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医院地下室的白磁砖走道和地面上炎热、喧哗的各层楼道比较,是安静和凉爽的。这时候有两个人悄悄走了过来。原来潘菲德护士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衣、胶鞋的男工人一道走着。男工人推着一辆没有声响的装有滚珠轴承脚轮的平车。
潘菲德护士看了看平车上白布单蒙着的躯体,计算着她送过多少死去的病人。在过去十一年里可能有五十次吧?也许更多些,谁去记这个呢?从病房到停尸房的最后旅程也是从生的领域到死的领域的旅程。
这是医院的传统,送死去的病人的最后一段行程,在时间上是经过仔细选择的。路线是通过医院大楼的甬道,乘运货电梯到地下室,这是为了使与死去的人如此临近的活着的人,在情绪上不受到死亡的黑暗与阴沉气氛的影响。这也是作护理工作的人为她所照看的病人所做的最后一次服务。这是一种表示:尽管医疗工作无能为力了,医院也并不马上不管了。对病人的照顾、服务和治疗的行动至少还要象征性地延续一段时间。
白磁砖的甬道从此分成两路。往右有机器的嗡嗡声,那里是医院的技工班——暖气、热水系统、电工房、急用发电机组。往左挂着一个指示牌:“病理科、停尸房。”推车的工人魏德曼把车推向左边甬道,一个门房工人把他正在喝着的可口可乐瓶子放下来,让了让路。可能是他休息时间,也可参抽空出来的。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指了指尸体说:“没活过来啊?”这是为了和魏德曼搭搭话而说的老套子。
同样,魏德曼也回他一句老调儿:“他们把他报销了,杰克。”门房工人点点头,又举起可口可乐,大口喝起来。
潘菲德护士心里还在想着:从一个活着的人到被送到停尸房多快呀!不到一个小时以前,白罩单下面的尸体还是一个活着的人,五十三岁的土木工程师乔治·安德鲁·邓吞。夹在她腋下的病历的内容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病人家属在病人死去后和临死时一样,表现很好——沉着、悲痛但并不歇斯底里地号哭。这就使麦克马洪大夫征求病人家属同意进行尸体解剖比较容易启口。“邓吞夫人,”他轻声地说,“我理解在现在这时候和你谈,请你考虑这个问题,是困难的。可是我不得不提出来,请你考虑允许我们给你丈夫做一个尸体解剖。”随后他便把照例要讲的话说了一遍。他说明医院为了大家的利益在努力设法保持医疗的水平,而对尸体进行解剖可以检验医生的诊断,可以提高医学水平,从而使医院可以为今后看病的人们,包括他们这个家庭在内,更好地服务。但是如果没有家属的同意就不能解剖,从而这些好处就都不能得到……
已故病人的儿子打断了他的话,用文雅的语气说:“我们是理解的。如果你们准备好必要的手续,我母亲是可以签字的。”于是潘菲德护士就这样开好了尸体解剖单。现在五十三岁的乔治·安德鲁·邓吞便被推到这里,他就要挨病理医师的解剖刀了。
解剖室的门打开了。
停尸房管理员是个黑人,名字叫乔治·林恩。当平车推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擦解剖台子。他抬起了头,台子已经擦得洁白雪亮。
魏德曼用一句常说的诙谐话打招呼:“给你送来个病人。”这句老套话他已经听了上百次了。但他还是礼貌地咧开嘴,指了指白磁面台子说:“这儿。”魏德曼把平车停在台旁,林恩掀掉盖在乔治·安德鲁·邓吞赤裸的尸身上面的罩单,叠整齐,交还给魏德曼。盖过尸体的罩单还是要送还给病房。
他俩又用下面的褥单兜起尸体翻在台子上。
乔治·林恩用力的时候哼了一声。这是一个很沉的病人,死前不久,他那六英尺高的身躯又发胖了。魏德曼推开平车时笑道:“乔治,你老了。快该轮到你了。”林恩摇了摇头道:“我会在这儿把你抬上去的。
这出戏总是这么唱的。也许在很久以前,在他们刚开始这么开玩笑的时候,是有些不自觉的,是想在他们这些人和他们每天接触的死亡现象之间,制造一种生死有别的气氛。如果真是这样,到现在也都把这个意思忘光了。
现在这些玩笑已经成为老生常谈、程式化了的东西,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了。
他们对死亡已经司空见惯,没有任何不安和恐惧心理。
