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第21-25个早班
21第二十一个早班
版画作品终于到了。布劳克塞尔立即让人将它们放在玻璃下,挂起来。中等尺寸的有:《科隆大教堂与科隆火车总站之间的一群修女》、《慕尼黑圣餐会》和《修女与乌鸦、乌鸦与修女》。然后是大尺寸版画,德国工业标准AI型纸,黑墨画,部分已经退色。这些画有:《给一个见习修女穿衣》、《伟大的修道院院长》和《坐着的修道院院长》——一部成功之作。艺术家要五百马克。价格合适,绝对合适。这幅画马上就要进入设计院。我们轻轻启动电动机,四翼风车修女就挥舞起了四翼风车鞭子……
人们都在猜测纵火的事情。所有的雪都失去了意义。现已证实,门诺派教徒西蒙·拜斯特尔出于宗教方面的原因,纵火焚烧天主教徒的四翼风车。就在这时,在警察调查失火现场时,爱德华·阿姆泽尔已经在制造他的第一个,而且在年初又在紧接着制造第二个机械稻草人了。他把很多钱从小皮包里掏出来,塞到商店里去。他根据日记本上的草图,完成了一个四翼风车骑士和一个四翼风车修女,给两者安上披着合适服装的叶片,坐在四脚支架上,听从风的摆布。尽管它们很快就找到了买主,但是,不管是四翼风车骑士还是四翼风车修女,都没有变成圣烛节那个下雪的夜晚使爱德华·阿姆泽尔想到的那种东西。艺术家并不满意。就连布劳克塞尔公司也很难在十月中旬以前完成这一活动的科学试验系列,很难给成批生产大开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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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个早班
在磨坊失火之后,先是渡船,然后是河中小岛上轻便铁路的火车,把那个衣服上没有口袋、没有纽扣也就是粗鲁的门诺派教徒、小农和渔民,那个出于宗教方面的原因纵火的西蒙·拜斯特尔带进城里,随即送进了席斯施坦格城市监狱。这座监狱在诺伊加尔滕,在哈格尔斯贝格山脚下,以后几年,它就成了西蒙·拜斯特尔的栖身之地。
佩尔昆的后裔森塔产下了六只幼犬,它的黑色同穿白衣服的磨坊主形成鲜明对照,总是显得那么漂亮。所有的幼犬一卖掉,它就表现出狗的紧张不安的征兆,在磨坊失火之后,它就陷入了一种灾难性的混乱之中——它像狼一样捕食一只羊,袭击一位火险公司代理人——迫使磨坊主马特恩不得不打发他的儿子瓦尔特到希温霍尔斯特村村长埃里希·劳那儿去,因为黑德维希·劳的父亲有一支步枪。
磨坊失火也给朋友们带来一些命运的变化。更确切地说,是乡村小学教师、寡妇阿姆泽尔、磨坊主马特恩以及中学校长巴特克博士,把十岁的瓦尔特·马特恩和十岁的爱德华·阿姆泽尔变成了两个中学生。他们俩得以成为同班同学。还在建造马特恩家新的四翼风车时——不得不放弃那个砌上墙、带旋转式拱形圆顶的荷兰风车的设计,因为路易丝磨坊的形式应当保持——复活节就到了,伴随着复活节的是中等大小的洪水,是开始闹起来的鼠灾和柳絮的突然飘飞。刚过复活节,瓦尔特·马特恩和爱德华·阿姆泽尔就戴上了圣约翰实科中学的绿色天鹅绒帽。两个人脑袋的大小一样。两个人鞋子尺码相同,只不过阿姆泽尔的要肥得多,肥得多。另外,阿姆泽尔只有一个发族儿。瓦尔特·马特恩却有两个,据说,这表明会早死。
从维斯瓦河河口去圣约翰实科中学上学的路使这两个朋友成为乘车上学的学生。乘车上学的学生经历多,撒谎也多。乘车上学的学生可以坐着睡觉。乘车上学的学生是这样一类学生,他们在火车上做作业,因而也就习惯于一种颤抖的笔迹。就是后来,再也用不着做作业时,他们的字形也几乎没有变化,充其量只是失去了颤抖的形式。因此,演员必须将他的手稿直接打进打字机。他作为昔日乘车上学的学生,时至今日还写得歪歪扭扭,简直无法让人辨认,就好像在想像中,火车在轨道接缝处发生撞击引起了抖动那样。
轻便铁路火车由被城里人称为“下城车站”的河中小岛车站出发,经过克尼佩尔克鲁格、戈茨瓦尔德,在舒斯特尔克鲁格用渡船渡过死维斯瓦河,在希温霍尔斯特借助轮渡,经过所谓的截弯取直处,驶向尼克尔斯瓦尔德。轻便铁路上的机车把四个车厢一个一个地拖上维斯瓦河堤坝——当爱德华·阿姆泽尔在希温霍尔斯特下车,瓦尔特·马特恩在尼克尔斯瓦尔德下车之后——便经过帕瑟瓦尔克、容克尔阿克尔和施特根,驶向轻便铁路的终点站施图特霍夫。
所有乘车上学的学生都上机车后面的第一节车厢。彼得·伊林和阿诺尔德·马特雷伊来自埃拉格。格雷戈尔·克内辛和约阿希姆·贝尔图莱克在舒斯特尔克鲁格上车。在希温霍尔斯特,黑德维希·劳每天上学时都让她母亲送到火车站。这个孩子的扁桃腺经常发炎,所以也就经常不来。胸膛狭窄的轻便铁路机车甚至没有带上黑德维希·劳就开走了,这难道不是失礼吗?村长的这个小女儿同瓦尔特·马特恩和爱德华·阿姆泽尔一样,从复活节起都上中学一年级。后来,从中学三年级起,她长得健壮多了,扁桃腺再也没有发炎。既然再也没有人为她的继续生存担惊受怕,所以她也就变得非常无聊,致使布劳克塞尔在这份记录上再也用不着提她了。不过现在,阿姆泽尔还喜欢注意这个文静得睡眼朦胧的、漂亮的但也许只是按照沿海地区的标准来说是漂亮的姑娘。她有一头颜色稍微浅了一点的头发,有一双颜色稍微蓝了一点的眼睛,有一层过于健康的皮肤。她拿着一本打开的英文书坐在他的对面。
