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一)
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滴嗒滴嗒地响。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给我的时候,他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的reductoabsurdum,这些人类的所有经验对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见得有用,对你个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
表是支靠在放硬领的纸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倾听它的滴嗒声。实际上应该说是表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来。我想不见得有谁有意去听钟表的滴嗒声的。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觉滴嗒声,随着在下一秒钟里你又听到了那声音,使你感到虽然你方才没有听见,时间却在不间断地、永恒地、越来越有气无力地行进。就象父亲所说的那样:在长长的、孤独的光线里,你可以看见耶稣在对于地前进。还有那位好圣徒弗兰西斯,他称死亡为他的“小妹妹”,其实他并没有妹妹。
透过墙壁,我听到施里夫那张床的弹簧的格吱格吱声,接着听到他趿着拖鞋走路的沙沙声。我起床,走到梳妆台前,伸手在台面上摸索,摸到了表,把它翻过来面朝下,然后回到床上。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帘上,我差不多能根据影子移动的情形,说出现在是几点几分,因此我只得转过身让背对着影子,可是我感到自己象最早的动物似的,脑袋后面是长着眼睛的,当影子在我头顶上蠕动使我痒痒的时候,我总有这样的感觉。自己养成的这样一些懒惰的习惯,以后总会使你感到后悔。这是父亲说的。他还说过,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齿轮轻轻的喀嚓喀嚓声折磨死的。耶稣也没有妹妹。
一等我知道我看不见影子了,我又开始琢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父亲说过,经常猜测一片人为的刻度盘上几根机械指针的位置,这是心智有毛病的症象。父亲说,这就象出汗一样,也是一种排泄。我当时说也许是吧。心里却是怀疑的。心里一直是怀疑的。
如果今天是阴天,我倒可以瞧着窗子,回想对于懒惰的习性,父亲又是怎么说的。我想,如果天气一直好下去,对他们在新伦敦的人来说倒是不错的。天气有什么理由要变呢?这是女人做新娘的好月份,那声音响彻在她径直从镜子里跑了出来,从被围堵在一个角落里的香气中跑了出来。玫瑰包玫瑰。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为小女举行婚礼。玫瑰。不是象山茱萸和马利茇那种贞洁的花木。我说,我犯了乱伦罪了,父亲,我说。玫瑰。狡猾而又安详。如果你在哈佛念了一年,却没有见到过划船比赛,那就应该要求退还学费。让杰生去念大学。让杰生上哈佛去念一年书吧。
施里夫站在门口,在穿硬领,他的眼镜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泽,好象是在洗脸时把他那红红的脸色染到眼镜上去了。“你今天早上打算旷课吗?”
“这么晚了吗?”
他瞧瞧自己的表:“还有两分钟就要打铃了。”
“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他还在瞧他的表,他的嘴在嗫动。“我得快些了。再旷一次课我可不行了。上星期系主任对我说——”他把表放回到口袋里。我也就不再开口了。
“你最好还是赶快穿上裤子,跑着去,”他说完,便走出去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透过墙壁听他的声音。他走进起坐室,朝门口走去。
“你还没有穿好?”
“还没有。你先走吧。我会赶来的。”
他走出去了。门关上了。走廊里传来他那越来越微弱的脚步声。这时我又能听到表的滴嗒声了。我不再走来走去,而是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人们急勿匆地朝小教堂奔去,总是那些人,挣扎着把手穿进逐渐胀大的外套袖管,总是那些同样的书和飘飞的翻领向前涌去,仿佛是洪水泛滥中漂浮的破瓦碎砖,这里面还有斯波特。他把施里夫叫作我的丈夫。啊,别理他,施里夫说,要是他光会追逐那些骚娘们,那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在南方,人们认为自己是童男子是桩丢脸的事。小青年也好,大男人也好。他们抓瞎吹。童贞不童贞,这对女人来说关系倒不大,这是父亲说的。他说,童贞这个观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设想出来的。父亲说,这就跟死亡一样,仅仅是一种别人都有份的事儿,我就说了,光是相信它也是没什么意思的,他就说,世界上一切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还不仅是童贞的问题,于是我就说,失去贞燥的为什么不能是我,而只能是她呢,于是他说,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所有的事情,连改变它们一下都是不值得的,而施里夫说。他不就是光会追逐那些小骚娘们吗;我就说,你自己有妹妹没有?你有没有?你有没有?