站在解剖室另一头的是病理科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大夫。当潘菲德护士伴随平车走进解剖室的时候,他正在穿白大衣,现在他拿过病历和其他检查化验单看着。他对潘菲德护士的靠近身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洋洋的滋味。
他可以感到那浆洗得笔挺的白衣服、淡淡的香水味、白帽子下边略有点蓬松的鬓发,要是用手一摸会是很柔软的。他定了定神,看了看手里的单子,说:“手续似乎都齐了。”他考虑是不是追求潘菲德护士。已经六个星期了,六个星期的独身对于二十七岁的小伙子来说是很难熬过来的。潘菲德不只是一般的漂亮。今年可能是三十二岁,不老不小,刚刚合适。太老了,没意思;太小了,什么也不懂。而且她既聪明、又和气,身段也好。可以看见在她的白衣服里边穿着一条衬裙;天这么热,里边可能没穿多少衣服。罗杰·麦克尼尔心想,大概得和她先约会两次才能到手。这个月还真不行——钱不够了。潘菲德小姐,等着我吧。反正还有要死的,你总得再上这儿来。
“再见,大夫,”她笑着转过身去了。他很有把握地想着一定能成功的,便从她身后喊:“你们接二连三地往这儿送吧!这里需要练练手呢。”这也是他们常说的俏皮话,用以冲淡一些死亡的气氛。
埃莲·潘菲德跟男工人一起走出去。她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这是遵照传统作法,对死去的病人额外照顾就此告一段落,算她尽了这份心了。现在她的工作又恢复了与活人、病人打交道。可是她还有点感觉,那个麦克尼尔大夫很象要向她提出点什么要求似的。看下回怎么着吧。
乔治·林恩在尸体的颈下塞进去一个枕头,把手臂摆好。麦克尼尔摆出了他们需用的解剖器械:解剖刀、肋骨剪、夹钳、破颅骨的电锯……都很干净(林恩是个很勤快的人),但是并不象四层楼以上的外科手术室器械那样必须经过严格消毒。这里不需要担心病人感染,病理医师们只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行了。
乔治·林恩看了看麦克尼尔,麦克尼尔冲他点点头说:“打电话给护理部吧,乔治。告诉他们护校学员可以下来了。通知皮尔逊大夫我们准备好了。”
“好吧,大夫,”林恩照样去做了。麦克尼尔作为病理住院医师有些权,但是他的工资却并不比停尸房这位看守多多少。但不用多久,他俩的工资差距就会愈来愈大。麦克尼尔已经当了三年半的住院医师了,再过六个月,他就可以随便选择一个病理主治医师的职位。然后,他就可以开始考虑那些年薪两万美元的工作,因为病理医师这一行很走运,到处缺人。到了那个时候,追求潘菲德护士或者别的女人,就不必发愁没有钱了。
罗杰·麦克尼尔想到这里,心中暗自得意,但是脸上没有露出来。和麦克尼尔打过交道的人觉得他很执著,他常常是这样的;又说他有时缺乏一种幽默感,其实他并不。他不大容易和男伴们交朋友,但是女人却觉得他不错。
他自己早就发觉了这一点,也利用了这一点。当他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同伴们很纳闷:怎么同屋的这个有些内向、不怎么活泼的家伙,竟会莫名其妙地接连和好几个护校女孩子好上了,而那些自以为交女朋友手段高明的人却失败了呢?
解剖室的门哗一下子推开,迈克·塞登斯象阵风似地荡了进来。塞登斯是个外科住院医师,临时派在病理科帮忙的。他这个人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一头红发横七竖八的,不肯老实地待着,象是总有风在吹。他那张坦率的孩子脸总堆着一副可爱的笑容。麦克尼尔觉得塞登斯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但是这小伙子和他遇到的其他外科住院医师相比,对病理科工作的适应能力强多了。
塞登斯看了看台子上的尸体说:“啊,又有得干了。”麦克尼尔指了指病历,塞登斯拿起来,一面看,一面说,“什么病死的?哦,冠心病。”麦克尼尔答道:“病历上是这么说的。”
“你作这个吗?”病理科的住院医师摇摇头。“皮尔逊就来。”塞登斯有些怀疑地抬起头。“头头自己动手吗?这个病例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没有什么特殊的。”麦克尼尔说着,把一份四页的解剖分析单夹在纸夹子上。“一些护校的女学生来看解剖,可能他愿意给女学生们留点印象。”
“大主任来表演!”塞登斯笑道。“这我可得看看。”
“那你就顺便干点活吧。”麦克尼尔把夹纸板递给了他。“填这玩艺儿怎么样?”
