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剪刀奔跑(5)
“我整个一生都处在压抑的状态。我整个一生都在辛苦地工作,争取与这种压抑的状态做殊死的搏斗。 当我住在佐治亚州的开罗市,当时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有一个黑人保姆,她的名字叫艾尔莎。她住在 城市另一端的一个小屋子里,小屋子非常寒酸。”她的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只香烟,含到嘴里,动作优雅地 将它点着。她把一团烟雾喷到空气中。“那时候,黑人都被叫做黑鬼。我知道‘黑鬼’这个字眼很肮脏。这 个字眼有蔑视,有仇恨。我知道,人人都喜欢用它来描述黑人,可是我也知道,艾尔莎不是黑鬼。”她顿了 顿,直视我的眼睛:“你知道吗,那样形容黑人是错误的。”她走到房间对面,脸冲着墙壁:“我花了一生 的时间,才发现我其实是个艺术家,”她的脸转向我,“我也发现,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特殊需要的女 人。当时,我妈妈却压抑我的需要,迫使我义无反顾,始终不渝地同她对我的压迫斗争。我要斗争的还有你 爸爸,他也把我压抑得半死不活。在我的人生当中,我如今第一次感觉,我完全可以找回失去的自我。”
与其让我在这里听这些废话,还不如让我听一个老师说:南希的零钱可以买六个苹果,每个苹果四十五 分钱,那么请问,在南希的口袋里,一共有多少个两角五分辅币?
“所以,奥古斯丁,我希望你支持我和弗恩的关系,因为在我人生的这个阶段,我不需要,我也不会接 受任何牙龈。我已经花了好多年时间,用我整个人生来反抗这种压抑,我希望我用不着和你再搏斗一番。”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她的脑袋深沉地垂下去,下巴落到了胸口处。
看起来,我真该为她鼓掌才是,不过我没有那样做。
我说:“好吧,我我不介意,我不会干涉你们的。你可以给我五块钱吗?”
她露出了笑容:“希望我有五块钱给你。没问题宝贝儿,要是真有的话,我一定给你。去,把我的钱包 拿来,让我好好看一下。”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周六下午。这一天,天空中零星漂浮着几朵纤细的白云,这一天的确是外出游行的好 日子。霍普和我把一些气球吹胀,用彩带系起来。芬奇大夫穿着短裤和拖鞋,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嘴里随意 哼唱着歌曲:“梦想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爸爸——”霍普喊道。
“战斗在不可忍受的——”
“爸爸!我想知道,你想让我们把气球系到你的帽子上,还是你的雨伞上。”
芬奇大夫走进了房间。“我想让气球砌到所有的东西上。今天是快乐的日子,到处都应该有气球。”
霍普满脸笑容。“好的。”
我吹起一只黄色的气球,交给了霍普。霍普在气球上系上一条红色的丝带,把丝带系在大夫那顶褐色皮 帽的帽箍上。
“我们应该给他的帽子多系一些粉红色气球,”霍普说,“爸爸喜欢粉红色。”
最终,我们吹了大约六十多只气球,把它们系到大夫的帽子上,雨伞上,系到大夫长长的黑色羊毛外衣 的扣子上。他想穿着这件衣服参加游行,尽管天气很热。我们还把气球系到自己的腰间,甚至把两只气球系 到阿格尼丝的胸前,一左一右,一边系着一只。
“我不想就这样走到人群中间,”阿格尼丝抱怨说,“再给我一些气球,我得系到别的部位。我可不想 光系着这两只,像什么样子!”
