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四)
前面有一条小巷从路上岔了开去,我进入小巷,过了一会儿,我放慢速度,从小跑变成快走,小巷两边都是建筑物的背都一没有上漆的房子,晾衣绳上晾的颜色鲜亮刺眼的衣服更多了,有一座谷仓后墙坍塌了,在茂盛的果树间静静地朽烂着,那些果树久未修剪,四周的杂草使它喘不过气来,开着粉红色和白色的花,给阳光一照,给蜂群的营营声一烘托,显得挺热闹。我扭过头去看看。巷口那儿并没有人。我步子放得更慢了,我的影子在我身边慢慢地踱着步,影子的头部在遮没了栅栏的杂草间滑动。
那条小巷一直通到一扇插上门栓的栅门前,在草丛里消失了,成为在新长出来的草里忽隐忽瑰的小径。我爬过栅门,来到一片树木茂密的院子,我穿过院子来到另外一堵墙前,我顺着墙走,现在我的影子落在我后面了,墙上有蔓藤与爬山虎之类的植物,在家乡,那就该是忍冬花了。一阵一阵地袭来,特别是在阴雨的黄昏时节,什么东西里都混杂着忍冬的香味,仿佛没有这香味事情还不够烦人似的。你干吗让他吻你吻你
我没有让他吻我,我只是让他看着我,这就使他变得疯疯癫癫的了。你觉得怎么样?我一巴掌给她脸上留下一个红印就象是手底下开亮一盏电灯,顿时使她的眼睛熠熠发亮。
我不是因为你跟别人接吻才打你。十五岁的姑娘家吃饭还把胳膊肘支在饭桌上,父亲说。你咽东西时好象嗓子眼里绞着根鱼骨头似的,你和凯蒂怎么的啦?你们坐在餐桌边我的对面,却不抬起头来看我。那是因为你吻的是城里的一个神气活现的臭小子我才打你,你说不说,这下子你该说“牛绳”了吧。我发红的巴掌离开她的脸颊。你觉着怎么样,我把她的头往草里按。草梗纵横交叉地嵌进她的肉里使她感到刺痛,我把她的头住草里按。说“牛绳”呀你说还是不说?
我反正没跟娜塔丽这样下流的女孩子接吻,那堵墙没入到阴影里去了,接着我的影子也消失了,我又骗过它了。我忘了河道是和路一起蜿蜒伸延的了。我爬过那堵墙。却不料她正在看着我跳下来,那只长面包还抱在胸前。
我站在草丛里,我们两人面对面地互相看了一会儿。
“你刚才干吗不告诉我你就住在这边,小妹妹?”那张包面包的报纸越来越破,已经需要另换一张了。“好吧,那就过来把你的家指给我看吧。”没有吻象娜塔丽这样下流的女孩子。天在下雨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声音象叹息一样传遍了谷仓高大香甜的空间。
这儿吗?摸触着她。
不是这儿。
这儿吗?雨下得不大,可是我们除了屋顶上的雨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仿佛那是我的血液和她的血液的搏动声。
她把我推下梯子一溜烟地跑开了,凯蒂跑开了。
是这儿疼吗?凯蒂跑开时是这儿吗?
她紧挨着我的胳膊肘往前走着,那头漆皮似的黑发,那只包的报纸越来越破的长面包。
如果你不快些回家,包面包的纸全都要破了。你妈妈该说你了!我敢说我能把你抱起来。
你抱不动,我太重了。
凯蒂真的走了吗?她进我们家了吗?从我们家是看不见谷仓的,你试过从我们家看谷仓。
那是她不好,她把我推开她跑了。
我能把你抱起来,你瞧我能。
哦,她的血还是我的血。哦,我们走在薄薄的尘土上,在一束束光柱从树丛里斜照下来的薄薄的尘上上,我们的脚步象橡皮一样,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我又能感觉到河水在隐秘的阴影里迅疾而静静地流淌。
“你的家真远,是吗。你真聪明,这么远还能一个人到镇上去买面包。”这就跟坐着跳舞似的,你坐着跳过舞吗?我们能听到下雨声,小谷仓里有一只耗子在走动,空空的马栏星没有马儿。你是怎么搂住跳舞的是这么搂的吗?