斯波特在人群中间,就象是满街飞舞的枯叶中的一只鸟龟。他的领子竖起在耳朵旁。他和往常一样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他是南卡罗来纳州人,是个四年级生。他爱在俱乐部里吹牛,说他第一从不跑着去小教堂,第二上教堂没有一次是准时的,第三四年来他没少去一次教堂,第四是不论上教堂还是上第一节课,他身上都是不穿衬衫,脚上不穿袜子的。到十点钟光景,他一定会上汤普生咖啡馆去要两杯咖啡,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袜子,脱掉皮鞋,一面等咖啡凉一面穿袜子。到中午,你就可以看到他和大伙儿一样,是穿着衬衫和袜子的了。别人都小跑着经过他的身边,他却一点也不加快步子。过了片刻,四方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一只麻雀斜掠过阳光,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我。它的眼睛圆圆的,很亮。它起先用一只眼睛瞧我,接着头一扭,又用另一只眼睛来看。它的脖子一抽一抽,比人的脉搏跳动得还快。大钟开始打点了。麻雀不再转动脑袋换眼睛来看,而是一直用同一只眼睛盯着我,直到钟声不再鸣响,仿佛它也在听似的。接着它倏地离开窗台,飞走了。
过了一会儿,那最后一声的颤音才停息下来。袅袅余音在空中回荡了很久,与其说是你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出来的。就象在落日斜斜的光线中耶稣和圣法兰西斯谈论他的妹妹时曾经响过而现在还在响的所有钟声一样。因为如果仅仅是下地狱?如果事情仅仅如此。事情就到此为止。如果事情到这里就自行结束。地狱里,除了她和我,再也没有别人。如果我们真的干出件非常可怕的事就能让人们逃之夭夭,光剩下我们俩在地狱里。我犯了乱伦罪我说父亲啊是我干的不是达尔顿·艾密司当他把枪放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当他把枪放在我手里时我并没有。我之所以没有是因为他会下地狱的她也会去我也会去的。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如果我们能干出件非常可怕的事于是父亲说那也是很可悲的,人们是做不出这样可怕的事来的他们根本做不出什么极端可怕的事来的今天认为是可怕的事到明天他们甚至都记不起来了于是我说,你可以逃避一切于是他说,啊你能吗。于是我就会低下头去看到我那副淙淙作响的骨骼,深深的河水象风儿一样吹拂着、象是一层用风构成的屋顶,很久以后人们甚至都无法在荒凉、无暇的沙地上把骨头分辨出来了。一直到那一天他说起来吧但是只有铁熨斗才会浮起来。问题还不在你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够帮助你——宗教啦、自尊心啦,别的等等——问题是你明白你并不需要任何帮助。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文密司。达尔顿·艾密司。但愿我是他的母亲摊手摊脚地躺着一面笑着一面抬起身子,用我的手拉住他的父亲,我观察着,看着他还未变成生命便死去。她一时站在门口
我来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的表。我把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渣接住,把它们放在烟灰缸里,把表针拧下来也扔进了烟灰缸。表还在滴嗒滴嗒地走。我把表翻过来,空白表面后面那些小齿轮还在卡嚓卡嚓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耶稣在加利利海海面上行走,华盛顿从来不说谎。父亲从圣路易博览会给杰生买回来过一只表链上挂的小玩意儿,那是一副小观剧镜,你眯起一只眼睛往里瞧,可以看见一座摩天楼,一架细如蛛丝的游戏转轮,还有针尖大的尼亚加拉瀑布。表面上有一滩红迹。我一看到它,我的大拇指才开始觉得刺痛。我放下表,走进施里夫的房间,在伤口上抹了点碘酒。我用毛巾把表壳内缘的玻璃碎屑清了出来。
我取出两套换洗的内衣裤,又拿了袜子、衬衫、硬领和领带,放进皮箱。除了一套新西服、一套旧西服、两双皮鞋、两顶帽子还有我那些书以外,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我把书报到起坐室,把它们掇在桌子上,这里面有我从家里带来的书也有父亲说从前人们根据一个人的藏书来判断他是不是上等人;今天,人们根据他借了哪些书不还来判断接着我锁上箱子,在上面写上地址。这时响起了报刻的钟声。我停下手里的活儿侧耳倾听,直到钟声消失。
我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水使我的手指又有些刺痛,因此我重新涂了些碘酒,我穿上那套新西服,把表放进衣袋,把另外那套西服、袖钮等杂物以及剃刀、牙刷等等放进我的手提包。我用一张纸把皮箱钥匙包上,放进一只信封,外面写上父亲的地址。我写了两张简短的字条,把它们分别封进信封。
