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二)
有的戴着尚未泛黄的草帽有的没戴帽子。有三年的时间我都不能戴帽子。我无法忍受帽子。世界上没有了我也没有了哈佛之后,帽子还会有吗。爸爸说的,在哈佛,最精彩的思想象是牢牢地攀在旧砖墙上的枯爬藤。到那时就没有哈佛了。至少对我来说是没有了。又来了。比以前更忧郁了。哼,又来了。现在是心情最最不好的时候了。又来了。
斯波特身上已经穿好衬衣:那现在一定是中午了。待会儿我重新见到我的影子时如果不当心我又会踩到那被我哄骗到水里去的浸不坏的影子上去的。可是不妹妹。我是怎么也不会这样子的。我决不允许别人侦察我的女儿我是决不会的。
你叫我怎么管束他们呢你老是教他们不要尊重我不要尊重我的意志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姓巴斯康的人可是难道能因为这一点就教我的孩子我自己吃足苦头生下来的孩子不要尊重我吗用硬硬的皮鞋跟把我影子的骨头踩到水泥地里去这时我听见了表的嘀嗒声,我又隔着外衣摸了摸那两封信。
我不愿我的女儿受到你或是昆丁或是任何人的监视不管你以为她干了什么坏事
至少你也认为存在着她应该受到监视的理由吧
我是决不会这么干的决不会的。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本来也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可是女人是互相之间都不尊重也是不尊重自己的
可是为什么她要我的脚刚踩在我的影子上钟声响了,不过那是报刻的钟声。在哪儿我都没有看见执事的影子。以为我会以为我可以
她不是有意的女人做事情就是这样这也是因为她爱凯蒂嘛
街灯沿着坡伸延到山下然后又上坡通往镇子我走在我影子的肚子上。我可以把手伸到影子之外去。只觉得父亲就坐在我的背后在那夏天与八月的令人烦躁不安的黑暗以外那街灯父亲和我保护妇女不让她们彼此伤害不让她们伤害自己我们家的妇女女人就是这样她们并不掌握我们渴想熟谙的关于人的知识她们生来具有一种猜疑的实际肥力它过不多久就会有一次收成而且往往还是猜对了的她们对罪恶自有一种亲和力罪恶短缺什么她们就提供什么她们本能地把罪恶往自己身上拉就象你睡熟时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一样她们给头脑施肥让头脑里犯罪的意识浓浓的一直到罪恶达到了目的不管罪恶本身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执事”夹在两个一年级生中间走来了。他还浸沉在游行的气氛中,因为他向我敬了一个礼,一个十足高级军官派头的礼。
“我要和你谈一下,”我说,停住了脚步。
“和我谈?好吧。再见了,伙计们,”他说,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很高兴能和您聊一会儿。”这就是执事,从头到脚都是执事的气味。就说你周围的那些天生的心理学家吧。他们说执事四十年来每逢学期开始从未漏接一班火车,又说他只消瞥一眼便能认出谁是南方人。他从来也不会搞错,而且只要你一开口,他就能分辨出你是哪个州的。他有一套专门接车穿的制服,活象是演《汤姆大伯的小屋》的行头,全身上下都打满补钉,等等等等。
“是啦,您哪。请这边走,少爷,咱们到啦,”说着按过你的行李。“嗨,孩子,过来,把这些手提包拿上。”紧接着一座由行李堆成的小山就慢慢向前移动起来,露出了后面一个大约十五岁的黑人少年,执事不知怎的又往他身上添了一只包,押着他往前走。“好,瞅着点,可别掉在地上呀。是的,少爷,把您的房间号码告诉俺这黑老头儿,等您到房里,行李早就会在那儿凉着啦。”
从这时起,直到他把你完完全全制服,他总是在你的房间里进进出出,无所不在,喋喋不休,可是随着他的衣饰不断改进,他的气派也逐渐北方化了,到最后他敲了你不少竹杠,等你明白过来他已经在直呼你的名字,叫你昆丁或是别的什么,等你下回再见到他,他会穿上一套别人扔掉的布鲁克斯公司出品的西服,戴上一顶绕着普林斯顿大学俱乐部缎带的帽子了是什么样的缎带我可忘了那是别人送他的他一厢情愿地坚信这是亚伯·林肯的军用饰带上裁下来的。多年以前,那还是他刚从家乡来到大学的那会儿,有人传播说他是个神学院的毕业生。等他明白过来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时,他真是喜不自胜,开始自己到处讲这件事,到后来他准是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反正他给别人说了许多他大学生时代的又长又没一点意思的轶事,很亲热地用小名来称呼那些已经作古的教授,称呼一般用得都不对头。不过对于一年年进来的天真而寂寞的一年级新生,他倒不失为一个向导、导师和朋友,而且我认为尽管他耍了这么多小花招,有点伪善,在天堂里那位的鼻孔里,他的臭气却不比别人的更厉害些。
“有三四天没见到您了,”他说,眼睛盯着我看,还是沉浸在他那种军队的光辉中。“您病了吗?”
