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走近尤瑟纳尔
1983年夏末秋初,甘肃省天水市宾馆,机械工业部所属天水213机床电器厂与法国遥控电器公司的又一轮引进技术谈判正酣。在唇枪舌战得口干舌燥之余的饭桌上,法方公司一位年轻、潇洒而又超脱的总部负责人向我滔滔不绝地“推销”尤瑟纳尔,情真意切地建议我阅读尤瑟纳尔的历史小说和自传。其时,尤瑟纳尔的声誉正如日中天。法国读者喜爱她,欧洲读者喜爱她,北美的读者也喜爱她,熟知她的读者都喜爱她。人们喜欢她的大气,喜欢她盼沧桑感,喜欢她丰厚的历史知识和深邃的思想境界,喜欢她对永恒价值的不懈追求和对艺术的真诚推崇,喜欢她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修养,也喜欢她不事张扬、远离媒体鲜花和掌声、乐意生活在名人圈之外的低调的生活态度。然而,对她超脱表象之后的厚重和深沉,大多数人还难以深刻体会。
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尤瑟纳尔的作品在国内仍鲜有译本,有关她的研究资料也仅限于柳鸣九先生编选的一本《尤瑟纳尔研究》,我国读者对尤瑟纳尔还相当陌生。在这种情况下,东方出版社推出这套《尤瑟纳尔文集》,定会增加我国读者对尤瑟纳尔的感性认识。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是法国现代著名女作家,原名玛格丽特德凯扬古尔,尤瑟纳尔是作家与父亲一起以姓氏字母重新组合后哈德昆回忆承—为自己起的笔名。尤瑟纳尔l903年生于布鲁塞尔,父为法国人,母为比利时人,她出生后仅l0天,母亲便不幸去世。玛格丽特从小受到父亲的加倍疼爱,在法国北部、南部和巴黎度过了优裕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得到数位女管家的呵护和家庭教师的悉心指导。与父亲一样,自青年时代起,尤瑟纳尔即长期奔走于欧洲多国和美加之间。l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赴美,从事记者、翻译和教师等工作,l949年定居美国东北海岸的芒特德塞岛。1951年,尤瑟纳尔的历史小说《哈德良回忆录》同时获得费米娜奖和法兰西学院大奖,这出人意料的成功为她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当《苦炼》1968年再获费米娜奖之后,各种荣誉纷至沓来。1980年尤瑟纳尔以77岁的高龄晋身法兰西学院,成为法国历史上第一位“绿袍加身”的女性不朽者。
作为作家,尤瑟纳尔拥有多种才华。她既是诗人(《幻想的乐园》1921年,《众神未死》l922年)、剧作家(《埃莱克特或面具的丢失》l954年,《阿尔赛斯特的秘密》l963年),又是长短篇皆佳、蜚声文坛的小说家(短篇小说集《死神驾车》1934年和《像水一样流》1982年;长篇小说《哈德良回忆录》l951年,《苦炼》l968年)和传记作家(《世界迷宫:虔诚的回忆》l974年,《北方档案》l977年),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位文笔优美的翻译家(曾经翻译过希腊诗人、英语作家亨利.詹姆斯和维吉妮娅·伍尔芙等人的作品,《深邃的江,阴暗的河》l964年,《王冠与竖琴》1979年)和思想深刻的文论家、批评家(《时间,这伟大的雕刻家》l983年)。在所有体裁的作品中,尤瑟纳尔的历史小说和自传体作品成就最高。开阔的视野使她的作品题材丰富,涉猎东西方文明和南北方文化。作家不断地从汗牛充栋的书海中获得源泉,赋予作品以浓厚的伦理内涵和思辨色彩。尤瑟纳尔坚信,历史是一所“获得自由的学堂”,是对人类进行哲理思考的跳板。因此,她特别青睐历史,她的虚构作品漫游于古代、文艺复兴时期以及20世纪初的广大空间;若用现代的文论言语表达,尤瑟纳尔的全部作品都是互文性的杰作,充满着今与古、此与彼、我与他、灵与肉、具体与抽象的对话。
每个读者都有权根据自己的经历和社会文化背景解读尤瑟纳尔博大精深的作品。我们在此仅向读者提供几点思考线索,无意影响读者的自我理解。
