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笫之间

那天晚上,斯蒂芬·库克梦遗了,这可是多年来的第一次。他醒来后躺在床上,把手搁在脑袋后面,可是梦境的余影早已消失在黑暗中,流出来的那东西奇怪地横淌在瘦削的脊背上,现在早已冰凉。他平静地躺着,直到灯光变成蓝灰色,最后起来去洗了个澡。他在浴室里又躺了很长时间,昏昏沉沉地盯着水中亮晃晃的身体。

前一天斯蒂芬约妻子在一家发着荧光的咖啡店见面,店里摆着红色福米加塑料贴面的桌子。他到咖啡店时已经五点钟,天差不多黑了。不出所料,又是他先到。女招待是个意大利女孩,年龄也许只有九到十岁。她的眼睛对成年人的关注还显得笨拙和迟钝。她费劲地在记事本上写了两遍“咖啡”,然后把那页纸撕成两半,小心地把其中一半搁在他的桌上,脸朝下低着。接着这女孩慢腾腾地走过去操作那台巨大闪光的加吉亚咖啡机。咖啡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

妻子从外面的人行道上打量着他。她不喜欢廉价咖啡店,进来之前需要搞清楚丈夫是否在里面。

斯蒂芬在座位上转过身从那孩子手中接咖啡的时候发现了妻子。她站在他的肩膀投下的影子背后,样子像个幽灵,半藏在街对面的一家店门口。毫无疑问,她觉得斯蒂芬在明亮的咖啡店里看不见外面黑暗中的人。为了让她确信,斯蒂芬活动了下椅子,让她对自己脸庞的全貌看得更清楚。他搅拌着咖啡,看着出神地靠在柜台上的女招待,这时从她鼻孔里扯出一条长长的银线。那条银线突然断了,落在她的食指根上,像一颗无色的珍珠。女孩飞快地瞥了眼,把它抹在大腿上,那东西就这样漂亮地消失了。

妻子进来时起初并没有看他,直接走到柜台前,从女孩那儿要了杯咖啡,自己端到桌上。

“我以为,”她剥开糖嘘了口气说,“你不会挑这种地方。”他放肆地笑了,一口把咖啡灌进嘴里。她小心地噘着嘴嘬完自己的咖啡。她从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取出几张薄纸。她擦了擦红嘴唇,又擦掉一颗门牙上的红色污迹。她把纸揉成一团扔到盘子里,然后啪地一下扣上包。斯蒂芬看着纸巾吸入咖啡污水,变成灰色。他说:“你还有多余的纸能给我用用吗?”妻子递给他两张。

“你不会哭吧?”在类似的一次约会中,斯蒂芬就哭过。他笑了。我真想朝自己的鼻子给上一拳。那个意大利女孩在他们附近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面前铺着几页纸。她望了他们一眼,然后向前倾过去,直到鼻子离桌面就差几英寸时才打住。她开始填起数字表来。斯蒂芬嘴里咕哝着说:“她在算账。”

妻子轻声说:“这是不允许的,这么大点个孩子。”他们发觉各自的看法鲜有一致,于是也就不看对方的脸了。

“米兰达怎么样?”斯蒂芬终于问道。

“她很好。”

“星期天我想过去看看她。”

“如果你愿意的话。”

“另外还有个事……”斯蒂芬盯着那女孩,这时她晃荡着双腿,恍若做梦。没准她正在听着。

“嗯?”

“还有个事儿,就是假期开始后我想让米兰达过来跟我住几天。”

“她不会去的。”

“我希望她自己亲口说。”

“她不会亲口对你说的。如果你非要问她,那会让她感到内疚的。”他摊开手使劲敲了下桌子。

“听着!”他几乎是在喊叫了。那女孩抬起头,斯蒂芬感觉到她有责备的意思。“听着。”他又轻声细语地说。“星期天我要亲口对她讲,让她自己决定好了。”

