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一)
我总是说,天生是贱坯就永远都是贱坯。我也总是说,要是您操心的光是她逃学的问题,那您还算是有福气的呢。我说,她这会儿应该下楼到厨房里去,而不应该待在楼上的卧室里,往脸上乱抹胭脂,让六个黑鬼来伺候她吃早饭,这些黑鬼若不是肚子里早已塞满了面包与肉,连从椅子上挪一下屁股都懒得挪呢。这时候母亲开口了:
“可是,让学校当局以为我管不了她,以为我没法——”
“得了,”我说,“您是管不了,您真管得了吗?您从来也不想办法约束约束她,”我说,“迟至今日,她已经十六岁了,您还能把她怎么样?”
她把我的活琢磨了一会儿。
“不过,让他们以为……我连她拿到了成绩报告单都不知道。去年秋天,她告诉我,学校从今年起不再发成绩单了。可是方才琼金老师给我打了电话,说如果她再旷一次课,就只好叫她退学了。她是怎么逃学的呢?她能上哪儿去呢?你整天都在镇上,要是她在大街上逛来逛去,你总该看见她的吧。”
“不错,”我说,“要是她是在街上溜达的话。不过我认为她之所以要逃学,并不是仅仅为了要做什么不怕别人看见的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没什么意思,”我说。“我只不过是回答您的问题。”这时候她又哭起来,嘟嘟哝哝地说什么连她自己的亲骨肉也诅咒起她来了。
“是您自己要问我的啊,”我说。
“我不是说你,”她说。“你是唯一没让我良心受到谴责的孩子。”
“就是嘛,”我说,“我压根儿没工夫谴责您的良心。我没机会象昆丁那样上哈佛大学,也没时间象爸爸那样,整天醉醉醉直到进入黄泉。我得干活呀。不过当然了,若是您想让我跟踪她,监视她干了什么坏事没有,我可以辞掉店里的差事,找个晚班的活儿。这样,白天我来看着她,夜班嘛您可以叫班来值。”
“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你们的累赘和负担,”她说着说着,就伏在枕头上啜泣了起来。
“这我还不清楚吗,”我说。“您说这样的话都说了有三十年了。连班吉这会儿也该明白了。您要不要让我来跟她谈谈这件事呢?”
“你觉得这会有好处吗?”她说。
“要是我刚开始您就来插一手,那就不会有任何好处,”我说,“如果您想让我来管束她,您只管吩咐,可是再别插手。每回我刚想管,您就插进来乱搅和,结果是让她把咱们俩都取笑一通。”
“要知道,她可是你的亲人哪。”她说。
“对啊,”我说,“我正好也在这么想——亲人,还是嫡嫡亲亲,依我说。不过,要是有人行为象黑鬼,那就不管他是谁,你只好拿对付黑鬼的办法来对付他。”
“我真怕你会跟她大发雷霆,”她说。
“好了,”我说,“您那套办法也不大行得通。您到底要我管呢,还是不要?要就说要,不要就拉倒,我还要去上班呢。”
“我知道,这么些年来为了我们你受够了罪,”她说。“你明白,当初要是我的计划实现了,你早就有你自己的事务所了,也能象个巴斯康家大少爷似的过上几天了。因为,你虽然不姓巴斯康,你骨子里却是巴斯康家的人。我知道要是你父亲当初能预见——”
“哼,”我说,“我琢磨他也跟一般人一样,也会有看不准的时候。”她又啜泣起来了。
“你怎么能这么刻薄他讲你死去的父亲?”她说。
“好吧,”我说,“好吧。随您的便吧!既然我没有自己的事务所,我还得去上我的班,当我的差。那么您到底要不要让我跟她谈谈呢?”
“我真怕您会跟她大发雷霆,”她说。
“好吧,”我说,“那我什么也不说就是了。”
“不过总得想点什么法子呀!”她说。“别人会以为我容许她逃学,任她在大街上逛来逛去,要不,以为我拿她没有办法……杰生,杰生,”她说,“你怎么能撇下我不管呢。你怎么能把这么多的包袱都扔给我呢。”
“好了,好了,”我说,“您呆会儿又要把自己折磨得发病了。您要就是整天把她锁在屋里,要就是别再为她操心,把她交给我。这样做不好吗?”
