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二

奥地利恺撒为皇太子提供保护,为了瞒住他父亲,让他伪装成一个匈牙利伯爵,用皇太子本人的说法,装成一个囚徒,住在艾伦贝格要塞,这座要塞位于上蒂罗尔山一个高高的悬崖顶上,是一个真正的鹰窠,虽然处于菲森至因斯布鲁克的大道边,但却孤悬一隅,外人无法接近。

恺撒给要塞司令的手谕中说:“接到此信之后,立即为主要人物准备两个房间,安上牢固之门和带有铁栏杆之窗。晓谕士兵及其妻子们,不准离开要塞,违者严惩不贷,甚至处以极刑。主要囚犯如想要和汝谈话,可满足其愿望,其他方面亦该如此,例如:彼如要读书,或者进行其他娱乐活动,甚至想要邀汝一道进午餐或参与某种游戏等等,皆可允之。此外,汝尚可允许彼在室内散步或到要塞院内呼吸新鲜空气,但随时皆须严防彼走脱也。”

阿列克塞在艾伦贝格住了五个月——从12月到4月。尽管防范甚严,沙皇的暗探,近卫军上尉鲁勉采夫带领三个军官秘密受命不惜一切抓获“要犯”并把他解往梅克伦堡,探听到皇太子住在艾伦贝格的消息,便来到上蒂罗尔,秘密进驻艾伦贝格山下的莱特村。

维谢洛夫斯基公使对恺撒声言:“吾皇听到奥地利诸大臣以恺撒之名义回答云,该犯似乎没在恺撒之国土,必将非常恼怒,因为奉派而来的信使已在艾伦贝格见到该犯的下人,证明该犯确实由恺撒豢养。不仅鲁勉采夫上尉,而且全欧洲皆知,皇太子就在恺撒之属地。假如奥地利王子弃绝其父王,到俄国皇上之领土寻求避难,并且被秘密接待,那么恺撒将会如何痛心!”

彼得修书给奥地利恺撒:“陛下,您可想象,吾之长子不听吾言,未经吾之允许而出走,接受他人庇护或监管,吾身为其父,实感痛心疾首,绝不能容忍此种状况,故望得到陛下对此之解释。”

皇太子得到通知说,恺撒建议他返回俄国,或继续接受他的保护,但在后种情况下认为有必要将他移往别的更远的地方去,即那不勒斯。同时还让他感觉到,恺撒希望他把自己的下人留在艾伦贝格或者完全把他们打发掉,因为他的父亲在信中提到这些人时深表不满,为了杜绝俄国沙皇进行责难的口实,恺撒不准备保护这些无用人员。这是暗示阿芙罗西妮娅。的确,已故夏洛塔是恺撒皇后的妹妹,以她的名义请求恺撒庇护阿芙罗西妮娅,皇太子确实感到为难,因为早已盛传,他早在其妃在世时就已跟这个“不体面的姑娘”发生了关系。

他宣布,准备去恺撒命令去的地方,准备生活在所吩咐的地方,只求不把他交给他父亲。

4月15日夜里三点,皇太子不顾暗探的监视,以恺撒的一名军官的身份离开艾伦贝格。他只带一名随从人员——装扮成少年侍从模样的阿芙罗西妮娅。

护送皇太子的申鲍伦伯爵禀报说:“我们的朝圣者已平安抵达那不勒斯。一有可能,将派秘书前去详细汇报此次旅行令人难以想象的开心情况。我们的少年侍从原来是个女人,但没有正式结婚,看来已失去贞操,因为说是姘妇,是健康所必需的。”申鲍伦伯爵的秘书汇报说:“我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制止我们的同行者经常无度地酗酒,但枉然。”

他们途经因斯布鲁克、曼图亚、佛罗伦萨、罗马。1717年5月6日抵达那不勒斯,下榻于“三王”旅馆。翌日黄昏,乘坐一辆雇佣的马车出城,到了海滨,然后通过秘密通道进入总督宫,两天之后,又从那里转移到位于那不勒斯城外高山上的圣艾尔摩要塞,此处经过整顿,特别安静。