“没有。我身体挺好的。穷忙呗,无非是。不过,我倒是见到过你的。”
“是吗?”
“在前几天那次游行队伍里。”
“哦,对了。是的,我是游行来着。这种事我不大有兴趣,这您是知道的,可是后生们希望有我一个,老战士嘛。女士们希望老战士都出来露露面,您懂吗。因此我只好服从。”
“意大利人过节那回你也参加了,”我说,“你还得服从基督教妇女禁酒会的命令吧,我想。”
“那次吗?我是为了我女婿才参加的。他有意思在市政府里混个差事。做清道夫。我告诉他那活儿清闲,等于是抱着一把扫帚睡大觉。您瞧见我了,是吗?”
“两回都见到你了。是的。”
“我是问您,我穿了制服的模样。神气吗?”
“帅极了。你比队伍里所有的人都神气。他们应当让你来当将军的,执事。”
他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胳膊。他的手是黑人的那种精疲力竭的、柔若无骨的手。“听着。这件事可不能外传。我告诉您倒不要紧,因为,不管怎么说。咱们是自己人嘛。”他身子向我稍稍倾过来,急急他讲着,眼睛却没有瞧春我。“眼下我是放出了长线呢。等到明年,您再瞧吧。您先等着。往后您就瞧我在什么队伍里游行。我不必告诉您这件事我是怎么办成的;我只说,您拭目以待好了,我的孩子。”到这时,他才瞅了瞅我,轻轻地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身子以他的脚跟为支点,从我身边弹了回去,一面还在对我点头。“是的,先生。三年前我改人民主党可不是白改的。我女婿吃市政府的饭;我呢——是啊,先生。如果改入民主党能使那个兔崽子去干活……至于我自己呢,从前天开始算起,再过一年,您就站在那个街角上等着瞧吧。”
“我但愿如此,你也应该受到重视了,执事。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把信从口袋里摸出来,“明天你到我宿舍去;把这封信交给施里夫。他会给你点什么的。不过一定得等到明天,你听见了吗?”
他接过信细细地观察着。“封好了。”
“是啊。里面有我写的字条;明天才能生效。”
“呀,”他说。他打量着信封,嘴撅了起来。“有东西给我,您说?”
“是的。我准备给你的一件礼物。”
他这会儿在瞧着我了,那只信封在阳光下给他那只黑手一衬,显得格外白。他的眼睛是柔和的、分不清虹膜的、棕褐色的,突然间,我看到,在那套白人的华而不实的制服后面、在白人的政治和白人的哈佛派头后面,是罗斯库司在瞧着我,那个羞怯、神秘、口齿不清而悲哀的罗斯库司。“您不是在给一个黑老头儿开玩笑吧,是吗?”
“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难道有哪个南方人作弄过你吗?”