首先是历史与小说体裁的关系,换言之,我们以为有必要检视历史资料在作家虚构作品中所发挥的诗学作用。泽农、哈德良、米歇尔等历史人物的一再出现也要求我们思考小说与生活的关系,因为历史片断亦是生活,而小说创作的逻辑总是要高于生活,或至少不同于生活。
在尤瑟纳尔的思想里,历史与小说或广而言之生活与小说的关系经常转移为历史与时间的关系,即作为历史或历史编撰学范围的过去与前进着的“时问这个伟大的雕刻家”之间的关系。尤瑟纳尔以史学家的身份思考过去,而必哲学家兼诗人的双重身份思考时间。不管是在尤瑟纳尔的全部文学作品里,还是在她的评论文字和说明文字中,作家对历史的兴趣随处可见:她写历史,建立一个地域(如芒特德塞岛、安达卢西亚地区、舍农索城堡)、~种现象(如乱伦现象)、一种传统(如印度宗教)、一个神话或一种题材的历史,也建立自己作品的历史,昭示她那些表面上风格迥异的文字之间存在的深刻的承继关系。
批评家帕若认为,作家审视历史、思考历史的批评目光是上溯性乖口综合性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历史诗学和小说”见《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小说、历史和神话》,图尔,l995年,第330页)。为了重建事件的发展脉络和线索,确定不同的发展阶段等,她一方面要保持足够的距离,包括对她自己的作品,另一方面,则重在观察事物的“发展结局”。保持距离重在考察结局的方法使她看到了事物的种种片断和多重性,她承认自己的文学幻想植根于历史,承认漂泊不定的她经常想回到过去那些时代中去;然而,她更渴望文学幻想和暝思把这“时光中的旅行带到永恒的彼岸”(《朝圣与域外篇》,伽利玛出版社,1989年,第l74—175页),这时,历史的记述被超越,让位于更高的诗学追求,即追求时光之本质。尤瑟纳尔笔下的历史与作者目光中的时间既有相统一相和谐的一面,也有互相冲突和不和谐的一面。
上溯型历史舰与哲学式的时间诗学在尤瑟纳尔的作品中共存,体现为三种原则或三种手法。手法之一是戏剧化兼博学型的历史画面的再现,即作者从历史的重建中获取架构小说人物之环境、场景和氛围的资料,因此,重建历史是塑造小说人物的先决条件。历史背景为小说人物提供了自我展现、自我揭示的机遇。从历史资料的提供到小说人物的孕育和诞生,再到小说人物的价值化之间,是一段建设性的旅程。
手法之二是竭力激活史料,即把自己的生活体验和全部厚度融入史料之中,否则,史料就是死的。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人生经验的丰富,作者激活史料、与人物水乳交融的能力愈强。换言之,尤瑟纳尔历史小说的人物寄托着作者的全部心血,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作者的影子。尤氏历史小说主人公多以第一人称盼形式出现.其寓意是深远的。
手法三是对地点展开丰富的文学幻想,这是从历史诗学向小说诗学过渡的一个重要标志。因为任何小说作品都直接从它置身其间的环境中接受灵感,因为地点中浓缩着历史和时光,因为小说环境是历史真实与文学幻想汇聚、重叠和契合的空间。对历史源源不断地上溯,对地点或环境的丰富幻想,赋予小说脉络和逻辑以血肉之躯,以有张有弛的节奏和蕴涵深远的意义。
总之,尤瑟纳尔没有走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的叙事道路,也没有沉湎在创造神话的象牙塔之中。她坦承,创作现实题材或创作神话是她创作之路的死胡同(转引自《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小说、历史和神话》第340页)。她一头钻进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之中,醉心于历史,醉心于从历史中寻找真实的厚度和节奏,建构另一生活,另一更真实的小说生活空问,作为对现实生活的理想补充;因为她从现实生活中确实找不到多少乐趣,也不愿心安理得地生活在神话世界之中。