“她不会去。”妻子说着再次啪地一下扣上包,好像他们的女儿就蜷缩在包里躺着。两人同时站起来。那女孩也站了起来,走过来接斯蒂芬给的钱,也不确认就收下一大笔小费。到了咖啡店外面,斯蒂芬说:“那就星期天见吧。”可是妻子早已走远,听不着了。


那天晚上,他梦遗了。梦中出现了咖啡店、那女孩和咖啡机。最后梦境在突如其来的强烈快感中结束了,但刹那间所有细节全都回想不起了。他洗完热水澡出来时感觉有些晕眩,心想这已经到了幻觉的边缘。他坐在浴池边上稳住自己,等着幻觉慢慢消失,物体之间的空间出现了某种弯曲。他穿好衣服来到外面,走进树木行将枯死的小花园。这是他跟广场别的居民共用的地方。现在是七点钟,德里克,这位自封的花园管理员跪在一把条椅旁边,一只手握着油漆刮刀,另一只手拿着盛着透明液体的瓶子。

“鸽子屎,”德里克冲斯蒂芬吼着说,“到处都是鸽子屎,人都没法坐。没法坐。”斯蒂芬站在老人身后,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看着他对付灰白色的污点。他感觉舒服了些。绕着花园边沿有一条窄窄的小道,已经被每天川流不息的遛狗的人们、苦思冥想的作家、婚姻出现危机的夫妇磨得生硬了。

此刻,斯蒂芬在那里散步时像往常一样想起女儿米兰达。星期天她就要十四岁了,今天他得给孩子买件礼物。两个月前,女儿给他来过一封信:“亲爱的爸爸,你自己照顾得还好吗?能否给我二十五元钱买台录音机吗?衷心爱你的米兰达。”他立即回了封信,可是信刚出手就后悔了。“亲爱的米兰达,我自己照顾得挺好,但还没有好到遵守……等等。”他写了妻子收。在邮件分拣处,他给一个同情心尚未泯灭的工作人员讲了后,这人拽着他的胳膊肘走到一边。你想收回那封信吗?请到这边来。他们穿过一道玻璃门,走到一个小阳台上。那位善良的工作人员伸手指着眼前的壮观景象,足有两英亩的地上挤满了男男女女、机器和活动传输带。瞧,你现在要我们从哪儿着手找呢?

他第三次回到出发地时,发现德里克已经走了。条椅收拾得干干净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味道。他坐下来。他用挂号信给米兰达寄了三十镑,三张崭新的十镑的纸币。额外的五镑如此清楚地透露出他的内疚感。他花了两天的时间给女儿写了封信。没有谈到什么特别的,有一搭没一搭,多愁善感:“亲爱的米兰达,前天我从收音机上听了几段流行音乐。对那些歌词我不禁感到纳闷……”对这么一封信,他不指望能收到回信。可是大约十天后,回信来了。“亲爱的爸爸,感谢你寄来钱,我买了一台姆斯威克斯牌录音机,跟我朋友查米尔的一样。衷心爱你的米兰达,又及:它是双喇叭的。”

他回屋里煮了杯咖啡,端着咖啡走进书房,然后陷入一种轻微的陶醉状态,这可以让他连续工作三个半小时。他重温了一本论述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对月经的态度的小册子,又写了三页他正在创作的短篇小说,又写了几行随记。他在打字机上打道:“夜间喷射犹如一个老人临终的喘息。”接着又删掉。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记录本,翻到记账栏写道:“评论……1 500字。短篇小说……1 020字。日记……60字。”他从一个标着“钢笔”的盒子里取出一支红色圆珠笔,在日期下面画了道线,然后合上本子,放回抽屉。他换下打字机上的防尘罩,把电话放回座架,把咖啡用具收拾到托盘里,再拿出去,锁上书房的门,于是早上的功课告一段落,这是他二十三年来不变的习惯。

他在牛津街来来回回给女儿搜寻生日礼物。他买了条牛仔裤,一双暗示星条旗的帆布彩色跑鞋。他还买了三件印着有趣广告词的彩色T恤衫:我的心在下雨,依然处女,俄亥俄州立大学。他还从街上一个女人手里买了颗香丸、一副游戏骰子和一条塑料珠项链。他又买了本关于女英雄的书,一个带镜子的游戏玩具、一张五英镑的唱片、一条丝巾和一只玻璃小马。那条丝巾让他想起内衣,于是下决心又去了趟商店。