“您说得不错。南方人都是上等人。可是跟他们没法一块儿过日子。”
“你试过吗?”我说。可是罗斯库司消失了。执事又恢复了他长期训练自己要在世人面前作出的那副模样:自负、虚伪,却还不算粗野。
“我一定照您的吩咐去办,我的孩子。”
“不到明天可别送去,记住了。”
“没错儿,”他说,“我懂,我的孩子。嗯——”
“我希望——”我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既慈祥又深沉。突然我伸出手去,我们握了握手,他显得很庄严,站在他那场市政府与军队的美梦的不可一世的高度。“你是个好人,执事。我希望……你随时随地帮助了不少年轻人。”
“我一直想法好好对待所有的人,”他说。“我从来不划好多线,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一个人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人,不管我是在哪儿认识他的。”
“我希望你始终象今天这样人缘好,”
“我跟年轻人挺合得来。他们也不忘记我,”他说,一面挥挥那只信封。他把信放进衣袋,然后扣上外衣。“是的,先生,”他说,“我好朋友是一直不少的。”
钟声又鸣响了,是报半点钟的钟声。我站在我影子的肚子上,听那钟声顺着阳光,透过稀稀落落、静止不动的小叶子传过来,一声又一声,静温而安详。一声又一声,静谧而安详,即使在女人做新娘的那个好月份里,钟声里也总带有秋天的味道。躺在窗子下面的地上吼叫他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从婴儿们的口中。那些街灯钟声停住了。我又回进邮局,把我的影子留在人行道上,下了放然后又上坡通往镇子就象是墙上挂着许多灯笼一盏比一盏高。父亲说因为她爱凯蒂所以她是通过人们的缺点来爱人们的。毛莱舅舅在壁炉前劈开双腿站着,他一只手不得不从火前移开一段时间,好举杯祝别人圣诞节快乐。杰生跟着跑着摔了一跤,他双手都插在口袋里,因此好象双翅被缚的家禽似的躺着,直到威尔许过来把他抱起来。你干吗不把两只手放在口袋外面这样你跑的时候就不容易摔跤了躺在摇篮里脑袋滚来滚去把后脑勺都滚扁了。凯蒂告诉杰生说这是威尔许说的毛莱舅舅之所以不干活是因为他小时候睡在摇篮里滚来滚去把后脑勺都滚扁了。
施里夫在人行道上走过来,蹒蹒跚跚的,胖嘟嘟的,显得怪一本正经的,在不断闪动的树叶的阴影下他那副眼镜闪着反光,象是两只小水潭。
“我给了执事一张字条,让他来取一些东西。我今天下午也许回不去,所以千方请你等到明天再给他,行不行?”
“行啊。”他盯看着我。“嗨,你今天到底在干什么呀?穿得整整齐齐地逛来逛去,象是在等着看印度寡妇自焚殉夫。你今天早上去上心理学课了?”
“我什么也没干。明天再给他,知道吗?”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什么。是双我拿去打了前掌的皮鞋;一定要到明天再给他,你听见了吗?”
“好了。听见了。哦,对了,桌子上有一封信,你早上拿了吗?”
“没拿。”
“在桌子上。是塞米拉米司写来的。车夫十点以前送来的。”
“好吧。我会去拿的。不知这回她又要搞什么花样了。”
“再组织一次军乐演奏会呗,我猜。得啦达达吉拉德布拉。鼓再敲得响一些,昆丁。上帝啊,我真高兴我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他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书,身材已经有些臃肿了,胖嘟嘟的,那么一本正经。那些街灯你认为是这样吗?就因为我们的先辈中有一位当过州长,有三位是将军。而母亲家里却不是。
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比死去的人强,可是任何一个活着或死去的人都不比另一个活着或死去的人强多少。然而母亲头脑里已经有了固定的看法。完了。完了。那么说我们都中毒了,你把罪恶与道德混为一谈了。妇女们都不是这样想的,你母亲想的是道德的问题,至于这件事是否是罪恶她根本没有想过。
杰生,我可得走了,别的孩子由你管,我把杰生带走。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让他可以顺顺当当地长大,忘掉这一切。别的孩子都不爱我,他们压根儿没爱过什么,身上都有康普生家那股自私自利与莫名其妙的自高自大劲儿。杰生是唯一我信得过不用害怕的孩子。
废话,杰生是挺好的。我刚才在想是不是等你身体好一些了就带着凯蒂到弗兰区·里克去。末把杰生留下来家中没别人只有你和那些黑人。她会把他忘掉的,于是所有那些风言风语自会销声匿迹盐渍地没有死人。没准儿我可以给她找到一个丈夫。