作者不仅从爆发过两次世界大战的20世纪的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多少乐趣,而且从父亲家族和母亲家族的两份家族史中也看不到多拿希望。在两部传记作品中,尤瑟纳尔苒次显示了她的大气。她尽可能地追根溯源,上溯到最久远的过去。因为家族史的时间跨度愈大,它们与作者试图阐明之永恒的关系便愈密切,说服力便愈强。尤瑟纳尔传记作品的另一特点是,虽然作品中的历史标志、年代、日期非常准确,但历史在这里却似乎凝固了,世代相袭的家族浓缩为大千世界宏观时空中的两种“物种”,它们亦逃脱不了“大的命运”(《北方档案》,203版,l977年,第22页)。走马灯似的政治事件转瞬间就成了过眼烟云.“人们终于明白,这就是事物的发展规律”(《何谓永恒》,伽利玛出版社,l988年,第14页)。天不变道亦不变,一股神秘的永恒气息把所有的过去联为一体,作家尤瑟纳尔立于时空之上、之外,冷眼观察人类社会。我们可以把尤瑟纳尔的思路概括如下:在大的历史背景中抒写家族(人类),人类把历史浓缩为某种凝固,作者似乎在囊括并超越历史事件的拳观时空中抒写历史事件,那些大的历史日期只不过成了“描绘在时间荧屏,,上的标志(《虔诚的回忆》,4年,第363页)。描述时光之流逝无异于把时间静止化。通过回忆,时间获得了某种密度,取消了一切偶然性。静止化的历史成了人与世界之关系的某种假说,这种假说无法解释演变与发展,因此也从根本上拒绝了历史。尤瑟纳尔就这样从对最遥远的过去的娓娓叙述中,寻求着某种超历史的、原型化的、本体论的同一性。她笔下的偶然事件和芸芸众生都上升为具有永恒价值的象征,城市和乡村驾时空中重叠。它们不属于任何时代,只具有某种典范作用。因为自人类诞生之日起,阳光下就不曾出现过新生事物,某种“礼教”、“礼仪”、“礼数”统治着世界。
与这种“定数”礼仪并行或重叠的,是某种“没落”神话。在尤瑟纳尔眼里,历史徒具威严性和生命力,人类没有吸取自己的教训,顽固地走向毁灭。凯扬古尔家族和卡蒂埃家族正在走向虚无,两大家族的传人只剩下了一个女人,她没有子嗣,而且还改变了姓氏.选择了否定家族并与家族决裂的道路。而凯扬古尔家族和卡蒂埃家族的命运就是人类命运的象征。
与这种静止的历史观以反变时光为空间的时间观相对应的,是尤瑟纳尔奇异的自传观和不留自传痕迹的自传写法。尤瑟纳尔没有使用第一人称,而是使用了诸如“小姑娘”、“一个青年女子”等第三人称形式。在几部传记作品里,她几乎不交代或很少谈及这个女孩子的变化情况,很少谈及她的思想、趣味或好恶,反之,叙述者却不厌其烦、细致入微、生灵活现地刻画了他人的内部世界。其实,她把自己雾化到整个叙事之中,融入她的两大家族的成员身上,从他们对世事的认同和拒绝中体现自己的气质和文化素养。她通过诺埃米这个人物痛快淋漓地抨击自私、愚蠢、虚伪和做作即是一例。
这种以众人代替个人,以普遍喻说个性,通过整体命运表达个人命运,通过他人之自我表达作者之自我、表达作者之承继、无奈和抗争的手法犹如一幅提喻式的写意画,通过提喻,写人类之命运;通过提喻,揭示这种差强人意的历史规律;通过提喻,无可奈何地否定人的个性;通过提喻,表达一种浓厚的普遍的怀疑主义。敢问苍茫大地,路在何方?
尤瑟纳尔的上述历史观、时空观、没落感和怀疑主义与饱受两次世界大战之苦的广大读者的普遍心理是相吻合的,因此受到了广泛的认同。我国读者也许能够从中读出点《红楼梦》中“谁解其中味”,“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自古穷通皆有定”,“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呼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式的意蕴。敢问路在何方?就在尤瑟纳尔创作的神话般的小说人物所喻示的道路之中。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尤瑟纳尔对神话的双重态度:一方面,她不愿走单纯创作神话之路,不愿躲进象牙塔中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另一方面,她又大量使用神话,神话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她的全部作品中。在她早期的作品如《火》、《东方奇观》和《梦中的德尼埃》中,作者大量使用古代神话,通过神话表达自己的玄学思考。