尽管他在这里也还是个“囚徒”,但已不感到寂寞,不再觉得是在监狱里:大墙越高,要塞的壕沟越深,就越保险,更不易被父亲得悉。

房间的窗户面向大海,还有一条暗道直通海上。他整天在这里消磨时光:他像从前过圣诞节那样喂鸽子,这些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鸽子很快就被他驯熟;他阅读历史和哲学书籍,唱赞美诗和圣歌,观看那不勒斯、维苏威火山口上如蓝宝石般的蓝色火焰、卡普里岛,但更多则是观看大海——看也看不够。他觉得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大海。北方的灰色大海是船舶局和彼得堡海军部的大海,用于商业和军事目的,父亲喜欢那种大海,它不像南方这种蔚蓝色的自由自在的大海。

有阿芙罗西妮娅跟他在一起,当他把父亲忘却的时候,他几乎是幸福的。

尽管费了很大劲,但他终于获准让阿寥什卡·尤罗夫出入圣艾尔摩,当然要受到严格监视。小伊索成了一个不可缺少的人:阿芙罗西妮娅寂寞时能安慰她,跟她一起玩纸牌和下棋,说笑话,讲故事和寓言给她开心取乐,像是真正的伊索。

他最乐意讲的是他在意大利旅行的情形。皇太子也饶有兴味地听他讲,重新体验自己获得的印象。不管小伊索如何想要回俄国,不管他如何怀念俄国的蒸汽浴和伏特加,看来他也跟皇太子一样,爱上了这异国他乡,就像爱自己的故乡一样,用一种新的全世界的爱来把俄国和欧洲合在一起来爱。

“阿尔卑斯的山路险峻难行,”他描绘翻越阿尔卑斯山时的情景说,“路面非常狭窄。一侧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另一侧是万丈深涧,涧底流水湍急,不停地哗哗响,好像是磨坊发出的声音。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山涧,人会惊恐万分。山顶上终年积雪,因为阳光从来都照射不到……

“山上还是冬季,可是山下已是盛夏季节。道路两边生长着葡萄、柠檬、橙子以及许许多多别的果树,树旁有非常好看的柳条编的小房。你想啊,整个意大利——就是一座大果园,跟天堂一样!3月7日就看见了果实——成熟的柠檬和橙子,更多的是绿的,也有刚结的果和花——都在同一棵树上……

“那边山脚下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建有一栋房子,称作别墅,真有气派,建筑设计精美。房子周围——是美丽的花园和果园:人们在里边散步和乘凉。花园里栽的树横竖成行,树枝修剪得整整齐齐。花草都栽在花盆里,摆放得很艺术。景致美极啦!那些花园里还有喷泉,流水清澈。路的两侧安放着大理石的男女神像:巴克科斯、维纳斯,还有其他一些异教的神,雕塑得极好,像活的一样。这都是古代的,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关于威尼斯,他讲了一些非常奇异的事情,阿芙罗西妮娅很长时间不相信,把威尼斯跟俄国童话里提到的“冰糖城”混淆在一起。

“你瞎说,小伊索!”她笑了,但仍然贪婪地听着。

“整个威尼斯建在海上,大街小巷——都是海水,处处行船。没有马,也没有别的牲口;也没有马车,至于雪橇,根本没有听说过。夏天的空气不好,腐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就像我们彼得堡的封丹河一样,里面全是垃圾。全城有许多载客的船,叫作‘贡多拉’,样式很独特:又长又窄,像是独木舟,船头和船尾都是尖的,船头高高翘起,中间有篷,带着小玻璃窗,挂着织花麻布窗帘;有些‘贡多拉’是黑色的,蒙着黑布,很像棺材;桨手——一个在船头,另一个在船尾,站着划桨,同时掌握方向,没有舵,但航行得很好……

“威尼斯的歌剧和喜剧极好,描写技巧极其完美,全世界无论哪里都没有这么美妙的歌剧和喜剧,没有人能写得出来。上演这些歌剧的剧院很大,都是圆形的,称作‘意大利剧院’。这些剧院里有许多包厢,共有五排,全都是贴金的。歌剧演的是古代历史的著名英雄和爱琴或罗马时期的神祇,喜欢历史的人都可去剧院看这种戏。许多人看歌剧都戴着假面具,好让别人认不出来。狂欢节,也就是谢肉节期间,人们也都戴着假面具,穿着奇怪的衣服;自由自在地游逛,不受任何限制,可乘坐‘贡多拉’,奏乐,跳舞,吃糖和朱古力,喝各种饮料。在威尼斯,人们经常举行娱乐活动,他们不愿意没有娱乐活动,而在娱乐活动中也作孽,戴着假面具聚会,许多妇女和少女拉着外国人的手,跟他们一起放荡,毫无羞耻地寻欢作乐。威尼斯的女人可真漂亮,高高的个头儿,苗条秀丽,打扮整洁,她们不愿意做女红,靠兜风糊口,总是喜欢放荡和寻欢作乐,靠这个挣钱,而没有任何其他营生。许多姑娘住在单独的房子里,不惜犯罪,不知羞耻,把自己当成商品来出卖,而另一些人没有自己的住房,住在专门的街道上,狭小的地下室里,每个地下室都有门通向马路,看到有人过来,每人都极其殷勤地为自己招徕,某人某一天嫖客最多,这就是她最幸运的一天;她们因此也就患上了时髦病,而嫖客们却也很快就把自己的财产挥霍光。宗教界人士指责她们,但并不强制她们改邪归正。在威尼斯治疗时髦病非常昂贵……”