“她是我的亲骨肉啊,”她说着又哭了起来,于是我就说:
“好吧。我来管她就是了。快别哭了,行了。”
“你可别大发雷霆啊,”她说。“她还是个孩子呢,记住了。”
“不会的,”我说,“我不会的。”我走出屋去,随手带上了门。
“杰生,”她说,我没有回答她。我顺着楼上侧道走着。“杰生,”她站在房门背后喊道。我一直往楼下走去。餐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听到了她在厨房里的声音。她想让迪尔西再给她倒一杯咖啡。我走进厨房。
“这敢情是你们学校的制服,是吗?”我说。“要不,也许是今天放假?”
“就半杯,迪尔西,”她说。“求求你。”
“不行,小姐,”迪尔西说。“我本能给你。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只应该喝一杯,再说卡罗琳小姐也关照过的。你快快吃,穿好上学的制服:就可以搭杰生的车子进城。你这是存心再一次迟到。”
“不,她不会的,”我说。“我们马上就来把这事安排一下。”她眼睛望着我,手里拿着杯子。她用手把脸上的头发掠到后面去,她的浴衣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你把杯子放下,到这里来一下,”我说。
“干什么?”她说。
“快点,”我说,“把杯子放在水槽里,到这儿来。”
“你又想干什么啦,杰生?”迪尔西说。
“你也许以为你可以压倒外婆和别的所有的人,也一准可以压倒我,”我说,“可是你错了。我给你十秒钟,让你照我的吩咐把杯子放好。”
她不再看我,而是把眼光转向迪尔西,“现在是什么时候,迪尔西?”她说。“十秒钟到了,你就吹一下口哨。再给我半杯咖啡吧。迪尔西,求——”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松开了杯子。杯子跌落到地板上,摔得粉碎。她眼睛盯着我,胳膊往后缩,可是我还是攥得紧紧的。坐在椅子上的迪尔西现在站了起来
“你啊,杰生,”她说。
“放开我。”昆丁说,“不然我要扇你一个耳光。”
“你要扇,是吗?”我说,“你要扇,是吗?”她一巴掌往我脸上抽来。我把那只手也捉住了,我当她是只野猫,把她紧紧按住。“你要扇,是吗?”我说,“你以为你扇得成吗?”
“你啊,杰生!”迪尔西说。我把她拖到餐厅里去。她的浴衣松了开来,在身边飘动,里面简直没穿什么衣服。迪尔西趔趔趄趄地走过来。我扭过身子,噔地一脚,把门冲着她的脸关上了。
“你别进来,”我说。
昆丁倚在餐桌上,在系浴衣的带子。我死死地盯着她。
“好,”我说,“我来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逃学不算,还向你外婆撒谎,在成绩报告单上假冒她的签名,让你外婆愁得又犯了病。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言不发。她把浴衣一直扣到脖子底下,把衣服拉紧在身体周围,眼睛盯着我。她还来不及抹胭脂口红,她的脸象是刚用擦枪布擦过似的。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不关你的屁事,”她说。“你放开我。”
迪尔西走进门来。“嗨,杰生,”她说。
“你给我出去,听见没有,”我说,连头都没有转过去。“我要知道你逃学的时候待在哪儿?”我说。“你没在街上溜达,否则我会见到你的,你同谁在一起鬼混?是不是跟哪个油头滑脑的坏小子躲在树林子里?你去了没有?”
“你——你这个老混蛋!”她说。她挣扎起来,可是我抓住了她不放。“你这个该死的老混蛋!”她说。
“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我说。“你也许有本事把一个老太婆吓唬走,可是我要让你明白现在是谁在治你。”我用一只手抓住她,这时候,她不再挣扎了,只顾望着我,她那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乌黑乌黑的。
“你要干什么?”她说。
“你等着,让我把皮带抽出来,然后你就知道了,”我说着,一面把裤带往外抽。这时,迪尔西抓住了我的胳膊。
“杰生,”她说,“你啊、杰生!你难道不害臊吗?”