“当然可以。”塞登斯接过纸板,开始作尸体状况记录。他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挺漂亮的一条阑尾手术疤,左臂一个痣。”他把那条手臂摆到了一边,说:“对不起,老兄。”记下:“轻度肌肉僵化。”翻开眼皮,写:“瞳孔等圆,直径0.3厘米。”又把已经僵硬的颔骨撬开,说:“看看牙。”外边甬道有脚步声。解剖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探着头往屋里看,麦克尼尔认识这是护校的一位老师,她说:“早安,麦克尼尔大夫。”她身后边有一群年轻的护校学生。
“早安,”住院医生招呼道。“你们都进来吧。”女学生在门口站成一排,一共六个人。在她们走进屋里的时候,都紧张地看了台子上的尸体一眼。
迈克·塞登斯笑着说:“快着点,姑娘们。你们要占最好的座儿,我们这里有的是。”塞登斯挨个地欣赏了一下这些姑娘们。有两个新学员没见过,其中之一,那褐色头发的女郎,他又看了一眼。是的。虽然在朴素的学员服的遮掩下,这位姑娘也是与众不同的。他假装随随便便地踱到解剖室的那头,又踱回到这边来,站在他注意的这个姑娘和其他学员之间,冲这位姑娘咧嘴一笑,悄悄地说:“我不记得看见过你。”
“我和别的姑娘一块来的,”她以坦率和好奇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又调皮地加一句:“人家告诉我说,大夫们是从来不注意护校一年级学生的。”他假装想了想,说:“嗯,这是一般规律。可是我们也有例外,要看是什么样的学生,当然罗。”他的眼神分明在欣赏着这个姑娘,紧接着又加上一句:“我叫迈克·塞登斯。”
“我叫费雯·洛布顿,”她说,笑了一下,又忽然看见了护校老师不高兴的目光,赶紧抿住了嘴。费雯看见这位红头发的年青医生的样子,挺喜欢他的,可是这里好象不是谈笑的地方。台子上的那个人总是死了。她在楼上听说是刚刚死去的,所以叫她们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把她们带下来看尸体解剖。一想到“尸体解剖”这个词,她就明白过来,来这儿是看什么的。费雯很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反应。现在她已经觉得心里有些异样了。她想,作为一个护士,会习惯于看见死人,但是,目前对她来说,尸体解剖还是新的、可怕的经历。
甬道里又有脚步声。塞登斯碰了她胳臂一下,小声说:“找机会咱们再谈谈。”这时,门打开,护校学生们尊敬地让开一条路,皮尔逊大夫走了进来。他匆匆地对她们说了一声:“早,”没等听见她们小声回答,就径直走向更衣间,脱了白大衣,从架子上拿下一件外套,把胳臂伸进袖子,冲塞登斯招招手。塞登斯从后边把外套的带子系好。然后,这两个人,象排练好了似的,一前一后走到洗手盆前,洗完手后,塞登斯拿起一筒滑石粉洒到皮尔逊手上,又撑起一副胶手套,老大夫把手指伸了进去,这些都不用说一句话。
现在,皮尔逊把嘴上的雪茄稍微移动了一下,咕哝了一声:“谢谢。”皮尔逊走到解剖台前,从麦克尼尔手里接过纸板,集中思想看着。到现在皮尔逊一眼都没看台子上的尸体。塞登斯也走了过来,他暗自观察着这位老大夫的动作,突然感觉这场面很象是一个交响乐团的名指挥上台时的情景,只是缺少了观众的鼓掌。
现在,皮尔逊已经把病历完全记住了。他又把尸体状况对照塞登斯的笔记查看一下。然后把纸板放下,拿下嘴里衔着的雪茄,隔着解剖台对那些小护士们说:“这是你们第一次看尸体解剖,对吧?”姑娘们纷纷小声回答:“是的,大夫。”
