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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很早以前丢了公寓钥匙,我公寓的门就一直开着。反正没有什么可偷的,开着门也没关系。于是,开始出现陌生人:沃尔特·安德森,一个上了年纪的公关先生,戈登·帕特森,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演员;比尔加里特里,一个寻找真理的人。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酒吧顾客,由心胸豁达的马拉奇送来。
沃尔特偷我的东西。再见,沃尔特。
戈登在床上抽烟,引起了火灾,但比这更糟的,是他女朋友在马拉奇的酒吧向我抱怨戈登的不适和我的敌意。他也得走。
学校放假了,我又得日复一日地在码头和仓库平台干活儿。每天早上,我排队等待分配当天的工作,以顶替休假、请病假的人,或者等待业务突然繁忙,需要更多帮手的时候。没有活儿,我就在码头和格林威治村的街道上游荡;到第四大道,一家书店接着一家书店地看书,梦想着自己能到这儿买走所有喜欢的书的那一天。现在,我只买得起廉价的平装本,回家的路上带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周末要看的书: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天堂的这一边》、D·H·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太阳照样升起》、赫尔曼·黑塞的《流浪者之歌》,我心满意足。我在电炉上热一罐蚕豆,烧水泡茶,就着从楼下公寓引来的光看书。我将从海明威看起,因为我看过埃罗尔·弗林和蒂龙·鲍威尔主演的电影:每个人在巴黎和潘普洛纳过得都很开心;每个人都喝酒,看斗牛,谈恋爱,尽管杰克·伯纳斯和布雷特·阿什利因为境遇而有点伤感。那就是我喜欢的生活方式:无忧无虑地周游世界,虽然我并不想成为杰克。
我把书拿回家,比尔·加里特里在。自沃尔特和戈登之后,我不希望再有不请自来者,但比尔更难驱赶。一段时间以后,我就不介意他留下来了。马拉奇打电话来说明的时候,他已经安顿下来了。马拉奇说:比尔宣布要与世隔绝,辞掉了广告公司主管的工作,和妻子离了婚,卖掉了自己的衣服、书籍、唱片,短时间内需要一个安身之所,而你当然不会介意。
比尔一丝不挂地站在浴室的秤上,面对墙上的一面长镜子。地上有两根摇曳不定的蜡烛。他从镜子看向秤,又从秤看向镜子,如此反复。他摇了摇头,转身看着我。太多了,他说,这肉太、太肥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身体:一堆骨头上架着一个长着稀疏黑发的脑袋,浓密的黑胡子夹杂着些灰色。他瞪大了蓝眼睛说:你是弗兰克,嗯?他从秤上下来,背对镜子而立,转过肩看自己的后背,自言自语道:你又肥又胖,比尔。
他问我是不是看过《哈姆雷特》,说他都看过三十遍了。
我看过《芬尼根守灵夜》。如果有人看过《芬尼根守灵夜》,结果就是这样。我花了七年来看这本该死的书,所以我会在这儿。是的,你很疑惑。《哈姆雷特》看了三十遍,你就开始自言自语;花了七年时间看《芬尼根守灵夜》,你就想把自己的脑袋沉入水中。对付《芬尼根守灵夜》的办法就是反复吟咏,这可能要花七年的时间,但值得你对孙子们说。他们会崇拜你。那是什么,蚕豆?
你想来点吗?我正用电炉加热呢。
不,谢谢,我不吃蚕豆。你吃你的蚕豆,吃的时候,我告诉你个消息:我打算减肥,减到最低限度。这世界对我太好了。明白我的意思吗?肉太多了。
我看不出来。
你看,通过祈祷、节食和吃药,我要减到一百磅以下。那是个卑鄙的三位数。我想变成九十九磅,要不就什么也不是了。我说了想吗?我不应该说想。我不应该说不应该。你糊涂了?哦,吃你的蚕豆吧。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为了我的健康着想,我不会和镜子和磅秤待在这儿。
他从隔壁拿来两本书,说我所有的问题都会在《柏拉图》和《约翰福音》中找到答案。对不起,他说,我得去撒泡尿。
他拿起钥匙,光着身子向楼道里的厕所走去,回来后,站到秤上看撒完尿后自己减了多少。四分之一磅,他说,放松地叹了一口气。他蹲在地板上,再次面对镜子,蜡烛放在身边,左边是《柏拉图》,右边是《约翰福音》。他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我说,继续,吃你的蚕豆。书,那是你的,嗯?
我吃着我的蚕豆,对他说了书名后,他摇了摇头。哦,不,哦,不。黑塞,也许可以,忘掉其他那几位吧,都是西方的自我,都是西方的废话。海明威不配给我擦屁股。但是,我不应该那么说的。傲慢自大,自负的东西。我收回那句话。不,等等。我说了那句话。我把它留在外面吧。它不见了。我看过《哈姆雷特》,看过《芬尼根守灵夜》。现在,我和柏拉图、圣约翰,还有一个吃蚕豆的人一起坐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地板上。你怎么来解释那些成分呢?
我不知道。
我有时候会绝望。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绝望,有可能是我看《柏拉图》和《约翰福音》看得太多太深,发现它们很愚笨。我也许会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你明白?
不。
你看过《柏拉图》吗?
我看过。
《约翰福音》?
他们在做弥撒时总是念《约翰福音》。
那不一样。你得坐下,双手捧着《约翰福音》看,没有其他方法。《约翰福音》是本百科全书,它改变了我的人生。答应我,你会看《约翰福音》,而不是看你装在袋子里拿回家的那些该死的东西。对不起,那个自我又蹦出来了。
他对着镜子咯咯地笑,拍拍自己身上应该是肚子的位置,一会儿念念《约翰福音》里的诗句,一会儿念念《柏拉图》中的段落,从一本书晃到另一本书。他高兴地尖叫起来。唷,唷,哦,希腊人和犹太人,希腊人和犹太人。
他又对我说话了。我收回那句话,他说。这些家伙无处不在,无处不在。形式、洞穴、影子、十字架。上帝啊,我需要一根香蕉。他从镜子后面拿出了半根香蕉,对着香蕉咕哝了些什么,吃了它,然后双腿盘在身体下面,手心向上放在膝盖上,摆了一个莲花座的姿势。我从他身后经过,把蚕豆罐子扔进垃圾桶,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鼻尖看。我对他说晚安,他没有回答。我知道我已经不在他的世界里了,最好还是上床睡觉,我需要黑塞来保持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