像讲威尼斯的寻欢作乐一样,他饶有兴味地讲了教会的各种奇迹和圣骨。

“我有幸看见一个十字架;这个十字架的玻璃下面安放着基督的一部分圣骨。另一个十字架里放着施洗者的一小部分鼻子。我在巴尔城看见了显灵者尼科拉涂着香膏的圣骨:可以看见他的脚,上面涂着圣油,圣油的样子很像纯净的奶油,任何时候都不会干燥;前来朝拜的人每天都带走许多圣油;但是它从来也不减少,就像泉水似的无尽无休地往外流:全世界都因这种圣油而变得神圣。我还看见过圣徒雅努阿里的血和圣徒受难者拉甫连季的圣骨——安放在水晶棺里,你吻一下水晶,叫人惊奇的是,一股热气便透过水晶冒出来……”

他还描述了科学的奇迹,更加令人惊叹不已。

“帕多瓦学士院里,一些涂着香膏的婴儿,有的是弃儿,有的是从死去的母亲腹中取出的,在玻璃容器里浸泡在酒精中,一千年也不会腐烂。我在那里的图书馆看见过地球仪和天体仪,制造得在数学上极其精确……”

小伊索是个古典派。他觉得中世纪的东西野蛮。他对仿古建筑赞不绝口——认为工整、线条清晰、匀称——他在刚刚兴建的彼得堡就已看得习惯了。

他不喜欢佛罗伦萨。

“房屋非常美,但匀称的不多;佛罗伦萨的房子清一色是现代建筑;有高层的,也有三层、四层的,但建造得很普通,不讲究艺术造型……”

最令他惊叹的是罗马。他讲到罗马时怀着一种虔诚的,几乎是迷信的感情,这座永不衰败的城市给蛮族带来的就是这种感情。

“罗马是个伟大的地方。如今所说的是指罗马的城郊——当年罗马的宏伟难以言表;有些地方是古代的市中心,而现在则是田野,种小麦和葡萄,放牧牛群和其他牲口,这些田野上有很多古代的石头建筑物,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倒坍,但不难看出当年非常宏伟壮观的风姿和高超的建筑技巧,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建造这样的建筑物了。从山上一直到罗马,可以看到古代建筑物带着过梁的石柱,有些石柱的顶上有水槽,清澈的泉水从山上流淌下来。这些石柱叫作‘高架渠’,田野则叫作‘罗马市郊’。”

皇太子看见过罗马,但只是一闪而过;现在他一边听着,一边回忆——一道“难以言表的宏伟”的阴影从他头上掠过。

“在田野上的罗马废墟中间有一条路通向山洞。当年基督教徒们受到迫害,就躲藏在这些山洞里,如今在那里找到许多受难者的骸骨。某些山洞称作‘地下受难所’,非常大,据说有地下通道通向大海;另一些通道难以解释。那些‘受难所’的近处,有一个小教堂,里面放着巴克科斯的棺材,用斑岩刻成,非常大,但棺材里空空如也。据说古时候里面装着一具不朽的尸体,美丽得无法形容,具有魔法,模样像是巴克科斯。圣徒们把这个异教的尸骨毁掉,在这个地方建造一座教堂……

“后来我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叫作‘库里济’,古罗马皇帝迫害基督教,折磨信奉基督的人,把这些圣受难者扔给野兽吃掉。那个地方是圆形的——一个庞然大物——上边有十五俄丈;墙壁是石头砌的,那些折磨者在上面观看野兽如何撕咬受难者们。墙根的地下修有暗穴,供豢养野兽用。圣徒伊格纳季就是在一个‘库里济’里被野兽给吃掉的;那里的土地都被受难者们的鲜血染红……”

皇太子想起童年时人们对他说的话:全世界唯有俄国才是神圣的土地,而所有其余的民族都是异教徒。还记起了他本人有一次对宫廷女官阿伦海姆说的话:“基督只和我们在一起。”可是他现在却想:“够了,是这样吗?”假如基督不只是在俄国,也在他们那里,那么整个欧洲岂不也是神圣的土地吗?那个地方的泥土全被受难者们的鲜血染红。这样的土地能是异教徒的吗?

