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种多样的变化形态(2)
只是在有一点上我自己觉得比大多数人要高:我整个儿地比他们更加自由,更加顺从,而他们则肯定不敢如此。几乎所有的人同样都没有认识到自己正当的自由和真正的顺从。他们诅咒束缚他们的锁链。有时候,他们似乎又为有这种锁链而自豪。另一方面,他们放纵自己,虚度光阴。他们不会替自己编织最轻巧的枷锁。而我,我则追求自由甚于追求权力,而且我之所以追求权力,那仅只是因为权力部分地有利于自由。我感兴趣的不是自由人的一种哲学(所有企图这样做的人都让我讨厌),而是自由人的一种诀窍:我想找到把我们的意志与命运结合起来的连接点,在这个连接点上,纪律有助于而非阻碍本性的发展。你要清楚地知道,我在这里所说的并不是你所夸大其能的禁欲主义者的那种冷酷意志,也不是无视我们这个充实的、连续的、由物体和躯体组成的世界的现状的我也搞不清的什么选择或抽象的拒绝。我幻想过一种更加隐秘的同意或一种更为灵活的善意。对我来说,生活好比一匹马,人们在适应它的运动,但那是在尽量地把它训练好了之后。由于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一种精神的决定,是一种缓慢的、不明显的、并因此而导致肉体的参与的决定,我便尽量地逐步接近这种几乎是纯洁的自由或顺从的状态。体育锻炼在这一点上在帮助我,雄辩术也没有妨碍我。我首先寻求一种简单的度假自由,寻求自由时间。但凡安排得很好的生活都有其自由时间,谁要是不知道去寻求,谁就不懂得生活。我走得更远。我想像出一种具有同时性的自由,两种行为、两种状态都将能在其中同时并存。譬如,我仿效恺撒,我学会了同时口授好几份文稿,学会了一边继续看书,一边说话。我创造出一种生活方式,我能够在不用整个儿地投入进去的情况之下完满地完成最繁难的任务。实际七,我有时甚至敢于向自己提出要排除掉体力疲劳的概念。在其他的一些时候,我在锻炼自己实践一种交替的自由:让感情、思想、工作随时都可以拿得起,放得下;把它们当作奴隶,确实能够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使它们没有可能随心所欲,使我用不着服服帖帖,受它们的摆布。我做得更好一些:我围绕着一个我特别喜欢、无法排除的念头,去安排整个一天;所有可能会使我对这个念头感到失去信心或有所分心的一切,诸如另一种类型的计划或工作,没有意义的谈话,当天发生的一大堆大事小事,都像葡萄枝蔓靠主干支撑一样靠这个念头支撑着。相反,在其他时候,我则进行细致的区分:我把每一种思想、每一种行为割裂成非常大量的更容易把握的、更细小的思想或行为。难以做出的决断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决定,它们互相适应,互相衔接,从而变成了分不开的和容易的。
但是,我最为孜孜不倦地追求的仍然是所有的自由中最难以获得的自由——表示赞同的自由。我安于自己所处的状况。在我处于依附地位的那些岁月里,如果我愿意看出其中有着一种有益的锻炼,我的依附性便失去了其苦涩。我选择我所具有的东西,仅只是迫使我自己完全地去占有它和尽可能地去品尝它。只要是我喜欢从事的工作,最乏味的活计我干起来也不觉得苦。一旦我对一件物品感到厌倦,我就拿它去研究一番。我巧妙地迫使自己从中找出一种快乐的由头。遇到意想不到的或几乎令人灰心丧气的情况,遇到埋伏或海上风暴,在采取了遇到其他情况时所采取的各种措施之后,我便一心一意地去笑对这种偶发事件,享受它给我带来的意外的东西。这样,埋伏或风暴便顺顺当当地纳入到我的安排和梦想之中了。甚至当我遇到大灾大难的时候,我也看到这样的时刻:灾难一旦失去其威力,就必然会部分地减少其恐怖,只要我愿意去接受它,我就一定能够适应它。如果万一我有可能遭受折磨——疾病肯定会让我经受折磨的——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长期保持拉塞亚斯那样的镇定,但我至少会有办法忍受住,不乱哮乱叫。正是以这种方式,把精心协调的谨慎和鲁莽、顺从和反抗结合起来,我最终才承认了自己。