哦。
我一直是这么搂的,你以为我力气不够大,是吗?
哦哦哦哦
我搂的是这么一直我是说你听见我方才说的没有?我说的是……
哦哦哦哦
那条路继续向前延伸,静寂而空荡荡的,阳光越来越斜了。她那两条直僵僵的小辫子在辫梢处是用深红色的小布头扎起来的。她走路时包面包的纸的一角轻轻地拍打着,面包的尖儿露了出来。我停了下来。
“喂,我说。你真的是住在这边吗?我们走了快一英里了,一幢房子也没有啊。”
她瞧瞧我,阴郁的眼睛诡秘而又友好。
“你住在哪儿啊,小妹妹?难道不是住在镇上?”
树林里不知哪儿有一只鸟在叫唤,在断断续续、不经常出现的斜射的阳光之外。
“你爸爸要为你担心了。你买了面包不马上回家,你爸爸该拿鞭子抽你了吧?”
那只鸟又在啼鸣,仍然看不见它在哪儿,只听见一个毫无意义的深沉的声音,高低也没有变化,它突然停止了,仿佛是被刀子一下子切断似的,接着又啼鸣起来,而河水在隐秘的地方迅疾而静静地流淌的那种感觉又出现了,这既不是看见的也不是听到的,而是感觉出来的。
“哦,真该死,小妹妹。”大约半张包面包的报纸已经软疲疲地挂了下来。“这张纸现在已经不起作用了。”我把它扯了下来,扔在路旁。“走吧,咱们还得回镇上去呢。我们这回打河边走回去吧。”
我们离开了那条路。在青苔之间生长着一些苍白色的小花,还有对那听不见看不到的水的感觉。我搂的是这么一直我是说我一直是这么搂的。她站在门口瞧着我们两只手插在后腰上。你推我了那是你不好把我弄得好疼
我们方才是在坐着跳舞,我敢说凯蒂不会坐着跳舞。
别这样别这样。
我不过是想把你衣服后背上的草皮粒屑掸掉。
你快把你那双下流的脏手拿开,别碰我,都是你不好,你把我推倒在地上,我恨死你了。
我不在乎她在瞧着我们仍然气鼓鼓的地走开去了我们开始听见叫嚷声和泼水声;我看见一个棕褐色的人体在阳光中闪了一下。
仍然气鼓鼓的。我的衬衫开始湿了,头发也开始湿了。雨点掠过屋顶,只听得现在屋顶上响起一片雨声,我看见娜塔丽在雨中穿过花园走去。全身都湿了。我怕你害上肺炎,你回家去吧,臭丫头。我用尽力气往猪打滚的水坑里跳去,黄泥汤没到我的腰向臭烘烘的我不断地乱蹦,直到我倒了下去在里面乱滚“听见他们在河里游泳了吗,小妹妹?我也挺想去游一下呢。”要是我有时间——等我有了时间我又能听见我的表的嘀嗒声了。泥汤比雨水暖和可是臭不可闻。她转了过去背对着我,我绕到她的前面去。你知道我方才在干什么吗?她转过身去我绕到她的前面去,雨水渗进了泥沼渗透了她的衣裙使她的小背心紧紧地粘在身上弄得臭气冲天。我只不过是抱了抱她我方才不过就干了这个。她扭过身去我又绕到她的前面去。我只不过是抱了抱她,我告诉你。
我才不在乎,你方才干了什么呢?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要让你在乎。她把我两只手打了开去,我用一只手把稀泥抹在她身上,她用湿巴掌掴了我一个耳光,我都没有感觉到。我从裤腿上刮下稀泥涂在她那淋湿而僵直的转动着的身体上,听到她的手指抓我脸的声音,可是我毫无感觉。尽管我的嘴唇舔到雨水,开始觉得甜丝丝的。在水里的那些人先看到我们,那些头和肩膀露出在水面上的人。他们嚷叫着,其中一个蹲着的人挺直身子,跳到他们当中去了。他们看上去活象一只只海狸,河水在他们下巴额边拍打着,他们喊道:
“把小姑娘带开!你带女孩子来想干什么?走开走开!”