电车开近了停了下来。空中还在回荡着报半点钟的钟声。我上了车,车又继续齐了,车声盖过了报半点钟的钟声。不,是报三刻的钟声。这么说离十二点也就只有十分钟光景了。要离开哈佛你母亲的梦想是让你进哈佛因此得卖掉班吉的牧场。
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呀老天爷竟然让我生下这样的孩子,一个班吉明已经够我受的了,现在又出了她的事,她对自己的亲娘哪里有一点点感情,我为她吃了多少苦头为她操心着。她打算作出了一切牺牲可以说是掉到了深渊的最底层,可是打从她一生下来扒开眼皮起就没有不存私心地为我着想过一次。有时候我瞧着她心里不由得要纳闷她是不是真是我肚子怀的。杰生才是我的亲骨肉呢,打我头一回把他抱在怀里起他就从来没让我伤过心。我当时就知道他是我的喜悦,是我的希望。我本来以为班吉明已经是对我所犯的罪孽的够沉重的惩罚了。他来讨债是因为我自卑自贱嫁给一个自以为高我一等的男人。这我不怪谁我爱班吉明超过别的孩子,原因就在于此。因为这是我的罪责,虽然杰生始终揪着我的心,可是现在我知道我的罪还没有受够。现在我知道我不但得为自己赎罪,而且还得为你犯下的过错赎罪为了你的所作所为为了你们这些高贵伟大的人物给我留下的罪孽,可是你是要为这些事承担责任的,你总会给你的亲骨血的过错找到借口的,错的总是只有杰生。因为与其说他是康普生家的还不如说是巴斯康家的,其实你自己的女儿,我的小女儿我的宝贝小妞唉,她也不见得高明。当我是个姑娘家的时候,我当然没有你那么有福气,我只不过是个姓巴斯康的。我受到的家教是这样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中间道路,要就是当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要就是不当。可是凯蒂一点点小我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让自己贱到这样的地步。你不知道吗?我只消看着她的眼睛便可以知道真相,你也许以为她会跟你说,可是她是不会说的,她诡秘得很。你们不了解她的脾气,我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这些事情与其告诉你我还不如死了呢。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好吧,你怪杰生吧,指责我派他去监视她吧。好象这样做真有什么不对似的,可是你却放任你自己的女儿。我知道你不爱杰生,你一听人家说他的坏话总是相信是的,你没有象以前老是嘲笑毛莱那样地嘲笑他,你再也不能伤害我了。你的儿女已经对我伤害得够厉害的了,反正我也快离开人世了,就是杰生没有人爱他,没有人保护他,我每天看他单怕康普生家的特征终于会在他身上显露出来。这期间他姐姐溜出去会她那个你们叫什么来着,你看见过那人没有,你甚至都不让我去查明那人是谁,这倒不是为了我,我看都不想看他,这是为了你,是为了保护你,可是你都不让我试着办。那么谁来保护你那高贵纯洁的血统呢。咱们光是交叉着手老老实实地坐着,可她呢?不仅败坏你的名声而且也污染了你的孩子们所呼吸的空气。杰生,你必须让我走,我受不了啦,让我带杰生走其他几个留在你身边。他们不是我的亲骨肉,可杰生是的,他们是陌生人与我没一点儿关系。我真怕他们,我可以带杰生到没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我要跪下来祈祷请求赦免我的罪,愈好让杰生逃避这种灾害并且忘掉别的孩子曾经犯过。
如果方才那声钟声是报三刻的,那么现在离十二点十分钟也不到了。一辆车刚开走,已经有人在等下一辆了。我问那人,可是他也不知道正午以前是否还会开出一辆,因为那是城镇之间的区间车,不会有那么多。现在离站的又是一辆无轨电车。我跳了上去。你可以感觉到正午马上要来临了。我不知道在地底下的矿工是否也感觉得到。这正是要拉汽笛的原因!因为人们在流汗,要是离开流汗的地方相当远你就不会听到汽笛声在八分钟之内你就会到达不用流汗的波士顿。父亲说,人者,无非是其不幸之总和而已。你以为有朝一日不幸会感到厌倦,可是到那时,时间又变成了你的不幸了,这也是父亲说的。一只系在一根无形的线上的海鸥在空中给拖了过去。你呢,你拖着你幻灭的象征进入永恒。接着羽翼显得一点点变大了父亲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弹奏竖琴。
