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红死 四
隐修院空了。修士们逃散了,好像是蚂蚁从被破坏的蚁穴中逃散一样。
自焚派集聚在一座小教堂里,这座小教堂坐落在隐修院一侧的高岗上,因此军队逼近时,从远处就可以发现。
这是一座木房,用陈年的干燥木材建成,自焚时无法从里面逃脱。窗子小得像是缝隙,门也很狭窄,一个人勉勉强强能走进去。门前台阶和楼梯都坏了。门上装有护板,便于闩门。窗子上顶着粗杆子。然后放上引火物:乱麻、干草、松明、桦树皮;墙上涂了焦油;房子围了一圈特制的木槽,里面盛有火药,还有数俄磅备用,以便最后一刻撒在地板上。房顶上设了两个巡逻哨,不分白天黑夜换班监视迫害者的动静。
人们干起活来很愉快,好像过节一样。孩子们也帮助大人干活。大人像是孩子。大家都很兴奋,好像是喝醉了。彼季卡·日兹拉比所有的人都快活。他干起活来一个顶五个。他的一只手本来由于打上官印——野兽的印记而枯萎了,但如今已有所好转,开始能活动了。
科尔尼利长老奔来奔去,来来往往,像是网上的蜘蛛。他那双眼睛很明亮,像是猫的眼睛,仿佛是在黑暗中能照明——目光严峻而又亲切,具有奇异的魔法:这双眼睛不管是看谁,这个人都会失去自己的意志,在各个方面履行长老的意志。
“好哇,同心协力干哪,孩子们!”他和要死的人开玩笑,“我老了,是个朽木头疙瘩,你们还都年轻,是引火的劈柴:我们直接升天,就像伊里亚先知乘着喷火的车一样!”
一切准备就绪以后,便锁上门。门窗全都钉死,只留一扇最狭窄的小窗户。大家都沉默不语地听着锤子敲击声:仿佛是在他们这些活人的头顶上钉棺材盖似的。
唯有傻子伊万努什卡唱着他那支永远也唱不完的歌: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长老对那些希望忏悔的人说:
“算了,孩子们!你们有什么好忏悔的?你们如今都跟上帝的天使一样,胜过天使——用大卫的话来说——我曾说:你们是神。你们战胜了全部敌对力量。你们的头上没有罪孽的势力。你们已经不会再犯下罪孽了。你们中间即使有人杀死亲生父亲,和母亲通奸——那么现在也圣洁了。火净化一切!”
长老让吉洪诵读约翰启示录,这是在任何教堂的宗教仪式上都不诵读的。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又说,你要写上,因为这些话是可信的,是真实的。他又对我说,都完了。”
吉洪读着,体验到所熟悉的末日感,其深刻的程度是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他觉得,木房的墙壁把他们跟世界,跟生活,跟时间隔绝了,犹如船舷把人跟水隔绝一样:外面,时间还在继续,而在这里却停滞了,结局到了——都完了。
“我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噢,亲爱的老少爷们!”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打断了诵读,只见她脸色煞白,脸形扭曲,瞪着双眼,目光呆滞。
“你看见什么了?”长老问道。
“我看见从神那里自天而降的伟大圣城耶路撒冷,如同贵重的宝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如同蓝宝石和绿玛瑙。有十二个门——是十二颗珍珠。城墙是纯金的,如同明净的玻璃。不用太阳,因为有神的荣光普照一切。噢,可怕,可怕,老少爷们!……我看见上帝的脸比阳光还明亮……你看他,那就是他!……他向我们走来!……”
听她说的人都觉得,他们看见了她所说的。
夜幕降临了,点上蜡烛,唱起祈祷歌:
“新郎半夜来到,奴隶幸福,他被喊醒。我的灵魂,不要贪睡,不要死去,不要关在天国之外;醒来吧,呼唤吧:圣洁,圣洁,圣洁,上帝,圣母,宽恕我们吧。我的灵魂,醒来吧,把你的蜡烛点燃,对它发光照亮;有一个声音对你说:这是新郎!”