大夫远远就听到了阿格尼丝的抱怨,他走进房间。他现在穿上了外衣。“不,阿格尼丝,”他大声说, “你就应该这样系着气球出门。你是一家之母,是伟大的哺乳者,这就是气球的象征意义。”
“行了,尽是胡说八道。”阿格尼丝说,“我才不买账呢。”
“我说过,你只能系两只气球。它们是你的乳房鸟。”
“乳房鸟?太好玩了,爸爸,我喜欢这个叫法。”
“真的喜欢?”大夫动了动眉毛,“那么,你也应该在胸前系上两只气球。”
半小时以后,芬奇大夫走出家门,衣服上系满了气球。他把缀满气球的太阳伞高高地举过头顶。系着粉 红色丝带的粉红色气球,从他的帽子上飘落下来。
霍普和我跟在后面,大约有几步远。我们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全世界的父亲联合起来!今天是全 世界父亲们的节日!我身上也挂满了气球,有的系在我的裤带上。霍普只有两只气球,胸口处各系一只。
霍普的姐姐安妮跟在我们后面,还有她的儿子普比尔。安妮很恼火,她觉得参加这样的游行,是上了芬 奇大夫的当。她拒绝系上“乳房鸟”,只在手里拿着一只气球。而普比尔却不含糊,六七只气球系在脚踝上 ,他小小的身体仿佛从地面上升起来似的。
再往后面就是纳塔莉。她也同意系上“乳房鸟”,不过她坚持戴太阳镜,还有一顶大帽子,这样的话, 她的熟人就不容易在街道上认出她。
我妈妈走在队伍的末尾。她看上去十分紧张,而且心神不定。她右手握着一只白色的小气球,左手夹着 摩尔香烟。她和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一来,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女人,偶然出来散步,又偶然拣到 一只白色的小气球,就随意地拿在手里。我不知道她是为参与这样的游行队伍感到羞耻,还是她的精神病即 将发作,需要芬奇大夫为她实施治疗。
“我今天感觉不太舒服,”她此前曾对我说,“我正在写一首新诗,写得很辛苦,让我心力交瘁。”
我们这只队伍沿着佩里大街前进,穿过了霍利尔广场,到达了主街,又进入市中心。
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芬奇大夫用红色的卡祖笛(一种玩具笛子),一路吹着意大利歌曲《来自天涯的 男人》。
见到他的样子,路边的孩子们高兴地尖叫起来,而大夫就会停下来,嘴里“嗨,嗨,嗨”地打招呼,还 把一张张油印的宣传单交给他们的父母,上面写着:“你们——情感不成熟的父亲,对于孩子和社会是一种 灾难。”落款是:理学士芬奇,医学博士。
孩子的父母礼貌地微笑着,看上去有些烦躁和懊恼。当我们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争先恐后地把宣传单 扔进垃圾桶。我看到不止一位母亲认真检查孩子的手,确保他们的手指上没戴着小徽章一类的东西。
对我来说,芬奇大夫组织的这种游行,实在是叫人羞愤透顶,无以复加,以至于我都无所谓了。类似这 样的极端的观念和行为,我已经能够处之泰然了。
“请协助我爸爸教育全美国所有的父亲,”我们经过围观的人群时,霍普情绪饱满、慷慨激昂地呼喊着 ,“请加入‘全世界父亲协会’。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我们就能够治理好这个社会。”
我们曾偶然经过五、六个史密斯大学新生的身边。他们倚靠在一座建筑物旁边,当我们的队伍经过时, 他们窃窃私语,咯咯咯地讪笑起来。
“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们,天真的小姐们,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有一位强壮、成熟而亢奋的父亲?你们 当中,有谁想见识一下我的睾丸呀?”大夫大声问,表情有些顽皮,有些滑稽。
女大学生们的微笑立刻消失了,我看到她们眼睛里流露出几丝恐惧。毫无疑问,尽管她们曾领受过各种 提醒和警告,但这种情形还是让她们防不胜防。
接下来,芬奇大夫嘴里吹着口哨,带领我们继续前进。
有那么一两次,我们被警察在路上拦住。不过,当芬奇大夫向他们出示了驾驶执照,证明他是医学博士 时,我们就获得允许继续前进。这不能不让我感到惊奇,似乎只要是医疗系统的人,你就可以摆脱麻烦,一 路红灯。
我妈妈落在后面了。她曾站在一家书店橱窗前浏览。她还停下脚步,进了一家鞋店,试穿了一双凉鞋。
“你出了什么事吗?”我问她。
“我和弗恩的关系现在很僵。我喜欢她,可她太虚伪、太做作,瞻前顾后,装腔作势。她有时候真让我 头疼。弗恩是个传统的那种女人。”
“唉,想不到她原来是个臭婊子。”我说。
“行了,别这么说她。”我妈妈语气沉重地说,“这也是她丈夫埃德的原因,他根本不支持弗恩和我的 关系,这就给她带来了额外的压力。她拒绝放弃他的家庭。可是,她的家庭成员年龄都不小了,都能照顾好 自己。我的意思是,最小的女儿也和你的年龄差不多。”
“我知道了,戴尔德拉。我希望你把这个事情解决好。”我妈妈告诉过我,尽量别管她叫妈妈,而是叫 她的名字。她更希望把我们想成是朋友,而不是母亲和儿子的关系。这样的关系更健康,也更成熟——她告 诉我。
“谢谢你,”她说,“我也希望如此。”接着,她的神情愉快起来,“我是否告诉过你,我有一首诗歌 被《美国人》杂志选用了?”