黑德维希·劳拖着两条辫子。尽管轻便火车越来越接近城区,她身上仍然有股黄油味和乳清味。阿姆泽尔眯着那双小眼睛,让辫子的金黄色发出微光。在外面,在小普勒伦多夫村后面,木材码头开始用起了第一批排锯。海鸥取代了燕子,通讯用的电线杆依然伫立着。阿姆泽尔打开他的日记本。黑德维希·劳的辫子悬空吊着,在贴近打开的英文书上方摆动着。阿姆泽尔在他的日记本上用细线画出了一个草图。真可爱,真可爱!他把他出于外形方面的考虑必须摈弃的辫子,变成两个应当遮住她那血红的耳朵的发髻。不过情况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做成这样,这样看起来更好一些,辫子使人讨厌,必须梳成发髻。不行,这时外面已经下雪,他一声不吭地把他的日记推到她打开的英文书上。黑德维希·劳看了看,然后就把睫毛一眨,点点头表示同意。她几乎是在表示顺从,尽管阿姆泽尔并未露出一个小伙子习惯于听从女同学的那种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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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个早班
布劳克塞尔对于尚未用过的双面刮胡子刀片怀着一种无法消除的反感。一个总管——此人在从前,在布尔巴赫钾盐股份公司时代,作为采矿工,曾经鸣枪庆祝蕴藏量丰富的矿床得以开采——代替布劳克塞尔,首次使用双面刀片。总管刮了一次之后,才把刀片交给他,所以,布劳克塞尔用不着克服反感情绪。爱德华·阿姆泽尔天生的反感情绪——尽管不是针对双面刀片,但却同这种反感情绪一样强烈。他对于新的、有新衣服气味的服装有些反感。就连干净衣服的气味都迫使他不得不把开始感到的恶心压制下去。在乡村小学接受他上学期间,他的过敏反感也就自然而然受到限制,因为不管是希温霍尔斯特还是厄克尔斯瓦尔德的孩子,都穿着鼓起的、经常打上补丁的、薄薄的衣服,同在一个班里上学。可是圣约翰实科中学却要求学生穿另外的制服。他母亲让他穿上新的、散发着新衣气味的制服。绿色天鹅绒帽子已经提到过了,除此之外还有开领短袖紧身衫,有用昂贵布料做成的沙灰色短裤,有一件缝着珠母扣的蓝色紧身短上衣和一双——很可能是应阿姆泽尔要求做的——有鞋襻的漆皮鞋,因为阿姆泽尔对于鞋襻和漆皮鞋一点不反感,对于珠母纽扣和紧身短上衣也没有丝毫反感,只是所有这些新衣服要贴在他的皮肤上,贴在一个甚至是稻草人制造者的皮肤上,这一前景使得他不寒而栗,更何况他有发痒的湿疹,对于干净衣服和未穿过的衣服有反应呢。这就像布劳克塞尔在用双面刀片刮脸之后不能不害怕出现难看的疮一样。
幸好瓦尔特·马特恩可以帮他朋友的忙。他的校服是拿用过的布料裁剪而成的,他系带子的鞋已经修过两次,那顶学生帽是瓦尔特·马特恩节俭的母亲买的旧货。就这样,乘车上学的学生的轻便火车旅程,整整十四天都以同样的仪式开始:在一个货车车厢里,在毫无恶意的供屠宰的牲畜之间,这两个朋友交换他们的校服。交换鞋子和帽子很容易。可是,肯定并不健壮的瓦尔特·马特恩的上衣、短裤和衬衣对于他的朋友来说就嫌小了,不舒服,尽管如此,却使人神清气爽,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穿过的、用过的。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旧的,而不是新的。说阿姆泽尔的新衣服穿在他朋友的身上直晃荡,这是多余的。另外,漆皮鞋和鞋襻,珠母纽扣和滑稽可笑的紧身短上衣,也使他变了样。虽然阿姆泽尔把一个稻草人制造者的脚塞进粗糙蹩脚的、行走时皱起裂缝的鞋子里,但当他看到自己那双穿在瓦尔特·马特恩脚上的漆皮鞋时,却依然欣喜若狂。瓦尔特·马特恩必须把它们穿到阿姆泽尔说它们已经穿破时为止,穿到像放在他的书包里并且意味着某种东西的那只有裂缝、有鞋襻的漆皮鞋一样,出现类似的裂缝时为止。
在那些年代,这种事先就已进行的交换衣服的事情,如果不是连接着瓦尔特·马特恩和爱德华·阿姆泽尔之间友谊的纽带,那也是这种友谊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就连母亲新近把线缝对着线缝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的那些手绢交给他时,他那位朋友也不得不先用第一次。同样要由他首次使用的还有长袜和短袜。除了坚持要换衣服外,也有坚持要换其他东西的情况。阿姆泽尔对于新铅笔和新蘸水钢笔也表现出类似的过敏反应。瓦尔特·马特恩必须把铅笔削尖,使新橡皮变个样子,把聚特林笔尖写得光滑——当然,如果当时在阿姆泽尔长满雀斑的脸上,浅红色的汗毛已经长出来了的话,瓦尔特·马特恩肯定也会像布劳克塞尔的总管那样,不得不首先使用一次双面刮胡子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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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个早班