电车每停一回我就能听到我的表声,只是停下来的次数并不算多人们已经在吃饭才能弹奏。吃饭关于吃饭的亭你肚子里也存在着空间空间与时间搅乱了、肚子说中午到了大脑说是吃饭的时候了。好吧。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都从办公室走出来。无轨电车现在停得不那么频繁了,人们都下车吃饭,车子里空荡荡的。
现在十二点肯定过了,我跳下车在我的影子上站了一会儿过了片刻来了一辆车我跳上车回到区间车站。正好有一辆车马上要开走,我在车窗边找了个座位。车子启动了,我看着车子困倦地驶过一排排退潮时露出来的沙洲,驶进了树林。我偶尔也能瞥见那条河,我想在下游新伦敦的那些人该有多好。如果天气和吉拉德的小艇在闪闪发光的午前阳光中庄严地前进,这时我又纳闷起来那个老太婆这回又想干什么呢,居然在早上十点钟以前给我送来一张字条。吉拉德成了什么形象居然我成了达尔顿·艾密司“哦,石棉”昆丁开了一枪他周围的一个人物。反正是跟女孩子们有关系的事。女人们的确有他的声音总是压过那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声罪恶总是有一种亲和力,她们相信女人都是靠不住的,而某些男人又过于天真保护不了自己。是些平凡的女孩子嘛。都是些远亲与世交,只消和她们打打交道,身份高些的人就仿佛欠了她们什么亲戚情份似的。而布兰特太太也就坐在那儿当着她们的脸告诉我们,吉拉德的脸具有他们家的全部特征,老天爷的安排真太不象活,因为男人是不用长得太漂亮的,不漂亮反而更好,可是女孩子家要是不漂亮可就完了。她用一种洋洋自得的赞许声调。昆丁朝赫伯特开了一枪,他的声音直穿过凯蒂房间的地板。“给我们讲吉拉德那些情妇的事。”他十六岁那年有一天我跟他说,那张嘴长在你脸上真是可惜了的,应该长在一个姑娘家的脸上才对,你们能想象在朦胧的光线中窗帘,随着苹果花的香气飘了进来,她的头在微光中斜斜地靠着,两只穿睡袍的胳膊反扣在脑袋后面,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新娘的衣服放在床上,她鼻子旁边从苹果树上看去他怎么说的?才十六岁,你们记住这一点。妈妈,他说,事情总是这样的。“那时吉拉德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透过眼睫毛瞧着两三个姑娘。而那几个姑娘的眼光也一个劲地象燕子一样直向他眼睫毛扑去。施里夫说他一直纳闷你会照顾班吉和父亲吗?”
你最好少提班吉和父亲,你什么时候关怀过他们,凯蒂!
答应我!
你用不着为他们操心,你这一回事情办得挺顺利!
答应我,我身子不舒服呢。你一定得答应,不知道是谁发明这个笑话的。不过他一直认为布兰特太太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他说她正在培养吉拉德,有朝一日去勾引一位女公爵呢。她管施里夫叫“那个加拿大小胖子”,两次她根本不跟我商量就要撤换我同宿舍的人,一次她要我搬出去,另一次他在朦胧的微光中打开了门。他的脸象只南瓜馅儿饼。
“好了,我要跟你好聚好散了。残酷的命运之神也许会把我们拆散,可是我再也不会爱别人了。永远不会了。”
“你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呀?”
“我说的是那位残酷的命运之神,她身上裹的杏黄丝绸足足有八码长,戴的一磅磅的金属首饰比罗马楼船上划桨的奴隶身上的枷锁还要重,她又是从前的同盟派那位不同凡响的大思想家她那宝贝儿子的唯一的拥有者和产业主。”接着施里夫告诉我,她如何到舍监那里去要舍监把他轰出我的房间,而那个舍监倒显出了某种下等人的牛劲儿,坚持要先跟施里夫本人商量。接着她又提出要他马上派人去把施里夫叫来当场通知施里夫,舍监也不愿这样做,所以后来她对施里夫简直是一点也不客气。“我一向抱定宗旨不说女人的坏话,”施里夫说,“可是这位太太真不愧为贵合众国与敝自治领最最不要脸的母狗。”而现在,她纤手亲书的信就放在桌上,发出了兰花的色泽与芳香。如果她知道我几乎就在我房间的窗子下经过知道信就在里面却不。伯母大人敬禀者晚迄今尚未有幸捧诵惠书然晚愿先期请求鉴谅因晚今日或昨日或明日或任何一回。我所记得的另一件事是吉拉德如何把他的黑种仆人推下楼去那黑人苦苦哀求希望让他在神学院注一个册这样就可以待在他的主人吉拉德少爷身边了。那黑人又是如何一路热泪盈眶跟在吉拉德少爷的马车边跑呀跑呀一直跑到火车站。我还要等一直等到他们再讲那个锯木厂的丈夫的故事,却说那个戴绿头巾的拿了支猎枪来到厨房门口,吉拉德从楼上下来一下子把枪折成两段把它还给王八丈夫,掏出一条丝手帕来擦了擦手顺手把手帕扔进火炉。这个故事我只听过两遍声音直扑他的,我方才看见你上这儿来了,所以我找了个机会来这儿,我想我们不妨认识一下来支雪茄如何。
谢谢我不会抽烟!