索菲娅挨着吉洪站着,握着他的手。他感觉到她那只手在颤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羞涩的欢乐的微笑:新娘在教堂举行婚礼时对新郎就是这样微笑的。被唤起的欢乐充溢着他的灵魂。他现在觉得,他以前的恐惧是魔鬼的诱惑,而上帝的意旨则是红死:因为要想拯救自己灵魂的人,反而毁灭了灵魂;为我和福音而毁灭自己灵魂的人,反而拯救了灵魂。
这天夜里等着军队到来。可是军队没有来。早晨到了,随之而来的是——疲劳,像喝醉酒一样,昏昏沉沉。
长老注视着所有的人。有人气馁了,害怕了,他给他们服一种像浆果似的气味好闻的黑色药丸,这可能是用草药制的迷魂剂。他们服下以后,变得迟钝,不再害怕火了,而把它当成天堂的幸福,热衷追求。
为了给自己壮胆,讲了其他一些比自焚更可怕的死法,譬如饥饿死的可怕程度是无法与自焚相比拟的。
加入忌食教派的人给关进一个没有门窗的空房子,里面只放几张木板床。为了不让他们自杀,脱光他们的衣服,收去腰带和十字架。他们是从天棚上给放进屋子里的,而天棚吊得很高,任何人都不能经过天棚从屋里“钻出来”。设有手持木棒的看守。要死的人往往要折磨上三四天,甚至五六天。他们哭叫着乞求说:“给点吃的吧!”竟然啃食自己的身体,诅咒上帝。
有一次,二十个人被关进树林子里磨面的仓房——他们吞下石子,感到恶心难忍,便打掉仓房墙上的木板,爬出来;看守用木棒打他们的头,当场击毙二人;然后把门堵上,向长老报告:如何处置他们?长老下令在仓房周围堆放干草,放火焚烧。
“红死要轻松得多:火一烧起来,你就失去了感觉!”讲的人最后说。
七岁的小姑娘阿库尔卡一直安详地坐在长凳上,注意听,突然浑身抖动,跳起来,扑到母亲的怀里,抓住她的衣襟,哭起来,尖叫道:
“妈妈,妈妈!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不想自焚!……”
母亲哄她,但是她叫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
“我不想自焚!我不想自焚!”
对小姑娘连哄带吓唬,甚至殴打,可是她却继续喊叫,最后脸色发青,叫得闭气了,倒在地板上,抽搐起来。
科尔尼利长老向她俯下身去,给她画十字,用念珠抽打她,念诵驱赶魔鬼的咒语。
“走开,走开,不洁的灵魂!”
全都无济于事。于是他把她抱起来,撬开她的嘴,让她吞服一粒黑色药丸。然后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伏在她耳朵上小声叨咕着。小姑娘逐渐安静下来,像是睡着了,但是眼睛却睁着,瞳孔放大,目光呆滞,好像是在梦中。吉洪听着长老的低语,只听他在给她讲天国,讲天堂的花园。
“有马林果吗,伯伯?”阿库尔卡问道。
“有,亲爱的,非常大,跟苹果一般大,又香又甜,非常甜。”
小姑娘笑了。看得出,她由于想象天堂里的马林果而流出了口水。长老继续以慈母般的温柔爱抚她,哄她。可是吉洪却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感到有一种疯狂而又渺小的,如蜘蛛一般让人害怕的东西。“好像是蜘蛛在吸吮着苍蝇!”他想。
第二个夜晚降临了,军队还是没有来。
夜里,有一个女长老逃跑了。所有的人都睡熟了,甚至连看守都在酣睡,她爬上看守的瞭望台,想要顺着连在一起的手绢爬下去,可是手绢断了,她跌落到地上,摔伤了,在窗下呻吟了很久。最后终于听不见动静了,可能是爬走了,也可能是过路人把她搀走了。
小教堂里很拥挤。人们胡乱地睡在地板上,男的在右边,女的在左边。然而不知道是梦中的幻觉还是魔鬼作祟——睡到半夜,有一些黑影在黑暗中小心地移动,从右边往左边,从左边往右边。
吉洪醒了,倾听着。夜莺在窗外啼鸣,他在这啼鸣声中听到了月夜,洒满露水的草地的清香,云杉树林的气息,还有自由、温存和大地的幸福。也听到了小教堂里面奇怪的低语声、衣服摩擦声和类似于爱情叹息与亲吻的声音。看来人的敌人是强而有力的:死亡的恐惧还没有熄灭,而罪恶的肉欲之火却燃烧起来。
长老没有入睡。他在祈祷,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即使是看见了,大概也宽恕了自己“可怜的孩子们”:
“只有上帝是纯洁无罪的,而人则软弱无力——像泥土一样堕落,也会像天使一样飞升。即使是跟少女或寡妇一起睡觉,也并非放荡之徒;即使是在信仰上迷失了,也并非坏人:不要怪罪我们放荡,而是肉体胆大包天;教会被异教徒所控制,我们就难免在信仰上迷失。”
吉洪想起一个故事,说的是两个长老把一个姑娘架到二十俄里以外的森林里去了,在林子里逼迫她:“妹妹,跟我们一块儿来做基督的爱吧。”姑娘说:“我怎么跟你们做基督的爱?”他们说:“你跟我们交媾——这就是做基督的爱。”姑娘哭起来:“你们敬畏上帝吧!”两个长老安慰她:“火将使我们净化。”可怜的姑娘固执不从,长老威胁说:“你要是还不顺从,就得不到结婚的花冠!”