谁站在那儿,谁在早餐之后解手而且观察自己的粪便?有一个人在沉思默想,忧心忡仲,沉浸在过去之中。为什么总是打量那个光光的、分量不重的死人脑袋?这是剧院里的浊气,是哈姆雷特的废话,是话剧演员的姿态!在此摇动笔杆的布劳克塞尔抬起目光,拉开抽水马桶的水箱,在他进行观察时想起了一种情景。这种情景给两个朋友——更为冷静的阿姆泽尔和装模作样的瓦尔特·马特恩——提供了进行观察并让装模作样之风刮起来的机会。
弗莱舍尔巷内的这所中学非常分散,位于过去的弗兰齐丝卡修道院一带,所以有一番来历。对于他们俩来说,这是一所理想的中学,因为在昔日的修道院一带有很多藏身之处。这些地方教师不知道,校役也不知道。
主管着一座矿山的布劳克塞尔——这座矿山既不开采钾盐、矿石,也不开采煤炭,但是直至八百五十米深处的矿井底,仍在开工——也许会同样在地下的混乱方面得到小小的乐趣。在所有的教室下面,在健身房和男厕所下面,在礼堂下面,甚至在参议教师的会议室下面,爬行的通道四处延伸。这些通道通往各个地牢,各个矿井,有时也形成圆圈,要是循着这些通道走,这些通道还会把人引入歧途。复活节后,学校开学时,阿姆泽尔第一个进入底楼那间教室。他两腿粗短,穿着瓦尔特·马特恩的鞋子,迈着碎步走过抹了油的地板,用粉红色的鼻孔稍微闻了一下。有一股地下室的浊气,一股剧院里的浊气!他停下步来,把胖乎乎的手指叉在一起,伸向鞋尖,在他来回摆动和闻过气味之后,又用右脚的鞋尖在地板的一块木板上画了一个十字。既然这一举动没有得到会心的口哨的回应,他就扭过长得丰满的脖子上的头,往后看。瓦尔特·马特恩穿着阿姆泽尔有鞋襻的漆皮鞋站在那里,他感到莫名其妙,只露出他那极其内向的、沉默寡言的神情。紧接着他便从根本上理解了阿姆泽尔的举动,终于从牙缝中会心地吹起了口哨。尽管在教室窗前没有河面宽阔的维斯瓦河在堤坝之间奔流,但因为地板下面是空的,四通八达,所以他们俩在中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很快就感到习惯了。
在中学呆了一个星期后,他们俩既然在寻找河流,所以也就找到了通往一条小河和维斯瓦河支流的通道。在弗兰齐丝卡修道院时代曾经是图书馆的健身房更衣室里面,必须掀起一个盖子。在嵌进地板的十字交叉处——这个交叉处的裂缝用几十年来打扫卫生时剩下的残渣粘合起来,可是在阿姆泽尔眼中,它们都一览无余——瓦尔特·马特恩揭开了那儿的秘密。有一股地下室的浊气,一股剧院里的浊气!他们找到一个干燥的、有霉味的爬行通道的入口。这个通道同教室下面的其他通道有区别,它通向城市的下水道,同下水道一起通往拉杜尼亚河①。这条有神秘莫测的名字的小河发源于贝伦特县盛产鱼虾的拉杜尼亚湖,流经彼得斯哈根,在城市新市场旁边流过。它一部分明显可见,一部分在地下蜿蜒流过老城。河上桥梁雄踞,河中天鹅游弋,河边垂柳依依。它流入很快就要同死维斯瓦河混在一起的莫特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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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杜尼亚河,维斯瓦河支流。
只要更衣室没有人,阿姆泽尔和他的朋友就可以把那个十字交叉的地方从地板上掀起来。他们也这样做了。他们可以通过一个爬行通道,差不多爬到男厕所的高度,再下一个窨井。他们俩也这样爬了。瓦尔特·马特恩首先登上有规则地装在墙上的铁镫。在窨井地面上有一道生锈的铁门,不用费劲就可以打开。瓦尔特·马特恩打开了铁门。他们可以穿过一条已经干涸、发出臭味、老鼠遍地的下水道。他们穿着互相换穿的鞋穿过了这条下水道。确切地说:这条下水道在维本墙——与州保险公司大楼相连的那道灰岩沟墙下面,在城市花园下面,在彼得斯哈根与火车总站之间的铁轨下面,通往拉杜尼亚河。在位于主教山脚下步兵巷与门诺派教徒教堂之间的圣萨尔瓦多公墓对面,这条下水道找到了它宽阔的出水口。在洞口旁边,装在墙上的铁镫再一次高高地耸立在砌上了砖的陡峭河岸上,直至有花饰的栏杆。在栏杆后面,是一种与布劳克塞尔在很多版画上见到的情况相同的景象:城市的全景呈砖红色,同五月间嫩绿色的绿化设施形成鲜明的对比。从奥利瓦门到勒根门,从圣卡塔琳娜教堂到波根普富尔的圣彼得教堂,许多不同高度、不同厚度的塔楼都证明,它们是不同年代的产物。
