尔西。我告诉迪尔西“她”得了麻风病,我把《圣经》找出来给她念一个人身上的腐肉一块块掉下来的那一段,我告诉她只要她或是班或是小昆丁给“她”看上一眼,他们都会传染上麻风病的。这样,我自以为把一切都安排妥了,可是有一天我回到家中,发现班在大吼大叫。
他闹翻了天,谁也不能让他静下来。母亲说,好吧,把那只拖鞋给他。迪尔西假装没听见这句话。母亲又说了一遍,这时我说,我去取吧,这么吵我可实在受不了啦。我常说,我这个人是很能忍耐的,我要求不高,从不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可是我在一家破杂货铺子里干了一整天的活儿,是不是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太太平平地吃一顿饭呢?因此我说,好吧,我去取拖鞋,可是迪尔西急急地叫了一声:“杰生!”
于是象心里打了个闪一样,我顿时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不过为了弄确实我还是去取拖鞋;把它拿了来。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看到拖鞋之后闹得更加凶了,真好象我们要把他宰了似的。因此我逼着迪尔西承认真相,然后我把事情报告母亲。接着,我们又得把她送上床去了。等事情稍稍安定下来,我就启发迪尔西,让她明白应该敬畏上帝。这就是说,多少要有点敬畏之心,对黑人要求本来也不能太高嘛。使唤黑人佣人就有这份麻烦,日子长了,就免不了会尾大不掉,简直没法差他们做事。他们还以为这个家是他们在当呢。
“我倒要问,让可怜的小姐看看她自己的孩子,这又有什么不对,”迪尔西说。“要是杰生先生还活着,事情就不会这样。”
“可是杰生先生不在人世了,”我说。“我知道你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不过太太吩咐下来的话我想你总得听听吧。你老这么折磨她,要不了多久她也得进坟墓,到那时这幢房子都让给你们这伙黑人穷鬼住得了。你说,你又干吗让那傻子见到她呢?”
“杰生,如果你总算是个人,那你也是个冷酷的人,”他说,“我要感谢上帝,因为我比你有心肝,虽说那是黑人的心肝。”
“至少我是个男子汉,让家里的面粉桶总是满满登登的,”我说。“告诉你,那样的事你再干一次,你就别想再吃这儿的面包。”
因此我第二次见到她时,我就告诉她,假如她再走迪尔西的门路,母亲就要让迪尔西滚蛋,把班送去杰克逊,自己带了小昆丁上别处去。她瞪大眼瞧了我好一会儿。附近没有路灯,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是我觉得出来她是在看我。我们小时候;每逢她为了什么事情生气却又无可奈何时,她的上嘴唇总是这样一抽一抽的。上嘴唇一抽搐,她的牙齿就会多露出一些,在这整个过程中她总是一动不动,象根石柱一样,连一丝肌肉也不动,除了上唇翘得越来越高,牙齿露得越来越多,却什么话也不说,临了她光是迸出了这几个字:
“好吧。要多少钱?”
“嗯,如果透过马车窗子看一眼价钱是一百块,那么……”我说。反正那一回之后,她表现得相当不错,只有一次,她要求看银行账目的结单。
“我知道支票背面都有母亲的签名,”她说,“可是我想看一看银行的结单。我想亲自了解一下那些支票都上哪儿去了。”
“那可是母亲的私人事务,”我说。“如果你以为你有权利刺探她的私事,那我可以告诉她,说你认为那些支票都被人挪用了,你想查账目,因为你不信任她。”
她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动弹,但我能听见她心里在说你真可恨你真可恨你真可恨。
“你尽管大声说出来好了!”我说,“你我之间有什么看法,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也许你是想把钱要回去吧。”我说。
“听着,杰生,”她说。“别再跟我说瞎话了。我现在说的是她的事。我不要求看什么。如果钱不够,我每个月还可以多寄一些,只要答应我她能够——她可以——这是你能够办到的。给她买一些东西。待她好一些,这些小事我都办不到,人家不让我办。……不过你是不会帮我干的。你的血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听着。”他说,“如果你想法子让母亲把昆丁还给我,我就给你一千块钱。”
“你根本拿不出一千块,”我说,“我知道你就是在说瞎话。”
“有,我有。我会有的。我可以弄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