在罗马的这种生活如果持续的时间太长的话,肯定会使我恼火、腐败或精力衰竭的。重返军队使我获救了。军队同样有它的拖累。但要简单得多。到军队去意味着作一次旅行。我兴奋陶醉地出发了。我升任第二军团——辅助军团的军官。我在上多瑙河畔度过了秋雨绵绵的几个月。除了刚出版的一部普鲁塔克的著作而外。我别无伴侣。11月,我被转派到马其顿第五军团,当时,该军团驻扎在内莫埃西边境地区的奠埃西河口(该军团现仍驻扎在当地)。大雪封路,我无法从陆路前往。我在波拉上了船。途中,我几乎没有时间重访我日后不得不长期生活的雅典。在我到达军中后没几天宣布的图密善被杀害的消息,非但未使任何人感到惊诧,反而使得人人都觉得兴高采烈。不久,图拉真被涅尔瓦①收为养子。新王年事已高,使这个继任顶多只是以月来计算:众所周知,我表舅提出的让罗马投入行动的征服政策,已经开始进行的军队的重新集结,纪律的逐步加强,凡此种种,使军队保持在情绪激昂和枕戈待旦的状态之中。这些多瑙河军团如同一部刚上了润滑剂的战争机器一样精确地运转着。它们同我在西班牙所见到过的那些懒散松垮的驻军毫无相同之处。更重要的一点是,军队的注意力已经不再集中在宫廷的争端上面,而转向了帝国的外部事务。我们的军队不再是随时准备欢迎或干掉随便哪一个人的一群手执束棒的侍从官。在他们所参与的这些改组之巾+最聪明的军官在努力地去识别某项总体规划,努力地去预见未来,而且不仅只是预见他们自身的未来。此外,他们还对处于发展的初始阶段的那些事件互相交换许多可笑的看法,而且,每天晚上,桌面上都涂满了各种既无根据又十分荒谬的战略计划。罗马人的爱国主义、对我们权力的恩德和罗马统治各国人民的使命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在这些职业军人身上以各种我尚未习惯的粗暴形式表现出来。在边关地区,为了取得某些游牧民族头领的支持,本该灵活以待,至少暂时应该如此,但士兵们完全摆脱了政治家们的约束。徭役和征调实物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谁也不觉得惊诧。多亏了蛮族不断地在分化,东北部的形势总之还是像它今后发展的情况那样,十分有利:我甚至感到怀疑,随后进行的那些战争会对形势有所改善。边关的事件给我们带来的损失并不大,它们之所以令人担忧,只是因为事件层出不穷。我们得承认,这种持续的戒备状态至少是有利于振奋军人们的精神状态的。然而,我坚信,稍微动用一点开支,再加上进行规模稍大一些的攻心活动,就足以降服某些头领,就足以使其余的头领同我们保持一致,因此,我决定特别致力于所有人都忽视的这后一项任务。
①涅尔瓦(398):古罗马皇帝,96年至98年在位。图密善被刺(96年)后,由元老院和士兵宣布为帝。97年收军权在握的圉拉真为养子和继承人。
我是因为喜欢换换环境而做这件事的:我喜欢同蛮族人交往。位于多瑙河河口与波里斯泰纳河河口之间的这个辽阔的三角地区,我至少走遍过它的两个边缘地带,它是世界上最令人惊异的地区之一,至少对于出生在内海之滨、习惯于南方山岭和半岛的干燥、纯净的景物的我们来说是这样的。在那里,我有时会爱上大地女神,如同我们在这里崇敬罗马女神一样,而且我谈起刻更古老、甚至比开创收获庄稼还要早的某个神明更多。我们希腊或拉丁的土地,到处被岩石的骨骼支撑着,有着一种男子躯体的棱角分明之美,而斯基泰的土地则如同躺着的女子躯体的显得有点笨重的丰腴。平原广袤,一眼望不到边。面对江河美景,我叹为观止:这块辽阔而空旷的土地对于江河来说,只不过是个斜坡和河床。我们的江河却都足很短的。人们从未感觉远离源头。但是,巨大的水流在这儿变成了纵横交错的小港汉,顺流冲走一个陌生陆地的泥土和无人居住的地区的冰块。西班牙高原地区的严寒比起任何其他地区来都毫不逊色,但是,我这是生平第一次面对真正的严冬。在我们家乡,寒冬只是偶尔才有,时问或长或短,但在那边,严冬却持续好几个月,而且越是往北,可想而知,更是冬日漫漫,无始无终。我到达军营的当天晚上多瑙河已是一条先是红色继而是蓝色的宽阔冰面的大道,由于水流的内部作用,“大道”上满是车辙似的深痕。我身穿着皮衣服御寒。这个客观的、几乎是抽象的敌人的存在,使人产生一种难以描述的激奋和一种对不断增长的活力的感受。人们在为保存自己身上的热量而抗争,有如在其他地方为保持勇气而斗争一样。在有些日子里,大雪把草原上本来就不明显的凹凸面全部抹平。我们在一个纯净空间、纯净微粒的世界里纵马奔驰。冰冻使最平常、最柔软的东西变得透明,同时也变得极其坚硬。任何一根折断的芦苇都可以变成一支晶莹闪亮的笛子。黄昏时分,我的高加索向导阿笋尔便凿开冰面饮马。这些马倒是我们同蛮族人最有益的接触一点之一:在讨价还价中,在没完没r的争执中,在因某个出色的骑马动作而引起的相互敬重中,一种友谊在逐渐地建立起来。晚上,营火照亮着身材修长的舞蹈者的奇特舞姿,照亮着他们戴着的怪模怪样的金镯子。