两个朋友做过两三次这种穿过下水道的郊游。在郊游时,瓦尔特·马特恩打死了足足一打的老鼠。当他们第二次在拉杜尼亚河对面走到光天化日之下时,他们引起了那些在公园里闲聊着消磨时光的退休人员的注意,不过那些人并没有告发他们。他们已经厌烦了——因为拉杜尼亚河并非维斯瓦河——这时,他们在健身房下面,在通往城市下水道的窨井前面,又遇到一条用砖匆匆堵死的岔路。阿姆泽尔的手电筒发现了这条岔路。这条路很可能是在分岔的爬行通道后面。这个通道有斜坡,与爬行通道相连,砌上转,大约一人高的下水道并非城市下水道系统的下水道,而是一条淌着水、已经风化的中世纪下水道,它通到完全是哥特式建筑的圣三位一体教堂下面。圣三位一体教堂在博物馆旁边,离实科中学不到一百步。在一个星期六,两个朋友上了四节课之后,没有课了,那时候离河中小岛轻便铁路火车发车还有两个钟头,他们便有了那次发现。关于那次发现,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中世纪的爬行通道值得好好描述一番,而且还因为那次发现使中学一年级学生爱德华·阿姆泽尔受到了人们的注意,给中学一年级学生瓦尔特·马特恩提供了成为演员和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机会。另外,主管一个矿山的布劳克塞尔也可以在井下字斟句酌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咬牙人——阿姆泽尔发明了这个名字,同班同学也跟着叫这个名字——也就是说,咬牙人走在前面。他左手拿着手电筒,而这时,他右手却提着一根短棍。这根短棍用来吓跑下水道的老鼠,如果可能的话,则把它们打死。老鼠不多。墙壁摸起来很粗糙,有碎屑,很干。尽管弄不清风是从哪儿吹来的,但是风很凉,不过不像坟墓里那样阴森森的,更确切地说,这是穿堂风。就像在城市下水道里一样,没有脚步声的回音。同爬行通道和联结公路相似,这条一人高的通道有很陡的斜坡。瓦尔特·马特恩穿着他自己的鞋子,因为阿姆泽尔有鞋襻的漆皮鞋在爬行通道里很滑。现在,他穿着稳妥的鞋子走路。从那儿开始,就有穿堂风和良好的通风。风是从洞里来的!如果不是阿姆泽尔的话,他们差一点就要与缺口失之交臂了。缺口在他们左边。阿姆泽尔把咬牙人从七块砖高、五块砖宽的缺口推出去。而阿姆泽尔要出去就更难了。咬牙人瓦尔特·马特恩把手电筒横放在嘴里,用牙齿咬着,把阿姆泽尔拉出缺口,帮着把阿姆泽尔几乎全新的校服变成了普通的旧校服。两人站着,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气。他们正在一个圆形窨井宽敞的底部。但很快就有一种东西使他们把目光投向上面,因为从上面漏下了一束束微弱的光线。窨井上面带孔的、锻造得很漂亮的网格正好嵌在圣三位一体教堂的石板地面上。这件事他们以后还会核实。四只眼睛随着越来越微弱的光线,又爬回了窨井下面。在下面,手电筒给他们显示出了在四只鞋尖前面是骷髅。
骷髅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并不完整,所有部位相互错位,或者相互交叉地挤在一起。右边的肩胛骨压坏了四根肋骨。胸骨隆起,插进右边的肋骨里面。左边缺锁骨。脊柱断在第一腰椎上面。胳膊和腿几乎完全是随随便便凑在一起的,这是一个摔死的人。
咬牙人站着发呆,让人把手电筒拿走了。阿姆泽尔开始把骷髅照得通亮。阿姆泽尔并没有着意这样做,就产生了明暗效果。他用一只有鞋襻的漆皮鞋鞋尖——布劳克塞尔很快就可以省去这只漆皮鞋了——通过窨井底部粉末状的、只是表面才变得干硬的粪便,在摔倒的四肢周围划了一道印痕。做完这件事情,他就让手电筒光柱循着这道印痕走了一圈,然后就像往常他看某个模特儿那样,眯着眼睛,歪着头,让舌头动来动去。他蒙住一只眼睛,在原地转过身去,从肩膀往后看。他变出一面不知来自何处的小镜子,用光线、骷髅和镜子中的形象玩着杂耍,让手电筒在弯曲的胳膊下面,在自己的身后照着。他使小镜子稍微有点倾斜。他走着,为了扩大活动范围,踮着脚尖走,很快就差不多不行了。他没带小镜子,又站在正面,纠正有些地方的印痕,用划印痕的那只有鞋襻的鞋来夸大摔死者的姿势,用那只擦掉印痕和重新划出印痕的鞋抹去这种姿势,使它变得协调,得到提高,变得平静。他喜欢静态、动态和心醉神迷。总的说来,他是想按照这具骷髅设计一个草图,想记住它,在家中的日记本上使它永世长存。毫不奇怪,阿姆泽尔在所有这些习作完成之后,想要把那个塞在骷髅上不完整的锁骨之间的头盖骨捡起来,直接将它塞进书包里,同书和本子以及黑德维希·劳那只有裂缝的鞋放在一起。他想把这个头盖骨带到维斯瓦河边,安在他的一个还是草图的、很可能是正在设计中的稻草人身上。他那只把五个肥胖滑稽的手指叉开的手已经放在锁骨上面。他要伸进眼窝,用保险的方式拿起头盖骨。这时,愣了半天、神不守舍的咬牙人开始把好几颗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像往常那样,把牙齿从左咬到右。窨井的音响效果使咬牙声更高更宽了,这种响声就像预先发出警告,使阿姆泽尔在把手伸进眼窝的动作中途停了下来,扭过头,从圆滚滚的背部往后看,把手电筒对准他的朋友。
咬牙人一声不吭。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应当说是够意味深长的了。这样做的意思是:阿姆泽尔不该叉开手指,阿姆泽尔不该把头盖骨带走,头盖骨是不能带走的,别打扰它,别动它,别动头盖骨这个地方,别动“各各他”,别动石冢。随后,咬牙人又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可是,经常缺少特有的活动布景和配件因而也就是缺少必要材料的阿姆泽尔,一定是又把手往头盖骨的方向伸了过去。他再一次在手电筒尘土飞扬的光柱中——因为并非每天每日都能找到头盖骨——显露出那只叉开手指的手。