“她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们只想看一会儿。”
他们蹲在水里。他们的脑袋凑在一起注视着我们,接着他们散开朝我们冲来,用手舀起水向我们泼来。我们赶紧躲开。
“小心点,孩子们,她不会伤害你们的。”
“滚开,哈佛学生!”那是第二个男孩,就是方才在桥上想要马和马车的那个。“泼他们呀,伙伴们!”
“咱们上岸去把他们扔到水里,”另一个孩子说。“我才不怕女孩子呢!”
“泼呀!泼呀!”他们一面泼水,一面向我们冲来。我们往后退。“滚开!”他们喊道,“快点滚开!”
我们走开了。他们紧挨着河岸蹲着,滑溜溜的脑袋在明晃晃的河水上排成一行。我们继续往前走。“那儿不是咱们去的地方,是不是?”阳光从枝叶间透进来照在点点青苔上,光线更平更低了。“可怜的孩子,谁叫你是个丫头呢。”青苔之间长着一些小花,我从未见到过这么小的花。“谁叫你是个丫头呢,可怜的孩子。”沿河有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向前伸延。到这里,河水又变得平静了,黑黑的、静静的,流得挺急。“谁叫你是个丫头,可怜的小妹妹。”我们喘着气躺在潮湿的草地上雨点象冰冷的子弹打在我的背上。你现在还在乎不在乎?
我的天哪,咱们脏得赶上泥猴了。快起来。雨点打在我的前额上,打到哪儿哪儿便感到刺痛,我的手沾上了红色的血给雨一淋现出了一道道粉红色。你疼吗?
当然疼的,你以为会怎么样?
我刚才真想把你的眼珠都抠出来,我的天哪。咱们准是臭得没法说了,咱们还是到小河沟里去洗洗吧“又来到镇上了,小妹妹。你现在非得回家不可了。我也得回学校去了。你看天已经不早了。你现在该回家去了,是不是?”可是她仅仅用她那双阴郁、诡秘、友好的眼睛盯视着我,那只露出了一半的长面包还紧紧地抱在胸前。“面包都湿了。我还以为我们及时跳开没泼到水呢。”我拿出手帕想把面包擦擦干,可是一擦面包皮就往下掉,于是我就不擦了。“只好让它自己干了。你这么拿。”她就按我教的拿着。现在面包的模样象是给耗子啃过的一样。于是水沿着蹲在沟里的背脊一点点往上升那层脱落的泥皮发出了恶臭雨点啪达啪达地打着皮肤上显出了一个个小坑就象热炉子上的油脂似的。我告诉过你我会让你在乎。
我才不在乎你干了什么呢。
这时我们听到了跑步声,我们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见这人沿着小路朝我们奔来,平平的树影在他的大腿上滑过。
“他急得很呢。我们还是——”这时我看见有另一个人,是个上了点年纪的人,在吃力地跑着,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还有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孩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把他的裤子往上提。
“那是朱里奥,”小姑娘开腔了,话没说完,一个人向我扑来,我看清他长着一张意大利人的脸和一双意大利人的眼睛。我们一块摔倒在地。他用双手使劲擂打我的脸,嘴里骂骂咧咧的,那劲头象是要咬我几口才解恨。这时,人们把他拖了开去,拽紧他,他胸口一起一伏,拳头乱挥,又是喊又是叫,他们捉住了他的胳膊,他就想法用脚踢我,人们只得又把他往后拖。那小姑娘号啕大哭起来,两只胳膊搂着那只长面包。那个光脊梁的男孩在一跳一蹦地向前冲,一边还拽住了他的裤子。这时,不知是谁把我搀了起来,我一边起来一边看到另一个男孩,一个一丝不挂的男孩,绕过小路静静的拐弯处向我们跑来,跑到一半突然改变方向,跳进了树丛,几件硬得象木板似的衣服也跟在他后面飞进树丛。朱里奥还在挣扎。那个搀我起来的人说:“嚯,行了。我们可把你逮住了。”他没穿外衣,光穿了一件西服背心。上面别着一只金属徽章。他另外那只手里拿着一根多瘤的光滑的棍子。