“神话是我表达绝对的一种方式,目的在于揭示人身上潜藏的持久或永恒。”(《开阔的眼界》,桑代利雍出版社。l980年第92—93页),尤瑟纳尔如是说。希腊神话在她的文学作品里获得了新生和力量。如果说历史小说《哈德良回忆录》的主人公是生活在神话之中,通过神话思考和表达,那么小说家成熟期的其他作品和后期作品,也都凝聚着厚重的神话氛围。问题在于作者如何使用神话,用神话达到什么目的。伊夫一阿兰法夫尔(Yves-AlainFavre)认为神话具有装饰、光大、昭示和滋生四大功能。装饰功能是指神话能美化文本,增强作品表达力度而不增加新意;光大功能是指神话能扩大人物的视野,保证人物及其氛围的光彩;神话的昭示功能使小说人物和情境澄明,避免了枯燥无味、冗长而又徒劳无益的解释;神话的滋生功能衍生故事,增加故事情节,促进故事的进展,或构成小说叙事之核心,或为小说提供深层物质。尤瑟纳尔很少使用神话的装饰功能,而普遍使用其他三项功能(“神话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小说作品中的作用”,见《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小说、历史和神话》第l92-194页)。我们知道,神话通常叙述或揭示发生在人类起源之前的事件,它们所表达的真实不属于人类发展史,而属于本体论范畴,因此用以建构某种绝对真实或超验真理,可以接受多种阐释。尤瑟纳尔说她是怀着虔敬之情使用“神话”一词的,她是把神话作为揭示“超越我们而我们之生存所需要的大真理的表意手段”来使用的(《时间,这伟大的雕刻家》第132页)。尤瑟纳尔视神话为“一种普遍言语的尝试”(《朝圣与域外篇》第25页)。
小说家首先为我们塑造了两个普罗米修斯式的巨人,他们是“世界的主人”,哈德良皇帝和哲学家、医生兼炼丹师泽农。两个小说人物为人类喻示了方向,让我们看到了一线光明。普罗米修斯是一系列象征的载体。特鲁松说:“言说普罗米修斯者,必然想着自由、天才、进步、知识和叛逆。”(《欧洲文学中的普罗米修斯题材》,德罗出版社,1976年,第1卷第4页)尤瑟纳尔笔下的普罗米修斯式人物哈德良,就是多种阐释可能的综合,他既是自埃斯库罗斯的著名悲剧以来追求自由与解放、知识与智慧的象征,亦融入了世界缔造者和人类之拯救者的泰坦主义思想,还蕴涵着人类有能力铸造自己的伟大和辉煌的思想。这些象征和思想凝聚并体现着人类和谐与世界和谐,而后者则是哈德良人道主义智慧的基石。普罗米修斯神话在《苦炼》中的第一个明显表现即丰富的火的意象。在整个小说里,火是泽农的化身,泽农与火之间是一种内在的、天然的、持久的联系。在众多火的意象中,智慧之火、知识之火很早就唤起了他的强烈的求知欲以及永不满足的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好奇心。普罗米修斯神话的第二个隐喻形象即具有锤炼和再造功能的冶炼之火。对于炼丹师泽农而言,火是主宰物质的手段和形式,也是统治世界的工具;同时,火改造物质的功能加速了物质的变革和自然界的时间节奏。冶炼之火赋予人以破坏时间规律的神圣权力。这种超越人类条件并拥有神圣力量的愿望和梦想与泽农在所有领域的反叛精神是相辅相成的。但哈德良没有这种反叛精神,他与时代的关系是和谐的,拥有很大的精神自由,因为他就是时代的主人。
总之,渗透在两个主人公生命旅程之中的普罗米修斯神话突出了他们的基本向往:渴望知识和力量,渴望澄明和自由,追求个人的道德完满。它成为作家弘扬文化和智慧,高扬人的意志和尊严,传达自己意识形态的载体。通过神话,尤瑟纳尔赋予自己的典型人物以共性和普遍性。
具体与抽象、个体与普遍性、即时眭与永恒是尤瑟纳尔作品中的一个永久话题。在谈论艺术审美时,尤瑟纳尔曾经以不屑一顾的口气评说“个性现实主义”(1e alie individuel)。在她看来,个性现实主义是充斥着相互孤立的、具体的、个性化的人和物的封闭世界,以偶然性、自我封闭、密不透风、老死不相往来、死亡和毁灭为特征。与之相对立的是“魔幻现实主义”(1e r6alisrne magique)。魔幻现实主义“超越人类现实”,它的真实超越孤立和具体,其超验能力使它得以跨越即时性而上升到人类社会和物质世界的普遍性和永恒性(《朝圣与域外篇》第104页)。
