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菠萝味硬糖果,蜜饯柠檬,黄油糖块。一个被糖弄得黏糊糊的姑娘正在为基督教兄弟会的在俗修士[1]一满杓一满杓地舀着奶油。学校里要举行什么集会吧。让学童享一次口福吧,可是对他们的肠胃并不好。国王陛下御用[2]菱形糖果及糖衣果仁制造厂。上帝拯救我们的……[3]坐在宝座上,把红色的枣味胶糖嘬到发白为止。
一个神色阴郁的基督教青年会[4]的小伙子,站在格雷厄姆·莱蒙的店铺溢出来的温馨、芳香的水蒸气里,留心观察着过往行人,把一张传单塞到布卢姆先生手里。
推心置腹的谈话。
布卢……指的是我吗?不是。
羔羊的血。[5]
他边读边迈着缓慢的步子朝河边走去。你得到拯救了吗?在羔羊的血里洗涤了一切罪愆。上主要求以血做牺牲。分娩,处女膜,殉教,战争,被活埋在房基下者,献身,肾脏的燔祭,德鲁伊特的祭台。[6]。以利亚来了。[7]锡安教会的复兴者约翰·亚历山大·道维博士[8]来了。
来了!来了!!来啦!!!
大家衷心欢迎。
这行当挺划算。去年,托里和亚历山大[9]来了。一夫多妻主义。他的妻子会阻拦的。我是在哪儿见到伯明翰某商行那个夜光十字架的广告来看?我们的救世主。半夜醒来,瞥见他悬挂在墙上。佩珀显灵的手法。[10]把铁钉扎了进去。[11]
那准是用磷做的。比方说,倘若你留下一段鳕鱼,就能看见上面泛起一片蓝糊糊的银光。那天夜里我下楼到厨房的食橱去。那里弥漫着各种气味,一打开橱门就冲过来,可不好闻。她想要吃什么来看?乌拉加葡萄干[12]。她在思念西班牙。那是鲁迪出生以前的事。那种蓝糊糊、发绿的玩艺儿就是磷光。对大脑非常有益。
他从巴特勒这座纪念碑房[13]的拐角处眺望巴切勒步道。迪达勒斯的闺女还呆在狄龙的拍卖行外面呢。准是出售什么旧家具来了。她那双眼睛跟她父亲的一模一样,所以一下子就认得出来。她闲荡着,等候父亲出来。母亲一死,一个家必然就不成其为家了。他有十五个孩子,几乎每年生一个。这就是他们的教义 [14],否则神父就不让那可怜的女人忏悔,更不给她赦罪。生养并繁殖吧[15]。你可曾听到过如此荒唐的想法?连家带产都吃个精光。神父本人反正用不着养家糊口。他们享受丰足的生活[16]。神父的酒窖和食品库。我倒是想看看他们在赎罪日[17]是否严格遵守绝食的规定。十字面包[18]。先吃上一顿饭,再着补一道茶点,免得晕倒在祭坛前。你可以去问问一位神父所雇用的管家婆。绝对打听不出来的。正如从她的主人那里讨不到英镑、先令或便士。他独自过得蛮富裕,从来不请客。对旁人一毛不拔。连家里的水都看得很严。你得自带黄油抹面包。[19]神父大人,闭上你的嘴。
天哪,那个可怜的小妞儿,衣服破破烂烂的。她看上去好像营养也不良。成天是土豆和人造黄油,人造黄油和土豆。[20]当他们感觉到的时候,就已来不及了。布丁好坏,一尝便知。这样,身体会垮的。
当他来到奥康内尔桥头时,一大团烟像羽毛般地从栏杆处袅袅升起。那是啤酒厂的一艘驳船,载有供出口的烈性黑啤酒,正驶向英国。我听说海风会使啤酒变酸的。哪一天我要是能通过汉考克弄到一张参观券就好啦,去看看那家啤酒公司[21]该多么有趣。它本身就是个井然有序的世界。排列着大桶大桶的黑啤酒,一派宏伟景象。老鼠也蹿了进来,把肚皮喝得胀鼓鼓的,大得宛若一条柯利狗[22],漂在酒面上。啤酒喝得烂醉如泥。一直喝到像个基督徒那样[23]呕吐出来。想想看,让我们喝这玩艺儿!老鼠,大桶。喏,倘若我们晓得这一切,可就……
他朝下面望去,瞥见几只海鸥使劲拍着翅膀,在萧瑟的码头岸壁间兜着圈子。外面正闹着天气。倘若我纵身跳下去,又将会怎样?吕便·杰的儿子想必就曾灌进一肚子那样的污水。多给了一先令八便士[24]。嘻嘻嘻。西蒙·迪达勒斯的话说得就是这样俏皮。他也确实会讲故事。
海鸥兜着圈子,越飞越低,在寻找猎物。等一等。
他把揉成一团的纸[25]朝海鸥群中掷去。以利亚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速度前来。海鸥们根本不予理睬。受冷落的纸团落在汹涌浪涛的尾波上,沿着桥墩漂向下游。它们才不是什么大笨蛋呢。有一天我从爱琳王号[26]上也扔了块陈旧的点心,海鸥竟在船后五十码的尾流中把它叼住了。它们鼓翼兜着圈子飞翔,就这样凭着智慧生存下来。
海鸥啊饿得发慌,
飞翔在沉滞的水上。
诗人就这样合辙押韵。莎士比亚却不用韵体。他写的是无韵诗。语言流畅,思想宏伟。
哈姆莱特,我是你父亲的灵魂,
注定在地上游行相当一个时期。[27]
“两个苹果一便士!两个一便士!”
他的视线扫过排列在货摊上那些光溜溜的苹果。这个季节嘛,准是从澳大利亚运来的。果皮发亮,想必是用抹布或手绢擦的。
且慢。还有那些可怜的鸟儿哪。
他又停下脚步来,花一便士从卖苹果的老妪手里买了两块班伯里[28]点心,掰开那酥脆的糕饼,一块块地扔进利菲河。瞧见了吗?起初是两只,紧接着所有的海鸥都悄悄地从高处朝猎物猛扑过去,全吃光了。一丁点儿也没剩。他意识到它们的贪婪和诡诈,就将手上沾的点心渣儿掸下去。它们未曾指望会有这样的口福。吗哪[29]。所有的海鸟——海鸥也罢,海鹅也罢,都靠食鱼而生,连肉都带鱼腥味了。安娜·利菲[30]的白天鹅有时顺流而下,游到这里,就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炫耀一番。人各有所好。也不晓得天鹅的肉是什么滋味儿。鲁滨孙·克鲁索只得靠它们的肉为生呢。[31]
它们有气无力地拍翅兜着圈子。我再也不去给你们啦。一便士的就蛮够啦。你们本该好好地向我道声谢的,可是连“呱”的一声都没叫。而且它们还传染口蹄疫。倘若净用栗子粉来喂火鸡,肉也会变成栗子味的。吃猪就像猪。然而咸水鱼为什么不咸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扫视着河面,想寻求个答案。只见一般划艇停泊在形似糖浆的汹涌浪涛上,懒洋洋地摇晃着它那灰胶纸拍板。
吉诺批发店[32]
11
裤子
那倒是个好主意。也不晓得吉诺向市政府当局交租金不。你怎么可能真正拥有水呢?它不断地流,随时都变动着,我们在流逝的人生中追溯着它的轨迹。因为生命是流动的。任何场所统统适合登广告。每一应公用厕所都有治淋病的庸医的招贴。而今完全看不到了。严加保密。亨利·弗兰克斯大夫[33]。跟舞蹈师傅马金尼[34]的自我广告一样,一分钱也不用花。要么托人去贴,要么趁着深更半夜悄悄跑进去,借解钮扣的当儿,自己把它贴上。麻利得就像夜晚躲债的。这地方再合适不过了。“禁止张贴广告”、“邮寄一百零十粒药丸”。有人服下去,心里火烧火燎的。
倘若他……
哦!