“你就是安斯,对吗?”我说。“我方才到处在找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可要警告你,你说的每一句话在法庭上都会用来反对你,”他说。“你被逮捕了。”
“我要把他宰了,”朱里奥说。他还在挣扎。两个人抓住了他。小姑娘不停地嚎着,一面还抱住那只面包。“你拐走我的妹妹,”朱里奥说。“先生们,咱们走吧。”
“拐走他的妹妹?”我说。“什么呀,我还一直在——”
“别说了,”安斯说。“你有话到法官面前说去。”
“拐走他的妹妹?”我说。朱里奥挣脱了那两个人又向我扑来,可是警长挡住了他,双方扭打了一番,最后那两个人重新扭住了他的双臂。安斯气喘吁吁地放开了他。
“你这混帐外国人,”他说,“我真想把你也关起来,你犯了人身伤害罪。”他又转身向我。“你愿意老老实实自己走呢,还是要我把你铐走?”
“我跟你去就是了,”我说。“怎么都行,只要我能找到一个人——来搞清楚——什么拐走他妹妹,”我说,“拐走他妹妹——”
“我可警告过你了,”安斯说,“他是要告你一个蓄意强奸幼女罪。喂,那谁,你让那丫头别吵了行不行。”
“噢,原来如此,”我说。这时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又有两个头发湿淋淋象石膏一样粘在脑袋上、眼睛圆鼓鼓的男孩从树丛里钻了出来,一边还在扣衬衣的纽扣,衬衣都湿了,粘在他们的肩膀和胳膊上。我想止住不笑,可是办不到。
“瞧着他点儿,安斯,我看他疯了。”
“我一定要停——停下来,”我说,“我一分——一分钟之内就会好的。那回我也止不住要说啊—啊—啊,”我说,一面还在大笑。“让我坐一会儿。”我坐了下来,他们注视着我,还有那个泪痕满面、怀里搂住一只象是啃过的面包的小姑娘,而河水在小路下面迅疾而静静地流着。过了一会,我不想笑了。可是嗓子却不听我的命令,径自在笑,正象胃里已经吐得一干二净,可还在干呕那样。
“喂,行了,”安斯说。“忍住点儿吧。”
“好的,”我说,使劲憋住了嗓子眼。天上飞舞着一着只黄蝴蝶,就象是一小片阳光逃逸了出来似的。过了一会,我不用再那么使劲憋气了。我站起身来。“我好了。朝哪边走?”
我们顺着小路往前走,那两个看着朱里奥的、小姑娘以及那几个男孩跟在我们后面。小路沿着河一直通到桥头。我们过了桥,跨过铁轨,人们都走到门回来看我们,越来越多的男孩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等我们拐上大街,已经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了。药房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一辆挺大的轿车,我先没认出车子里的人是谁,这时我听到布兰特太太叫道:
“咦,那不是昆丁吗!昆丁·康普生!”接着我看到了吉拉德,还看见斯波特坐在后座,脑袋靠在座位靠背上。还有施里夫。那两个姑娘我不认得。
“昆丁·康普生!”布兰特太太喊道。
“下午好,”我说,把帽子举了举。“我被逮捕了。我遗憾得很,没能看到你的字条。施里夫跟你说了吗?”
“被逮捕了?”施里夫说。“对不起,”他说。他使劲挺起身来,跨过那些人的腿儿,下了汽车。他穿的法兰绒裤子是我的,紧绷在身上,象手上戴的手套那么紧。我都记不起我还有这条裤子,正如我也忘掉布兰特太太有几重下巴了。最漂亮的那个姑娘也在前座,和吉拉德坐在一起。姑娘们透过面纱看着我,露出一副娇气的惊恐的神情。“谁被逮捕啦?”施里夫说。“是怎么一回事啊,先生?”