吉洪突然感到有人拥抱他,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这是索菲娅。他也害怕起来。可是他又一想:火会净化一切。透过黑色的隐修士袈裟,也感觉到了贞洁的躯体的温暖和清新,于是贪婪地把嘴唇贴到她的嘴唇上。
在这黑暗的木房里,在这个公共的棺材里,这两个孩子的爱抚是纯洁无瑕的,犹如当年牧童达甫尼斯和牧女赫洛娅在阳光灿烂的莱斯沃斯的爱抚一样。
傻子伊万努什卡蹲在角落里,手里拿着蜡烛,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体,等待着“雄鸡报晓”,唱着他那支永远唱不完的歌: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夜莺也在啼鸣,歌唱着自由、温存和大地的幸福。在夜莺的啼鸣里仿佛可以听出对傻子伊万努什卡的棺材之歌温情和狡黠的嘲笑。
吉洪想起了彼得堡的那个白夜,漂浮在涅瓦河水面的木筏上一小群人——他们孤悬在天与河水这两道深渊之间——从夏园顺着水面飘来的令人陶然欲醉的音乐,像是来自维纳斯王国的爱情的亲吻和叹息: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拂晓前,八十岁的老头米涅伊也想要逃出去。但基留哈把他捉住了。他俩厮打起来,米涅伊差点没用斧子把基留哈砍了。老头被捆绑起来,关进仓房里。他在那里大喊大叫,用不堪入耳的恶言秽语谩骂科尔尼利长老。
天亮时,吉洪往窗外看了看,想要知道军队来了没有,但只是看到洒满阳光的空无一人的原野、阴郁而沉寂的云杉和露珠上灿烂的彩虹。针叶的芳香、初升太阳的和煦、蓝天的寂静迎面向他扑来,他觉得木房里所做的一切都是疯狂的噩梦,或者是凶恶的暴行。
又开始了漫长的夏季白天,所有的人都陷入等待的痛苦。
人们受着饥饿的威胁。水和面包不足——只有一袋子燕麦面包干和两筐烤饼。但是教堂酿的红葡萄酒却不少。人们都贪婪地喝酒。有人喝醉了,突然哼哼起欢快的酒馆小调。但它比最狂暴的号叫还可怕。
人们开始抱怨起来。三三两两地走到角落里,相互嘀咕着,用恶意的目光看着长老。要是军队不来将会怎么着?饿死不成?一些人要求打碎门,派人去弄面包;可是在他们的眼神里却看出一个隐秘的想法:逃跑。另一些人要求不等迫害者到来,马上就自焚。还有人在祈祷,但从脸上表情看来,显然是在诅咒神明。也有些人吃了麻醉药丸——长老越来越多地分发这种药丸——说梦呓,忽而哭,忽而笑。一个小伙子麻木了,跑到圣像前,抓起蜡烛,把引火物点燃,好不容易才扑灭。也有些人呆呆地坐着,一连几个小时一声不吭,不敢相互看一眼。
吉洪由于一连几夜不眠和饥饿而虚弱不堪,躺在地板上,索菲娅坐在他身旁,唱着鞭身派教徒的一支悲哀的歌——讲的是在生活中被圣父和圣母遗弃的人的灵魂恰如在黑暗森林中一样孤单:
痛苦呀,我心情痛苦。
忧伤呀,我心情忧伤。
我的心儿多么烦闷,
我想要到爸爸那去做客。
年轻的姑娘去见爸爸,
途中要渡过湍急的河流,
所有的桥梁全被冲毁,
摆渡的人全都离去了,
年轻的姑娘只好蹚水。
蹚水过河,浑身湿透,
在爸爸那里烘烤衣服。
心里的苦水如泉涌;
我想要到妈妈那去做客,
跟亲爱的妈妈见见面,
跟亲爱的妈妈谈谈心。
这支歌最后以痛哭结束:
圣洁的圣母哟,
我的光明,为我们祈求吧!