正是基于这种审美情趣,尤瑟纳尔始终注意把孤立的封闭性与一般的超验性、个性与人和种族及生物相区别,把物质的单一性与大千世界之联系、组合和万应网络相对立,她的全部作品似乎都表达了排斥个性经验,向封闭性宣战的意愿。街上迎面而来的一个个面孔,犹如一个个封闭的世界,作为一个竭力破解表面现象的思想家.她渴望逐渐穿过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概念和观念,超越被扭曲的真实,而上升到原初真理,到达永恒的彼岸(《朝圣与域外篇》第175页)。“探索并重新发现事物的永恒形式,这是我们的任务。”(《朝圣与域外篇》第172页)
这种使命感促使尤瑟纳尔在自己的创作中首先宣判了一切孤立经验或具体生活经验的死刑。这一点表现在她谈论各种艺术作品时的鲜明立场,表现在她的小说人物观上。尤瑟纳尔的小说人物都超越自身,超越纯粹的个性经验和孤立经验,而具有典范性和类型性特征。这表现在她大量使用讽喻、重复和格言等修辞手段。这些修辞手段否定了孤立与个别的价值,变差异为一致,变个别性为普遍性,变自我为非我。这就是尤瑟纳尔的否定性思维艺术。否定性思维是人类思维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与肯定性思维同样千姿百态,异彩纷呈。与一般小说家追求个性、独特性、对普遍性讳莫如深的做法相反,尤瑟纳尔却调动一切艺术手段超越个性,否定个性,追求普遍性和永恒,从而形成否定性思维活动万花筒中的一种鲜明个性。
追求永恒价值的使命感以及不区分自我与非我的愿望必然引导尤瑟纳尔拒绝把个人与社会、与整个世界相分离。普遍网络观、宇宙组合观反映了尤瑟纳尔的一种天性:厌恶分离,拒绝孤立与分解,执著地恢复主体与客体之间、人与世界之间、自我与非我之间的联系。这与西方流行的二元论分离思想是背道而驰的e因为联系意味着接触、关系和亲缘,意味着相似和类似原则,意味着对二元论的否定,意味着关注万事万物之间的亲和内容,意味着抽象出宇宙问万事万物之“真谛”的努力。早在1927年尤瑟纳尔就曾写道:“同一力量支撑着人的思维活动,也使软虫匍匐,使飞鸟翱翔,或使万物生长。”(《朝圣与域外篇》第82页)50年后,她再次肯定地说:“我们大家的构成物质,都与众星宿一样。”(相方档案》第343页)中国读者不难从这里看到庄子《齐物论》的某些思想意识。
相似论也是尤瑟纳尔历史观以及处理历史问题的基础。她的历史小说和有关历史的文字都建立在相似和重复的思想基础之上,对具体的历史事实进行了非客观化和非个性化的处理。所以.她笔下的历史更具有共性特征,既可以表示流逝的过去年代,也可以表示未来。
其实,尤瑟纳尔还把相似论用于创作手法。她的自传体作品《虔诚的回忆》和妇E方档案》亦竭力编织共性、共同旅程和共同命运的网络,不断地从具体上升到抽象,从个别上升到一般,寻找联结一切的纽带,寻找作者孜孜以求的超验性。
埃伦娜.里尔以为,尤瑟纳尔作品透露出的这种超验真实和“魔幻”真实观与神话原型赫耳墨斯墨丘斯(Hermes—Mercure)的基本特征密切相关。尤瑟纳尔的思想和文字可以纳入三倍赫耳墨斯的轨迹。陪护亡灵的接引神赫耳墨斯是神界与人类之间的使者,是天地之间交流手段的象征,保证不同世界之间的沟通,联结人类与永恒。它既是炼丹术的神秘学说之神,又是古典释义学之神、破解艺术及秘密之神,其双翼代表着对立方的结合。赫耳墨斯的雌雄同身象征着上苍与红尘之间、显性与隐性之间的沟通,也为某种相似“魔幻”提供了可能。三倍赫耳墨斯是炼丹术的核心形象,是物质“升华”原则的体现。人们不难从尤瑟纳尔的作品中发现与赫耳墨斯神话相关的题材和素材(“罩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真实与神话”,见《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小说、历史和神话》第397—398页),其中对立方结合的思想与《左传》倡导的“合而不同”的思想颇为类似。因此,神话成了尤瑟纳尔追求永恒,表达永恒,与西方世界的分离思想相决裂,建构“齐物论”网络的工具。
然而,这些观念都巧妙地体现在她的叙事艺术、修辞手段和形式结构之中。