“吉拉德,”布兰特太太说,“你把这些人打发走。昆丁,你上车吧。”
吉拉德走下车。斯波特却一动也不动。
“他犯了什么案,老总?”他说。“是抢了鸡笼是吗?”
“我可要警告你,”安斯说,“你认识这个犯人吗?”
“认识又怎么样,”施里夫说。“我告诉你——”
“那你也一块儿上法官那儿去。你在妨碍司法工作。走吧。”他推推我的肩膀。
“那么,再见了,”我说。“我很高兴能见到大家。很抱歉不跟你们在一起。”
“你想办法呀,吉拉德,”布兰特太太说。
“听我说,巡警,”吉拉德说。
“我警告你,你这是在干涉一个警官执行法律,”安斯说。“有话要说,尽可以到法官面前去说,可以去表明你认得犯人。”我们往前走去。现在我们这支队伍越来越庞大了,领队的是安和我。我听见后面的人们在告诉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斯波提了一些问题,于是朱里奥又激昂慷慨地用意大利语说了一通我回过头去,看见那小姑娘站在街石旁,用她那友好、神秘莫测的眼光瞅着我。
“快回家去,”朱里奥冲着她喊道,“看我不把你揍扁了。”
我们顺着大街往前走了一段路,拐上一片草坪,在那儿离街较远的地方坐落着一座镶白边的砖砌平房。我们踩着石块铺的小路来到门口,安斯作了个手势让大伙儿待在门外,只带我们几个人进去。我们走进一间光秃秃的房间,里面一股隔夜的烟味儿。木格栏当中有一只铁皮火炉,周围地上铺满了沙子。墙上钉着一张发黄的地图,那是张破旧的本镇平面图。在一张疤痕斑斑、堆满东西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满头铁灰色乱发的人,正透过钢边眼镜窥看我们。
“逮着他了,是吗,安斯?”他说。
“逮着了,法官。”
法官打开一个积满尘土的大本子,拉到自己跟前,把一支肮脏的钢笔往一只墨水瓶里蘸了蘸,那里面盛的与其说是墨水,还不如说是煤末。
“等一等,先生,”施里夫说。
“犯人叫什么,”法官问。我告诉了他。他慢条斯理地往本子上写,那支破笔故意刮出一种折磨神经的声音。
“等一等,先生,”施里夫说,“我们认识这个人的。我们——”
“遵守法庭秩序,”安斯说。
“别说了,老弟,”斯波特说,“让他按他的规矩做吧。他反正要这么干的。”
“年龄,”法官说。我告诉了他。他往本子上记,一面写一面嘴巴在嗫动。“职业。”我告诉了他。“哈佛学生,呃?”他说。他抬起眼睛看看我,脖子往下弯低了一些,好从眼镜上边窥看我。他的眼睛清澈、冰冷,象是山羊的眼睛。“你上这儿来干吗,是来拐孩子的吗?”
“他们疯了,法官,”施里夫说,“如果说这个小伙子要拐骗——”
朱里奥蹦了起来。“疯了?”他说,“我不是当场逮住他了吗,呃?我亲眼看到——”
“你胡说八道,”施里夫说。“你根本没有——”
“安静,安静,”安斯提高了嗓子嚷道。
“你们都给我闭嘴,”法官说。“安斯,要是他们再吵吵,就把他们轰出去。”大家都不吱声了。法官先看看施里夫,又看看斯波特,再看看吉拉德。“你认识这个年轻人吗?”他问斯波特。
“是的,法官先生,”斯波特说。“他不过是个到哈佛来念书的乡下小伙子。他可是个守本分的人。我想警长会发现这里面有误会。他父亲是公理会的一个牧师呢。”
“唔,”法官说。“你方才到底在干什么?”我告诉了他,他呢,用那双冷冷的灰色眼睛打量着我,“怎么样,安斯?”
“兴许就是这么回事,”安斯说。“那些外国人说话没准数。”
“我是美国人,”朱里奥说,“我有护照。”
“小姑娘在哪儿?”