芬奇大夫一家人的生活,并不只是游行。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边听最新流行的歌曲《女人的夏天》,一边慢条斯理地梳理发型。我刚刚用KMS 牌洗发水洗了头。我突然听到了有人争吵,声音很弱,很模糊。它来自于其他房间,我不禁竖起了耳朵。我 尽量忽略歌曲中的“越来越快的脚步,带我去向何方”,飞快地辨别出个别争吵字眼。
“傻×!”这是纳塔莉的声音。
紧跟着,“操她妈的傻×!”这是霍普的回应。
我立刻把唱针从唱盘上取下,走出了房间。我在过道里蹑手蹑脚地潜行,隐藏在她们的房间外面。欣赏 别人吵架乃至打斗,可比听《女人的夏天》过瘾多了,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我的脸上露出坏笑。
吵架是“六十七街”的本质和核心。如果说我们是酿造葡萄酒的葡萄园,那么,吵架就是含有而难得的 佳酿。
“不,霍普。这和你无关。您老是认为,他妈的什么事都和你有关,为什么?因为你太可怜了,你活得 太不痛快了!”
“闭嘴吧,纳塔莉。你为什么这么具有攻击性?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纳塔莉恶狠狠地大笑起来:“你这是扯烂污,泼脏水,是纯粹的自我转移。是你恨我,不是我恨你,可 你却不承认,你这个被压抑的婊子。”
“我何必不恨你,纳塔莉?”霍普恼恨地大声说。
“少跟我来自我克制这一套!”纳塔莉立刻反击。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在心理学方面的词汇暴风骤雨般地暴涨起来,除了自我转移、自我克制,我 还知道了自我压抑、主动进攻,被动防御、神经质、抑郁药、镇静剂什么的。
除了互相称呼对方的大名——比如婊子、妓女以外,芬奇大夫家里的人还以他们强烈的求知欲,迅速吸 收了弗洛伊德关于个体心理发展的划分理论,把它们收藏到辱骂对方的词库中。
“你还太嫩,还处在口腔期,你永远也到不了肛门期。你最大的希望,就是到达肛门期,可你没戏了! 你是个不成熟的、性冷淡的老处女!”纳塔莉高声尖叫。
“别这样为难我,”霍普说,“别把所有的愤怒都转移到我身上。”
“你的逃避战术根本不会奏效,”纳塔莉提醒她,“我不会让你从我这里溜走。你不是对我有仇恨吗? 那你就必须面对我的质问!想躲?做梦!”
我看看附近那台大钢琴,我回想起过去更加快乐的时光。就在上一周,芬奇大夫的一个病人——她名字 叫休,患有慢性精神分裂症——为我们弹轻音乐作为伴奏,而纳塔莉、霍普和我站在钢琴旁边歌唱:“我们 的家园在哪里?那是一块最美丽的土地……”只要我们愿意,休会长时间为我们弹奏,前提是我们不可以叫 她的名字。她坚持让我们叫她“芬奇博士”。
“你需要和爸爸谈一谈,纳塔莉。你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我告诉你这一点,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 爱你。你需要找爸爸看病,先在我这儿预约一下吧。”
我听见纳塔莉用力跺脚的声音。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很担心她会绕着楼梯拐进客厅,因为我坐在客厅的 沙发上,就在她们房间的侧面。要是她看见我,知道我在窃听,我就倒霉了。谢天谢地,她的脚步声很响, 不过不是进入客厅,而是把她的姐姐扭倒在沙发上。
“好啊,婊子,你快说啊!”
“你放开我,”霍普说。我听见她呼吸很困难,纳塔莉可是个高大而强壮的女孩。
“快承认吧!”