不抽吗,自从我离开之后哈佛的变化准是很大吧。我点火你不介意吧?
不要客气。
谢谢。我听到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我想若是我把这根火柴扔在屏风后面你母亲大概不会在乎的吧。你说呢,凯丹斯在里克的时候整天整天都谈你的事,我都吃醋了,我对自己说这个昆丁到底是谁呢。我一定要看看这畜生长得什么模样,因为我一见到那个小妞儿可以说真是一见钟情,明白吗?我想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不断提到的男人原来就是她的哥哥。如果世界上只有你这么一个男人,她提的次数也不会更多一些,做丈夫的更不在话下了。你真的不想抽烟吗?
我是不会抽烟的。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便勉强了。不过这种雪茄烟草挺不错的,一百支要二十五块钱呢。这还是批发价格。在哈瓦那有熟人,是啊,我想学校里准是有了不少变化。我老是许愿说一定去看看,可总是怎么也抽不出时间,十年来,我一直在拼命奋斗。我离不开银行,在学校的时候有人出于旧习惯做了些学生认为是非常不体面的事。你明白吗?告诉我,哈佛有什么消息。
我是不会告诉父亲和母亲的,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一点。
不会告诉,不会告诉,哦。这可是你说的是不是,你知道吗?我才不在乎你说还是不说呢,明白吗?出了这样的事够倒霉的,不过到底不是什么刑事罪,我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干这样的事的人我只不过是运气不佳罢了,你可能比我运气好。
你胡说八道!
用不着暴跳如雷的,我又不想让你替我说什么,你不想说的话我没有跟你过不去的意思。当然啦,象你这样的年轻人自然会把这样的事看得过于严重,不过五年之后你就对于欺诈行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看法,我相信我在哈佛也不会学到别的看法。
咱们俩的对话真的比一台戏还要精采,你准是参加过剧社的哦。你说得对,的确没有必要告诉老人家过去的事,咱们就让它过去吧,啊。咱们两人没有理由为区区小事闹得不欢而散,我喜欢你。昆丁,我一看到你的模样就喜欢你,跟那些土老儿不一样,我很高兴咱们能这样一见如故。我答应过你母亲,拉杰生一把。但我也很愿意帮帮你的忙。杰生,在这里也一样会得发的不过。对于象你这样一位少年俊杰来说,呆在这个闭塞的鬼地方是混不出名堂来的。
谢谢你的谬奖,不过你还是把眷爱集中在杰生一个人的身上吧,他比我更对你的口味。
我那件事是做得不大妙,我也很后悔。不过我那会儿还是个孩子,我又从小没有母亲,不象你有那么好的母亲来教你什么是良好的行为。如果让她知道了徒然会伤她的心,是的,你说得对是没有必要。当然凯丹斯也包括在内。
我方才说的是母亲和父亲。
喂,我说你好好瞧我一眼,你想你若是和我打架你能坚持多久。
我是不用坚持多久的,如果你也在学校里学过斗拳的话,你倒试试看看我能坚持多久。
你这该死的小畜生,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你倒试试看。