“他打发她回家去了,”安斯说。
“她当时有没有惊慌失措什么的?”
“朱里奥向犯人身上扑过去之后她才惊慌失措的。当时他们正沿着河边小路往镇上走。有几个在河里游泳的男孩告诉我们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这里边有误会,法官,”斯波特说。“孩子们和狗都是这样,一见他就喜欢。他自己也没有办法。”
“呀,”法官哼了一声。他朝窗外望了一会儿。我们大家都注视着他。我还能听见朱里奥挠痒痒的声音。法官把眼光收了回来。
“小姑娘没受到什么损害,这一点你是满意的吧?喂,问你呢!”
“总算还没受到损害,”朱里奥闷闷不乐地说。
“你是撂下手里的活儿去找她的,是不是?”
“当然啦。我是跑来的。我拼命地跑。这儿找啊,那儿找啊,后来总算有人告诉我看见这人给我妹妹东西吃。她就跟他走了。”
“嗯,”法官说。“好吧,小伙子,我看你得给朱里奥赔偿一些损失,你耽误了他的工作。”
“好的,先生,”我说。“赔多少钱?”
“一块钱就行了,我看。”
我给了朱里奥一块钱。
“嗯,”斯波特说,“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我想可以释放他了吧,法官先生?”
法官根本不朝他看。“你跑了多远才找到他的,安斯?”
“至少有两英里。我们差不多花了两个小时才找到了他。”
“呀,”法官说。他沉吟了片刻。我们注视着他,看着他满头直直的头发,看着低低地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镜。从窗框里投下的那摊黄色影子一点点在地板上移过去,抵达墙跟,往上爬去。细细的尘埃在打旋,形成了一道道斜斜的光柱。“六块钱。”
“六块钱?”施里夫说。“干什么?”
“六块钱,”法官说。他盯住施里夫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把眼光停在我身上。
“等一等,”施里夫说。
“别罗嗦了,”斯波特说。“把钱给他,老弟,给完就走。女士们还在等着我们呢。你身上有六块钱吗?”
“有,”我说。我给了他六块钱。
“审判结束了,”他说。
“向他要一张收据,”施里夫说。“你交了钱就应该拿到收据。”
法官不动声色地看着施里夫。“审判结束了,”他说,声调丝毫没有提高。
“简直不象话——”施里夫说。
“走吧走吧,”斯波特说,拉着他的胳膊。“再见了,法官。谢谢你了。”我们刚走出门,就听见朱里奥又嚷了起来,恶狠狠的。过了一会又止住了。斯波特打量着我,他那双棕色的眼睛带着嘲弄的意味,有点儿冷淡。“哦,老弟,我看自此以后你只好到波士顿去追姑娘了。”
“你这个大笨蛋,”施里夫说,“你在这里兜圈子,跟意大利人厮混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走吧,”斯波特说,“她们一定越来越不耐烦了。”
布兰特太太在跟那两位小姐讲话,她们一个是霍尔姆斯小姐,一个是丹吉菲尔小姐,一见我来,便不再听她讲话,又用那种娇气的惊恐而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她们的面纱翻起在她们的小白鼻子上,神秘的眼光在面纱下面流星般闪来闪去。
“昆丁·康普生,”布兰特太太说,“你母亲会怎么说呢?年轻人遇上扎手的事,这倒不足为奇,可是走走路让一个乡下巡警抓去,这可太难以为情了。他们说他干了什么不好的事,吉拉德?”