“迪尔西,”昆丁说,“迪尔西。”
“我不会让他抽你的,”迪尔西说。“你不用害怕,好宝贝。”她抱住了我的胳膊。这时,皮带让我抽出来了,我一使劲把她甩了开去。她跌跌拖撞地倒在桌子上。她太老了,除了还能艰难地走动走动,别的什么也干不了。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反正厨房里需要有个人把年轻人吃剩的东西消灭掉。她又趔趔趄趄地走到我们当中来,只想阻止我。“你要打就打我好了,”她说。“要是你不打人出不了气,那你打我好了,”她说。
“你以为我不敢打?”我说。
“我反正知道你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她说。这时候我听到母亲下楼来的声音,我原该料到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我松开了手。昆丁踉跟跄跄地朝墙上倒去,一边还在把浴衣拉严。
“好吧,”我说,“咱们先把这事搁一搁,只是别以为你能压倒我。我不是老太太,也不是半死不活的黑鬼。你这小骚货!”我说。
“迪尔西,”她说,“迪尔西。我要我的妈妈。”
迪尔西走到她的身边。“好啦,好啦,”她说,“只要俺在这儿,就不能让他碰你。”母亲继续往楼下走来。
“杰生,”她说,“迪尔西。”
“好啦,好啦,”迪尔西说,“俺是不会让他碰你的。”她伸出手去抚摩昆丁,昆丁却把她的手打开。
“你这讨厌的黑老太婆,”她说。她朝门口跑去。
“迪尔西,”母亲在楼梯上喊道。昆丁掠过她的身边,朝楼上跑去。“昆丁,”母亲说,“喂,昆丁。”昆丁还是不停步。我可以听到她上到楼梯口,然后穿过过道的脚步声。最后,房门砰的响了一下。
母亲刚才停住了脚步,这时继续往下走。“迪尔西!”她说。
“哎,”迪尔西说,“俺来了。你去把车开到门口等着吧,”她说,“呆会儿把她带到学校去。”
“这不用你操心,”我说。“我会把她押到学校去的,我还要管着她不让她逃学。这事我管开了头,可就要管到底了。”
“杰生,”母亲在楼梯上叫道。
“快去吧,”迪尔西说,一边朝门口走去。“你想让她再犯病吗?俺来了,卡罗琳小姐。”
我走出房间。我在门口台阶上还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您快躺回到床上去,”迪尔西在说,“您不知道您身体不好,不能起来吗?快给我回去吧,您哪。我会留神让姑娘准时到学堂去的。”
我到后院去,打算把汽车倒出来,接着我绕了个大圈子一直兜到前门,才总算找到他们,
“我不是关照过,让你把备用轮贻安在车后面吗?”我说。
“我没空啊,”勒斯特说,“要等姥姥忙完厨房里的活来看住他,我才能腾出手。”
“哼,”我说,“吃饭的时候一厨房都是黑鬼,都得让我养活。你们就光会跟着他满街溜达,等到我想换一只轮贻,就只好我自己动手了。”
“我找不到人替换我呀!”他说。这时候,班吉开始哼哼唧唧起来了。
“把他带到后院去,”我说。“你干吗老让他呆在这儿给人家展览啊。”还不等他大声吼叫起来,我就让他们走开。逢到星期天真是够糟糕的,球场上全是没有家丑怕外扬、没有六个黑鬼要养活的人,他们把一只大樟脑丸似的玩意儿打得满场飞。每次他看见他们过来,就会沿着栅栏跑过来跑过去,吼个不停。这样下去,人家非要叫我付球场租费不可,而母亲和迪尔西为了哄班吉,又得找出几只瓷门球和一根手杖来装着打球,要不,就让我晚上下了班点了灯笼来打给班吉看。真要这样,别人没准要把我们全家都送到杰克逊的疯人院去了。天知道,要真有那样的事,人家还会举行“老家周”来表示庆祝呢。
我回到后院的车房去。那只轮胎就靠在墙上,不过我自己才不愿意来把它安上呢。我把汽车退出来,掉了个头。她站在车道旁。我说:
“我知道你课本一本也没有了。我倒很想知道你把那些书弄到哪儿去了?也许你会嫌我多管闲事。当然,我没有什么资格来过问,”我说,“不过,去年九月为这些书付了十一元六角五分的可是我。”
“是妈妈出钱给我买书的!”她说。“你的钱我一个子儿也没有用。如果有一天真的要用你的钱,我宁愿饿死。”
“是吗?”我说。“这些话你到外婆跟前说去,看她有什么反应,你看来并没有光着身子不穿衣服嘛,”我说,“虽说你脸上涂的那玩意儿遮住的地方比全身的衣服遮住的还多一些。”
“你以为这些东西花过你或是外婆一分钱吗?”