“纳塔莉,快起来,我喘不过气了。”
“那你就去死吧。”
接着是一阵安静,然后是霍普挤压着嗓子,好容易发出的声音:“好啦,好啦,我恨你。现在你高兴了 吧?”
“呸——”纳塔莉吐出了一口恶气似的,“妈的!”她咚咚咚地跺着脚走出房间,走到楼梯上,“狗屎 !”她站在楼梯口喊道:“你在情感上永远也长不大,永远!”
霍普大声说:“纳塔莉,我会想办法给你弄个限制法令,把你看管起来。你现在失控了,我一定会那样 做的。”
纳塔莉砰地关上了房门。
吵架结束了。
如果总分是十分的话,这场恶战充其量只能打四分。或许是四分半。十分意味着警察的卷入,或者有人 需要被送进精神病院。问题在于,在芬奇大夫家里,争吵一旦发生,其他人都不参与,而我偶然发现的一个 有趣的规律是:人数越多,吵架就越激烈。
通常说来,起初只有两个人为小事而争论,譬如他们为选择哪个电视频道而争执不下,随即第三个人进 入房间,看见两个人在电视机前又吵又叫,他们决定让第三个人发表意见,而且要采取明确的立场。就这样 ,稍有不慎,别的人就不幸被卷入其中。
在芬奇大夫家里,最精彩的吵架,往往有五个或五个以上的人参与。不过最后,争执都会结束,喧闹都 会平息,那就是芬奇大夫的出面。譬如,吵架者会给医生打电话,或者集体涌进他的办公室。这是一群充满 敌意和杀气的家伙,他们首先驱逐芬奇大夫正在看的病人,有人会解释说,这是“家庭危机”。而那些病人 ,不管他们有潜在的自杀倾向,还是患有多重人格分裂,都会被转移到接待室,喝上一杯牛奶或果茶。与此 同时,芬奇大夫扮演判官的角色,尽快解决家人的争端。
芬奇大夫坚信,愤怒是大脑疾病的根源。他还认为,除非愤怒得以释放,不然就会毁掉一个人。这就可 以解释,为什么他的家里经常发生吵架事件。由于吵架的规模和强度微不足道,所以他不但鼓励大家唱歌、 跳舞、跳绳,还要学会发泄。
愤怒就像我们每天吃的汉堡包,它的结构复杂,内容丰富,比如有内省性愤怒、压抑性愤怒、误导性愤 怒,还有愤怒的行为,愤怒的言语。如果人们不能恰当而及时地排解愤怒,他们就会健康受损,甚至很容易 走向死亡。
所以,我们经常朝对方喊叫,这就像是一场比赛,而奖品就是大脑的健康。芬奇大夫经常说:“霍普最 近表现不错,她经常表达有益健康的愤怒。我敢保证,她正在告别肛门期,正在进入情感发展的下一个阶段 ——生殖期。”这时,大家都挺恨她,不只因为她走起路来矜持而得意,而且不知不觉地,她居然在情感成 熟方面遥遥领先了。
尽管芬奇大夫善于趾高气扬地发泄愤怒,而且,他的男中音时而深沉,时而高亢,能够有效阻止大家冲 着他大喊大叫,但有时候,大夫本人也会成为别人“健康的发泄”的靶子。通常说来,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 阿格尼丝。
芬奇大夫和阿格尼丝结婚以来,似乎过去了好几百年。当初,阿格尼丝遇见芬奇时,后者还是个年轻的 医学院的学生,外形潇洒、前途光明。阿格尼丝则是个富有魅力的传统型姑娘,信奉天主教。想必她当初嫁 给芬奇大夫,是一时糊涂,缺乏远见。恐怕她当初怎么也想不到,芬奇大夫会把家庭鼓捣成如此局面。
阿格尼丝让我想到了一辆老式卡迪拉克,它由于轻率而掉进偏僻的深沟,司机已经咽了气,它只能不停 地呻吟和挣扎,却永远无法爬到地面上。纵使地位显赫,也无济于事。通常说来,阿格尼丝只是躲在幕后, 要么一言不发,要么随声附和,要么无休止地扫地或看电视。她不是那种显山露水的类型,似乎无声无息地 ,永远躲在舞台的角落里。
所以,要是碰上她发起火来,肯定是令人激动的幸事。而且,她的火气通常直指芬奇大夫。
原因是芬奇大夫有自己的情妇。实际上,大夫有三个情妇。大夫喜欢公开宣布:“阿格尼丝只是我的法 律意义上的妻子,而在情感和精神上,我们并没有结合在一起。”
阿格尼丝对此似乎不大介意,除非大夫胆敢当着她的面说这句话。或者说,大夫说这句话的时候,赶上 他最宠爱的情妇——杰拉尔丁·佩恩小姐在场。
杰拉尔丁·佩恩小姐是个高大的女人,打个比方说,在女人当中,她就相当于一辆奔驰汽车。在我看来 ,她大约有六英尺高,肩膀宽阔,脸盘很大。当她进入房间时,小姐这个词是不会进入我的脑海的。
大夫爱她,崇拜她,把她视为缪斯女神,十多年来一直如此。他和杰拉尔丁一起旅行,不停地更换汽车 旅馆。他们的爱情不是秘密。我们经常会开玩笑:“你能想象杰拉尔丁压在他身上的情景吗?她会把大夫压 扁的!”