“没什么,”吉拉德说。
“胡扯。到底是什么,你说,斯波特。”
“他想拐走那个肮里肮脏的小丫头,可是他们及时赶到逮住了他,”斯波特说。
“真是胡扯,”布兰特太太说,可是她的口气不知怎的软了下来。她打量了我一会儿,两个姑娘步调一致地轻声往里吸了一口气。“真不象话,”布兰特太太急急他说,“这些没有知识的下等北方人哪会干出什么好事来。上车吧,昆丁。”
施里夫和我坐在两张可折迭的小加座上。吉拉德用曲柄发动了引擎,爬进车子,我们便开车了。
“好,昆丁,你把这档子蠢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布兰特太太说。我告诉了他们。施里夫缩起脖子,在他那个小座位上生气,斯波特又往座背上一靠,挤在丹吉菲尔小姐身边。
“有意思,昆丁长期以来一直把我们骗了,”斯波特说。“长期以来我们全都以为他是个模范青年,是个可以托妻寄女的人,直到今天干出了这伤天害理的事被警察逮住,我们才恍然大悟。”
“住嘴,斯波特,”布兰特太太说。我们沿街开去,越过了桥,经过窗上挂着件红外衣的那幢房子。“这就是你不看我的字条的结果。你干吗不去拿呢?麦肯齐先生说他告诉过你条子在房间里。”
“是的,夫人。我是想去取的,可是我一直没机会回去。”
“要不是麦肯齐先生,我不知道还要在那儿坐在汽车里等多久呢。他告诉我们你没有回去,这就空出来一只座位,我们就邀请他一起参加了。不过我们还是非常欢迎你来的,爱肯齐先生。”施里夫一声不吭,他抱着两只胳膊,眼光越过吉拉德的鸭舌帽向前瞪视。这种帽子,据布兰特太太说,是英国人开汽车时戴的。我们经过那幢房子后,又经过了三幢,来到一个院子前,那个小姑娘就站在院门口。她现在手里没有面包了,她脸上一道一道的,象是沾上了煤末。我向她挥挥手,她没有理我,仅仅缓缓转动着脑袋,用她那双一霎不霎的眼睛追随着我们的汽车。接着我们行驶在一堵墙前,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滑过,过了一会儿,我们驶过一张扔在路边的破报纸,我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感觉到它就在我的嗓子眼里,我朝车窗外的树林里看去,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挂在树上,我想着这个下午所经历的事,想起那只鸟和那些游泳的男孩。可是我仍然抑制不住要笑。这时我明白,如果我过度抑制自己,我会哭起来的,我想起我以前想过:我做不了童男子了,因为有那么多姑娘在阴影里走来走去,用柔和的莺声燕语在说悄悄活,她们呆在暗处,声音传了出来,香气传了出来,你看不到她们的星眸却能感到她们用眼光在扫射你,可是如果事情那么容易做到那就算不得一回事了。如果那算不得一回事那我算什么这时布兰特太太说了,“昆丁,你怎么啦?他是病了吧,麦肯齐先生?”于是施里夫用他胖嘟嘟的手拍拍我的膝盖,斯波特开口说话,我呢,也不设法克制笑声了。
“麦肯齐先生,如果那只篮子妨碍他的话,请你挪到你脚底下去。我带来了一篮子葡萄酒,因为我认为年轻的绅士应该喝点酒,尽管我的父亲,吉拉德的外公”做过这样的事吗你做过这样的事吗。在朦胧中只有极微弱极微弱的光线。
“年轻人弄到了酒,自然就喝,”斯波特说。“是吗,施里夫?”她的膝盖上脸仰望着天空她脸上脖子上一片忍冬的香味
“也喝啤酒,”施里夫说。他的手又拍拍我的膝盖。我又挪动了一下膝头。象薄薄的一层紫丁香色的涂料。
“你算不上绅士,”斯波特说,让他横梗在我们中间直到她的身影依稀可以从黑暗中辨认出来。
“是的。我是加拿大人,”施里夫说。谈起了他船桨跟随着他一路眨眼前进,那种帽子可是英国人开汽车时戴的,一路上不断向下伛去。这两个人合二而一怎么也分不清了他当过兵杀过人。
“我非常喜欢加拿大,”丹吉菲尔小姐说。“我觉得那地方美极了。”
“你喝过香水吗?”斯波特说。他一只手就能把她举到自己肩膀上带着她跑着跑着。
“没喝过,”施里夫说。那畜生跑着,两只背相叠在一起她在眨着眼的桨影中变得模糊了跑着。那只优波流斯的猪一边跑着一边交配凯蒂在这期间里和多少个。
“我也没喝过,”斯波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多我心里有件很可怕的事很可怕的事。父亲我犯了罪。你做过那样的事吗。我们没有我们没有做过我们做过吗?