散发着色情意味、柔滑的静谧气息的女用内衣部在他心中激起一股禁忌的感觉,他多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在百货店门口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掉头回来了。他在另一楼层买了瓶科隆香水,然后怀着阴郁的兴奋感回到家里。他把这些礼物摆在厨房的桌上,厌恶地检查了遍,东西多得简直病态和掉价。他在厨房桌前站了会儿,反复盯着每一件东西,试图回想当初买这些东西时为什么那么确定。他把纪念唱片放在一边,把别的东西一把揽进提包里,扔进过道的橱柜。接着,他脱掉鞋袜,在没有收拾的床上躺下来,用手指探查着床单上已经凝结的无色斑块,然后一直睡到天黑。


米兰达·库克摊开胳臂,裸露着腰横躺在自己的床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枕头深深地埋在她黄色的头发下面。床边一把椅子上一台粉红色的晶体管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着排行前二十的歌曲。午后的阳光从合拢的窗帘里透进来,给房间投射下热带水族馆才有的那种墨绿色。米兰达的朋友小查米尔斜坐在米兰达的屁股旁边,瘦瘦的查米尔伸出指甲在米兰达苍白光洁的脊背上来回挠着。

查米尔也光着腰,时间仿佛凝滞不动。在梳妆镜边缘,摆放着米兰达童年时用过的废弃玩偶,她们的脚被各种化妆品的瓶子和管子遮住了,她们的手永远吃惊地举着。查米尔慢慢停止了抚摸,她的手停在朋友瘦小的脊背上。她盯着前面的墙,心不在焉地扭了扭身子,听着收音机里的歌。


他们全都关在儿童室

头戴耳机,脖子脏脏

他们可太二十世纪了


“我不知道这首歌也在里面,”她说。

米兰达扭过脑袋,在头发下面说:“这是翻唱,”她解释说,“滚石乐队以前老爱唱这首歌。”


难道你不觉得被窝里

有个地方为你准备着?


这首歌唱完后,米兰达生气地说DJ是歇斯底里的老一套。“你手停了,干吗停下来啊?”

“我已经挠了几辈子啦。”

“你说我过生日要挠半小时。你答应过的。”查米尔又开始挠了。米兰达完全像个心安理得的享受者般叹着气,嘴唇贴在枕头上。房间外面车辆舒缓地喧嚣着,一辆救护车的鸣叫声升起又落下,一只鸟儿唱起歌来,时断时续。楼下响起了钟声,随后传来人语声,反复叫嚷着,接着又一声鸣笛传来,这次比较遥远……遥远得仿佛来自时间早已停滞的水中阴暗之地,在那里,查米尔伸出手指轻轻地为朋友的生日挠着脊背。米兰达心烦意乱地说:“我感觉妈妈在喊我,一定是爸爸来了。”

当斯蒂芬按响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屋子的大门门铃时,满以为女儿会来开门,往常总是她来。然而这次来的却是妻子。她有这个便利,只要走下三级水泥台阶就可以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斯蒂芬,等着他开口。斯蒂芬对妻子的到来完全猝不及防。

“这个……这个,米兰达在家吗?”斯蒂芬终于说出话来。“我来得有点晚了,”他又补了一句,乘机走上台阶,最后一瞬间,妻子让到旁边,把门稍微打开点。

“她在楼上。”斯蒂芬试图不去触碰她想从门里挤进去的时候,妻子冷冷地说。“我们到大屋子里去吧。”斯蒂芬跟随她走进那间舒适、不曾改变的房间。他离开后丢下的书从地板摞到了天花板。他的那台大钢琴上罩着个帆布套,摆在角落里。斯蒂芬顺着钢琴弯曲的边沿摸了摸,他指着那些书说:“我得把它们从这儿拿走。”

“找个你合适的时间吧。”妻子给斯蒂芬倒着雪利酒说,“不要着急。”斯蒂芬在钢琴边坐下,揭开罩子。“现在你们谁还弹呢?”她端着斯蒂芬的杯子穿过屋子,站在他后面。

“我哪有时间啊。米兰达已经不感兴趣了。”斯蒂芬把手按在一个柔软的大键上,然后抬起手,听着琴音慢慢消失。

“看来音调还不错吧?”