呃?
不……不。
不,不。我不相信。他该不至于吧?
不,不。
布卢姆先生抬起神情困惑的眼睛,向前踱去。不要再想这个了。一点钟过了。港务总局的报时球已经降下来了。邓辛克[35]标准时间。罗伯特·鲍尔爵士 [36]的那本小书饶有趣味。视差。我始终也没弄清楚这个词的意思。那儿有个神父,可以去问问他。这词儿是希腊文:平行,视差。我告诉她什么叫作“轮回” 之前,她管它叫“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37]。哦,别转文啦!
布卢姆先生想起“哦,别转文啦!”这句话,朝着港务总居的两扇窗户泛出微笑。她的话毕竟是对的。用夸张的字眼来表达平凡的事物,只不过是取其音调而已。她讲话并不俏皮,有时候还挺粗鲁。我只是心里想想的话,她却脱口捅了出来。但是倒也不尽然。她常说,本·多拉德有着一副下贱的桶音[38]。他那两条腿款跟桶一样,他仿佛在往桶里唱歌。喏,这话不是说得蛮俏皮吗!他们通常管他叫“大本钟”[39]。远不如称他作“下贱的桶音”来得俏皮。他们饭量大如信天翁。一头牛的脊肉,一顿就吃光。他喝上等巴斯啤酒的本事也不含糊。是只啤酒桶。怎么样?俏皮话说得都很贴切吧。
一排穿白罩褂、胸前背后挂着广告牌的人正沿着明沟慢慢地朝他走来。每个人都在广告牌上斜系着一条猩红的饰带。大甩卖。他们正像今天早晨那位神父一样:我们犯了罪。我们受了苦[40]。他读着分别写在他们那五顶白色高帽上的红字母:H·E·L·Y·’S。威兹德姆。希利商店。[41]帽子上写着Y的男子放慢脚步,从胸前的广告牌下面取出一大块面包塞到嘴里,边走边狼吞虎咽着。我们每天在主食上花三先令,沿着明沟,穿街走巷。靠面包和稀稀的麦片粥,勉强把皮和骨连在一起。他们不是博伊——不,而是默·格拉德[42]的伙计。反正招徕不了多少顾客。我曾向他建议,让两个美女坐在一辆透明的陈列车里写信,并摆上笔记本、信封和吸墨纸。我敢断定,那准会轰动。美女写字,马上就会引人注目。人人都渴望知道她在写什么。要是你站在那里望空发楞,就会有二十个人围上来。谁都想参与别人的事,女人也是如此。好奇心。盐柱[43]。希利不肯接受这个主意,因为这不是他首先想出来的。找还建议做个墨水瓶的广告,用黑色赛璐珞充当流出来的墨水渍。他在广告方面的想法就像在讣告栏底下刊登李树商标肉罐头,冷肉部。你不能小看它们。什么?敝店的信封。——喂,琼斯,你到哪儿去呀?——鲁滨孙,我不能耽误,得赶紧去买唯一靠得住的坎塞尔牌消字灵,戴姆街八十五号希利商店出售的。幸而我不再在那儿干了。去那些修道院收帐可真是件苦差事。特兰奎拉女修道院[44]。那儿有个漂亮的修女,一张脸长得可真俊。小小的头上包着尖头巾,非常合适。修女?修女?从她的眼神来看,我敢说她曾失过恋。跟那种女人是很难讨价还价的。那天早晨她正在祈祷的时候,我打扰了她。但是她好像蛮乐意跟外界接触。她说,这是我们的大日子。迦密山[45]的圣母节。名字也挺甜,像糖蜜[46]。她认识我,从她那副样子也看得出,她认识我。要是她结了婚,就不会这样了。我估计修女们确实缺钱。尽管如此,不论煎什么,她们仍旧用上等黄油。她们可不用猪油。吃大油吃得我直烧心。她们喜欢里里外外抹黄油。摩莉掀起头巾,在品尝黄油。修女?她叫帕特·克拉费伊,是当铺的女儿。人们说,铁蒺藜就是一位尼姑发明的[47]。
当那个帽子上写着带有撇号的S字[48]的人拖着深重的脚步走过去后,他才横穿过韦斯特莫兰街。罗弗自行车铺。今天举行赛车会[49]。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来看?是菲尔·吉利根[50]去世的那一年。我们住在伦巴德西街。且慢,当时我正在汤姆[51]的店铺来着。我们结婚那一年,我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找到了工作。六年。他是十年前——九四年[52]死的。对,就是阿诺特公司着大火的那一年。维尔·狄龙正任市长[53]。格伦克里的午餐会 [54]。市参议员罗伯特·奥赖利在比赛开始前,将葡萄酒全倒进汤里。吧唧吧唧替内在的参议员把它舔干净[55]。简直听不清乐队在演奏什么。主啊,所赐万惠,我等……[56]那时候,米莉还是个小娃娃哩。摩莉身穿那件钉着盘花饰扣的灰象皮色衣服。那是男裁缝的手艺,钉了包扣。她不喜欢这身衣服,因为她头一回穿它去参加合唱队在糖锥山[57]举行的野餐会那一天,我把脚脖子扭伤了。就好像该怪它似的。老古德温的大礼帽仿佛是用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修补过的。那也是给苍蝇开的野餐会哩。她从未穿过剪裁这么得体的衣服。不论肩膀还是臀部,都像戴手套一样,刚好合身。那阵子她的体态开始丰腴了。当天我们吃的是兔肉馅饼。大家都追着她看。