老人们常把莫斯科叫作第三罗马,可是莫斯科与第一个真正的罗马相距甚远,同样,彼得堡处处效仿欧洲,但与欧洲也相距甚远,他如今已经亲眼证实了这一点。

“没听说过莫斯科是怎样开始的,”小伊索说,“西方有许多国家都比莫斯科古老而贞洁……”

他在描述威尼斯狂欢节时最后说了这样一番话,使皇太子铭记在心:

“他们寻欢作乐时从来不彼此猜疑,绝不会有什么人惧怕什么人:每一个人都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做他所愿意做的事。威尼斯任何时候都有自由,威尼斯人经常都生活得安宁自在,没有恐惧,没有伤害,没有沉重的赋税……”

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俄国可不是这样,任何人对于自由连提都不敢提。

“欧洲各国人民的秩序特别值得赞扬,”小伊索有一次说,“子女和父母与老师之间没有任何因循守旧的关系,不受他们虐待,即使受他们惩罚,但善意的尖锐的批评多于体罚,注重培养个人意志和勇敢精神。古时候,莫斯科人了解到这一点,根本不把子女送到国外去学习科学,害怕他们了解到外国的信仰和风俗以及自由,放弃自己的信仰,投靠别人,担心回家后失去保证。如今虽然派子女出来学习,但收益甚微,因为科学离开自由,犹如鸟儿离开空气一样,是不可能发展的;而我们那里是用老规矩学新东西:棍子不会说话,却给人以智慧;没有任何方法比扇耳光更奏效的……”

他们二人,一个逃亡的航海学生和一个逃亡的皇太子,朦胧地感觉到,彼得所引进俄国的那个欧洲——数学、航海术、筑城术——还不是全部欧洲,甚至不是它最主要的:真正的欧洲有一种最高的真理,这是沙皇所不了解的。而没有这种真理,即使有一切科学——那么取代莫斯科野蛮行为的也只不过是新的彼得堡的无赖行为。皇太子本人是否想过这种自由,呼吁欧洲来评判他和父亲的是与非呢?

有一次,小伊索讲了《俄国水手瓦西里·科里奥茨基和美丽的佛罗伦萨女王普拉克丽娅的故事》。

听的人或许跟讲的人一样,只是神秘而好奇地听听而已,都不明白这个故事的意思:俄国水手与佛罗伦萨公主结合,后者象征着文艺复兴的春天大地——欧洲自由之花——整个故事寓意着人们尚未知晓的未来俄国与欧洲的结合。

皇太子听了这个故事,想起父亲从荷兰带回来的一幅画:身穿水手服的沙皇拥抱一个健壮的荷兰少女,阿列克塞情不自禁地笑了,心想,这个红发女郎与“像太阳般美丽的”佛罗伦萨女王相距甚远,同样,俄国所学到的欧洲与真正的欧洲也相距甚远。

“你的那个水手大概是没有返回俄国吧?”皇太子问小伊索。

“他在那里什么没见过?”小伊索回答道,突然对俄国表现出冷漠来,他不久前还热烈向往俄国,“到了彼得堡,根据关于逃亡者的命令,他得给剥了皮,给流放到罗格尔维克去,而佛罗伦萨女王——给流放到纺织作坊去,变成一个下贱的女奴!……”

可是阿芙罗西妮娅却突然说:

“呶,你瞧,小伊索——你那个水手却通过科学达到了某种地位,要是逃避学习,跟你一样,他就不可能见到佛罗伦萨公主,就像不能看见自己的耳朵一样。你称赞自由干什么,乌鸦的嘴可是叨不出麻子来。给你们自由——你们就得完全累垮。既然你们这些傻瓜不愿意好好干,怎能不用棍棒教育你们?得感谢沙皇。对于你们就得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