阴影还没有完全从门前的台阶上消失。我在门里边停住脚步,观察着阴影的移动。它以几乎察觉不出的速度移动着,一点点爬进门口,把阴影逼口到门里边来。只不过等我听到时她已经在奔跑了。在镜子里只见她一溜烟地跑了过去,我简直莫名其妙。跑得真快,她的裙裾卷住在手臂上,她象一朵花似地飞出镜子,她那长长的百纱打着旋曳在后百泛山了白光她的鞋跟咯嗒嗒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只手紧紧地把新娘礼服攥在胸前,一溜烟地跑出了镜子玫瑰玫瑰的香味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接着她跑下门廊我就再也听不见她的鞋跟响然后在月光底下她象是一朵云彩,那团面纱泛出的白光在草地上飘过,一直朝吼叫声跑去。她狂奔,衣服都拖在后面,她擦紧她的新婚礼服,一直朝吼叫声跑去、在那儿,T.P.在露水里大声说沙示水真好喝班吉却在木箱下大声吼叫。父亲在他流汗的胸前穿了一副V字形的银护胸。
施里夫说,“怎么,你还没有……你这是去参加婚礼呢还是去守灵?”
“我刚才起不来,”我说。
“你穿得这么整齐当然来不及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以为今天是星期天吗?”
“我想,不见得因为我穿了一次新衣服,警察就会把我逮起来吧。”我说。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指的是老在学校广场上溜达的那些学生。你是不是也变得自高自大,都不愿去上课了?”
“我先得去吃点东西。”门口台阶上的阴影已经不见了。我走到阳光下,又找到自己的影子了,我赶在我影子的紧前头,走下一级级台阶。报半小时的钟声打响了。接着钟声不再响了,在空中消失了。
“执事”也不在邮局小我在两个信封上都贴了邮票,把给我父亲的那封扔进邮箱,给施里夫的那封揣进衣服里面的口袋,这时候我想起我上一次是在哪儿见到执事的了。那是在阵亡将士纪念日,他穿了一套C·A·R的制眼,走在游行队伍里。如果你有耐心在任何一个街角多等些时候,你总会见到他出现在这个或那个游行队伍里。再前一次是在哥伦布或是加里波蒂或是某某人诞辰的那一天。他走在“清道夫”的行列里,戴着一顶烟囱似的大礼帽,拿着一面两英寸长的意大利国旗,抽着一支雪茄。在他周围都是一把把竖起的扫帚和铲子。不过,最后的一次游行肯定是穿着C·A·R·制服的那次,因为施里夫当时说。
“嘿,瞧那老黑鬼,瞧你爷爷当初是怎样虐待黑奴的。”
“是啊,”我说,“因此他现在才可以一天接连一天地游行啦。要不是我爷爷,他还得象白人那样苦苦干活呢。”
我在哪儿都没有见到他。不过,即使是一个正正经经干活的黑人,也从来不会在你想找他的时候找到他的,更不要说是一个揩国家油吃闲饭的黑人了。一辆电车开了过来。我乘车进城。来到“派克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就在我吃饭时我听到钟敲响了。不过我想一个人至少得过一个钟点才会搞不清楚现在是几点钟,人类进入机械计时的进程比历史本身还要长呢。吃完早饭,我买了一支雪茄。柜台上的姑娘说五角钱一支的那种最好,我就买了支五角的,我点着了烟来到街上。我停住脚步,一连吸了几口烟,接着我把烟拿在手里,继续向街角走去。我经过一家珠宝钟表店,可是我及时地把脸转了开去,到了街角,两个擦皮鞋的跟我纠缠不清,一边一个,叽叽喳喳,象乌鸦一样,我把雪茄给了其中的一个,给了另一个一只五分的镍币。他们就放过了我。拿到雪茄的那个要把它卖给另外的那个,想要那个镍市。
天上有一只时钟,高高的在太阳那儿。我想到了不知怎么的当你不愿意做某件事时,你的身体却会乘你不备,哄骗你去做。我能觉出我后脖颈上肌肉在牵动,接着我又听到那只表在我口袋里发出的嘀嗒声了,片刻之后,我把所有的声音都排除掉,只剩下我口袋里那只表的嘀嗒声。我转过身来往回走,来到那个橱窗前。钟表店老板伏在橱窗里一张桌子上修表。他的头有些秃了。他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放大镜——那是嵌在他眼眶里的一只金属筒。我走进店堂。
店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啼踏声,就象九月草地里的一片蛐蛐儿的鸣叫声,我能分辨出他脑袋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只大钟的声音。他抬起头来,他那只眼睛显得又大又模糊,简直要从镜片里冲出来。我把我的表拿出来递给他。
“我把我的表弄坏了。”
他把表在手里翻了个个儿。“敢情。你准是把它踩了一脚。”
“是的,老板。我把它从梳妆台上碰落在地上,在黑暗里又一脚踩了上去。不过它倒还在走。”
他撬开表背后的盖子,眯起眼睛朝里面看。“象是没什么大毛病。不过不彻底检查不敢说到底怎么样,我下午好好给你看看。”
“我待会儿再拿来修吧;”我说。“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橱窗里那些表中有没有走得准的?”