春季来临,冰雪消融,可以冒险深入到内地更远的地方去。我曾多次突然背向包容那熟悉的大海和岛屿的南面天际,背向某处太阳正在罗马沉落的西面远方,而想钻进这片大草原中去,或跨过高加索的这些山脉,深入到更北的地方,或极遥远的亚洲去。那我会遇到什么样的气候,什么样的动物,什么样的人种,什么样的帝国呢?这些帝国对我们一无所知,正像我们对它们不甚了了一样,或者,顶多因为由一些商人几经易手而传人的某几种食品,如同印度的胡椒、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蓼珀珠对于我们来说非常珍稀似的,而对我们市所了解。在敖德索斯,一个在外经商多年后归来的商人送给我一颗半透明的绿宝石,在一个他至少沿边缘地区走过的辽阔的王国里,它看来似乎是一件圣物,但是,这个一门心思只想赚钱的商人,既没有去注意当地的风俗习惯,也没有去注意当地所信奉的各位神明。这颗稀奇古怪的宝石对我来说,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块,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颗陨石。我们对地球的形状还不甚了解。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这种无知听之任之。我羡慕那些将成功地走完按埃拉托一圈的人,一圈下来,正好又回到原先的出发点。我想像着自己正在下定沿着已经替代了我们的驰道的小径继续向前走的简单决心。我一直把玩着这个念头……单寒羁旅,没有财富,没有威望,没有一种文化所赋予的任何特惠,置身于完全陌生的人中间,置身于一些没有经历过的危险之中……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梦想,而且是所有梦想之中的最短暂的梦想。我设想的这种自由,只存在于遥远的地方。我可能会很快地就为自己重新创造出我可能抛弃了的全部东西。并且,在任何地方,我都只会是个落魄的罗马人。某种知脐带一般的东西把我同这个城市联系在一起。也许在那个时期,凭借那个军阶,我会感到比当皇帝的时候更加紧密地同帝国联系在一起,这如同腕骨不如大脑自由的道理是一样的。然而,这个可怕的梦,我们的祖先明智地囿于拉丁姆的土地上,也许会为之战栗,但我却是做过的,而且,我曾经让这个梦留过片刻,致使我永远与他们有所不同。
图拉真是驻扎在下日耳曼的军队的统帅。多瑙河驻军委派我前去向这位帝国的新继承人致贺。我进入高卢腹地,离科隆还有三天的行程,在投宿的驿站,突然得悉涅尔瓦驾崩的消息。我力图赶在皇室驿使的前面,亲自把他登基的消息告诉我的表舅。我纵马飞奔,日夜兼程,只是到了特里夫斯①才停下马来,因为我姐奏塞维亚努斯作为行政长官住在该城。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塞维亚努斯那颗弱智的脑袋装满了帝国的梦。此人花花肠子挺多,总想损害我,或至少不让我称心如意,他竟然赶在我的前面,派他自己的信使去见图拉真。两小时后,我在一条河的渡口遭到伏击。伏击者打伤了我的勤务兵,杀死了我们的马。但我们还是成功地抓住了一个伏击者,他是我姐夫从前的奴隶,他如实地招了供。塞维亚努斯本该明白,想阻止一个决心把他的路走下去的人谈何容易,除非采取暗杀手段,但他又很懦弱,没那个胆儿。我只好步行,走了十多里②之后才遇上一个农夫,他把他的马卖给了我。当天晚上,我赶到了科隆,比我姐夫的信使抢先了一步。这次冒险算是成功的。我因此而受到军队更加热烈的欢迎。皇帝把我作为第二忠诚军团的军官留在了他的身边。
①特里夫斯:即令德国西部的特里尔。
②此为一萝马里,约台l4725米。