“还可以。”斯蒂芬又弹了几个和音,接着即兴弹了曲,差不多是首完整的曲子。他可以兴奋得忘了自己此行的本意,无所事事地弹上个把小时的钢琴。

“我已经快一年多没弹过了,”他略带解释的口气说。妻子已经走到门口准备叫米兰达了,她只好抑制住就要喊出口的话说:

“真的吗?我听着还很不错。米兰达,”她说,“米兰达,米兰达。”她的声音由高到低,出现了三种调子,第三声比第一声要高,带着探询的故意拖长的余音。斯蒂芬又把这三个音符的调子弹了遍,妻子突然中断喊叫了。她犀利地盯着斯蒂芬这边。“太聪明了。”

“你知道吗,你的声音有种动听的乐感。”斯蒂芬说,并没有讽刺意味。她往屋里走过来点儿,“你还想让米兰达跟你一起住吗?”斯蒂芬合上琴盖,他不打算对抗。

“你一直在做她的说服工作吗?”妻子抱起胳臂。

“她不想跟你去。无论如何不想一个人去。”

“公寓里也没你住的房间啊。”

“谢谢上帝没有。”斯蒂芬站起来,像个印第安头领般举起手来。

“算了,”他说,“算了。”妻子点点头,回到门口,语调平缓地喊他们的女儿,那种调子绝难模仿,接着她平静地说,“我是说查米尔,米兰达的朋友。”

“她长什么样?”

妻子犹豫了一下,“她在楼上,你会看到的。”

“噢……”

他们默默地坐着。斯蒂芬听到楼上传来咯咯咯的声音,熟悉、遥远的管道的咝咝声,卧室门打开又关上。他从架子上挑出一本关于梦的书,用手指翻着读起来。他意识到妻子正在走出房间,但他并没有抬起头。落日照亮了整个屋子。“梦遗说明整个梦带有性的特质。无论内容多么晦涩和荒诞不经。梦遗的高潮也许透露出做梦人的欲望目标和他的内在冲突。极度的兴奋是不会撒谎的。”

“你好,爸爸,”米兰达说。“这是我的朋友查米尔。”斯蒂芬眼睛都亮了,起先他还以为她们握着手,像母亲和孩子般并排站在他面前。橘黄色的落日从后面映衬出她们的样子,等待着接受欢迎。她们刚刚发出的笑声似乎隐藏在沉默中。斯蒂芬站起来抱住女儿。感觉她碰上去有些不同了,可能更加有劲了。她身上的气味也很陌生。她终于有了无需向任何人解释的私生活了。她光洁的胳臂很热。

“生日快乐,”斯蒂芬说,当他搂着女儿准备跟旁边的小不点打招呼时还闭着眼睛。他转过身微笑着,事实上几乎是跪在那个小女孩前面的地毯上去握她的手。这个像玩具娃娃似的孩子站在女儿旁边,还不足3.6英尺高,那张木呆呆的大脸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笑。

“我读过你的书。”这是查米尔第一句冷静发言。斯蒂芬坐到椅子里。两个女孩子还站在他面前,仿佛想接受描述和比较似的。米兰达的T恤衫离腰还有几寸,那对正在发育的乳房顶起撑着衣服边,亮出了肚子。她保护性地把手搭在朋友的肩膀上。

“真的吗?”斯蒂芬稍顿片刻说,“哪一本?”