他把我的表放在手掌上,抬起头来用他那只模糊的、简直要冲出来的眼睛瞅着我。
“我和一位老兄打了个赌,”我说,“可是我今天早上忘了带眼镜。”
“那好吧,”他说。他放下表,从凳子上欠起半个身子越过栏杆朝橱窗里看去。接着又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现在是二十分——”
“别告诉我,”我说,“对不起,老板。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准的就行了。”
他又抬起头来瞅瞅我。他坐回到凳子上,把放大镜推到脑门上。放大镜在他眼睛四周印上了一个红圈,推上去后,他的脸显得光秃秃的。“你们今天搞什么庆祝活动?”他说,“划船比赛不是要到下星期才举行吗?”
“不是为划船的亭。只不过是一个私人的庆祝活动。生日。有准的没有?”
“没有。它们都还没有校正过,没有对过时间呢。如果你想买一块的话——”
“不,老板。我不需要表。我们起坐室里有一只钟。等我需要时我再把这只表修一修吧。”我把手伸了出去。
“现在放在这儿得了。”
“我以后再来吧。”他把表递给了我。我把它放进口袋。现在,我没法透过一片纷乱的嘀嗒声听见它的声音了。“太麻烦你了。我希望没有糟蹋你大多的时间。”
“没有关系。你什么时候想拿来就什么时候拿来好了。我说,筹咱们哈佛赢了划船比赛以后再庆祝不是更好吗。”
“是的,老板。恐怕还是等一等的好。”
我走出去,带上门,把嘀嗒声关在屋里。我回过头朝橱窗里看看。他正越过栏杆在观察我。橱窗里有十几只表,没有一只时间是相同的,每一只都和我那只没有指针的表一样,以为只有自己准,别的都靠不住。每一只表都和别的不一样。我可以听到我那只表在口袋里发出嘀嗒声,虽然谁也看不到它,虽然它已经不能再说明时间了,不过谁又能说明时间呢?
因此我对自己说就按那一只钟的时间吧。园为父亲说过,钟表杀死时间。他说,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卡嚓卡嚓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微微形成一个角度,就象一只迎风侧飞的海鸥。我一肚子都是几年来郁积的苦水,就象黑鬼们所说的月牙儿里盛满了水一样。钟表店老板又在于活了,他怄身在工作台上,放大镜的圆筒深深地嵌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打中间分开梳一中间那条纹路直通光秃的头顶,那地方象一片十二月排干了水的沼泽地。
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五金店。我以前还不知道熨斗是论磅买的呢。
那伙什说:“这些是十磅重的。”不过它们比我想要的显得大了些。因此我买了两只六磅的小熨斗,因为用纸一包可以冒充是一双皮鞋。把它们一起拿是够沉的,不过我又想起了父亲所说的人类经验的redueto absurdum了,想起了我当初差一点进不了哈佛。也许要到明年才行,我想也许要在学校里果上两年才能学会恰当地干成这种事。
不过,把它们托在空中反正是够重的。一辆有轨电车开过来。我跳了上去。我没看见车头上的牌子。电车里人坐满了,大抵是些看上去有点钱的人,他们在看报,只有一个空座位,那是在一个黑鬼的旁边。他戴了顶圆顶礼帽,皮鞋银亮,手里夹着半截灭了火的雪茄。我过去总认为一个南方人是应该时时刻刻意识到黑鬼的存在的。我以为北方人是希望他能这样的。我刚到东部那会儿总不断提醒自己:你可别忘了他们是“有色人种”而不是黑鬼,要不是我碰巧和那么多黑孩子打过交道,我就得花好多时间与精力才能体会到,对所有的人,不管他们是黑人还是白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按他们对自己的看法来看待他们,完了就别管他们。我早就知道,黑鬼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一种行为方式,是他周围的自人的一种对应面。