“问你外婆去!”我说。“问她那些支票都怎么样了。据我记得,你还亲眼见到她烧掉一张呢。”她根本没在听,她胭脂涂得那么厚,简直把脸都粘住不能动了,眼睛也象恶犬那样,直愣愣地瞪着。
“要是这些衣服真的用了你或是外婆一分钱,你知道我要怎么干?”她说,一面把一只手按在衣服上。
“要怎么干?”我说,“难道不穿衣服,钻在一只桶里?”
“我会马上把衣服全撕下来,把它们扔在街上!”她说。“你不信?”
“你当然是做得出来的,”我说。“你哪一回都是这么干的。”
“你以为我不敢,”他说。她双手抓住衣领,仿佛马上就要撕了。
“你敢撕,”我说,“我马上就给你一顿鞭子,让你终生难忘。”
“你说我不敢,”她说。这时我看到她真的要撕,真是要把衣服全撕下来了。等我停下车子,抓住她的手,已经有十来个人在围观了。我火冒三丈,一刹那间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再那样做,我就会让你后悔你来到人世!”我说。
“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她说。她疯劲儿过去了,接着她的眼神变得很古怪,我在心里说,要是你这丫头在这辆汽车里哭,在大街上哭,我也要抽你。我要把你打得不剩一口气。幸亏她没有哭,于是我松开了她的手腕,驱车前进。幸好我们附近有一条小巷,我从那里拐进了后街,以免从广场经过。人家已经在比德家的空地上支起了帐篷。戏班子为了要在我们的橱窗里贴海报,给店里送了两张招待券,艾尔把两张都给了我。昆丁坐在车子里,扭过头去,在咬自己的嘴唇。“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她说。“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就我所知,至少还有一个人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说。我在学校门前停了车。上课铃刚打过,最后来到的几个学生正在往里走、“你总算也有一次没有迟到,”我说。“你是自己走进去在课堂里坐好呢,还是得让我送进去逼你坐好?”她走出汽车,砰的一声失上车门。“记住我说的活!”我说。“我是说话算数的。要是你再让我听说你逃学,跟哪个油头小光棍在后街溜达……”
她听到这活扭过头来。“我没有到处溜达,”她说。“我的所作所为,你尽管去调查好了。”
“你的所作所为是众所周知的,”我说。“镇上每一个人都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我不许你再那样干,听见没有?就我个人来说,你怎么干我根本不在乎,可是我在这个镇上是有地位的,我可不能让我家里的任何人象黑人骚妞那样乱来。你听见我的活没有?”