热衷于艺术,涉猎多种艺术形式是尤瑟纳尔作品备受读者喜爱的熏要原因之一。在尤瑟纳尔的全部作品中,不管是小说、散文诗、短篇小说集、政论文或回忆录,我们都会经常碰到尤瑟纳尔谈论艺术和艺术家的篇幅。她笔下的艺术家千姿百态,艺术门类多种多样,如博物馆艺术、图书艺术、音乐、绘画、雕刻、杂技、诗歌、戏剧、冶炼术等等。涉及这些艺术门类和艺术家时,尤瑟纳尔总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她对许多艺术运动的来龙去脉和争论情况,许多艺术家的艺术态度和人生观、世界观都很熟悉,她笔下的各种艺术家的形象都相当逼真,她作品中转述或再现的艺术作品常给人以跃然纸上的感觉。艺术宝库是知识的海洋,是艺术家个人天赋、气质、审美情趣、价值、人生态度、艺术观和世界观的见证,是各种艺术独特视角、各种艺术与社会之独特关系的体现。艺术又是一定时代社会风貌、风情时尚、文化及人文品位甚至多种社会活动的窗口,是许多永恒价值的标志,是跨越地域和时空联系,跨越不同社会、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之人群的纽带。无疑,艺术也是作家个人才华、气质、素养、审美情趣、艺术深度和思想深度的见证,它揭示作家个人的怀念与期盼、憧憬与向往,揭示作家的情感与理想。尤瑟纳尔为再现各种艺术活动和各种艺术家而倾注了大量心血,她通过艺术认识艺术家,认识世界,认识人生,也认识自我,揭示自我,并最终接受和肯定自我,亦或否定自我的某些糟粕。我国读者蹦彘迭些篇章时,也许会再次情不自禁地想起曹雪芹和《红楼梦》,想起曹雪芹卓越的艺术才华,想起《红楼梦》史无前例的浓厚的艺术氛围。
毋庸置疑,尤瑟纳尔作品的思想性和哲理性很强,却无灌输意识和枯燥说教之嫌。这一点我们从上面的文字已经约略可以看出。她对历史和时间关系的思考和处理,对传记体裁的思考和处理,对神话的思考,对超验性和永恒价值的思考,对众多艺术家和艺术形式的评说,都蕴涵着很深的思想性和哲理性。可以说,尤瑟纳尔的全部作品构成了一部生存诗和生存诗学。《虔诚的回忆》里有一段对分娩的打破禁律、别出心裁的描述,似乎叙述者或作家希望恢复事物最物质的甚至与生理关系最密切的层面:“血迹斑斑的床单和分娩留下的污秽被卷成一团送进了洗衣房。任何分娩都少不了的那些粘乎乎的神圣的附带物……被扔进厨房的炭火中付之一炬。”(第32页)在这段描述中,用词的冲突自不待言.没有任何目光像传统那样赞美新生儿:“胖乎乎的小女孩的一头黑色胎毛,与老鼠的毛色没有二致。”(第33页)这种把新生女婴与小动物混为一谈的做法再次出现在《何谓永恒?》的第一章:“新生儿声嘶力竭地哭喊,尝试着自己的力量,已经显露出充满每个生灵的这种近乎可怕的生命力,甚至人们常常不知不觉翻手摁死的小飞蛾也有这种生命力。”(第33页)这里没有令人激动的场面,新生儿的啼哭声成了某种生存力量的外化,是某种可怕的生存斗争的第一声。我们从这里似乎可以看到叔本华思想中那种渴望生存而又必然归于毁灭的力量。尤瑟纳尔笔下的生存挑战从来都不是挛穴来风,都有浓厚的哲学背景,其中希腊哲学、佛教和基督教的精神影,rtl比肩而立,赫拉克利特的生死循环说成了《虔诚的回忆》的主题之一这亦是尤瑟纳尔在其全部作品中一再突出的生命无常,出生即意味着进人人类苦难网络的思想。
在网络方面:或简洁精炼如《一弹解千愁》,或声情并茂如《火》,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始终注意把高雅的格调与丰富的词汇及表达技巧结合起来。她以炼丹师的技巧,使各种素材散而不乱,丝丝人扣,形成了一个个严实和谐的整体,一次次成功地突现了主人公的人生之旅,如《苦炼》,如《虔诚的回忆》,如《安娜姐姐》等。与当代某些作家轻视文字的倾向相反,尤瑟纳尔对语言有着天生的嗜好,她总是极其苛刻地反复推敲每一个用词,字斟句酌,不断追求完美,因而她的文字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参加《尤瑟纳尔文集》翻译工作的是几位笔耕不辍、经验丰富又很敬业的老翻译家。由于他们的辛劳,我们才有可能把这套《尤瑟纳尔文集》奉献给广大读者。但愿读者们喜欢尤瑟纳尔,喜欢这套《尤瑟纳尔文集》。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史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