可是最初我以为没有了这么多黑人围在我身边我是会感到若有所失的,因为我揣摩北方人该认为我会这样的,可是直到那天早上在弗吉尼亚州,我才明白我的确是想念罗斯库司、迪尔西和别的人的。那天我醒来时火车是停着的,我撩起窗帘朝外张望。我在的那节车厢恰好挡在一个道口上。两行白木栅栏从小山上伸展下来,抵达道口,然后象牛角一样叉开,向山下伸去。在硬硬的车辙印当中,有个黑人骑在骡子背上,等火车开走。我不知道他在那儿等了有多久,但他劈开腿儿骑在骡背上,头上裹着一片毯子,仿佛他和骡子,跟栅栏和公路一样,都是生就在这儿的,也和小山一样,仿佛就是从这小山上给雕刻出来的,象是人家在山腰上设置的一块欢迎牌:“你又回到老家了”。老黑人没有鞍,两只脚几乎垂到了地上,那只骡子简直象只兔子。我把窗子推了上去。
“喂,大叔,”我说,“懂不应规矩?”
“啥呀,先生?”他瞅了瞅我,接着把毯子松开,从耳边拉开去。
“圣诞礼物呀!”我说。
“噢,真格的,老板。您算是抢在我头里了。是不?”
“我饶了你这一回。”我把狭窄的吊床上的裤子拖过来,摸出一只两角五分的硬币。“下回给我当心点。新年后两天我回来时要经过这里,你可要注意了。”我把硬币扔出窗子。“给你自己买点圣诞老公公的礼物吧。”
“是的,先生,”他说。他爬下骡子,拣起硬币,在自己裤腿上蹭了蹭。“谢谢啦,少爷,谢谢您啦。”这时火车开始移动了。我把身子探出窗子,伸到寒冷的空气中,扭过头去看看。他站在那头瘦小得象兔子一样的骡子旁,人和畜生都那么可怜巴巴、一动不动、很有耐心。列车拐弯了,机车喷发出几下短促的、重重的爆裂声,他和骡子就那样平稳地离开了视域,还是那么可怜巴巴,那么有永恒的耐心,那么死一般的肃穆:他们身上既有幼稚的随时可见的笨拙的成分也有与之矛盾的稳妥可靠的成分这两种成分照顾着他们保护着他们不可理喻地爱着他们却又不断地掠夺他们并规避了责任与义务用的手法太露骨简直不能称之为狡诡他们被掠夺被欺骗却对胜利者怀着坦率而自发的钦佩一个绅士对于任何一个在一场公正的竞赛中赢了他的人都会有这种感情,此外他们对自人的怪僻行为又以一种溺爱而耐心到极点的态度加以容忍祖父母对于不定什么时候发作的淘气的小孙孙都是这样慈爱的,这种感情我已经淡忘了。整整一天,火车弯弯曲曲地穿过迎面而来的山口,沿着山岩行驶,这时候,你已经不觉得车子在前进,只听得排气管和车轮在发出吃力的呻吟声,永无穷尽的耸立着的山峦逐渐与阴迢的天空融为一体,此时此刻,我不由得想起家里,想起那荒凉的小车站和泥泞的路还有那些在广场上不慌不忙地挤过来挤过去的黑人和乡下人,他们背着一袋袋玩具猴子、玩具车子和糖果,还有一支支从口袋里杵出来的焰火筒,这时候,我肚子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蠕动,就象在学校里听到打钟时那样。
我要等钟敲了三下之后再开始数数。到了那时候,我方开始数数,数到六十便弯起一只手指,一面数一面想还有十四只手指要弯,然后是十三只、十二只,再就是八只、七只,直到突然之间我领悟到周围是一片寂静,所有人的思想全不敢走神,我在说:“什么,老师?”“你的名字是昆丁,是不是?”洛拉小姐说。接下去是更厉害的屏气止息,所有人的思想都不敢开小差,叫人怪难受的,在寂静中手都要痉挛起来。“亨利,你告诉昆丁是谁发现密西西比河的,伯索托。”接着大家的思想松弛下来了,过了一会,我担心自己数得太慢,便加快速度,又弯下一只手指,接着又怕速度太快,便把速度放慢,然后又担心慢了,再次加快。这样,我总设法做到刚好在钟声报刻时数完,那儿十只获得自由的脚已经在移动,已经急不可耐地在磨损的地板上擦来擦去,那一天就象一块窗玻璃受到了轻轻的、清脆的一击,我肚子里在蠕动。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坐着一动不动,扭来扭去。她一时站在门口。班吉。大声吼叫着。班吉明我晚年所生的小儿子在吼叫。凯蒂、凯蒂!
