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子与父 八
“俄国的一切将要以可怕的暴乱而结束,专制君主制也将随之覆灭,因为千百万人为了反对沙皇而向上帝号叫。”汉诺威驻彼得堡公使魏伯报告皇太子之死的消息时写到。
“皇太子并非如此间断言的那样,不是死于中风,而是死于利剑或者斧头,”奥地利皇帝的公使普莱耶尔报告说,“他死的那一天,任何人都不准到要塞去,没到晚上便锁上了大门。一个荷兰木匠在大教堂一座新塔里干活,留在那里过夜而没被发觉,他傍晚时在拷刑室近处从上面看见一些人,并把此事讲给了在荷兰公使馆当接生婆的岳母。皇太子的遗体安放在一具用很糟的木板钉的普通棺材里;头部覆盖着,可是颈部却缠着白布,像刮脸时那样。”
荷兰公使雅科夫·德比给总参谋部打报告说,皇太子死于血管破裂,并说彼得堡担心叛乱。
公使们的信件在邮局被拆开,呈送给沙皇。雅科夫·德比被逮捕,带到使馆司,受到“不公平的”审讯。在彼得保罗尖塔里干活的那个荷兰木匠及其当接生婆的岳母也被关押起来。
为了批驳这些谣言,以沙皇的名义寄给俄国各驻外公使一份由沙菲罗夫、托尔斯泰和缅希科夫起草的关于皇太子之死的通报:
“依据法庭对吾子之判决书,吾身为其父,一方面为该法庭之仁慈功勋,另一方面为其真诚关心国家之完整与未来安全而折服,故不可不对艰巨而重要之本案重申自己之判决。然而,万能之上帝通过自己之意旨和公正之审判,已为吾以及吾家解除疑虑矣,为国家解除危险与耻辱矣,昨日(写于6月27日)剪除吾子阿列克塞之生命,宣读判决书并揭露该犯反对吾与整个国家之诸多罪行之际,彼突发昏厥。虽后来神志复归清醒,并根据基督教之义务履行忏悔与领圣餐仪式,唤吾至彼身边,吾见到彼之懊悔,遂与在场之大臣及元老至其身边,彼真心承认和忏悔反对吾之一切罪行,泪流满面,悔恨交加,请求吾之宽恕,吾根据基督教徒和父母之责任而予以宽恕矣。彼于6月26日午后六时许结束其基督教徒之生命。”
皇太子死后第二天,6月27日,正值波尔塔瓦战役九周年纪念日,像往年一样举行庆祝活动:要塞上升起黄色黑鹰御旗,在三位一体大教堂举行祈祷仪式,鸣放礼炮,在邮政局举行饮宴,而夜间在夏园涅瓦河畔的长廊里,在彼得堡的维纳斯脚下,恰如简报中所说的,热闹非凡,柔和的乐曲声如同从维纳斯王国里传来的爱情叹息声: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那天夜里,皇太子的遗体放进棺材里,从监狱的囚室移到要塞司令府邸附近的一栋空木房里。
第二天早晨抬到三位一体大教堂,“各阶层的人,只要是希望,皆允许到皇太子的灵堂去瞻仰遗容和向遗体告别”。
6月29日是星期天,又是节日——沙皇的命名日。又举行祈祷仪式,鸣放礼炮,钟声齐鸣,在夏宫举行午宴;晚上,人们来到海军部,庆祝新造的三桅战舰“老橡树号”下水;在舰船上举行例行的饮宴;夜里放焰火,又是热闹非凡。
6月30日是星期一,举行皇太子葬礼。安魂弥撒庄严肃穆。进行祈祷的有梁赞斯基都主教斯捷凡、普斯科夫斯基大主教费奥凡,还有六名高级僧侣、两名巴勒斯坦都主教、修士大司祭、大司祭、修士司祭、大辅祭和八名教区神甫。出席的有皇帝、皇后、各部大臣、元老、全体军政要职。数不胜数的人围在教堂外面。
棺材覆盖着黑色丝绒,安放在灵柩台上,上面罩着绣金白锦缎,由四名主易圣容军团御林军中士守灵,他们手执出鞘的长剑。
许多高官显宦昨天饮酒过多,还都感到头疼,耳朵里还在响着小丑们的歌声:
妈妈狂舞时把我生下,
在皇上的酒馆里给我施洗。
在这个晴朗的夏日,棺材上蜡烛的暗淡火光和安魂歌低沉的声音显得特别阴森:
“基督哇,让你的奴仆的灵魂安息吧,莫悲伤,莫叹息,生命是永恒的。”
教堂执事悲戚地呼应着:
“我们还要祈祷,让上帝的奴仆阿列克塞的灵魂安息吧,让他的一切罪孽,自觉的和不自觉的,皆得到宽恕吧。”
唱诗班麻木地号叫着:
“安魂的歌声似恸哭:哈利路亚!”
人群中突然有人号啕大哭起来,唱起最后一首歌时,整座教堂都战栗起来:
“无言地,屏息地看着我,来吧,所有爱我的人,最后一次亲吻我吧。”
第一个走过来向遗体告别的是都主教斯捷凡。这个老人勉强支撑着,由两个大辅祭搀扶着。他吻了皇太子的手和头,然后弯下身去,长时间地看着他的脸。斯捷凡在他身上埋葬了他所爱的一切——莫斯科的整个古代、宗主教制、古代教会的自由与宏伟以及自己的最后希望——“俄国的希望”。
宗教界人士之后,沙皇登上灵柩台的台阶。他的脸还是跟死人的一样,近来他天天都是这样。他看着儿子的脸。
这张脸容光焕发而又年轻,仿佛是死后更加容光焕发和年轻了。嘴上的微笑似乎是在说:一切都很好,一切方面全凭上帝的意旨。
彼得那张一动不动的脸经过可怕的努力之后,也在动,仿佛是慢慢在绽裂,最后终于绽开了——这张死人的脸获得了生命,好像是被死者的脸所照亮,也容光焕发了。
彼得向儿子弯下身去,把嘴唇贴到他那冰凉的嘴唇上。然后,他仰脸望天——所有的人都看见他哭了——他画个十字,说道:
“一切方面全凭上帝的意旨。”
他现在知道了,儿子将在上帝的法庭上为他辩护,在那里向他解释他在这里所不能理解的问题:子与父,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