幸福啊。当时我们可比现在幸福。舒适的小房间,四周糊着红色墙纸。是在多克雷尔那家店[58]里买的,每打一先令九便士。给米莉洗澡的那个晚上,我买了一块美国香皂,接骨木花的。澡水散发出馨香的气味。她浑身涂满肥皂,真逗。身材也蛮好。如今她正干着照相这一行。我那可怜的爹告诉我,他曾搞过一间银板照相的暗室[59]。这也是一种祖传的兴趣吧。
他沿着人行道的边石走去。
生命的长河[60]。那个活像是神父的家伙姓什么来着?每逢路过的时候,他总是斜眼望着我们家。视力不佳,女人。曾在圣凯文步道的西特伦[61]家住过一阵子。姓彭什么的。是彭迪尼斯吗?近来我的记性简直。彭……?当然喽,那是多年以前的事啦。也许是电车的噪音闹的。哦,要是连每天见面的排字房老领班姓什么都记不起来的话[62]。
巴特尔·达西[63]是当时开始出名的男高音歌手。排练后,总送她回家。他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用发蜡把胡子捻得挺拔。他教会了她《南方刮来的风》这首歌。
风刮得很猛的那个晚上,我去接她。古德温的演奏会刚在市长官邸的餐厅或橡木室里举行完毕。分会正在那里为彩票的事开着碰头会[64]。他和我跟在后面走。我手里拿着她的乐谱,其中一张被刮得贴在高中校舍的栏杆上。幸亏没刮跑。这种事会破坏她整个儿晚上的情绪。古德温教授跟她相互挽着臂走在前面。可怜的老酒鬼摇摇晃晃,脚步蹒跚。这是他的告别演奏会了,肯定是最后一次在任何舞台上露面。也许几个月,也许是永远地[65]。我还记得她冲着风畅笑,竖起挡风雪的领子。记得吧?在哈考特街角上,一阵狂风。呜呜呜!她的裙子整个儿被掀起,她那圆筒形皮毛围巾把老古德温勒得几乎窒息而死。她被风刮得涨红了脸。记得回家后,我把火捅旺,替她煎了几片羊腿肉当晚餐,并浇上她爱吃的酸辣酱。还有加了糖和香料、烫热了的甘蔗酒。从壁炉那儿可以瞥见她在卧室里正解开紧身褡的金属卡子。雪白的。
她的紧身褡嗖的一声轻飘飘地落在床上。总是带着她的体温。她一向喜欢松开一切束缚。她在那儿坐到将近两点钟,一根根地摘下发卡。米莉严严实实地裹在小床里。幸福啊,幸福,就在那个夜晚……
“哦,布卢姆先生,你好吗?”
“哦,你好吗,布林太太[66]?”
“抱怨也是白搭。摩莉近来怎么样?我好久没见着她啦。”
“精神抖擞,”布卢姆先生快活地说,“喏,知道吗,米莉在穆林加尔找到工作啦。”
“离开家啦?可真了不起!”
“可不是嘛,在一家照相馆里干活儿。像火场一样忙得团团转。您府上的孩子们好吗?”
“个个都有一张吃饭的嘴,”布林太太说。
她究竟有多少儿女呢?眼下倒不像是在身怀六甲。
“你戴着孝哪。难道是……?”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我刚刚参加了一场丧礼。”
可以想象,今天一整天都会不断有人问起,谁死啦?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反正躲也躲不掉。
“嗳呀妈呀!”布林太太说,“我希望总不是什么近亲。”
倒也不妨让她表表同情。
“姓迪格纳穆的,”布卢姆先生说,“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死得十分突然,可怜的人哪。我相信得的是心脏病。葬礼是今天早晨举行的。”
你的葬礼在明天,
当你穿过裸麦田[67]。
嗨唷嗬,咿呀嗨,
嗨唷嗬……
“老朋友死了真令人伤心,”布林太太说,她那女性的眼睛里露出悲怆的神色。
这个话题就说到这儿吧。还是适可而止。轻轻地问候一声她老公吧。
“你先生——当家的好吗?”
布林太太抬起她那双大眼睛。她的眼神倒还没失去往日的光泽。
“哦。可别提他啦!”她说,“他这个人哪,连响尾蛇都会被他吓倒的。眼下他在餐馆里拿着法律书正在查找着诽谤罪的条例哪。我这条命早晚会送在他手里。等一等,我给你看个东西。”
一股热腾腾的仿甲鱼汤蒸气同刚烤好的酥皮果酱馅饼和果酱布丁卷的热气从哈里森饭馆里直往外冒。浓郁的午餐气味刺激着布卢姆先生的胃口。为了做美味的油酥点心,就需要黄油、上等面粉和德梅拉拉沙糖[68]。要么就和滚烫的红茶一道吃。气味或许是这个妇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吧?一个赤脚的流浪儿站在格子窗跟前,嗅着那一股股香味。借此来缓和一下饥饿的煎熬。这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呢?廉价午餐。刀叉都锁在桌上[69]。
她打开薄皮制成的手提包。帽子上的饰针:对这玩艺儿得当心点儿——在电车里可别戳着什么人的眼睛。乱找一气。敞着口儿。钱币。请自己拿一枚吧。她们要是丢了六便士,那可就麻烦啦。惊天动地。丈夫吵吵嚷嚷:“星期一我给你的十先令哪儿去啦?难道你在养活你弟弟一家人吗?脏手绢。药瓶。刚掉下去的是喉咙片。这个女人要干什么?……
“准是升起了新月,”她说,”一到这时候老毛病就犯啦。你猜他昨儿晚上干什么来着?”