我打算拔腿跑开。他哭了起来于是她走过去摸了摸他。别哭了。我不走。别哭了。他真的不哭了。迪尔西。
只要他高兴你跟他说什么他就能用具子闻出来。他不用听也不用讲。
他能闻出人家给他起的新名字吗?他能闻出坏运气吗?
他何必去操心运气好还是坏呢?运气再也不能让他命运更坏了。
如果对他的命运没有好处,他们又何必给他改名呢?
电车停下了,启动了,又停了下来。我看到车窗外许多人头在攒动,人们戴的草帽还很新,尚未泛黄。电车里现在也有几个女人了,带着上街买东西用的篮子。穿工作服的男人员开始多于皮鞋捏亮戴着硬领的人了。
那黑人逝碰我的膝盖。“借光,”他说,我把腿向外移了移让他过去。我们正沿着一堵空墙行驶,电车的铿铿声弹回到车厢里,声波打在那些膝上放着篮子的女人和那个油污的帽子的帽带上插着一只烟斗的男人身上。我闻到了水腥味,接着穿过墙的缺口我瞥见了水光和两根桅杆,还有一只海鸥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仿佛是停栖在桅杆之间的一根看不见的线上。我举起手伸进上装去摸摸我写好的那两封信。这时,电车停了,我跳下电车。
吊桥正打开了让一只纵帆船过去。它由拖船拖着,那条冒着烟的拖船紧挨在它的舷后侧行驶。纵帆船本身也在移动,但一点也看不出它靠的是什么动力,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在前甲板上绕绳圈,身上给晒成了烟草色。另一个人,戴了顶没有帽顶的草帽,在把着舵轮。纵帆船没有张帆就穿过了桥,给人以一种白日见鬼的感觉,三只海鸥在船厩股上空尾随,象是被看不见的线牵着的玩具。
吊桥合拢后,我过桥来到河对岸,倚在船库上面的栏杆上。浮码头边一条船也没有,几扇闸门都关着。运动员现在光是傍晚来划船,这以前都在休息。桥的影子、一条条栏杆的影子以及我的影子都平躺在河面上,我那么容易地欺骗了它,使它和我形影不离,这影子至少有五十英尺长,但愿我能用什么东西把它按到水里去,按住它直到它给淹死,那包象是一双皮鞋的东西的影子也躺在水面上。黑人们说一个溺死者的影于是始终待在水里等待着他的。影子一闪一烁,就象是一起一伏的呼吸,浮码头也慢慢地一起一伏,也象在呼吸。瓦砾堆一半浸在水里,不断愈合,被冲到海里去;冲进海底的孔穴与壑窟。水的移动真是相当于那个的那个。人类一切经验的Reducto absurdum嘛,而那两只六磅重的熨斗,比裁缝用的长柄熨斗还沉呢。迪尔西又该说这样浪费罪过罪过了。奶奶死去的时候班吉知道的。他哭了。他闻到气味了。他闻出来了。
那只拖船又顺水回到下游来了,河水被划破,形成一个个滚动不已的圆柱体,拖船过处,波浪终于传到河边,晃动着浮码头,圆柱形的水浪拍击着浮码头,发出了扑通扑通的声音,传来一阵长长的吱嘎声,码头的大门给推后去,两个人拉了只赛艇走了出来。他们把赛艇放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布兰特带着两把桨出现了。他身穿法兰绒衣裤,外面是一件灰茄克,头上戴一顶硬梆梆的草帽。不知是他还是他母亲在哪儿看到说,牛津大学的学生是穿着法兰绒衣裤戴着硬草帽划船的,因此三月初的一天他们给吉拉德买了一条双桨赛艇,于是他就穿着法兰绒衣裤戴着硬草帽下河划船了。船库里的人威胁说要去找警察,可是布兰特不理他们,还是下河了。他母亲坐着一辆租来的汽车来到河边,身上那套毛皮衣服象是北极探险家穿的,她看他乘着时速二十五英里的凤离岸而去,身边经常出现一堆堆肮脏的羊群似的浮冰。从那时起我就相信,上帝不仅是个上等人,是个运动员;而且他也是个肯塔基人。他驶走后,他母亲掉过车头开回到河边,在岸上与他并排前进,汽车开着低速慢慢地行驶。人们说你简直不敢说这两人是认得的,那派头就象一个是国王,另一个是王后,而人甚至都不对看一眼,只顾沿着平行的轨道在马萨诸塞州移动,宛若一对行星。
