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亨利掩饰住惊讶的表情,说了句“谢谢”。他简直不敢相信,满心以为标本师会趁他还没来得及看就把纸一把抢回去。最终,他总算可以暂时叫停标本师的高声朗读,而让这些文字呈现在自己眼前,像他的装裱动物一样固定不动。文字轻轻陷进纸里,背面产生出一种布莱叶盲文的浮雕效果,这是机械打字的结果。
清单以一个列表形式展开:
恐怖们的针线包
一声号叫,
一只黑猫,
语言及偶尔的沉默,
一个手势,
若干少了一只袖子的衬衫,
一段祷告,
每次议会开始时的演说,
一首歌,
一道菜,
一辆游行花车,
大众纪念版瓷鞋,
网球课,
朴素真理普通名词,
长词,
好多清单,
绝境中展现虚假好心情,
证词,
仪式和朝圣,
私下或公开的正义与尊敬之举,
一个面部表情,
第二个手势,
口头表达,
[sic]剧,
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
给古斯塔夫的游戏,
一个文身,
一年目标,
奥斯基。
最后一项后面的句号穿透了纸页。这清单让人感觉像一首古怪的诗,零碎与奇异、熟悉与陌生一一并置,却又不像一首诗。看到清单后面的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时,亨利的眼神逗留了一会儿。这个地址隐藏在记忆某处,但他又说不出缘由,就继续往下看。很显然,标本师很看重这张清单,想让他问些问题,但他只能在心里叹气。通过一张清单来讲故事,就跟坐在舞台上念电话本似的,对观众来说,还有比这个更扫兴的吗?亨利随便挑了其中一项。
“什么叫‘朴素真理普通名词’?”他问道。
“就是由词典支持的裁决。这是碧翠丝的主意。也就是说像杀人犯、凶手、灭绝者、虐待者、掠夺者、抢劫犯、强奸犯、亵渎者、暴徒、笨蛋、怪物、魔鬼这样的词。”
“我明白了。”亨利又从清单上选了另外一个词,“那这个‘口头表达’呢?”
标本师找出那场戏:
碧翠丝:很好,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维吉尔又开始踱步。)
维吉尔:一个表情。
碧翠丝:又有表情了?会扭伤脸的。
维吉尔:我的意思是口头表达。任何一群人——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纵队还是横排——他们的中间部分都会被指定为“处在恐怖们中”,这可不见得全然是坏事。毕竟,相对于两边的危险来说,中间是最安全的。所以说,要是我们去看表演,引座员跟我们说,“恐怖们中那个位置视野最好”或者是“很遗憾恐怖们中的位子已经有人了”,这样,我们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还有可能记起其他情况下,处在“恐怖们中”的那些人都怎样了。要我继续吗?
碧翠丝:请。
标本师停了下来。
亨利点了点头,“那‘[sic]剧’呢?”
“sic是拉丁文的‘这样’,”标本师回答道,“用来表示某个印刷词是完全按照作者意图或是原本就有错的原文精确复制过来的。”
“嗯,它的用法我了解。”
“维吉尔有个想法,在短剧中,每一个单词都可以用sic来修饰,考虑到恐怖们的情况下,现在每个单词都是错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位匈牙利作家的写作风格跟这个有点类似。”
标本师没找维吉尔展现[sic]的那幕剧,也没跟亨利说他说的是哪位匈牙利作家,而是陷入了沉默。可以说,他们仿佛开始了幕间休息。亨利决定抓住机会再试试,不过这次要换个角度,不从情节和动作出发了,而是从角色发展切入。这样也许可以帮到标本师,还能让他谈谈剧本的创作经过。
“跟我说说,碧翠丝和维吉尔在整个剧本过程中是如何变化的?”亨利问道。
“变化?他们为什么要变啊?没理由变啊。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剧本结束时,他们仍然保持开始时的样子。”
“但是他们会交谈,会留意并意识到一些事情,还会静静沉思,往针线包里面添置东西。这些都会令他们有所改变的,不是吗?”
“绝对不会,”标本师坚定地说,“他们没有变。假如说我们隔天再见到他们,我们肯定会说他们跟前一天别无二致。”
亨利心想他的那位教创意写作的朋友此时此刻会说些什么。他已经找到三个好单词了,事实上远不止三个呢,但这些单词背后,却没有故事可言。
“但是在故事中,角色——”
“动物已经忍受了数千年,各种艰苦环境,只要你能想象到的,他们全都经受过了,也适应了,但他们的本性一直以来却保持绝对始终如一。”
“现实生活中确实是这样。我完全同意。我毫不怀疑生物进化的有机功能。但是要讲故事就——”
“需要变化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标本师看起来有点激动。
“我同意。没有环保意识,就没有未来。但是要讲故事的话——就拿你寄给我的福楼拜小说里的朱利安来说吧。经过时间的变迁——”
“要是维吉尔和碧翠丝非得按照他人的标准做出变化的话,他们还不如干脆放弃,绝种算了。”
那一刻,放弃的是亨利自己。“嗯,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试图安抚标本师。
“他们不会变。维吉尔与碧翠丝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保持不变。”
亨利又看了看清单。
“这个‘诺沃利普基大街68——’”他继续发问,借此转移话题,但标本师突然高举手掌。
亨利闭上了嘴巴。标本师站起来,绕到桌子这一边来。亨利略感不安。
“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标本师说道,其实应该说是低声耳语。
“什么事?”
标本师慢慢地从亨利手中把那张纸抽走,放在桌子上,亨利则任其滑过指间。
“这个。”标本师说。
他一手拿着灯,另一只手反方向拨开维吉尔尾巴根部的毛。
“就是这里的这个东西。”他说道。
亨利看到尾巴那里露出皮肤的地方有一圈圈缝合的针脚,看起来是做过医疗处理,颜色发紫,恐怖骇人。
“它的尾巴被切掉了,”标本师说道,“我重新接上去的。”
亨利盯着看了一会儿。标本师把灯放回到柜台上,走到工作室另一边的一张桌子旁边。亨利伸出手摸了摸维吉尔的皮毛,本来是想整理平整的,但他却重新翻起来看了看那处伤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他就是看了看,然后摸了摸。一阵战栗传遍全身。他抽回手,把那个地方的毛拍平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被掏空了。把维吉尔好端端的尾巴切掉,这么野蛮的事情,谁会做得出来呢?
亨利好奇标本师为何不跟他讲剧本的事了,而是站在桌前摆弄着什么东西。难道亨利对他太苛刻了吗?太不考虑他的痛苦纠结了吗?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的剧本呢,或者说就是你目前写出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