她不再用手翻找了。她惊愕地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他,十分惊愕,可还露着笑意。
“怎么啦?”布卢姆先生问。
让她说吧。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我相信你的话,相信我吧。
“夜里,他把我叫醒啦,”她说,“他做了个梦,一场噩梦。”
消化不良呗。
“他说,黑桃幺[70]走上楼梯来啦。”
“黑桃幺!”布卢姆先生说。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明信片。
“念念看,”她说,“他今天早晨接到的。”
“这是什么?”布卢姆先生边接过明信片,边说,“万事休矣。”
“万事休矣:完蛋[71],”她说,“有人在捉弄他。不论是谁干的,真是太缺德啦。”
“确实是这样,”布卢姆先生说。
她把明信片收回去,叹了口气。
“他这会子就要到门顿先生的事务所去。他说他要起诉,要求赔偿一万镑。”
她把明信片叠好,放回她那凌乱的手提包,啪的一声扣上金属卡口。
两年前她穿的也是这件蓝哔叽衣服,料子已经褪色了。从前它可风光过。耳朵上有一小绺蓬乱的头发。还有那顶式样俗气的无檐女帽上头还缀了三颗古色古香的葡萄珠,这才勉强戴得出去。一位寒酸的淑女。从前她可讲究穿戴啦。如今嘴边已经出现了皱纹。才比摩莉大上一两岁。
那个女人从她身旁走过去的时候,曾用怎样的眼神瞅她!残酷啊。不公正的女性[72]。
他依然盯着她,竭力不把心头的不悦形之于色。仿甲鱼汤、牛尾汤、咖哩鸡肉汤的气味冲鼻。我也饿了。她那衣服的贴边上还沾着点心屑呢,腮帮子上也巴着糖渣子。填满了各色果品馅儿的大黄酥皮饼[73]。那时候她叫乔西·鲍威尔。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海豚仓的卢克·多伊尔家玩过哑剧字谜[74]。万事休矣,完蛋。
换个话题吧。
“最近你见着博福伊太太了吗?”布卢姆先生问。
“米娜·普里福伊吗?”她说。
我脑子里想的是非利普·博福伊。戏迷俱乐部。马查姆经常想起那一妙举[75]。我拉没拉那链儿呢?[76]拉了,那是最后一个动作。
“是的。”
“我刚才顺路去探望了她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已分娩了。眼下她住进了霍利斯街的妇产医院。是霍恩大夫[72]让她住院的。她已足足折腾了三天。”
“哦,”布卢姆先生说,“我听了很难过。”
“可不是嘛,”布林太太说,“家里还有一大帮娃娃哪。护士告诉我,是不常见的难产。”
“哎呀,”布卢姆先生说。
他的目光表露着深切的怜悯,全神贯注地倾听她这个消息,同情地砸着舌头:“啧!啧!”
“我听了很难过,”他说,“怪可怜的!三天啦!够她受的!”
布林太太点了点头。
“从星期二起,阵痛就开始啦……”
布卢姆先生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尖儿,提醒她说:
“当心!让这个人过去吧。”
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从河边沿着人行道的边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隔着系有沉甸甸的带子的单片眼镜,茫然地凝视着阳光。一顶小帽像头巾一般紧紧地箍在他头上。迈一步,夹在腋下的那件折叠起来的风衣、拐杖和雨伞就晃荡一阵。
“瞧他,”布卢姆先生说,“总是在街灯外侧走路。瞧啊!”
“我可以问一下他是谁吗?”布林太太说,“他是个半疯儿吗?”
“他名叫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78],”布卢姆先生笑眯眯地说,“瞧啊!”
“这串儿够长的啦,”她说,“丹尼斯迟早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突然闭上了嘴。
“他出来啦,”她说,“我得跟着他走。再见吧。请代我向摩莉问候一声,好吗?”
“好的,”布卢姆先生说。
他望着她一路躲闪着行人,走到店铺前面去。丹尼斯·布林身穿紧巴巴的长礼服,脚登蓝色帆布鞋,腋下紧紧地夹着两部沉甸甸的大书,从哈里森饭馆里抱着脚步走了出来。像往常一样,仿佛是一阵风把他从海湾刮来的似的。他听任她赶上自己,并没有感到意外,一路朝她掀起他那脏巴兮兮的灰胡子,摆动着皮肉松弛的下巴,热切地说着什么。
疯狂[79]。完全疯啦。
布卢姆先生继续轻松愉快地走去。瞥见前面阳光下那顶像头巾一般紧紧地箍在头上的小帽,还有那大摇大摆地晃荡着的拐杖、雨伞和风衣。瞧瞧他!又离开了人行道。这也是在世上鬼混的一种方式。还有另一个披头散发、衣衫槛褛的老疯子,到处闲荡。如果跟这种人一道过日子,必然够呛。
万事休矣,完蛋。那准是阿尔夫·柏根或里奇·古尔丁干的。毫无疑问,是在苏格兰屋[80]开着玩笑写的。他正前往门顿的事务所。一路用那双牡蛎般的眼睛瞪着明信片的那副样子,足以让众神人饱眼福。
他从爱尔兰时报[81]社前走过。那儿兴许还放着其他应征者的回信哩。我倒巴不得统统给答复了。这制度倒是替罪犯大开方便之门:暗码。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那边那个戴眼镜的职员并不认识我。啊,就把他们先撂在那儿,慢慢儿来吧。光是把那四十四封信测览一遍就够费事的了。招聘一名精干的女打字员,协助一位先生从事文字工作。找曾管你叫淘气鬼,因为我不喜欢那另一个世界。请告诉我它的含意。请告诉我,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82]。告诉我世界是谁创造的。她们就像这样劈头盖脑地向你提出各种问题。另外一个叫莉齐·特威格[83],说是,我的文学作品有幸受到著名诗人A·E·(乔·拉塞尔先生)的赞赏。她边呷着浑浊的茶,边翻看一本诗集,连梳理头发的工夫都没有。