现在,他上了船开始划桨。他如今划得不错了。他也应该划得不错了。人家说他母亲想让他放弃划船,去干班上别的同学干不了或是不愿干的事,可是这一回他倒是很固执。如果你可以把这叫作固执的活,他坐在那儿,一面孔帝王般无聊的神情,头发是感曲而金黄色的,眼珠是紫色的,长长的眼睫毛还有那身纽约定做的衣服,而他妈妈则在一旁向我们夸耀她的吉拉蔼的那些马怎么样,那些黑佣人怎么样,那些情妇又是怎么样。肯培基州为人夫与人父者有福了,因为她把吉拉德带到坎布里奇来了。在城里她有一套公寓房间,吉拉德自己也有一套,另外他在大学宿舍里又有一套房间。她倒允许吉拉德和我来往、因为我总算是天生高贵,投胎时投在梅逊一迪克逊线以南,另外还有少数几个人配做吉拉德的朋友,也是因为地理条件符合要求(最低限度的要求)。至少是原谅了他们,或者不再计较了。可是自从她半夜一点钟在小教堂门口见到斯波特出来他说她不可能是个有身份的太太因为有身份的太太是不会在晚上这个时辰出来的这以后她再也不能原谅斯波特因为他用的是由五个名字组成的长长的姓名,包括当今一个英国公爵府的堂名在内。我敢肯定她准是用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的:有某个曼戈特或摩蒂默家的浪荡公子跟某个看门人的女儿搞上了,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先不说这是她幻想出来的还是别的情况。斯波特的确爱到处乱串;他毫无顾忌,什么也拦不住他。
小艇现在成了一个小黑点,两叶桨在阳光下变成两个隔开的光点,仿佛小船一路上都在眨眼似的。你有过姐妹吗?没有不过她们全一样的都是骚货。你有过姐妹吗?她一时站在门口。都是骚货。她来到门口的那会儿还不是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牌衬衫。我过去一直以为它们是卡其的;军用卡其,到后来亲眼看到了才知道它们是中国厚绸子的或是最细最细的绒布的因为衬衫把他的脸衬得那么黄把他的眼睛衬得那么蓝。达尔顿·艾密司。漂亮还算是漂亮,只是显得粗俗;倒象是演戏用的装置。只不过是纸浆做的道具,不信你摸摸着。哦,是石棉的。不是真正青铜的。只是不愿在家里与他见面。
“凯蒂也是个女人,请你记住了。她也免不了要象个女人那样地行事。
“你干吗不把他带到家里来呢,凯蒂?你干吗非得象个黑女人那样在草地里在土沟里在丛林里躲在黑黝黝的树丛里犯贱呢。
“过了片刻,这时候,我听见我的表的嘀嗒声已经有一会儿了。我身子压在栏杆上,感觉到那两封信在我的衣服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我靠在栏杆上,瞧着我的影子;我真是把我的影子骗过了。我沿着栏杆移动,可是我那身衣服也是深色的,我可以擦擦手,瞧着自己的影子,我真的把它骗过去了。我带着它走进码头的阴影。接着我朝东走去。
“哈佛我在哈佛的孩子哈佛哈佛她在运动会上遇到一个小男孩,是个得了奖章脸上有脓疮的。偷偷地沿着栅栏走过来还吹口哨想把她象叫唤小狗似地叫出去。家里人怎么哄也没法让他走进餐厅于是母亲就相信他是有法术的一等他和凯蒂单独在一起他就能蛊惑住她。可是任何一个恶棍他躺在窗子下面木箱旁边嚎叫着只要能开一辆轿车来胸前纽扣眼里插着朵花就行了。哈佛。昆丁这位是赫伯特。这是我在哈佛的孩子。赫伯特会当你们的大哥哥的他已经答应给杰生在银行里谋一份差事了。
“脸上堆满了笑,赛璐珞似的虚情假意就象是个旅行推销员。一脸都是大白牙却是皮笑肉不笑。我在北边就听说过你了。一脸都是牙齿却是皮笑肉不笑。你想开车吗?