他早就以一种了不起的从容态度获悉自己登基的消息了很久以来他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但他的计划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改变。他一直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始终是军队的统帅,直到去世为止,但由于他对纪律有一种完全是军事上的理解,因此他的美德就在于对何谓国家秩序获得了一种观念。一切事情,就连他的作战方案和征服计划,都以这种观念为核心,至少开始时是这样的。皇帝兼士兵,而绝不是士兵兼皇帝。他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他真的很谦虚,就像不狂妄自大一样,绝不装腔作势。当全军都喜气洋洋的时候,他把自己新的责任当成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接受一来,并率直地对自己的亲密朋友们流露满意的情绪。
我只得到他很少的一点点信任。他是我的表舅,比我大24岁,自从家父去世之后,他就成了我的共同监护人。他以外省人的严肃去履行他的家族义务。如果我应受提拔,他随时准备尽一切可能提拔我;如果我不够资格,他对我比对别的任何人都要更加严厉。他对我的那些年轻人的愚蠢之举表现出极大的气愤,那虽说是绝非不无道理,但也只有在家庭范围内才能看得到。况且,我负债累累,这比我的行为不端更让他生气。我身上的其他一些特点也使他颇为焦虑:由于受教育不多,他对哲学家和文学家表现出一种十分感人的敬重,但是,泛泛地赞赏大哲学家们是一回事,而在自己身边留着一个稍微通晓文学的年轻副官则是另一回事。他不了解我的道德准则、行为界限和约束能力,以为我缺少这些东西,以为我对自己无可奈何。至少,我从未犯过玩忽职守的错误。我的军官声誉虽然使他放心,但在他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有前途的年轻军官,但必须严加管教。
不久,一件有关私生活的事差点儿把我给毁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征服了我。我狂热地爱上了皇帝也曾注意到的一个年轻人①。艳遇是危险的,但人皆甘愿冒此危险。一个名叫加吕斯的家伙,是图拉真的书记官,他早就积极地在向皇帝详详细细地汇报我的债务,现在又在向他揭发我的隐私。皂帝尼颜大怒。这段日子着实地难熬。有几个朋友,其巾包括阿西利乌斯·阿蒂亚努斯,都尽力地劝阻他别在荒唐的恼怒中愈陷愈深。他最终对他们的恳求让了步,而这种和解,一开始双方都没有多大的诚意,比起原先那雷霆大发的劲头更加使我感到羞辱。我承认,我对这个加吕斯怀有极大的仇恨。好多年过后,他被查实犯有伪造文书罪,我看到自己仇已经报了,真的是喜不自胜。
①古希腊流行同性恋。
对达西亚人的第一次征讨于第二年开始了。出于个人的兴趣,也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我一向是反对采取战争手段的,要是图拉真的这些壮举没有冲昏了我的头脑的话,我也许多少有点男子汉的气质。回过头来总括地看一看,这几年的战争是包括在我的幸运年月之中的。一开始是很艰难的,或者在我看来是很艰难的。起初,由于我尚未完全获得图拉真的眷顾,我所担任的只是一些副职。但我熟悉那个地区。我知道自己是有用武之地的。过了一冬义一冬,从一个驻地转到另一个驻地,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战役,我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开始感到自己对皇上的政策产生了歧见。在当时,我既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把这些歧见公开地表达出来。再说,即使表达出来也没有人会听我的。由于多少有点受到冷落,被排在第五位或第十位,我也就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军队。我能更多地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仍然拥有一定的行动自由,或者说,对行动本身的一定程度的超脱,而一旦大权在握,一旦过了30岁,也就很难有这种超脱了。我有自己独特的长处:我对这个环境艰苦的地方很有兴趣,我对各种自愿的、但却是间歇性的严峻而枯燥的生活方式充满着激情。我也许是年轻军官中惟一对离开罗马没有感到遗憾的人。在冰雪泥泞中度过的野外生活时间越长,我的本领就越来越显露出来。