这家报纸登小广告赛过任何一家。如今扩大到各郡。聘请厨师兼总管家,一级烹调,并有女仆打下手。征聘性格活泼的酒柜侍者。今有品行端正的女青年(罗马天主教徒),愿在水果店或猪肉铺觅职。那份报纸是詹姆斯·卡莱尔[84]创办的,百分之六点五的股息。买科茨公司的股票大赚了一笔。一步一步地来。老奸巨滑的苏格兰守财奴。净写一些溜须拍马的报道。我们这位宽厚而深孚众望的总督夫人啦。如今,他连《爱尔兰狞猎报》[85]也给买下来了。蒙卡什尔夫人产后已完全康复,昨日率领医院俱乐部的一批猎犬骑马前往拉思奥斯参加放猎大会[86]。不能食用的狐狸[87]。也有专为果腹而狞猎的。恐怖感能使猎物的肉变得松软多汁。她的骑法就跟男子汉一样,叉开腿跨在马背上。这是一位能够拔山扛鼎的女狞猎家。侧鞍也罢,后鞍也罢,她一概不骑,乔可决不要[88]!集合时她首先赶了来。及至杀死猎物时,她也亲临现场。有些女骑手简直健壮得像母种马一样。她们在马房周围大摇大摆地转悠。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一杯不兑水的白兰地一饮而尽。今天早晨呆在格罗夫纳饭店前的那个女人嗖的一下就上了马车。嘘——嘘。她敢骑在马上跨过一道石墙或有着五根横木的障碍物[89]。那个瘪鼻子的电车司机想必是故意使的坏。[90]她究竟长得像谁呢?对啦!像是曾经在谢尔本饭店把自己的旧罩衫和黑色衬衣卖给我的那位米莉亚姆·丹德拉德太太[91]。离了婚的西班牙裔美国人。我摆弄它们时,她毫不理会。大概把我看成她的衣服架子了。我是在总督的宴会上遇到她的。公园护林人斯塔布新[92]把我和《快报》[93]的维兰带进去参加了。吃的是那些达官贵人的残羹剩汤。一顿有肉食的茶点。我把蛋黄酱当炸乳蛋羹,浇在李子布丁上了。打那以后,她一定耳鸣了好几个星期。我恨不得当她的公牛。她是个天生的花魁。谢天谢地,看孩子可别找她。
可怜的普里福伊太太!丈夫是个循道公会[94]教徒。他说的虽然是疯话,其中却包含着哲理[95]。中午吃教育奶场[96]所生产的番红花甜面包,喝牛奶和汽水。基督教青年会。边吃边看着记秒表,每分钟嚼三十二下,然而他那上细下圆的羊排状络腮胡子还是长得密密匝匝。据说他的后台挺硬。酉奥多的堂弟在都柏林堡[97]。家家都有个显赫的亲戚。每年他总给她一株茁壮的一年生植物[98]。有一次,我看见他光着头正领着一家人从“三个快乐的醉汉”酒馆前大踏步走边。大儿子还用买东西的网兜提着一个。娃娃们大哭大叫。可怜的女人!她得年复一年,整日整夜地喂奶。这些禁酒主义者是自私自利的。马槽里的狗 [99]。劳驾,红茶里我只要一块糖就够了。
他在舰队街的十字路口停下来。该吃午饭的时候了。到罗依[100]吃上一客六便士的份饭吧?还得到国立图书馆去查阅那条广告呢。倒不如到伯顿[101]去吃那八便士一客的,刚好路过那里。
他从博尔顿的韦斯特莫兰店[102]前走边。茶。茶。茶。我忘了向汤姆·克南定购茶叶啦。
咂咂咂,嗞嗞嗞!想想看,她在床上哼了三天,额头上绑着一条泡了醋的手绢,挺着个大肚子。唉!简直太可怕了!胎儿的脑袋大大啦,得用钳子。在她肚子里弯曲着身子,摸索着出口,盲目地试图往外冲。要是我的话,准把命送啦。幸而摩莉十分顺产。他们应该发明点办法来避免这样。生命始于分娩的痛苦。昏睡分娩法。维多利亚女王就使用过这种办法。她生了九胎[103]。一只多产的母鸡。老婆婆以鞋为家,生下一大群娃娃[104]。倘若他患的是肺病呢。现在该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了,而别去写什么“忧郁多思的胸脯闪着银白色光辉”[105]这类的空话了。那是哄傻子的空话。他们完全不用伤筋动骨,三下两下就能盖起一座大医院。从各种税收中,按复利借给每一个出生的娃娃五镑。按五分利计算,到了二十一岁就积累成一百零五先令了。英镑挺麻烦的,得用十进法乘二十。要鼓励大家存钱。二十一年内可存上一百一十多先令[106]。想在纸上好好计算一下。数目相当可观哩,比你想像的要多。
死胎当然不算数。连户口都不给上嘛。那是徒劳。
两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呆在一起,煞是可笑。摩莉和莫依塞尔太太[107]。母亲们的聚会。肺结核暂且收敛,随后又回来了。分娩后,她们的肚皮一下子就扁平了!温和的眼神。卸下了个大包袱的感觉。产婆桑顿老大娘是个快活的人儿[108]。她说:这些都是我的娃娃。喂娃娃之前,她总先把奶面糊糊的肚子放在自己嘴里尝尝。哦,好吃,好吃。替老汤姆·沃尔的儿子接生的时候,她把手扭伤了。那是他头一次亮相。脑袋活像个获奖的老倭瓜。爱生气的穆伦大夫 [109]。人们随时都来敲门喊醒他。“求求您啦,大夫。我内人开始阵痛啦。”至于谢礼呢,一连拖欠几个月。那是你老婆的出诊费呀。净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医生大多是好心肠的。
爱尔兰国会大厦[110]那老高老大的门前,一簇鸽子在飞来飞去。它们吃饱了在嬉戏。咱们撒到哪个人身上呢?我挑那个穿黑衣服的家伙。撒了。好运道。从空中往下撒,该是多么过瘾啊。有一回,阿普约翰、我本人和欧文·戈德堡[111]爬上古斯草地附近的树,学猴子玩。他们叫我青花鱼[112]。
一队警察排成纵队,迈着正步从学院路走了过来。一个个吃得脸上发热,汗水顺着钢盔往下淌,轻轻地拍打着警棍。饭后,皮带底下塞满了油汪汪的浓汤。警察的日子通常过得蛮快活[113]。他们分成几股散开来,边敬礼边回到各自的地段上去。放他们出去填饱肚子。最好是在吃布丁的时候去袭击,正进餐的当儿给他一拳头。另一队警察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绕过三一学院的栅栏,走向派出所。饲料槽在等着他们。准备迎接骑兵队。准备迎接浓汤。
他从汤米·穆尔那捣鬼[114]的指头底下横穿过去。他们把他这座铜像竖在一座小便池上,倒是做对了。众水汇合[115]。应该给妇女也修几座厕所。她们总是跑进点心铺,佯说是:“整理一下我的帽子。”世界纵然辽阔,惟数此峡……这是朱莉娅·莫尔坎[116]演唱的拿手歌曲。直到最后的时刻,她的嗓音始终都保持得洪亮如初。她是迈克尔·巴尔夫[117]的女弟子吧?
他目送着最后一名警察那穿着宽宽的制服上衣的背影。干这行当,就得对付一批棘手的主顾。杰克·鲍尔可以告诉你一桩事[118]。他爹就是一名便衣刑警。要是一个家伙在被抓的时候给了他们麻烦,等那人进了拘留所,就狠狠地让他尝尝厉害。干的是那种差事嘛,倒也难怪他们。尤其是年轻警察。乔·张伯伦在三一学院被授予学位的那一天,那个骑警为他可费了大事[119]。这是千真万确!他的马蹄沿着阿贝街一路嘚嘚嘚地朝我们逼来。幸而我灵机一动,一个箭步蹿进曼宁酒吧去,不然我准会惹上麻烦。他真是飞奔而来,想必是栽在人行道的鹅卵石上撞破了脑壳。我悔不该被卷进那批医学院学生当中。还有三一学院那些戴学士帽的一年级学生。反正就是想闹事。不过,这下子我倒结识了小迪克森。我被蜜蜂蜇了的那回,就是他在仁慈圣母医院替我包扎的。如今他在霍利斯街,普里福伊太太就在那儿。轮中套轮。[120]警笛的响声至今还萦回在我耳际。大家仓惶逃走。他为什么单单盯上了我呢?他对我说,你被捕了。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支持布尔人[121]!”
“为德威特[122]三欢呼!”