这时,先前只打老鼠的那根短棍打了他一下、两下,窨井的音响效果增强了一个词的分量,这个词在一次又一次的棍打之间冲口而出:“犹太鬼!”瓦尔特·马特恩叫他的朋友是“犹太鬼”,然后又狠狠地打。阿姆泽尔倒在骷髅旁边。开始时尘土飞扬,然后尘土再慢慢落下。阿姆泽尔又站起身来。谁能哭出这样大滴大滴的、一阵一阵往下流的眼泪?除此之外,当泪水从两只眼睛里滚落下来并在窨井井底的灰尘中变成尘土珠子时,阿姆泽尔竟能好心好意地甚至带点嘲讽意味地冷笑:“瓦尔特是个非常蠢的孩子①。”他多次重复这个中学一年级学生学的句子,在说这句英语时还模仿英语教师的腔调。他甚至在泪水涟涟时也不得不模仿某个人,在迫不得已时还模仿自己的腔调说:“瓦尔特是个非常蠢的孩子。”紧接着,正如河中小岛上的人所说的那样:“这儿是我的头盖骨,是我找到的。我只是想要试一下。然后,我会把东西再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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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句原文为英语。
可是,咬牙人仍不满意。看到这堆方格形的遗骨使他的脸皱到了眉毛根。他两臂交叉,撑在棍子上,呆若木鸡,陷入沉思之中。尽管他经常看到死的东西;淹死的猫,他亲手打死的老鼠,他掷出刀子从而戳出了窟窿的海鸥。当他看见一条已经发胀的、小小的、被波浪推得在海滩上不断翻滚的鱼时,或者说因为他看见了阿姆泽尔要取走那具骷髅的头盖骨,他才不得不从左到右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非常结实的孩子脸做了一个怪相。平时困倦得迟钝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暗淡无光,让人毫无目的地猜想到仇恨。剧院里的浊气在属于哥特式建筑的圣三位一体教堂的地下通道里、地牢里和窨井里飘动。咬牙人用自己的拳头打了两下自己的额头,弯下腰,抓住头盖骨,把它拿起来,拿到自己面前,观察它,而这时,爱德华·阿姆泽尔则在一边蹲着。
谁蹲在那儿,不得不清除自己的烦恼?谁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头盖骨,让头盖骨离自己远远的?谁在好奇地往后看,观察自己的粪便?谁在凝视着一个光光的头盖骨,想要认识自己?谁现在没有患寄生虫病,可是过去曾经患过,而且是由于吃色拉?谁拿着分量不重的头盖骨,观看将来也会毁掉自身头盖骨的蠕虫?是谁?是谁?这是两个人,是沉思默想和忧心忡忡的两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因。两个人是朋友。瓦尔特·马特恩把头盖骨放回原处。阿姆泽尔又在用鞋子在粪便中划印痕了,他在寻找,寻找,寻找。瓦尔特·马特恩在大声地对着空中讲大话:“瞧!这儿是死人的王国。也许这就是雅恩·博布罗夫斯基或者马特尔纳,我们一家的老根儿就在这儿。”阿姆泽尔听不进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他无法相信,大强盗博布罗夫斯基或者强盗、酿酒人和祖先马特尔纳会把肉体附在这具骷髅上面。他捡起某种金属做的东西,在上面划来划去。他把唾沫吐在上面,把它擦干净,然后把一颗金属纽扣拿给别人看。他满有把握地把这颗纽扣说成是一个拿破仑龙骑兵的纽扣。他注明该纽扣的年代是第二次围攻时期,然后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咬牙人没有抗议,他几乎没有听阿姆泽尔讲话。他仍一直在想强盗博布罗夫斯基或者祖父马特尔纳。逐渐变凉的粪便迫使两个朋友穿过墙上的窟窿。瓦尔特·马特恩带头,阿姆泽尔在后面,往窟窿里挤,把手电筒对着那堆死人骨头,挤出缺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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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个早班
布劳克塞尔公司在换班。朋友们急急忙忙往回走。轻便铁路的火车在下城车站停车从来不超过十分钟。
布劳克塞尔公司在换班。今天,我们庆祝腓特烈大帝①二百五十岁诞辰。布劳克塞尔只能把一间巷道房间装饰得充满腓特烈大帝时代的风情。这是一个井下的普鲁士王国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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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腓特烈大帝(1712~1786),又译弗里德里希二世或腓特烈二世,普鲁士国王。
布劳克塞尔公司在换班。在圣约翰实科中学健身房旁边的更衣室里,瓦尔特·马特恩把那个十字交叉处又压进木地板中。他们相互帮助,把灰尖拍掉。