“上车吧昆丁。
“你来开车吧。
“这是她的车你的小妹妹拥有全镇第一辆汽车你不感到骄傲吗是赫伯特送的礼。路易斯每天早上都给她上驾驶课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谨订于壹仟玖佰壹抬年肆月贰抬伍日在密西西比杰弗生镇为小女凯丹斯与悉德尼·赫伯特·海德先生举行婚礼恭请光临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敬启。又:八月一日之后在寒合会客敝址为印第安纳州南湾市××街××号。施里夫说你连拆都不拆开吗?三天。三次。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年轻的洛钦伐尔骑马从西方出走也未免太急了一些,是不是?
“我是南方人。你这人真逗,是不是。
“哦对的我知道那是在乡下某个地方。
“你这人真逗,真是的。你应该去参加马戏团。我是参加了。我就是因为给大象身上的蚤子饮水才把眼睛弄坏的。三次这些乡下姑娘。你简直没法猜透她们的心思,是不是。哼,反正拜伦也从未达到过他的目的,感谢上帝。可是别往人家的眼镜上打呀。你连拆都不拆开吗?那封信躺在桌子上每只角上都点着一支蜡烛两朵假花捆在一根玷污的粉红色吊袜带上。往人家的眼镜上打呀。
“乡下人真是可怜见的他们绝大部分从未见过汽车按喇叭呀凯丹斯好让她都不愿把眼睛转过来看我他们会让路的都不愿看我你们的父亲是会不高兴的如果你们压着了谁我敢说你们的父亲现在也只好去买一辆了你把汽车开来我真有点为难赫伯特当然我坐着兜兜凤是非常痛快的咱们家倒是有一辆马车可是每逢我要坐着出去康普生先生总是让黑人们干这干那倘若我干涉一下那就要闹翻天了他坚持要让罗斯库司专门待候我随叫随到不过我也明白这会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人们作出许诺仅仅是为了抚慰自己的良心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对待我的宝贝小女儿呀赫伯特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的赫伯特简直把我们全都惯坏了昆丁我给你的信中不是说了吗他打算让杰生高中念完之后进他的银行杰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银行家的在我这些孩子中只有他有讲实际的头脑这一点还全靠了我因为他继承了我娘家人的特点其他几个可全都是十足的康普生家的脾气杰生拿出面粉来。他们在后廊上做风筝出售每只卖五分,他一个还有帕特生家的男孩。杰生管账。
“这一辆电本上倒没有黑人,一顶顶尚未泛黄的草帽在车窗下流过去。是去哈佛的。我们卖掉了班吉的他躺在窗子下面的地上,大声吼叫。我们卖掉了班吉的牧场好让昆丁去上哈佛你的好弟弟。你们的小弟弟。
“你们应该有一辆汽车它会给你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好处你说是不是呀昆丁你瞧我马上就叫他昆丁了凯丹斯跟我讲了那么许多他的事。”
你叫他昆丁这很好嘛我要我的孩子们比朋友还亲密是的凯丹斯跟昆丁比朋友还亲密父亲啊我犯了乱真可怜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姐妹没有姐妹根本没有姐妹别间昆丁他和康普生先生一看到我身体稍微好些下楼来吃饭就觉得受了侮辱似的不太高兴我现在是胆大包天等这婚事一过去我就要吃苦头的而你又从我身边把我的小女儿带走了我的小妹妹也没有了。如果我能说母亲呀。母亲除非我按自己的冲动向您求婚而不是向凯蒂否则我想康普生先生是不会来追这辆车的。
啊赫伯特凯丹斯你听见没有她不愿用温柔的眼光看我却梗着脖子不肯扭过头来往后看不过你不必吃醋他不过是在奉承我这个老太婆而已如果在他面前的是个成熟的结过婚的大女儿那我就不敢设想了。
您说哪里的话您看上去就象一个小姑娘嘛您比凯丹斯显得嫩相得多啦脸色红红的就象是个豆寇年华的少女一张谴责的泪涟涟的脸一股樟脑味儿泪水味儿从灰蒙蒙的门外隐隐约约地不断传来一阵阵嘤嘤的啜泣声也传来灰色的忍冬的香味。把空箱子一只只从阁楼楼梯上搬下来发出了空隆空隆的声音象是棺材去弗兰区·里克。盐渍地没有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