“讲进化论的那本。”

“噢……”斯蒂芬从他的衣服口袋里取出装着纪念唱片的信封递给米兰达。“不太贵,”他说,想起那满满一书包的礼物。米兰达回去坐到一把椅子里打开信封。那个小不点还站在斯蒂芬面前,定定地打量着他,手指捻着自己孩子气的衣服边。

“米兰达给我讲了许多你的事,”她很有礼貌地说。米兰达抬起头笑着说:

“我可没有,”她替自己辩护。查米尔继续说:

“她为你感到很自豪。”米兰达的脸一下子红了。斯蒂芬拿不定查米尔有多大。

“我远没有她说的那么好。”斯蒂芬开口说话了,然后指着屋子暗示他的家庭状况。小女孩耐心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感觉刹那间快要把全部都坦白出来了。我在婚姻方面从来就没有令妻子满意,你瞧。她的高潮真让人恐怖。米兰达看到了自己的礼物。她轻轻地叫了声,从椅子上坐起来,双手捧住斯蒂芬的脑袋弯下身子吻了吻他的耳朵。

“谢谢你。”米兰达嘟嘟囔囔地说,声音热烈又响亮。“谢谢你,谢谢你。”查米尔又往跟前走了几步,快要站在斯蒂芬分开的两膝之间了。米兰达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天渐渐黑了。他从脖颈那儿能感觉到米兰达的身子暖烘烘的。她朝下溜了点,把头靠在斯蒂芬的肩膀上。查米尔有些焦躁不安。米兰达说:“你过来我真高兴。”然后收起膝盖让自己的身子变得更小。斯蒂芬听到外面的妻子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斯蒂芬抬起胳臂搂住女儿的肩膀,小心地不要碰着她的乳房,往紧里搂过来。

“放假后你愿意跟我一起住吗?”

“查米尔也要……”她说得很孩子气,可是把语调精心地调整在介于探询和约定之间。

“查米尔也去。”斯蒂芬答应道。“如果她愿意去的话。”查米尔垂下眼睛终于不凝视了,严肃地说:“谢谢你。”

接下来的一星期,斯蒂芬做了许多准备。他把自己唯一的一间空屋子打扫了一遍,把窗户擦干净,挂了条新窗帘。他还租了台电视机。早晨,他在习惯性的麻木状态中工作一阵子,然后记下自己的成绩。最后,他使劲回想,记下依稀能回忆起来的梦境。细节似乎在令人满意地逐渐浮现出来。妻子在咖啡店里。他在为妻子买咖啡。一个年轻女孩端着一只杯子伸到咖啡机前。可是现在他变成了那台机器,他在往那只杯子里灌注着液体。这个情节清晰神秘地出现在他的日记里,此刻让他的焦灼减轻了许多。他关心的是这东西具有某种潜在的文学价值。这个情节还需要赋予血肉,使其更加丰满,而且也因为他想不起更多的东西来,还得虚构别的出来。斯蒂芬想到了查米尔,想到她那么瘦小。他仔细检查了一番围着餐厅桌子摆成一圈的椅子。婴儿用的椅子对她来说都嫌高。他在一家百货店里仔细挑选了两只坐垫。他抑制住给这两个女孩买礼物的冲动,他表示怀疑。但还是想给她们做点什么。能做什么呢?他把厨房污水槽下面的陈年脏垢掏出来,冲掉灯具上的死蝇和蜘蛛,用开水煮泡了一番发着恶臭的抹布。他还买了把盥洗间用的刷子,好好地把已经结了硬皮的马桶刮擦了一遍。她们是不会注意到这些东西的。难道他真成老白痴了吗?他在电话里对妻子说:

“你从来没说起过查米尔。”

“没有,”她说。“都是最近的事。”

“哦,”他继续挣扎,“你觉得这事儿怎么样?”

“照我看挺好的,”她轻松地说。“她们是好朋友。”斯蒂芬觉得她是在试探。她讨厌斯蒂芬的这种恐惧和消极心态,讨厌他在被窝里浪费掉大好光阴。婚后过了好多年她才说出这句话。他创作中进行的实验,在生活中完全没有体验过。她恨斯蒂芬。现在她已经有了一个情人,一个很壮实的情人。而他还说,我们可爱的女儿在跟一个属于马戏团或者挂着丝绒的妓院端茶阶层的人交朋友,这合适吗?我们长着亚麻色头发、身材完美无缺的女儿,我们温柔的小花蕾,难道这还不反常吗?