“把乔·张伯伦吊死在酸苹果树上![123]”
蠢才们。成群的野小子们声嘶力竭地喊叫。醋山岗[124]。奶油交易所的乐队[125]。不出几年,其中半数就必然将成为治安法官[126]和公务员。一打起仗来,就手忙脚乱地参军。就是这些人,过去经常说,哪怕上高高的断头台。[127]
你决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说话。科尼·凯莱赫的眼神活像是哈维·达夫[128]。活像是那个密告“常胜军”计划的彼得——不对,是丹尼斯——不对,是詹姆斯·凯里[129],其实他是市政府的官员。他煽动莽撞的小伙子去刺探情报,暗地里地却不断从都柏林堡领取情报活动津贴。快别再跟他来往了吧,危险哩。这些穿便衣的家伙怎么老是缠住女佣啊?平素穿惯制服的人,一眼就认得出来。把女佣推得紧紧贴着后门,粗鲁地挑逗一番。接着就干起正事了。来的那位先生是谁呀?少爷说过什么没有?从钥匙孔里偷看的汤姆[130]。做囮子的野鸭。血气方刚的年轻大学生抚摩着正在熨衣服的她那丰腴的胳膊,同她起腻。
“这些是你的吗,玛丽?”
“我才不穿这样的呢,……住手,不然我就向太太告你的状。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游荡。”
“好日子快要到来了,玛丽。你等着瞧吧。[131]”
“喏,你同那快要到来的好日子一道给我滚吧。”
还有酒吧间的女招待。纸烟店的姑娘。
詹姆斯·斯蒂芬斯的主意再高明不过了。他了解对方。他们每十个人分作一组,所以一个成员就是告密也超不出本组范围[132]。新芬[133]。要是想开小差,就准会挨一刀。有只看不见的手。[134]留在党内呢,迟早会被刑警队枪杀。看守的闺女帮助他从里奇蒙越狱,乘船离开拉斯科[135]。他曾在警察的鼻子底下住进白金汉宫饭店[136]。加里波第[137]。
你得有点儿个人魅力才行,像巴涅尔那样。阿瑟·格里菲思是个奉公守法的人,然而不孚众望。要么就海阔天空地谈论“我们可爱的祖国”。腊肉烧菠菜 [138]。都柏林面包公司的茶馆。那些讨论会[139]。说共和制乃是最好的政治制度,又说什么国语问题应该优先于经济问题。[140]还说你的女儿们可曾把他们勾引到你家来呢?肉啊酒的,让他们填饱肚子。米迦勒节的鹅[141]。为你准备了一大堆调好了味的麝香草,塞在鹅的肚皮里。趁热再吃一夸脱鹅油吧。半饥半饱的宗教狂们。揣上个一便士的面包卷[142],就跟着乐队走它一遭儿。东道主忙于切肉,顾不得作感恩祷告啦。一想到另一个人会为你付钱,就吃得格外香。毫不客气。请把那些杏子——其实是桃子一一递过来。那个日子不太遥远了。爱尔兰自治的太阳正从西北方冉冉升起。
走着走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乌云徐徐地遮住太阳,三一学院那阴郁的正面被暗影所笼罩。电车一辆接一辆地往返行驶,叮叮当当响着。说什么也是白搭。日复一日,事物毫无变化。一队警察开出去,又开回来。电车来来往往。那两个疯子到处徘徊。迪格纳穆被车载走了。麦娜·普里福伊挺着大肚皮躺在床上,呻吟着,等着娃娃从她肚子里被拽出来。每秒钟都有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出生,每秒钟另外又有一个死去。自从我喂了那些鸟儿,已经过了五分钟。三百人翘了辫子,另外又有三百个呱呱落地,洗掉血迹。人人都在羔羊的血泊中被洗涤,[143]妈啊啊啊地叫着。
整整一座城市的人都死去了,又生下另一城人,然后也死去。另外又生了,也死去。房屋,一排排的房屋;街道,多少英里的人行道。堆积起来的砖,石料。易手。主人转换着。人们说,房产主是永远不会死的。此人接到搬出去的通知,另一个便来接替。他们用黄金买下了这个地方,而所有的黄金还都在他们手里。也不知道在哪个环节上诈骗的。日积月累发展成城市,又逐年消耗掉。沙中的金字塔。是啃着面包洋葱[144]盖起来的。奴隶们修筑的中国万里长城。巴比伦。而今只剩下巨石。圆塔。此外就是瓦砾,蔓延的郊区,偷工减料草草建成的屋舍。柯万用微风盖起来的那一应蘑菇般的房子[145]。只够睡上一夜的蔽身处。
大是毫无价值的。
这是一天当中最糟糕的时辰。活力。慵懒,忧郁。我就恨这个时辰。只觉得像是被谁吞下去又吐了出来似的。
学院院长的宅第。可敬的萨蒙博士。鲤鱼[146]罐头。严严实实地装在那个罐头里[147]。活像是小教堂的停尸所。即便给我钱,我也不愿意去住那样的地方。今天要是有肝和熏猪肉就好了。大自然讨厌真空状态。
太阳徐徐从云彩间钻出,使街道对面沃尔特·塞克斯顿店那橱窗里的银器熠熠发光。约翰·霍华德·巴涅尔连看也没看一眼就从橱窗前走过去了。
这是那一位的弟弟[148],跟他长得一模一样。那张脸总是在我眼前晃。这是个巧合。当然,有时你也会想到某人数百次,可就是碰不见他。他那走路的样儿,活像个梦游者。没有人认识他。今天市政府准是在召开什么会议。据说自从他就职以来,连一次也没穿过市政典礼官的制服。他的前任查理·卡瓦纳总是戴着翘角帽,头发上撒了粉,刮了胡子,得意洋洋地骑着高头大马上街。然而,瞧瞧他走路时那副狼狈相,仿佛是个在事业上一败涂地的人。一对荷包蛋般的幽灵的眼睛。我好苦恼。啊,伟人的老弟。乃兄的胞弟。他要是跨上了市政典礼官的坐骑,那才神气呢。兴许还要到都柏林面包公司去喝杯咖啡,在那儿下下象棋。他哥哥曾把部下当作“卒”来使用。对他们一概见死不救。人们吓得不敢说他一句什么。他那眼神让人见了毛骨悚然。这就是他引人瞩目的地方。名气。整个家族都有点儿神经病。疯子范妮[149],另外一个妹妹就是迪金森太太[150],给马套上猩红色挽具,赶着车子到处跑。她昂首挺胸,活像是马德尔外科医生[151]。然而在南米斯郡,这位弟弟还是败在大卫·希伊[152]手下了。他曾申请补上奇尔特恩分区·的空缺[153],然后引退成为官吏。爱国主义者的盛宴,在公园里剥桔皮吃[154]。西蒙·迪达勒斯曾经说过,他们要是把这个弟弟拉进议会,巴涅尔就会从坟墓里回来,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出下议院。