没有你,我的光明,世上罪人多。
潮湿的大地呀,我的母亲,
你哺育我们,主宰我们!
谁也没有看见他俩。索菲娅把头低垂到吉洪的肩上,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了她在哭泣。
“咳,我可怜你,真可怜,亲爱的吉洪!”她伏在他耳朵上低语,“我毁了你的灵魂,我真可恶!……你愿意逃跑吗?我能弄到绳子。或者我告诉长老:有一条地道通往树林——他将带你出去……”
吉洪疲惫不堪,沉默不语,只是无精打采地天真地微笑着。
他的头脑里掠过遥远的回忆,仿佛是梦境:最抽象的数学结论——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感到它们特别严谨而优美,像冰一样清澈透明,正是由于其正确,老格留克时常把数学比作音乐——比作非常和谐美妙的如水晶般晶莹的音乐。他也想起了格留克跟雅科夫·勃留斯关于牛顿的《启示录》注释的争论以及勃留斯激烈的干笑,他的话当时在吉洪的心里引起了预感的惊恐。“就在艾萨克·牛顿先生写作自己的注释的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具体来说,就是此处,在我们这里,在莫斯科,一些被称之为分裂派的狂热教徒却也写自己的启示录注释,几乎是跟牛顿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等待着世界的末日和第二次降临,他们中间一些人躺进棺材里,给自己唱挽歌,另外一些自焚。我说,这也就是最有意思的:在这些启示录式的妄想中,西方和东方走到一起来了,最大的开化和最大的愚昧也走到一起来了,这也许确实会使人产生一个想法:世界末日在临近,我们大家都得很快见鬼去!……”牛顿的预言也就具有了新的严峻的意义。“我不想编造假说!彗星陨落到太阳上,就跟飞蛾扑进火里一样——由于这一陨落,太阳的温度就要升高到这种程度,地球上的一切都烧焦!经书中说:天轰隆地降下,大自然燃烧起来而毁坏,地和地上的一切东西都将烧毁。到那时,两个预言都将应验——信仰宗教的人的和从事科学的人的。”他想起了勃留斯图书馆里一本很古老的书,被老鼠啃过,编号461,书名:《列奥纳多·达·芬奇论绘画》(德文)以及书中的单幅插页,木刻的达·芬奇——生着普罗米修斯的脸,或者西门玛格的脸。和这张脸一起,还有另一张脸,也同样可怕——这是他在三位一体广场“四艘三桅战舰”咖啡屋附近遇到一个身穿荷兰船长皮衣的巨人的脸——彼得的脸,他从前曾经憎恨这张脸,如今却突然变得亲切了。这两张脸有共同之处,相反而又相成:一张有敏锐的洞察力,另一张表现出伟大的智慧力量。从这两张脸上向吉洪扑来一种天赐的寒气,犹如从雪山上向一个在山谷里行走而被炎热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扑来寒气一样。“噢,物理学,帮我摆脱开形而上学吧!”他想起了格留克喝醉酒时常常向他提到的牛顿的这句名言。这两张脸都指出了摆脱红死的拯救之路——与火的天空相对立的是“大地母亲,潮湿的大地”。
然后一切都混乱了,他也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仿佛是他在一个童话般的城市上空飞翔,这个城市可能是基捷日,也可能是新耶路撒冷,再不就是“玻璃城”,“明如水晶,如同明净的玻璃”;这个光辉灿烂的城市里有数学、音乐。
他突然醒来。所有的人都忙乱起来,奔跑和叫喊,脸上露出喜悦之情。
“军队,军队来了!”
吉洪向窗外看去,只见远处,在树林边上,围着篝火坐着一群人,他们头戴三角帽,身穿红领铜扣的绿长袍:这是兵。
“军队,军队来了!点火吧,孩子们!上帝和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