“而吉拉德的外公总是在早饭前自己去采薄荷,那时枝叶上还沾着露水。他甚至不肯让老威尔基碰那棵薄荷,你记得吗,吉拉德?他总是自己采了自己配制他的薄荷威士忌。他调酒上头可挑剔了,象个老小姐似的,他记住了一份配方,一切都按这配方来要求。他这份配方只告诉过一个人,那是”我们做过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如果你有耐心听,那就让我来告诉你那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一桩罪行,我们犯下了一桩可怕的罪行。那是隐瞒不了的,你以为可以,不过你听我说呀,可怜的昆丁!你根本没有做过这件事是不是,我要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告诉父亲,这样一来这就成为事实了。因为你爱父亲,这样一来我们只有出走这一条路了。为刺人、恐惧与圣洁的火焰所包围。我会逼你承认我们做过这件事的,我比你力气大,我会逼你说是我们干的,你过去以为是他们干的,其实是我听着我一直是在骗你其实是我你当时以为我在屋子里
那里弥谩着那该死的忍冬香味,尽量不去想那秋千,那雪杉,那神秘的起伏,那搅混在一起的呼吸,吮吸着狂野的呼吸,那一声声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他自己从来不喝酒,可是他总是说一篮子酒你上回念的是哪本书在吉拉德划船服里的那一本,是每一个绅士郊游野餐时必不可少的用品”你当时爱他们吗。凯蒂,你当时爱他们吗?他们抚触到我时我就死过去了。
她一时站在那里,不一会儿他就大叫大喊起来使劲拉她的衣服。他们一起走进门厅走上楼梯,一面大叫大喊把她往楼上推,推到浴室门口停了下来,她背靠在门上一条胳膊挡住了脸,他大叫大喊想把她推进浴室去。后来她走进餐厅来吃晚饭,T.P.正在喂他吃饭,他又发作了,先是呜噜呜噜地哼哼,她摸了他一下他便大叫大喊起来,她站在那儿眼睛里的神色就象一只被猫逼在角落里的老鼠那样。后来,我在灰暗的朦胧中奔跑,空气中有一股雨的气息以及潮湿温暖的空气,使各种各样的花吐出芬芳而蛐蛐儿在高一阵低一阵地鸣叫。用一个移动的沉寂的圈子伴随着我脚步的前进。“阿欢”在栅栏里瞧我跑过,它黑乎乎的有如晾在绳子上的一条被子,我想那个黑鬼真混蛋又忘了喂它了。我在蛐蛐鸣叫声的真空中跑下小山就象是掠过镜面的一团气流。她正躺在水里,她的头枕在沙滩上水没到她的腰,腿间在那里拍动着水里,还有一丝微光,她的裙子已经一半浸透随着水波的拍击在她两侧沉重地掀动着,这水并不通到哪里去,光是自己在那里扑通扑通地拍打着,我站在岸上水淹不到的地方。我又闻到了忍冬的香味,浓得仿佛天上在下着忍冬香味的蒙蒙细雨,在蛐蛐声的伴奏下它几乎已经成为你的皮肉,能够感觉到的一种物质。
“班吉还在哭吗?”
“我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
可怜的班吉。
我在河沟边坐下来。草有点湿,过不了一会我发现我的鞋子里渗进水了。
你别再泡在水里了,你疯了吗?
可是她没有动,她的脸是朦朦胧胧的一团白色,全靠她的头发才跟朦朦胧胧的沙滩区分开来。
快上来吧。
她坐了起来,接着站起身来,她的裙子沉重地搭在她身上,不断地在滴水。她爬上岸衣服耷拉着,她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把衣服拧拧干,你想着凉不成。
对了。
水汩汩地流过沙呷,被吸进去一部分又继续流到柳林中的黑暗里去。流过浅滩时水波微微起伏,象是一匹布,它仍然保留着一丝光线,水总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