我的天哪,雪茄,要是你母亲发现她的壁炉架上烫起了一个泡她会说什么。幸亏还发现得早,我说昆丁咱们马上要干出以后两个人都会感到后悔的事了,我喜欢你,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喜欢上你了,我跟自个儿说不管他是谁,他准是个蛮不错的小伙子,不然的话,凯丹斯怎么这么对他念念不忘呢。听着,我进社会闯荡已经有十年了,人们再也不会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了,你自己也会发现的,就让咱们在这件事上采取一致的步调吧。都是老哈佛的小伙子嘛,我估计我现在真的要认不出我的母校了,对于年轻人来说那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我以后要让我的儿子都去上哈佛。让他们可以比我享有更好的机会。等一等,先别走,咱们先把这事说完了,一个年轻人能有这样的道德原则,这很好嘛。我是完全赞成的,这对他有好处,在他上学的时候这样做,可以培养他的性格,这对保持学校的传统也是有必要的。可是,等他进入社会之后,他就必须为自己打出一条血路,因为他将发现每一个人都是这么干的,什么道德原则去他娘的吧。好吧,让我们握握手,做朋友吧。过去的事就不要提啦,为了你的母亲,别忘了她的身体不是不大好吗。来吧,把手伸给我吧。你瞧瞧这个,跟刚从修道院出来的,修女一样瞧一点污点都没有,连皱痕都没有,拿去呀。
谁要你的臭钱。
不要这样嘛,拿吧。我现在也是你们家的一员了,明白吗?我了解年轻人。年轻人嘛,总有自己的私事,要老人拿钱出来真比要挖他的肉还难。我是知道的,我念过哈佛,而且还是没几年以前的事,只是我马上要办婚事,花销很大。再说,还要应付楼上那些人,拿着吧,别傻了,听我说,等我们有机会长谈时我要告诉你镇上有个小寡妇。
我早就知道了,把你的臭钱拿回去。
就算是借给你的还不成吗?你一眨眼就会变成个五十岁的老头儿的。
你别碰我,你最好快把壁炉架上那支雪茄拿开。
要是说出去,那就对你不起了。如果你不是一个大傻瓜,那你就会看到后果将会如何,你也会看到我对他们功夫做得非常到家。任凭哪个不懂事的边拉赫式的小舅子怎么说坏话也不打紧。你母亲告诉过我,你们康普生家都是那种自命不凡的人。进来哦,进来呀,亲爱的。昆丁和我刚刚认识,咱们在聊哈佛的事呢,你是找我吗?你瞧,她一刻儿都离不开她的好情人,是不是?
你先出去一会儿,赫伯特。我要跟昆丁谈一件事。
进来进来,咱们一块儿随便聊聊熟悉熟悉,我刚才在告诉昆丁。
走吧,赫伯特出去一会儿。
那好吧,我看你是要和你这好哥哥再叙谈叙谈是吧。
你最好把壁炉架上的雪茄拿走。
遵命遵命,我的孩子,那我可要颠儿了。由她们神气活现地摆布吧,昆丁等到后天一过,那就要听鄙人我的罗,是不是?亲爱的好好吻我一下宝贝儿。
唉,别来这一套了,等后天再说吧。
那我可要利上加利利上滚利的噢,别让昆丁干他不能胜任的事噢。对了,我还没有告诉昆丁那个男人养的鹦鹉的事呢,它的遭遇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啊。让我想起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再见,再见,回头见。
喂!
喂!
你又在忙什么啦?
没什么?
你又在插手管我的闲事了,去年夏天你还管得不够吗?
凯蒂,你好象在发烧,你病了。你是怎么得病的?
我病了就是了。我又不能求人。
他的声音直穿过。
别嫁给这个坏蛋凯蒂。
那条河有时越过种种阻碍物闪烁出微微的光芒,直向人们扑来,穿越过正午和午后的空气。嗯,现在准是已经过了正午了,虽然我们已经驶过了他还在划着船努力地逆流而上的地方,他堂而皇之地面对着神,不,是众神。一到波士顿,一到马萨诸塞州,连神也变成一帮一伙的了。也许仅仅是算不上个丈夫吧。潮湿的桨一路上向他挤眼,金光灿烂的,象女性手掌的挥动。马屁精。一个马屁精如果不能算是丈夫的活,他会疏忽冷落上帝的。这个混蛋,凯蒂。在一处突然拐弯的地方河流反射出了金光。
我病了你,一定得答应我。
病了吗?你怎么会病的?