“是的,老师。”皮尔逊点点头。“那么,我先介绍一下。我是皮尔逊大夫,这个医院的病理医师。这两位是:病理科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大夫,外科住院医师塞登斯大夫,这是他第三年……”他转向塞登斯问:“对吧?”塞登斯笑着答:“对的,皮尔逊大夫。”皮尔逊继续说道:“现在是他当住院医师的第三年,临时到病理科帮忙。”他看了看塞登斯。“塞登斯大夫不久就可以作为正式的合格外科医生给病人做手术了。病人是不会对他的外科手术有任何怀疑的。”有两个姑娘咯咯笑出了声,其他姑娘也都笑了。塞登斯咧了一下嘴,他听了觉得受用。皮尔逊一有机会就要挖苦一下外科大夫和外科手术,可能有他的道理。因为凭老头儿皮尔逊四十年的病理医师工作经验,大概他发现过不少手术上的过失。塞登斯看了看麦克尼尔,那位病理科住院医师皱了皱眉。
塞登斯心想:麦克尼尔不喜欢挤兑别人,他心里不大同意这样讲。现在,皮尔逊又在说了:“病理医师时常被认为是病人很少看到的医生,但是很少有其他部门,象病理科对病人的影响这么重大。”塞登斯想:这回该给病理科做广告了。果然,皮尔逊下面说的话证明了他的想法。
“病理科给病人验血,验大小便,寻找病源,判断病人的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病理科向病人的医生提出治疗意见。当一切治疗无效时,”——皮尔逊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把目光移向乔治·安德鲁·邓吞的尸体,护士们的目光也跟着落在尸体上——“是病理医生给他作最后的诊断。”皮尔逊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塞登斯暗想:这老头子真是个好演员,一个天生的会装腔作势的戏子啊!
皮尔逊用手里的雪茄往墙上一指,对小护士们说:“我请你们注意解剖室里常挂的几个字,”姑娘们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落到墙上用镜框框着的一句格言上。那是一家科技用品商店细心地为各医院解剖室准备的标语——MortuiVivosDo-cent。皮尔逊大声朗读了这句拉丁文,然后翻译成英语说:“死者教育生者。”他又把目光收回落到尸体上。“这就是目前这种情况。这个人显然……”他强调了“显然”这两个字——“死于冠状动脉栓塞症。我们将从尸体解剖上分析这个诊断是否正确。”说完这句话,皮尔逊深吸了一口雪茄。塞登斯知道下边该怎么着了,连忙靠近了一步。他本人在这出戏里可能演的只是一个配角,但他也不愿让主角递过来的这个暗示落空。皮尔逊从嘴里喷出一口青烟后,就把雪茄递给了塞登斯,他把那没吸完的雪茄接过来,放在离开解剖台的一个地方。现在,皮尔逊检查了一下摆在他面前的一套解剖器械,选了一把解剖刀。他用眼睛扫了一下下刀的部位,然后,干净利落地把锋利的刀子深深地扎进了尸体。
麦克尼尔暗自观察那些护校学生。他知道心太软的人是看不了尸体解剖的。即使是有点经验的人也不大愿意看这切开的第一刀。到此时为止,台子上的尸体模样还有点象活人。但是开了第一刀,就不容你再有任何幻想了。
你已不可能再管它叫男人、女人、小孩子,这不过是一堆骨头和肉。这些骨头和肉与生命相似,但已失去了生命。这是最后的真理,一切一切的归宿。
正是《旧约》上这么一句话的体现:“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①皮尔逊以长期经验锻炼出来的熟练的刀法,从容而敏捷地开始了解剖。
①见《旧约·创世记》第三章第十九节。