“我不管,”她说,“我很坏,我反正是要下地狱的,我不在乎。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和你待在同一个地方。”
“只要再有一次让我听说你逃学,你就会希望自己还是在地狱里的好,”我说。她把头一扭,跑着穿过校门口那片空地。“只要再有一次,你记住了,”我说。她连头都不回过来。
我上邮局去,取了信件,接着就开车来到店门口,把车停好。我进店时,艾尔瞅着我。我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埋怨我迟到,可是他光是说:
“那批中耕机到货了。你最好去帮约伯大叔,把它们安装好。”
我来到后院,老约伯正在那儿拆板条箱,用的是一小时拧松三个螺栓的速度。
“你真是应该给我们家干活的,”我说。“镇上每一个不中用的黑鬼都在我的厨房里吃白饭呢。”
“俺就只给星期六晚上给俺发工资的人卖力气,”他说。“我顾了这一头,就再没工夫讨别人的喜欢了。”他拧开了一个螺帽。“这个鬼地方,除了象鼻虫谁干起活来都是松松垮垮的,”他说。
“你真该庆幸自己不是这些中耕机要对付的象鼻虫,”我说,“否则,它们没把你碾死,你自己也会吃棉花累死。”
“这话不假,”他说,“象鼻虫也够辛苦的。出太阳也罢下雨也罢,一星期七天天天都得在毒日头下干活。也不能坐在前廊上看西瓜的长势,星期六对它们来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换了我来给你开工资,”我说,“星期六也不会有什么意思的。你赶快把机器从板条箱里搬出来,拖到店堂里去吧。”
我先拆开她的信,把支票取出来。女人毕竟是女人,又晚了六天。可是她们还总想要让男人相信她们是能够办事的。换了男人,要是把一个月的第六天看作是第一天,你想他的买卖还能维持多久?怪事还不止这一桩,等他们把银行结单寄过去时,她还想了解为什么我总要到六号才把我的薪水存进去。女人是从来也弄不明白个中的缘由的。
我曾去信提起昆丁的复活节新衣服,但未收到回信。衣服收到无误否?我也没有收到她对我上两次去信的回信。虽然第二封信中的支票和第一封信中那张一样,都已兑了现。她有没有生病?盼立刻示知,否则我就要亲自来探望她了。你答应过若是她有什么需要你会通知我的,我希望你在十号之前能写信告诉我。不,你还是立即打电报给我为好。你现在准是正在拆看我写给她的信。这我很清楚,就象我亲眼见到的一样。你最好按下面的地址立即打电报把她的情况告诉我。
就在这时候,艾尔对着约伯大叫大嚷,于是我把信放好,跑出去让约伯打起点精神,别那么半死不活的,这个国家应该多多雇佣白人劳工。让这些没用的黑鬼挨上两年饿,他们就会明白自己是些何等无用的松包了。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我跑到前面去。店堂里有一个旅行推销商。还差两分钟就要敲十点了,我请他上街去喝一瓶可口可乐。我们聊聊就聊到收成这上头来了。
“种地啥好处也没有,”我说,“棉花成了商人投机的对象。他们让农民怀着很大的希望,哄农民多种棉花,好让他们自己在市场上兴风作浪,挤垮外行的新手,你倒说说看,农民除了晒红了脖梗,压弯了腰,还能捞到什么?你以为辛辛苦苦种地的除了糊口,还能多拿到一分钱吗?”我说。“种多了,价钱贱,棉花连摘都不值得,种少了呢,棉花连喂轧棉子机都不够。再说又是为了什么呢?光为了一小撮混蛋透顶的东部犹太人,我倒不是指那些信犹太教的人,”我说,“我也认识一些犹太人,都是些满不错的公民。没准你就是这样的人吧,”我说。
“不,”他说,“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你可别见怪,”我说。“我平等对待每一个人,不论他宗教信仰如何,别的方面又是如何。犹太人作为个人,我并不反对,”我说。“这不过是个种族问题。你得承认他们什么也不生产。他们尾随着拓荒者来到一个新的国家,然后卖衣服给他们、赚他们的钱。”