布劳克塞尔公司在换班。二月四号到五号的行星大会合将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天王星在宝瓶座的星座中占有一个并不精确的反相。而海王星却与此形成一个方照。两颗行星的影响比一些批评性的观点还要厉害!我们会——布劳克塞尔会安然无恙地渡过行星大会合这一难关吗?这部叙述瓦尔特·马特恩、母狗森塔、维斯瓦河、爱德华·阿姆泽尔及其稻草人的作品能够写完吗?尽管存在着一些批评性的意见,尽管小型恐怖的焚书是可想而知的。在此执笔的布劳克塞尔还是要避免那种可怕的语调,审慎地写下以后发生的事情。
布劳克塞尔公司在换班。在瓦尔特·马特恩和爱德华·阿姆泽尔相互帮忙,把中世纪的尘土拍掉以后,他们出发了。他们沿着雄猫巷往下走,沿着码头往上走。他们沿着铸锚巷走。在邮局支票办理处后面就是学生划船联合会的新船库。船都用支架支了起来。他们等到张起来的浮桥重新合拢,在走过时多次从桥上往莫特瓦河中吐口水。海鸥在啼叫。马车在厚木板上行驶。啤酒桶在滚动。一个酩酊大醉的装卸工吊在一个清醒的装卸工身上,甚至还想要一条咸鲱鱼……“等一等!等一等!”他们横穿库仓小岛。这时有埃里希·卡尔库契的面粉、种子和荚果,有菲舍尔一尼克尔的传动皮带以及石棉产品。他们走过铁路轨道、尚未砍光的羽衣甘蓝地和木棉絮飞扬的地方。他们在欧根·弗拉科夫斯基的鞍具匠和裱糊匠用品商店前停下来。那里,有大叶藻、极细的纤维、马毛、几团这帘绳、瓷环和毛刷,还有花边,花边堆在一起!他们斜穿慕尼黑巷的马尿,渡过新莫特瓦河。他们顺着垫子货摊往上走,上了通往干草货摊的有轨电车的后部,但只坐到朗加尔特大门,及时赶到了那个轻便铁路车站。这趟车散发着黄油和乳清的气味,慢慢地行驶着,在拐弯处响起急促的钟声,驶向河中小岛。爱德华·阿姆泽尔仍然心情激动地把那颗拿破仑龙骑兵的纽扣放在口袋里。
两个朋友尽管对死人的头盖骨意见不合,尽管说了“犹太鬼”那个词,但仍是一对不可分割的结拜兄弟。他们再也不谈圣三位一体教堂下面那具骷髅了。只有一次,他们在牛奶罐巷里,在德意志村体育用品商店与瓦尔蒂纳特牛奶分店之间,站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这个橱窗陈列着制成标本的松鼠、鼹鼠、猫头鹰、发情的雄松鸡和一只山雕,这只山雕被制成标本,展开双翅,利爪中抓着一只制成标本的小羊羔。他们站在一个橱窗前,他们的目光顺着这个橱窗的阶梯形货架拾级而下,一直到橱窗玻璃紧跟前。他们观看捕鼠器、铁制捕狐器、几包杀虫粉和几袋樟脑丸。他们观看灭蚊药、蟑螂药和灭鼠药,观看灭除室内害虫的工具,观看鸟食、狗食和空空的玻璃容器,观看装满风干的苍蝇和水蚤的小圆盒,观看放在玻璃器皿内、泡在酒精中的青蛙、有尾巴的动物和蛇,观看玻璃柜里的蝴蝶、有角的甲虫、长毛的蜘蛛和普通的海马,观看在货架后边的人的骨骼,观看在阶梯形货架左边的黑猩猩的骨骼,观看一只在小黑猩猩脚边奔跑的猫的骨骼,观看货架的最高一层,那上面富有教育意义地陈列着男人、女人、老人、儿童、早产儿和怪胎的头盖骨,观看这个极其全面的橱窗——在这个店铺里,人们可以买到小狗,可以让经过国家考核的人员把小猫溺死——在每星期擦拭两次的橱窗玻璃前,瓦尔特·马特恩直接向他的朋友建议:可以用小皮包里剩下的钱买这个或那个死人的头盖骨,并且在做稻草人时派上用场。阿姆泽尔打手势表示拒绝。他十分干脆地强调,但不是用一种受侮辱者的干脆劲儿,而是既干脆利落又从容不迫地说,死人的头盖骨虽然不会过时,虽然不会从世界上消逝,但是还没有到非用剩下的钱去买它不可的程度。如果要买,可以在河中小岛上的农民和饲养家禽的人那儿用便宜的价格,论磅数买到一些质量差一点的鹅毛、鸭毛和鸡毛。他阿姆泽尔打算做某种充满矛盾的东西。他要让人把一只大鸟当做稻草人买去。牛奶罐巷里放满动物标本的橱窗,尤其是那只抓着小羊羔的山雕,使得他感到兴奋。
这是灵感闪现的神圣、可笑的瞬间。他看见天使在敲击前额,看见缪斯张开了亲吻的嘴,看见位于宝瓶座的行星,看见一块砖头掉了下来,看见这个蛋有两个蛋黄,看见烟灰缸装得满满的,看见屋顶上在淌水,看见赛璐珞,看见短路,看见帽盒,看见绕过拐角的东西——有鞋襻的漆皮鞋,看见没有敲门就走进屋里来的人——巴尔巴里娜、冰雪女王、雪人,看见制成标本的东西——上帝、鳗鲡和鸟儿,看见从矿井里开采出来的东西——煤炭、矿石、钾盐、稻草人和过去的事情。
这个稻草人出现的时间要稍晚一点儿。它是这几年当中阿姆泽尔制作的最后一个稻草人。因为是最后一件作品,所以起了一个可能有点嘲讽意味的名字“大鸟皮普马茨①”——并非阿姆泽尔,而是摆渡工克里韦根据评语建议用这个名字——并且在那个日记本中作为设计草图和彩色草图流传下来,这个本子在布劳克塞尔的保险箱里如今还是比较安全的。破烂衣服——在日记本中差不多就是这样讲的——必须涂上沥青或者焦油。必须把大、小羽毛粘到涂上焦油或者沥青的破烂衣服上,如果材料够的话,还要粘到里层上去。但这样就显得矫揉造作,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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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皮鲁马茨,意为小鸟。