“说到这双头章鱼[155],一个脑袋长在世界的尽头忘记来到的地方,而另一个脑袋则用苏格兰口音讲话。上面长的八腕……”
有两个人沿着便道的边石走,从背后赶到布卢姆先生前面去了。胡子[156]和自行车,还有一位年轻女人。
哎呀,他也在那儿。这可真是凑巧了。是第二回。未来的事情早有过预兆。[157]承蒙著名诗人乔·拉塞尔先生的赞赏。跟他走在一起的说不定就是莉齐 ·特威格哩。A·E·[158]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兴许是名姓的首字:艾伯特、爱德华[159],阿瑟·埃德蒙[160],阿方萨斯·埃比或埃德或埃利 [161]或阁下[162]。他说什么来着?世界的两端用苏格兰口音讲话。八腕:章鱼。大概是什么玄妙的法术或象征含义吧。他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她一声不响地聆听着。给一位从事文字工作的先生当个助手。
他目送着那位穿手织呢衣服[163]的高个子,以及他的胡子和那辆自行车,还有他身旁那仔细聆听着的女人。他们是从素饭馆[164]走出来的,只吃了些蔬菜和水果,不吃牛排。你要是吃了,那头母牛的双眼就会永远盯着你。他们说,素食更有益于健康。不过,老是放屁撒尿。我试过。成天净跑厕所了。跟患气胀病[165]一样糟糕。通宵达旦地做梦。他们为什么把给我吃的那玩艺儿叫作坚果排[166]呢?坚果主义者,果食主义者。让你觉得你吃的像是牛腿扒。真荒谬。而且咸得很。是用苏打水煮的[167]。害得你整晚守在自来水笼头旁边。
她那双长袜松垮垮地卷在脚脖子上。我最讨厌这个样子,太不雅观了。他们统统是搞文学、有灵气的人。梦幻般的,朦朦胧胧的,象征主义的。他们是唯美主义者。就算是你所看到的食物会造成那种富于诗意的脑波,我也毫不以为奇。就拿那些连衬衫都被爱尔兰土豆洋葱炖羊肉般的黏汗浸透了的警察来说吧,你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也挤不出一行诗来。他甚至不晓得诗是什么。非得沉浸在某种情绪里才行。
梦幻一般朦胧的海鸥,
在沉滞的水土飞翔。[168]
他在纳索街角穿过马路,站在耶茨父子公司[169]的橱窗前,估计着双筒望远镜的价码。要么我到老哈里斯家去串门,跟小辛克莱[170]聊一聊吧? 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此刻多半正吃着午饭哪。得把我那架旧望远镜送去修理啦。戈埃兹棱镜片要六基尼。德国人到处钻。他们靠优惠条件来占领市场。削价抢生意。兴许能从铁路遗失物品管理处买上一架。人们忘掉在火车上和小件寄存处的物品之多,简直惊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女人也是这样。真是难以置信。去年到恩尼斯去旅行的时候,我只好替那个农场主的女儿捡起她的手提包,在利默里克[171]换车的当儿交给了她。还有无人认领的钱呢。银行屋顶上有一块小表 [172],是用来测试这些望远镜的。
他把眼睑一直耷拉到虹膜的底边。瞧不见。倘若你设想着表在那儿,你就好像能看见似的。然而还是瞧不见。
他掉转身去,站在两个布篷之间,朝太阳伸直了右臂,张开手。他已多次想这么尝试一下了。是啊,很完整。用小指头尖儿遮着太阳的圆盘[173]。淮是光线在这里聚焦的缘故。我要是有副墨镜就好了。那该多么有趣呀。我们住在伦巴德西街的时候,关于太阳的黑子,大家议论纷纷。那是可怕的爆炸形成的。今年将有日全蚀,秋季不定什么时候。
现在我才想起来。原来那个报时球是按照格林威治标准时间下降的。从邓辛克接上一根电线,用来操纵时钟。我一定得在某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去看一趟。我要是能弄到一封给乔利教授[174]的介绍信,或是找到一些有关他的家谱的资料才好呢。叫他出其不意地受到恭维。这挺灵。他会感到怡然自得。贵族总以做国王情妇的后裔为荣。他的女祖先。反正竭力阿谀。脱帽鞠躬,必然畅通无阻。[175]可不能一进去就信口开河地说些明知道不该说的话:视差是什么?结果款是:把这位先生领出去。
哎呀。
他又把右手垂到身边了。
关于这些,完全不摸头脑。纯粹是浪费时间。一个个气体球儿旋转着。相互交错,然后消失。亘古及今,周而复始。起初是气体,接着就是固体,然后是世界。冷却了,死去的硬壳四处漂流,冻僵的岩石宛如菠萝糖块[176]。月亮。她说:淮是升起了新月。我也相信是这样。
他从克莱尔屋[177]前走过。
且慢。两周前的星期日我们在那儿时是满月,所以今天应该刚好是新月。我们沿着托尔卡河往下游走去。费尔维尤那里适宜观赏月色。[178]她低吟着:五月的新月喜洋洋,宝贝。那个男人走在她的另一侧。肘。胳膊。他。萤光灯一闪一闪的,宝贝。[179]互相触摸。指头。这个提出要求。那个回答:好的。
别想下去了,别想下去了。既然必须这样,那就只好这样坝。必须[180]。
布卢姆先生呼吸急促,放慢脚步穿过亚当小巷。
他的心情好容易才宁静下来,神态安详地放眼望去。大白天在这条街上走着的,正是肩膀颇像酒瓶的鲍勃·多兰[181]。麦科伊曾说,他一年一度痛饮一遭。他们纵酒是为了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要么就是为了追女人[182]。跟相公们和妓女们在库姆街鬼混一阵,一年里的其他日子就像法官那么清醒。
对,果然不出所料。他正溜进帝国酒馆。消失了。光喝苏打水有益于他的健康。在惠特布雷德经营女王剧院之前,这里原是帕特·金塞拉开哈普剧院 [183]的地方。他仍保持着孩子气。按照戴恩·鲍西考尔待[184]的派头,在秋月般的脸上扣着一顶式样俗气的无檐圆帽。《三个俊俏姑娘放学了》。 [185]日子过得真快啊。呃?他的裙子底下露出长长的红裤子。酒徒们喝啊,笑啊,忽而喷溅出酒沫子,忽而又给酒呛住了。再给我满上吧,帕特。刺眼的红色。醉鬼门寻欢作乐。哄堂大笑,喷烟吐雾。摘下那顶白帽子。[186]他那双喝得挂满了血红的眼睛。现在他到哪儿去啦?在什么地方当叫化子呢。那把竖琴害得我们大家挨过饿。[187]