他从尸体的双肩向下,用刀划了两刀,刀口会合于胸腔的底部,然后从这里一刀割至生殖器,打开腹腔。三刀端端正正地形成一个“Y”字。在下刀的时候,只听到“扑哧”的一声,皮开肉绽,露出一层黄澄澄的脂肪。
麦克尼尔还在看着女学生们的表情。有两个面色已经刷白,另外一个呕了一下,转过身去;其余三个在坚持着,没有动。这个年青的住院医师用眼睛盯着看那面色苍白的两个;第一次看尸体解剖过不了关的护士是有的。可是这六个还不象是过不了关的样子;他注意的那两个面色逐渐恢复正常了,另外一个也转过身来,但是用一条手帕捂着嘴。麦克尼尔小声地告诉她们:“如果谁想出去几分钟是可以的。第一次看总会觉得不好受的。”她们以感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人动弹。麦克尼尔知道有些病理医生在打开胸腔之前不让护士进来看。但是皮尔逊却没有什么顾忌,他认为应该让她们从头看起。麦克尼尔是同意这一点的。干护士这一行免不了要看什么疮呀、血肉模糊的肢体呀、腐烂的皮肉呀、外科手术呀;这些场面、这些味道,她们愈早适应,对大家、对她们自己愈好。
现在麦克尼尔戴上自己的手套和皮尔逊一道工作了。这时候那位老大夫用大一点的解剖刀把皮肤剔离肋骨,迅速剥开。然后再用一把锋利的肋骨剪剪断肋骨,露出心包和肺叶。手套、解剖刀和台子上满是血。塞登斯也戴上了手套,在台子另一边把下面的一扇肌肉割开,敞开腹腔,走到屋子那头提过一个桶,摘除胃和肠,检查一下然后放在桶里。这时臭味开始散布出来了。
现在塞登斯和皮尔逊一起把动脉管结扎起来,切断,这是为了将来殡葬时不露血迹。塞登斯从解剖台上面的器械架上拿起吸引器管子,踩开阀门,开始吸出流入腹腔的血液,然后在皮尔逊点头暗示之下,又吸出胸腔的血液。
这时候麦克尼尔开始解剖头部。他先从两耳耳梢后沿发线之上贯穿颅顶切开头皮。这是为了在尸体缝合以后,使死者家属看不到刀痕。然后,用很大力气把整块头皮撕下来,使全部头皮都堆在脸上盖住眼睛。于是全部颅骨都暴露出来了。这时,麦克尼尔提起已经按好插销的手提式电锯,看了那些女学生们一眼。她们也正在以又惊又怕的眼光看着他呢。他心说,你们别着急,几分钟之内就都看清楚了。
皮尔逊小心地把心脏和肺取出来的时候,麦克尼尔打开了电锯。转动的锯齿喀哧一声咬进颅骨,响声振动了全室。一抬眼,他看见那个拿手帕的姑娘抖了一下,心想,如果要吐,可不要吐在屋子里。他接着往下锯,一直到锯开头盖骨才把锯放下来。锯上沾的血污要等乔治·林恩清理器械时再擦掉。
这时,麦克尼尔小心地把头盖撬开,露出包着脑子的脑膜,他又看了小护士们一眼。行!她们挺得住。受得了这个,以后就不怕了。
麦克尼尔把头盖骨打开以后,用一把快剪剪开脑膜中央从前到后的一条大静脉——矢状窦。血液立即涌出,流到剪刀和手指上。他注意到血液是流动的,没有栓塞迹象。又仔细观察了脑膜,然后把它挑开,露出脑子。他用一把解剖刀小心地把脑子和脊髓分开,轻轻把脑子取出来。这时,塞登斯拿过来一个盛着半缸福尔马林的玻璃缸,麦克尼尔慢慢把脑子放了进去。
塞登斯看着麦克尼尔沉着、熟练的动作,心里又在琢磨着这位病理科住院医师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和麦克尼尔已经相识两年了,原先同是住院医师,在医院里麦克尼尔的年资略高些;这阵子在病理科和他一道工作,接触更多了。塞登斯对病理也有兴趣,但却庆幸自己没有选择这一专业。他在选择外科作为自己的专业这一点上从来没有什么犹豫。现在他很高兴再过几个星期就可以回到外科去了。同这个专门和死尸打交道的部门比起来,外科要好些,手术室总算是活人的领域。在外科,他能感觉得到:人的活动的节奏和成功的愉快;而这里,他却完全感觉不到这些。他心想,这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他干不了这一行。