当涂上焦油、粘上羽毛的大鸟皮普马茨被做成超级巨人那样高,在堤坝上引起轰动时,堆积如山的羽毛粘在它身上,确实显得矫揉造作。总的说来,它显得可怕。老奸巨猾的渔妇见了就逃,因为她们认为,人们可能会爱上这个该死的东西,会得甲状腺肿大,会目光呆滞,会小产。男人们虽然愣在原地无法动弹,却让烟斗冷却下来。约翰·利克费特说:“小家伙,这个我可不想自拿。”
很难找到买主。尽管涂了焦油,粘了羽毛,却仍然卖不起价。它在上午孤苦伶仃地对着天空,站在尼克尔斯瓦尔德的堤坝上。只是当乘车上学的学生从城里回来时,才有几个人好像偶然地顺着堤坝走,可是却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在那儿评头品足。他们认为,这是在搞恶作剧,他们不想买。在万里晴空中没有海鸥,堤坝里的老鼠搬了家。维斯瓦河平时本来要拐弯的,现在也无法拐弯了。金龟子比比皆是,惟独在尼克尔斯瓦尔德没有。当那个往往有点偏激的奥尔舍夫斯基老师出于开玩笑消遣,而不是要保卫他那二十平方米的屋前小花园,用过于大声喧哗、哈哈大笑的方式表现出他的兴趣时——他自诩为开明人士——大鸟皮普马茨只好以远远低于规定的价格削价出售。然后,它就被搬上了奥尔舍夫斯基的两侧有栅栏的小车。
这个怪物在屋前花园里呆了两个星期,把它的影子抛到教师那粉刷成白色的平顶小屋上。没有鸟儿敢于发出叫声。海风把涂上焦油的羽毛吹得坚了起来。猫儿变得歇斯底里,避开村子。学童绕着弯儿走,夜里做恶梦,大喊大叫,吓得指尖发白,从梦中惊醒。在希温霍尔斯特,黑德维希·劳得了倒霉的扁桃腺炎,再加上鼻子突然出血。老福尔歇尔特劈木头时,一块木屑进进了他的眼里。这只眼睛很久都没有好转。当马特恩祖母在鸡棚中间摔倒时,很多人都说:这是大鸟引起的。这时,那些母鸡在拖麦秆,而且,就连那只公鸡几个星期以来也是用鸡咏含着麦秆拖来拖去。这往往是在预报有丧事。磨坊主家中的每一个人,首先是可怜的洛尔兴,听到木台和舞蝇的响动。马特恩祖母能感觉到所有的征兆。她给自己订好了终傅。她愁眉不展地死在拖麦秆的母鸡之间。她在棺材里倒是显得安安静静的。她戴着白手套,在弯曲多皱的手指之间拿着一张散发出薰衣草香味的上等手绢。这样做是恰如其分的。只可惜在合上棺材并把它送往天主教的墓地之前,人们忘了把她的发夹从头发上拔下来。那些钻心的头疼应当归咎于这次疏忽大意。在安葬之后,这些疼痛就向娘家姓施坦格的女磨坊主马特恩袭来,而且永无休止。
遗体安放在悬吊小屋的灵床上,身穿挺括料子衣服的人们在厨房里、楼梯上拥向悬吊小屋。他们说“现在她再也不吃饭了”,他们说“现在她再也用不着搞恶作剧了”,他们说“现在她用不着为生计发愁了,她长眠了”,这类话都避开遗体不谈。正在这时,摆渡工克里韦请求,允许用死者右手的食指来摸他少数几颗牙齿当中的一颗牙齿,这颗牙齿疼了好几天,正泡在脓里。磨坊主站在窗户与靠背椅之间,身穿黑衣,没扛口袋,没有黄粉(虫甲)幼虫,完全像另外一个人。这时,他身上也完全看不见光线明暗的变化,因为新的风车还没有转动。他慢条斯理地点点头。马特恩祖母右手的手套被人很熟练地脱了下来。克里韦把那颗坏牙齿放到她那弯曲的食指指尖上。这是神奇治疗那神圣可笑的瞬间。天使在敲击。他把手放在头上,逆着毛发生长的方向抚摸,然后又十指交叉。这是蟾蜍的血,乌鸦的眼睛,牝马的奶。在十二个夜晚①,三次通过左肩上方,七次对着东方。这是发夹、阴毛和脖子上的汗毛。把它们都挖出来,撒向空中。喝尿,把尿倒在门坎上,夜里一个人,在鸡叫之前,为马太干杯②。这是麦仙翁制成的毒药,一个新生儿的油,死人的汗水,死人的床单,死人的手指。据说实际上这些脓——克里韦的牙齿就泡在这些脓里——在被死去的马特恩祖母弯曲的右手食指触摸之后就会往回流。另外,据说——严格按照迷信的说法,死人的手指能治好疼痛的牙齿——疼痛会减轻,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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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圣诞节后的十二个夜晚,在民间传说中,这十二个夜晚起着重要作用。
②这里指9月21日,因为这一天昼、夜长短相同。
当棺材被抬出家门,经过福尔歇尔特的院子旁边,然后又从教师的小屋和屋前花园旁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时,有一个抬棺材的人给绊了一下,因为大鸟皮普马茨依旧令人毛骨悚然地站在教师的屋前花园里。踉跄意味着某种情况。踉跄是先兆。抬棺材的人的踉跄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几个村的农民和渔民都向奥尔舍夫斯基教师递交呈文,而且威胁他说,要向督学递交一份措辞更加严厉的呈文。