我就是病了,我又不能去求别人,你可得答应我你会照应的。
如果他们需要照顾,也只是因为没有了你。你是怎么得病的?在窗子下面,我们听到了汽车开往火车站的声音,接八点十分的火车。把三姑六婆接来。都是人头。人头攒动,却不见有理发师一起来。也没有修指甲的姑娘。我们以前有一匹纯种马。养在马厩里,是的,可是一套到皮轭具底下却成了一条杂种狗。昆丁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各种别的声音穿过凯蒂房间的地板
车子停住了。我下了车,站在我的影子上。有一条马路穿过电车轨道。车站上有个木头的候车亭,里面有个老头儿从纸包里不知摸出什么东西在吃,这时车子已经走远,听不见车子的声音了。那条马路延伸到树林里去,到了那里就会有凉荫了,不过新英格兰六月里的树荫还不如密西西比州老家四月的浓呢。我看得见前面有个大烟囱。我转过身子背对着它,把自己的影
鞋子踩到尘土里去。我身子里有一样可怕的东西。黑夜里有时我可以看到它露出牙齿对着我狞笑,我可以看到它透过人们的脸对我狞笑,它现在不见了。可是我病了。
凯蒂。
别碰我,只不过你要答应我。
如果你病了,你就更不能。
不,我能的,结婚以后就会好的,就会不要紧了。你可别让人家把他遇到杰克进去,答应我。
我答应你,凯蒂,凯蒂。
你别碰我,你别碰我。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模样,凯蒂。
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那个透过人们对你狞笑的东西。
我仍然看得见那个大烟囱。河一定就在那个方向,流向大海,通向安宁的洞扇。它们会平静地落进水里,当他说起来吧对只有那两只熨斗会浮起来。从前我和威尔许出去打一整天的猎,我们根本不带午饭,到十二点钟我觉得肚子饿了。我一直要饿到一点钟左右,然后突然之间我甚至都忘了我已经不觉得饿了。街灯沿着坡伸延到山下接着听到汽车驶下山去的声音。椅子的扶手凉丝丝地平滑地贴在我的额前,形成了椅子的模样,苹果树斜罩在我的头发上,在伊甸园的上空,衣服在鼻子旁边。
别碰我。
凯蒂你可不能结婚,你有病啊。那个流氓。
我非得嫁人不可。接着他们告诉我还得再把骨头弄断
我终于看不到大烟囱了。现在路沿着一面墙向前延伸。树木压在墙头上,树冠上洒满了阳光。石头是凉荫荫的,你走近时可以感到凉气逼人,不过我们那儿的乡下跟这儿的不一样。只要在田野里走一走你就会有这种感觉。你身边似乎有一种静静的却又是猛烈的滋生能力,可以充分满足永恒的饥饿感。它在你周围流溢,并不停留下来哺育每一块不毛的石子。象是权且给每棵树木分得一些苍翠,为远处平添一些蔚蓝,不过却对实力雄厚的喷火女妖毫无帮助。医生告诉我还得再把骨头弄断我身体里已经在呀呀呀地喊疼了也开始冒汗了。我才不在乎呢,腿断了是什么滋味,我早就领教过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再在家里多呆些时候。罢了,我下颚的肌肉开始酸麻,我嘴里在说等一等,再等一分钟,我一边说一边在冒汗,我透过牙缝发出呀呀呀的声音而父亲说那匹马真该死那匹马真该死。等一等,这是我自己不好。他每天早上挎着一个篮子沿着栅栏向厨房走来,一路上用根棍子在栅栏上刮出声音,我每天早上拖着身子来到窗前,腿上还带着石膏绷带什么的,我为他特地添上一块煤。迪尔西说,你不想活啦,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跌断腿才不过四天哪。你等一等我马上就会习惯的,你就等我一分钟我会习惯。
甚至连声音也似乎在这样的空气中停止了传播,仿佛空气已感到疲倦,不愿再运载声音了。一只狗的吠声倒比火车的声音传得更远,至少在黑暗中是这样。有些人的声音也是传得远的。黑人的声音。路易斯·赫彻尔虽说带着号角和那只旧油灯,但是他从来不用那只号角。我说,“路易斯,你有多少时候没擦你的灯了?”
“我不多久以前刚刚擦过。你记得把人们都冲到河里去的那回发大水吗?我就是那天擦它来着。那天晚上,老太婆和我坐在炉火前,她说,路易斯,要是大水来到咱们家你打算怎么办?我就说了,这倒是个问题。我看我最好还是把灯擦擦干净吧。于是那天晚上我就把灯擦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