那阵子我更幸福一些。可那时的我究竟是我吗?或许难道现在的我才是我吗?当时我二十八,她二十三。我们从伦巴德西街搬走之后[188],起了点儿变化。鲁迪一死,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啦。没法叫时光倒流。那就像是想用手去攥住水似的。难道你想回到那个时期吗?刚开始的那个时期。真想吗?你在自己家里不幸福吗,你这可怜的小淘气鬼?她恨不得替我钉钮扣哩。我得写封回信。到图书馆去写吧。
格拉夫顿街上,花花哨哨地张挂着商店的遮阳篷,使他眼花·镣乱。平纹印花细布,穿绸衣的太太们和上了岁数的贵妇,还有发出一片叮当声的挽具,在灼热的街道[189]上低低地响着的马蹄声。那个穿白袜子的女人有着一双粗腿。但愿下场雨,把她弄得满脚烂泥。士里土气的乡巴佬。那些胖到脚后跟的统统都来啦。女人一发福,腿就那么臃肿。摩莉的腿看上去也不直溜。
他遛遛达达地从布朗·托马斯开的那爿绸缎铺的橱窗前走过。瀑布般的飘带。中国薄绢。从一只倾斜的雍口里垂下血红色的府绸。红艳艳的血。是胡格诺派教徒带进来的。事业是神圣的。嗒啦。嗒啦。那个合唱可精彩啦。嗒咧,嗒啦。得用雨水来洗。梅耶贝尔。咯啦。嘣嘣嘣。[190]
针插。我老早就催老婆去买一个了。她到处乱插。窗帘上也插了好儿根。
他挽了挽左袖:蜇的痕迹差不多看不见啦。今天就算了吧。得折回去取化妆水。也许等她过生日那天再去买吧。六、七、八,九月八日。差不多还有三个月呢。何况她未必喜欢。女人不肯捡起针来,说是那样就会把爱情断送掉。[191]
闪亮的绸缎,搭在纤细黄铜栏杆上一条条的衬裙,摆成辐射状的扁平长筒丝袜闪闪发光。
回忆过去是徒然的。该当怎样就怎样。把一切都向我讲了吧。
高嗓门。被太阳晒暖了的绸缎。马具叮当响。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家庭和房子,丝织品,银器,多汗的水果,来自雅法的香料。移民垦殖公司[192]。全世界的财富。
一个温馨、丰腴的肉体在他的头脑里安顿下来。他的脑子屈服了,拥抱的芳香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的肉体隐然感到如饥似渴,默默地渴望着热烈的爱。
公爵街。终于到了。必须吃点儿什么。伯顿饭馆。那样就会舒坦一点。
他在剑桥[193]的犄角拐了弯,依然被那种感觉纠缠着。叮当声,马蹄声。馨香的肉体,温暖而丰满。吻遍了通身。默许了。在盛夏的田野里,在被压得缠在一起的篙草丛中,在公寓那嘀嘀嗒嗒漏着雨的门厅里,在沙发或咯吱咯吱响的床上。
“杰克,心肝儿!”
“宝贝!”
“吻我,雷吉!”
“我的乖!”
“宝宝!”
他心里坪坪跳着,推开了伯顿饭馆的门。一股臭气堵塞住他那颤巍巍的呼吸。冲鼻的肉汁,泥浆般的蔬菜。瞧瞧动物们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
人啊,人啊,人啊。
他们有的端坐在酒柜旁的高凳上,把帽子往后脑勺一推,有的坐在桌前,喊着还要添免费面包。狂饮劣酒,往嘴里填着稀溜溜的什么,鼓起眼睛,揩拭沾湿了的口髭。一个面色苍白、有着一张板油般脸色的小伙子,正用餐巾擦他那玻璃酒杯、刀叉和调羹。又是一批新的细菌。有个男人胸前围着沾满酱油痕迹的小孩餐巾,喉咙里呼噜噜地响着,正往食道里灌着汤汁。另一个把嘴里的东西又吐回到盘子上。那是嚼了一半的软骨,嘴里只剩齿龈了,想嚼却没有了牙。放在铁丝格子上炙烤的厚厚的一大片肋肉,囫囵吞下去拉倒。酒鬼那双悲戚的眼睛。他咬下一大口内,又嚼不动了。我也像那副样子吗?用别人看我们的眼睛来瞧瞧自己。[194]肚子饿了的就怒气冲天。牙齿和下巴活动着。别嚼啦!哎呀!一块骨头!在教科书的一首诗里写着:爱尔兰最后一位异教徒国王科麦克就是在博因河[195]以南的期莱镇上噎死的。不晓得他吃的是什么。想必是美味无比的佳希吧。圣帕特里克后来使他扳依基督
“烤牛肉和包心菜。”
“来一盘焖肉。”
男人的气味。啐上了唾沫的锯屑,甜丝丝、温吞吞的纸烟气味,嚼烟的恶臭,洒掉的啤酒,啤酒般的人尿味,发霉的酵母气味。
他快要呕吐了。
在这里,连一口也咽不下去。那个汉子在磨刀叉哪,打算把他面前的东西吃个一干二净。那老家伙在剔牙。一阵轻微的痉挛,肚子填得饱饱的,正在反刍。饭前饭后。饭后的祝祷文。望望这一幅画像,再望望那幅[197]。用浸泡得烂糟糟的面包片蘸肉汁来吃。干脆把盘子都舔个干净算啦,人啊!不要再这样啦!
他紧蹙鼻翼,四下里打量那些坐在凳子上对桌进食的人们。
“给咱来两瓶黑啤酒。”
“来盘罐头腌牛肉配包心菜。”
那家伙挑起满满一刀子包心菜,往嘴里塞,像是靠这来活命似的。-口就吞了下去。我看着都吓一跳。还不如用三只手来吃[198]呢。把肢体一根根地撕裂。这是他的第二天性。他是嘴里叼着一把银刀子生下来的。我认为这话挺俏皮。啊,不。银子就意味着生在阔人家。叼着一把刀子生下来的。可那么一来,隐喻就消失了。
一个腰带系得松松的侍者在唏哩哗啦地收走黏糊糊的盘子。法警长罗克[l99]站在柜台那儿,把他那大杯上冒起的啤酒泡沫吹掉。冒起了一大堆,黄黄地溅在他的靴子周围。一个就餐者直直地竖起刀叉,双肘倚着桌面,正准备吃下一道菜。他隔着摊在面前的那张污迹斑斑的报纸,正朝着食物升降机那边凝望。另一个家伙嘴里塞得满满的,在跟他谈着什么。很谈得来的知音。饭桌上的谈话。“星吃[期]一,我在芒[曼]切[彻]斯特银行[200]鱼[遇]见了特[他]。” “咦,是吗,真的呀?”
布卢姆先生迟迟疑疑地把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眼神里表示:
“不在这儿吃啦。别去看他。”
走吧。我就恨这种吃相下作的人。
他朝门口退去。到戴维·伯恩那儿去吃点快餐吧。先填上肚皮,好能走动。早饭吃得挺饱。
“这儿要烤牛肉和土豆泥。”
“再来一品脱黑啤酒。”
大家都在全力以赴,埋头大吃。咕嘟咕嘟。吃下去。咕嘟咕嘟。往嘴里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