杰拉尔丁很少到六十七街来,除非是借着节假日或者特殊事件的掩护。阿格尼丝的表情很是冷淡,不过 礼数周到。她从来不会忘记,自己才是大夫真正意义上的妻子,既是首任又是首席,无可取代。
不过杰拉尔丁离开以后,阿格尼丝的吼叫声就会穿墙而出。
“我根本不在乎?笑话!”她的声音从紧闭的卧室房门里传出来。接着,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墙上, “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能对我这样!”
芬奇大夫总是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他说阿格尼丝的愤怒完全是歇斯底里。他的脸开始变红,他的眼睛 流出泪水,有时候,他索性让别人进入房间,观察他的妻子歇斯底里的愤怒状态。“霍普!他大声喊道,“ 快来看啊,你妈妈正在歇斯底里地发作呢,值得一看!”
阿格尼丝继续喊叫,不管是否有人出现在门口,探头张望。她似乎陶醉于又哭又笑的状态,而接下来, 出于某种原因,她渐渐安静下来。有人指出,她看上去是何等神志不清,因为她居然把床头桌高高地举到头 上。最后,她彻底恢复了平静,并且和大家一起笑起来。
让我久久地为之着迷的一种现象是:她总是不声不响,不卑不亢,保持着作为大夫的妻子应有的尊严。 她提到丈夫时,总是说“芬奇大夫”。她的嘴唇总是涂着口红,哪怕在和芬奇吵架过后,把抛到天花板上的 火鸡残体清洗干净,她也忘不了略施粉黛,红唇如血,而且一贯如此。
芬奇大夫也可能对妻子大发脾气。他会随心所欲地吼叫,而阿格尼丝完全置之不理。大夫站在她的跟前 ,穿着肥大的短裤,黑色的短袜,黑色的皮鞋,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阿格尼丝尽量避开他,走到壁炉前, 那里摆着在圣母玛利亚前做弥撒用的蜡烛。她握着指甲刀,一边修剪蜡烛的烛心,一边哼唱着咏叹调。
有时候,吵架会产生一种节日般喜庆的感觉。
杰夫,他是大夫唯一的亲生儿子,住在波士顿。他和马萨诸塞州那些古怪的家庭成员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不过即便如此,一旦他回到父母这里,大夫家里所有的人,以及许多病人都会齐聚这里——普比尔的妈妈 安妮,芬奇大夫的大女儿凯特,维基有时也会赶来。还有霍普、纳塔莉,还有我妈妈,有时候,参加者当中 还包括大夫的“结拜兄长”——基默尔神父,以及神父的“干女儿”维多利亚。
要是炉子上正在烘烤一条猪腿,或在蒸煮一只火鸡,那么通常用不了多久,这些动物的肢体就会飞向天 空。
“没错,那是因为你觉得,你他妈的对我们太好了,对我们挺够意思了。”这是纳塔莉的大嗓门。
“冷静点儿,纳塔莉。我在波士顿那边很忙,我有工作要做呀。”
霍普也试图让杰夫感到内疚。“起码没事回来看看爸爸,也不至于把你折磨死吧?你也不像是住在加利 福尼亚啊。”
“就是嘛,”安妮也很同意,“我是个有儿子的单身母亲。你是想说你比我还忙吗?就算你真的忙,你 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