我在那里经历了一大段特别激动的时期,这部分地是由于受到我周围的一小伙副职军官的影响,他们从亚洲的驻地带回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神明。对密特拉①的崇拜,那时候尚无我们讨伐帕提亚人之后那么普遍,它有一个时期因为要求严酷的苦行主义而征服了我。这种苦行主义因让人头脑里缠绕着死亡和铁皿而把意志这张弓拉的紧紧的,它把我们平庸的严酷的士兵生活提高到解说世界的高度。大概没有什么会反对我对战争开始产生的看法,但是,蛮族人的这些宗教仪式在参加者当中所形成的种种生死攸关的联系,却能抚慰·个对现状感到焦虑,对前途感到茫然,并因此而祈求神明的年轻人的最隐秘的梦想。我在多瑙河畔的一个用木料和芦苇搭成的小塔里,在战友马西乌斯·杜尔波作为保证人的情况之下,参加美种秘密会社。我记得,那头垂死挣扎的沉重公牛差点儿把我站在其下接受洒牛血仪式的栅栏板压塌。后来,我曾经考虑过,在一个懦弱的君王统治下,这样一些几乎是秘密的会社可能会使国家遭受什么样的危险,因此,我终于对这些会社大动干戈了,但我承认,面对敌人的威胁,它们能给予自己的信徒一种几乎是神奇的力量。我们每一个人都以为摆脱了其作为人的条件所规定的狭隘范围,感到自己既是自己本人又是自己的对手,感到自己与神同化,但再也搞不太清楚这个神是呈兽形死亡是呈人形去杀戮。这些怪诞的梦幻今天仍有时会使我害怕,但在关二弓箭和标靶的一致性这个问题上,却与赫拉克利特②的理论并无太大差别。当时,这些梦幻在帮助我忍受着生活。胜利和失败交织、混淆在一起,有如一个白昼的强弱不同的光线。那些被我的坐骑的铁蹄踩烂的达西亚步兵,那些后来在我们的战马直立,互相撕咬的肉搏战中倒地的萨尔马特③骑兵,我一认出他们来就毫不留情地砍死他们。假如我的尸体一丝不挂地被抛弃在沙场上,那与他们的尸体不会有多大的不同的。致命的一剑都是一样的。我在此向你披露的是属于我一生最隐秘的一些奇特想法和我后来再没有遇到过完全以这种形式出现的异样的陶醉。
①密特拉:古代印度一伊朗的光与正义之神。
②赫拉克利特:(约前535一约前475):古希腊哲学家,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家。著有《论自然》,今留存有片断,文笔晦涩,有“晦涩哲人”之称。
③萨尔马特:古代印度一伊朗游牧民族,生活在波罗的海到黑海之问的大片地区。
人们从一个普通士兵身上也许未曾发现的某些卓越行为,使我在罗马赢得了声誉,并在军中获得了某种荣耀。我的那些所谓的英雄壮举,大部分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愣充好汉。今天,我从中发现了我不惜任何代价想博取别人欢心和吸引别人对我的注意的那种卑劣的欲望,对此,我既感到羞愧,又夹杂着我刚才谈到的那种几乎是神圣的激动。我正是这样,在秋季的一天,骑马横渡了多瑙河。当时,由于连续几场大雨,河水暴涨,河面漂满巴塔维士兵的装备。对于这次军功(如果称得上是军功的话),我的战马的功劳比我的要太。但是,这个充满英雄业绩的时期,教会了我区分勇气的各个不同方面。我所喜欢始终具有的那个方而将是严酷的、冷漠的方面,它排除任何肉体上的刺激,犹如一位神明泰然自若一样地无动于衷。我并不沾沾自喜地说自己曾经达到过这种境界。我后来所进行的拙劣模仿,在我倒霉的日子里,只是对生活采取的无耻的漠然态度,而在我走运的日子里,则只是我紧紧维系的对义务的情感而已。但是很快,只要危险依然存在,厚颜无耻或对义务的情感就都让位于一种狂热的坚忍不拔,那是人在与自己的命运相连时的一种奇特的“性欲高潮”。在我当时的那个年岁,这种狂热的勇气反复地在表现出来。一个为生活所陶醉的人预见不到死亡。死亡并不存在:他以自己的每一个行为去否认死亡的存在。如果说他遇到死亡,他自己可能并不知晓。对于他来说死亡只不过是一种冲击或痉挛。我苦涩地含着笑在想,如今,我把这两种观念当中的一种奉献给我自己的末日,仿佛必须采取如此的方式去把这具精力衰竭的躯体判之于必然似的。相反,在那个时期,一个为了不想再多活几年可能会大肆糟蹋自己的年轻人,每天都在轻松愉快地拿自己的前途去冒险。