病理科还有一个别扭的地方。一个人在这里会失去现实感,失去医学归根结蒂是为人而存在、为人所用的明确的感觉。塞登斯发现自己十分尖锐地意识到,这个人脑在几个小时以前还是一个活人的思想中枢呢。它曾是协调触觉、嗅觉、视觉、味觉一切感官的器官。它曾囊括着人的思想,懂得爱情、恐惧以及胜利的喜悦。昨天、甚至今天,它还能支配眼睛流泪、嘴巴说话呢。
他看到病历上写着死者是一个土木工程师。那么,这颗脑子曾经用来教学、懂得应力、做过设计,可能还盖过房子,修过公路、水利、教堂,留下了可供人民居住和享用的建筑。但现在这颗脑子到哪里去了呢?——成了一堆细胞组织,浸泡了,还将被切割、检查,最后烧掉。
塞登斯不信上帝。他认为受过教育的人信神是难以理解的。知识、科学、思想愈进步,宗教愈不可能存在。但是,他却相信另外一个道理。他管它叫做“人类的火花、个人的信条”(想不出更好的词了)。作为一个外科医生,当然他并不总能记住个别人;他也并不和所有的病人都认识。即使他认识这个病人,当他集中在技术问题的时候,也会把个别人忘掉的。但他在很久以前就下决心永远不要忘记,归根到底是要想到病人——作为个别人的病人。
在他学医的时候,他曾经看到别的医生在自己和病人之间筑了一道墙,避免和个别病人有亲密的接触。有时这是一种防御措施,好使个人的感情不牵扯到病例里边去。但是,他却不然。他觉得自己是坚强的,用不着这样做。为了不使自己沾染上这个习惯,他甚至常常迫使自己象现在这样反省一下。有些朋友们认为迈克·塞登斯是个活泼、外向的小伙子。如果这些朋友发现他现在的这些想法会感到意外吧?也许不会的。本来嘛,人的思想,人的脑子(或者不管叫它作什么),原本就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器官嘛!
麦克尼尔怎样呢?他也有什么想法吗?这位病理科住院医师也用什么壳壳包括住自己吗?塞登斯不知道,但他猜想是这样的。那么,皮尔逊呢?对于这个人他却没有什么疑问。皮尔逊一直是冷静的、医学式的。尽管他能在观众面前做一些表演,但从事病理工作这么多年已经使他变得冷漠了。想到这里,塞登斯看了这位老大夫一眼。他正在从尸体里取出心脏,在那里仔细观察着。现在他把目光转向护校的女学生们,说道:“这个人的病历上说三年前发现了冠心病,本周前几天犯了第二次病。
所以我们先检查他的冠状动脉。“护士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皮尔逊轻巧地打开心脏动脉血管。
“我们应该在这里找到栓塞点……对,在这儿。”他用金属探针的尖部指着。在左首冠状动脉的主枝上,离顶端一英寸的部位,露出一个浅色、半英寸的血栓。他拿着给姑娘们看。
“现在我们检查心脏本身。”皮尔逊把心脏放在解剖板上,用解剖刀从中间切开,把两瓣心脏转动着查看一下,然后向护士们招手,让她们过来。
她们迟迟疑疑地围拢过来。
“你们注意到这部分肌肉创疤吗?”皮尔逊指着心脏上几道白纤维细胞组织说。护士们都伸过头来在打开了的心脏上面看着。“这是三年前犯冠心病的痕迹——已经长好了的一个栓塞旧痕。”皮尔逊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们在左心室上看到这次创伤的痕迹。注意在充血区中间的那块淡色部位。”他指着一个小紫红块中央的浅色核,和周围心肌细胞组织的红褐色显然有别。
皮尔逊转向外科住院医师说:“塞登斯大夫,我认为病人死因是冠状动脉栓塞的诊断是有确实根据的。你同意吗?”