紧接着在星期一,当阿姆泽尔和瓦尔特·马特恩乘轻便铁路的火车从城里回来时,奥尔舍夫斯基老师正在希温霍尔斯特的浮码头等他们。他下身穿灯笼裤,上身穿大方格运动服,头戴草帽,足登帆布鞋。在轻便火车调轨时,他依靠摆渡工克里韦的帮助说服这两个人。他说,这种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有些家长抱怨,他们打算给督学写信,在蒂根霍夫就已经听到了风声,到处流传的错误看法肯定会起某种作用,更何况还有人分析马特恩祖母令人惋惜的死亡原因——“一位杰出的夫人!”——这一切都发生在思想开明的二十世纪。可是没有人,尤其是在这里,在维斯瓦河这些村子里,没有人能够抗拒这个潮流,事实就是如此。不管稻草人有多美,但它对村里的居民,尤其是对河中小岛村的居民,提出了过高的要求。
奥尔舍夫斯基老师对他过去的学生爱德华·阿姆泽尔正是这样说的:“我的孩子,现在你上中学了,向着伟大的世界迈出了很大的一步。从此以后,这个村子对你来说会显得过于狭小。但愿你的勤奋、你身上的艺术天才正如人们所说的天赋那样在外面重新表现出来。可是在这儿却应该收场了!你知道,我对你是一番好意。”
次日,事情在有点不祥的气氛中进行。阿姆泽尔拆除了他在福尔歇尔特仓库里的营地。这意味着马特恩打开挂锁,很多很多的帮忙者把花边制造人的材料——几个村的人都是这样称呼阿姆泽尔的——搬到户外去,有四个已经开始制作的稻草人,有几捆椽子和花边。木棉被撕得粉碎。床褥露出了大叶藻。马毛从沙发垫子里钻了出来。还有头盔、克拉姆皮茨产的漂亮的男人用拳曲长假发、毡和草做的丝绒帽、圆顶宽边毡帽和惠灵顿帽,这些东西是大曲因德尔的蒂德一家捐赠的。所有这些能够保护头顶的东西,都经过一个又一个人的手从仓库的昏暗中挪到了蜜黄色的太阳光下。“花边制造人!花边制造人!”阿姆泽尔的木箱装着可以把上百个爱打扮的女仆打扮得希奇古怪的衣物,又从里面倒出有褶的衣物、闪光的小金属片、人造宝石珠、镶边、花边、沙发带和散发着丁香花气味的丝流苏。所有跑来给阿姆泽尔帮忙的人把脚上穿的、手上戴的东西穿了又脱,戴了又脱,把这些东西堆积成山。这些东西有:套衫、短上衣、长裤和雨蛙绿的军服上装。一个过路的牛奶场代理人送给阿姆泽尔一件楚阿维军上衣①和一件李子蓝的背心。哈哈!这件女式紧身的胸衣,这件女式紧身的胸衣!两件都裹在布吕歇尔②的大衣里面。跳舞狂新娘穿戴着散发出薰花草香味的新娘服饰。人们穿着裤腿的套袋赛跑。衬衫是刺眼的鹅黄色。皮手筒是一个球。小家伙披着斗篷,斗篷角上有窟窿,没有领子。这里有衬领和髭须带,有织物做的紫罗兰、蜡做的郁金香、纸做的玫瑰、射击比赛奖章、系在狗颈上的税牌和三色堇,有漂亮的小石子和防蛀银器。“花边制造人!花边制造人!”不管鞋子合适不合适,人们都赶紧穿上或硬塞进雨鞋、舌状懒人鞋、丛林里穿的套鞋和系带子的翻口靴,穿着鸟嘴鞋踏过黄褐色的窗帘。他们不穿鞋子,却裹上绑腿,从女伯爵、女侯爵甚或女王的窗帘上蹦蹦跳跳地跑过。普鲁士的、库雅维的、自由市的东西堆积如山。在福尔歇尔特仓库后面的荨麻丛中是一个多么盛大的节日啊!“花边制造人!花边制造人!”在最上面,在滋生着蛀虫的破烂儿上面,撑在支豆蔓的杆子上,立着那个激起公愤的东西,那个使孩子惊恐万分的东西,那个涂上焦油、粘上羽毛的巴力③——大鸟皮普马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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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楚阿维军上衣,指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组建的、由本地人组成的殖民部队成员穿的军衣。
②布吕歇尔(1742~1819),普鲁士元帅。
③巴力,迦南宗教的神,传说中的丰产神。正统犹太教把敬奉巴力看做是对耶和华最大的叛逆,把许多天灾人祸归罪于此。
太阳光差不多是在直射。克里韦的手用克里韦的防风打火机把火点燃,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所有的人都往后退了几步,但又留了下来,希望成为这次大焚烧的见证人。当瓦尔特·马特恩像往常大惊小怪时那样发出很大的声响,试图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压倒劈里啪啦的声音时,被称作“花边制造人”的爱德华·阿姆泽尔就站在那儿。有时候,甚至在兴高采烈的焚烧过程中,有人叫他“犹太鬼”时,他却懒洋洋地把手放在满是斑点的腿上,热心地揉着大拇指根部长得丰满的鱼际,眯着小眼睛,看着什么东西。没有一股黄绿色的浓烟,没有一种熔蚀的革具,没有一个燃烧着的火星和飞蛾的飞舞,强迫他把睁得圆圆的眼睛眯成缝;而是这只在众目睽睽之下燃烧着的鸟——它的滚滚浓烟降下来,在荨麻上面爬行——赋予他以灵活的想法和类似的念头。恰似那个着火燃烧的动物,那个用破烂衣服、焦油和羽毛做成的东西,在飞溅着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极其生动活泼地做着最后一次飞行试验,阿姆泽尔在心中和他的日记本上决定,以后他长大了要重新采纳皮普马茨这只鸟的主题思想。他要制作一只巨鸟,这只鸟不断燃烧,火星四溅,但却总也燃烧不尽,而是永远地、天生就是既可怕又美观地不断燃烧,火星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