把上面提到的东西编成一个很有学问的、想让别人原谅他的著作的士兵的生平故事,可能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这些被简化了的背景材料是虚假的。各种各样的人物轮番地控制着我的头脑,每一个人物出现的时间都不很长,但倒了台的暴君很快又恢复他的权力。这样,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谨小慎微的军官的形象,他迷信纪律,但却快快活活地在同他的部下一起过着艰苦的战争生活。他是个对诸神想人非非的阴郁的幻想家。他是个为了片刻的晕眩而准备豁出去的情人。他是个整天躲在自己的帐篷里,在油灯下研究地图,对自己的朋友并不掩饰他对姑界的发展方式表示蔑视的高傲的年轻副官。他是个未来的政治家。但是,我们也别忘记,他是个卑鄙的奉承者,为了不让人讨厌,他心甘情愿地在御膳席间喝得酩酊大醉。他是个以可笑的自信高傲地去解决各种问题的小青年。他是个轻浮的、一句俏皮话就能毁掉一位好友的夸夸其谈者。他是个像机械一样准确地去完成其斗士的卑劣勾当的士兵。我们尚需指出,他是个在历史上默默无闻的闲人,他既像我,也像其他所有的人,是万物的普通玩偶,他只不过是一具躯体,躺在自己的行军床上,为一股香味而分心,为一点声息而凝神,神思恍惚地专注于一只蜜蜂经久不息的嗡鸣。但是,渐渐地,一个新来者出场了,他是个军事指挥官,是个舞台导演者。我了解我的演员们的姓名。我为他们安排说得过去的出场和退场。我删去那些无用的接台词。我逐步地避免一般化的效果。我最终学会了不要滥用独白。久而久之,我排演的剧造就了我。
我的军事成就本会招致一个没有图拉真那么伟大的人对我的敌视。但是,勇气是他能立即领会的惟一语言,使用这种语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打动他的心。他终于把我看成是个助手,几乎是他的儿子,后来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把我俩完全分离开。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对他的观点所形成的某些异义,至少是暂时地被搁置在一起,并因他在军中所显示的令人赞叹的天才而被置诸脑后了。我始终喜爱观察一个伟大的专家工作。从他那方面来说,皇上确实出手不凡,灵活有加,稳妥有余。我被委任为所有军团中最光荣的密涅瓦军团的统帅,奉命去摧毁敌人在铁门地区皇上进到地下大殿,德凯巴鲁斯国王的全体参事刚刚在里面举行的一次宴会上集体服毒自杀了。我受皇上委派,放火焚烧了这堆横七竖八的尸体。当晚,在战场的峭壁上,他把他从涅尔瓦那儿继承下来的那只钻石戒指戴在了我的手上,而这只钻戒或多或少地可以说是继承权力的象征。那天夜里,我舒舒坦坦地进入了梦乡。
我那只渐开始的声望给我第二次在罗马的逗留涂上了某种欢快的色彩。后来,在我走运的那些年月,我觉得这种欢快色彩更加地强烈。图拉真给了我两百万塞斯特尔斯,让我恩赐给黎民百姓。当然,这点钱是很不够的,但是,从此,我便管理着这笔数目可观的财产,再也没有为钱发过愁。我在很大程度上抛弃了害怕让人讨厌的卑劣的恐惧心理。我下巴上的一块伤疤给我提供了蓄起希腊哲学家式的小胡子的借口。我衣着简朴,在当皇帝的时候,我更加地简朴起来:我戴手镯和抹香水的年代已经过去。这种简朴是不是一种姿态,那并不重要。慢慢地,我习惯于不佩戴饰物,习惯于后来我喜欢上的那种在琳琅满目的珍贵宝石与收篝者那双不戴饰物的手之间所形成的反差。提起衣着,我想起我在当护民官的那一年曾经发生过的一起事件,人们从中曾传出各种各样的预言。有一天,天气十分地恶劣,可我得去向公众发表演说,但我把那件高卢粗毛风雨大氅给丢了。我只好穿着一件托加发表讲话。雨水聚集在托加的褶皱里,就像集在檐槽里似的,我用手不停地在脑门儿上抹来抹去,把流到眼睛里的雨水拨弄掉。在罗马,患感冒足皇帝的一种特权,因为无论天气多坏,他除了穿托加而外,不得添加任何衣物:从那一天起,街角的女旧货商和卖西瓜的小贩都认为我福大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