“是的,我同意,”塞登斯礼貌地回答。他想这是没有问题的。一小块血栓,还没有一条通心粉那么粗;这就够送命的了。他看见病理老医生把心脏放到了一边。
费雯现在已经镇定了一些。她觉得她能对付过去了。在解剖刚开始不久,当她看见电锯锯进死人的头骨时,她觉得自己脑袋里的血液猛往下边走,头直晕。当时她觉得就快要晕过去了。但她下了个决心,坚持不倒下去。好象无缘无故地,她忽然想起了小时的一件事。在一次假期里,她爸爸在密林中从一棵树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把猎刀上,腿部重伤。令人奇怪的是,她父亲这么强壮的一个人看见自己流了许多血竟吓昏了。而她母亲,一个平常整日呆在自己家客厅里不大上林中去的妇女,却忽然坚强起来。她马上给父亲进行包扎,止住了血,而且叫费雯去叫人。当人们把父亲放在临时用树枝作的担架上抬出林区时,母亲每过半小时给父亲松一下包扎,维持血液循环,过些时候,再包扎起来止血。后来大夫们说,多亏了母亲采取了这些措施,不然这条腿就需锯掉了。费雯早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了,但是现在忽然又想了起来。这给了她很大的力量。她知道过了这一关,以后再看尸体解剖就不成问题了。
“有问题吗?”皮尔逊在问大家。
费雯有个问题。“那些器官——您从尸体里取出的那些器官,以后怎么处理?”
“我们保留……可能一个星期。我指的是心脏、肺、胃、肾、肝、胰腺、脾和脑。我们将一一检查作好记录。那时我们同时检查别的尸体取下的器官,可能六个到十二个病例一起作。”费雯心想,这话说得真轻巧,没有一点感情的味道。也许,当你经常做这样的工作,便不得不变成这样了。她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迈克·塞登斯和她的眼神相遇,微微一笑。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乐吗?还是同情?现在另外一个姑娘提问题了。她问话的声音有些发颤,象是有点胆怯。
“然后,就光把这个尸体……埋葬了吗?”这是个经常问的老问题。皮尔逊回答道:“那不一定。象这座有培训任务的医院,一般在解剖尸体以后,研究项目比较没有培训任务的医院要多一些。我们医院只把尸体外形交给殡葬人。”他想一下又补充一句:“反正我们把内脏放回去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倒给敷芬香防腐油的添了麻烦。”麦克尼尔心想这倒是实话。可能这种提法不太好听,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他有时也纳闷:那些参加葬仪的人知道不知道经过解剖的尸体里边还有多少东西。在做完象这样的解剖以后,可能要好几个星期才处理内脏器官,要看病理科的工作忙闲而定。那时,还要留下内脏器官小的组织标本,长期保存。
“有没有例外情况呢?”那个女学生还要接着问下去。这回皮尔逊倒没有烦。麦克尼尔心想这是碰上他今天脾气比较好吧。这位老大夫也有好脾气的时候。
“有的,”他答道。“在没有进行尸体解剖以前,我们必须首先取得死者家属的同意。有时家属没有提什么条件,象这次这样。那我们就可以检查整个躯体和头部。另外也可能我们只得到家属有条件的同意。例如有的家庭可能特别提出要保留颅腔内部完整。我们医院尊重家属的意见。”
“谢谢,大夫。”不管发问的姑娘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现在她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但是皮尔逊还没说完。
“有时你们也会遇到为了宗教信仰方面的原因要求把内脏器官和尸体一起埋葬。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当然也照办。”
“是天主教坚持这种要求吗?”另一个姑娘问道。
“大多数并不,但有些天主教医院是这样要求的,那就常会给病理医生增加一些困难。”在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以讥笑的目光瞟了麦克尼尔一眼。他俩都明白皮尔逊心里想的事情。城里一座较大的天主教医院定了一条规矩:一切解剖出来的器官都要放回尸体殡葬。但有时医院的病理科会耍个小花样。象这座医院的病理科就常常准备一套备用的内脏。每做一次尸体解剖,就用备用的一套填进去,把取出的一套留下慢慢检查。检查完了以后又留给下一个尸体用。因此,这些病理医师的工作总是先走了一步。