“你指的是亚美尼亚人吧,”他说,“对不对?反正拓荒者也没有必要穿新衣服。”
“你可别见怪,”我说。“我并不反对任何一个人的宗教信仰。”
“自然啦,”他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我祖上有点法国人血统,这就是我的鼻子长成这样的原因。我是个美国人,没错儿。”
“我也是地道的美国人,”我说。“咱们这样的人剩下的不多了。我方才骂的是那些坐在纽约专玩大鱼吃小鱼的把戏的人。”
“一点不错,”他说。“穷人是不能玩这种把戏的。应该有一条法律禁止这种行为。”
“你说我的活有没有道理?”我说。
“有道理,”他说,“我觉得你是对的。农民不管怎么样总是吃亏。”
“我当然是对的,”我说。“玩这种把戏是非输不可的,除非你能从知道内幕的人那里打听到秘密情报。我倒是恰好认得几个人,他们就是干这个买卖的、他们有纽约一家很大的投机公司给他们当参谋。我这个人的作风是,”我说,“从不把宝押在一个地方。人家等着要搜刮干净的就是那种只有三块钱却想赢个满堂红的人。人家干这个买卖就是专门从这些人身上捞好处的。”
这时候,时钟打响了十下。我上电报局去。电报局门刚开了一条缝,象人们常说的那样。我走到墙角,把电报又拿出来,为的是要核实一下。我正在看电报,来了一份商情报告。市价上涨了两“点”,大伙儿都在吃进,从他们说话的营营声里我也能听出这个意思。大家都在纷纷往船上挤。好象不明白这条船是在往毁灭的道路上走似的。好象有那么一条法律或是成文规定,除了买进别的都是不允许的。是的,我琢磨那些东部的犹太佬敢情也得过日子。可是,随便哪个臭外国人只要在自己的老家混不下去就可以上美国来谋生,从美国人的口袋里往外掏钱,这种局面真叫人难受啊。又上涨了两“点”。这就是四“点”了。不过他娘的,我那些参谋是对的,是懂行的。要是我不采纳他们的意见,我干吗还要一个月付他们十块钱呢。我走出电报局,可是想起了那件事,就走回去打电报。“平安无事。Q今日即去信。”
“Q?”报务员说。
“对,”我说,“Q。你难道不会写Q?”
“我不过想问问清楚,”他说。
“你照我写的发好了,准保没错,”我说。“让收件人付款。”
“你打什么电报呀,杰生?”赖特大夫说,眼光越过我的肩磅扫了过来。“是关照吃进的密码电报吗?”
“就算是吧,”我说。“不过,你们哥儿们自己动脑子判断吧。你们可比那些纽约人还要精明呀。”
“哦,当然罗,”大夫说,“要是每磅棉花涨上两分,我今年可以攒一大笔钱了。”
又来了新的行情。下跌了一“点”。
“杰生是在抛出呀,”霍布金斯说。“你们看他的表情。”
“我怎么干你们别管,”我说。“你们哥儿们自己判断吧。反正纽约的那些犹太阔佬跟别人一样,好歹也得过日子呗,”我说。
我走回到店里去。艾尔在前面店堂里忙着、我一直走到柜台里面的写字台旁;看洛仑的来信。“好爹爹,真希望你在我的身边。好爹爹不在这里,大伙儿的聚会也没劲儿,我多想念我的好宝贝爹爹呀。”我琢磨她也真该想念我了。上回我给了她四十块钱呢。给了她四十。我从不对一个女人作任何许诺,也从不让她知道我打算送给她什么东西。这是对付女人的唯一办法。老吊她们的胃口。如果你想不出什么别的招数让她们大吃一惊,那就照准她们下巴来那么一拳好了。
我把信撕碎,在痰盂上点火烧掉。我给自己立下一个原则:绝对不保留女人给我的片纸只字,我也从不给她们写信。洛仑老是纠缠不休要我给她写信,可是我说要是有什么忘了没说,下回来孟菲斯再说也不迟,不过我说,要是你过上一阵用普通的信封给我写上几行倒也无所谓,万一你真的打电活给我,那么对不起,以孟菲斯之大也会客不下你这个小女人的。我说我上你这儿来只不过是来玩女人的哥儿们中的上个,我可不允许有任何女人打电话我我。给,我说,一面递给她四十块钱,要是你什么时候酒喝多了胡思乱想,要打电话给我,你就记住我的话,在拨号码之前先从一数到十,好好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