麦克尼尔知道,皮尔逊虽然不是天主教徒,却不赞成这种做法。不管你对这老头有什么看法,这一点他却是很坚决的。他坚持严格按照家属的要求做,一丝不苟。有时在填写尸体解剖单时常用:“限打开腹腔。”他知道有些病理医生能用切开腹腔这一刀口做完整的尸体解剖。有一个人还这样说过:“打开腹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从内部掏出一切,包括舌头。”但是,麦克尼尔想,皮尔逊确有这个优点:他决不允许这种做法。在三郡医院,“打开腹腔”的意思就是只检查腹部。
皮尔逊又在聚精会神地检查着尸体。
“现在我们继续检查……”皮尔逊停住了,注意地往下面看。他摸到一把解剖刀,小心拨弄着。突然“啊!”了一声。
“麦克尼尔!塞登斯!你们看看这个。”皮尔逊闪了闪身,病理科住院医师先伏在刚才皮尔逊注意的部位上看了看,点点头。原来那覆盖肺脏的透亮的胸膜已经增厚,并且有了干酪状坏死组织。这是一个结核病灶。是老病灶还是新病灶马上会弄清楚的。他闪开位置让塞登斯来看。
“摸摸肺,塞登斯,”皮尔逊说。“我猜想你大概可以找到一些证据。”外科住院医师捏住了肺,用手指摸着。马上摸着了表面下边的空洞。他抬起眼睛看看皮尔逊,点点头。麦克尼尔去拿了病历,用一把干净的解剖刀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免得弄脏了它。
“进院时拍过X光片子吗?”皮尔逊问。
住院医师摇了摇头。“病人当时休克。这里记着没有做X光检查。”
“我们切开看看。”皮尔逊冲护士们说着走回解剖台。他把肺拿到一边,在一个肺叶中间利索地切了一刀,确实是纤维性空洞型肺结核,已到晚期。
这个肺已呈马蜂窝状,好象在许多连到一起的乒乓球中间切了一刀似的。这是一种传染性的恶性病变,只有心脏病才比它更快地使人致死。
“你们看出来了吗?”塞登斯回答了皮尔逊的问题。“是的。看起来在他未死以前,究竟是肺结核还是心脏病先使他致死的,可能性是一半一半。”
“我们谁都一样,到底死于什么病,总是个没准的事。”皮尔逊接着对那些小护士讲道:“这个人患着晚期肺结核。正象刚才塞登斯大夫讲的,这个病很快会使他致死的。似乎他本人和他的医生都不知道他有这个病。”现在皮尔逊脱下了手套和解剖衣。塞登斯心想,他的表演结束了,下面该是跑龙套和剧务人员打扫清理了。麦克尼尔和他将把那些主要器官放在桶里,注明病例号码。其余器官放回尸体,加上填充物,然后再粗略缝上刀口。
用一支缝棒球的大粗针就行,因为他们开刀的部位将用衣服覆盖,看不出来。
尸体将推到停尸房等待殡葬。
皮尔逊穿上了原来穿着的化验室的白大衣,点上一支新的雪茄。谁都知道皮尔逊还有一个特点。他所到之处总扔下颗颗没吸完的雪茄烟头。一般总是别人给他拾起来扔进烟灰缸。他又对小护士们说:“在你们今后工作中总会遇到病人死去的事。到那时候,你们就要请死者的最近亲属同意,给病人做尸体解剖。有时由医生出面,有时得由你们出面去讲。你们有时会遇到一些阻力。要一个人同意肢解他们所爱的人,即便这是在他死后,也是困难的。这是可以理解的。”皮尔逊说到这儿停住了。一时里,塞登斯觉得对这个老头子得重新估计一下。归根到底,这个人似乎还不是没有温情、没有人性的人。
皮尔逊接下去说:“当你们需要一些理由,一些说服别人使他们相信尸体解剖的必要性的理由时,我希望你们记得今天看到的这个情况,拿它作个例子。”他拿雪茄向台子上一指,说:“这个人已经得了很久的肺结核了。可能他已经传染了周围的人——他的家属、和他一起工作的人,甚至这座医院的人。如果不做尸体解剖,这些人也可能和这个人一样,患了肺结核到晚期还没有发现。”有两个实习护士不觉从解剖台前往后退了两步。
皮尔逊摇摇头说:“照理这里没有传染的危险。肺结核是呼吸系统的病。但是因为今天我们发现了这种情况,今后要对和这个人有过密切接触的人进行观察。几年之内要作定期检查。”塞登斯真没想到,他自己竟被这些话感动了。他心里在想:皮尔逊这些话讲得好,而且,他自己也是相信他的这些话的。他发现,自己就在这个时候喜欢起这个老头子了。
皮尔逊就象猜中了塞登斯的心思一样,冲着塞登斯看了看,调皮地笑着说:“病理科也有它的胜利的喜悦,塞登斯大夫。”他冲着小护士们点点头,走了。在他的身后,留下一团雪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