“她们打算星期四晚上过来。”妻子说,语气中带着要挂了电话的意思。


斯蒂芬去开门的时候,先是只看见查米尔,接着他才从过道昏暗的灯光射出的光圈里辨认出米兰达,她吃力地拖着两件套行李箱。查米尔双手贴着屁股站在那里,沉甸甸的脑袋微微侧向一边。米兰达不打招呼就说:“我们打车来的,他在楼下等着呢。”

斯蒂芬吻了下女儿,帮她把箱子提进去,然后下楼去付出租车的钱。他爬上两层高的楼梯回来时稍微有些气喘,公寓的前门已经关了。他敲门后只好等着。来开门的是查米尔,堵住他的去路。

“你不能进来,”她严肃地说。“你得再待会儿才可以进来。”她说着做出要关门的样子。斯蒂芬从鼻子里发出一阵笑声,根本就不相信。他扑上前去从胳臂底下抓住查米尔,把她从地上举到空中。与此同时,斯蒂芬一步跨进屋子用脚把门关上。他本来想把查米尔像个孩子般抛向空中,可是她很沉,沉得跟成年人一样。她的脚离开地面只有几英寸,他只能举到这个程度。查米尔用拳头使劲打着他的手,嘴里不停地大喊大叫。

“放我……”查米尔说的最后一个词被房门的碰撞声截断了。斯蒂芬迅速放下她。“……下来。”她轻声说。他们站在明亮的过道里,两个人都微微喘着气。斯蒂芬第一次看清查米尔的脸。她的脑袋长得像颗子弹,显得很笨重。她的下嘴唇永远向外绷着。她已经开始露出双下巴了,鼻子有点扁,上唇有层隐隐约约的灰色绒毛。她的脖子又粗又壮,眼睛很大很平静,分得开开的,颜色是狗眼般的棕色。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她长得不算丑。米兰达站在长长的客厅尽头。她穿着故意弄成泛白色的牛仔裤和黄衬衣。她扎着辫子,发根用一条蓝色斜纹布束着。她走过来站到朋友身边。

“查米尔不喜欢别人抛她。”米兰达解释说。斯蒂芬带她们朝客厅走去。

“对不起,”他对查米尔说,然后拍了下她的肩膀。“我不知道。”

“我在门口只是想开个玩笑,”她心平气和地说。

“当然了。”斯蒂芬连忙说。“我想不出还会怎么样。”

晚餐是斯蒂芬从当地一家意大利餐厅买来现成的。吃饭的时候,两个女孩子给他讲了些学校的事儿。斯蒂芬允许她们喝一点点葡萄酒,她们不停地笑,打打闹闹时还互相抓住对方。她们互相回忆着讲了个校长偷看女孩儿裙子的故事。斯蒂芬想起自己上学时的轶事,那恐怕早已属于另一代人的故事了,可他讲得绘声绘色,两个孩子开心地笑个不停。两人越来越激动。她们还想要葡萄酒,斯蒂芬说只许来一杯。

查米尔和米兰达说她们去洗碟子。斯蒂芬手里拿着大瓶白兰地酒,手脚摊开,在扶手椅里躺着,听着她们模模糊糊的声音和碗碟碰撞的居家的声音感到很舒服。这是他生活的地方,这是他的家。米兰达给他端来咖啡。她把咖啡放在桌上,模仿女招待彬彬有礼的声音说:

“要咖啡吗,先生?”她说。斯蒂芬在椅子里动了动,米兰达紧挨着他坐下。她轻松地在女人和孩子之间来回变换着角色。她还像从前那样抬起腿压到庞大而又松松垮垮的父亲身上。她已经松开发辫,头发散落到斯蒂芬的胸脯上,在电灯下闪着金光。

“你在学校有男朋友了吗?”斯蒂芬问。

米兰达摇了摇头,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找不到吗?”斯蒂芬追问。她忽然坐起来,把头发一甩,亮出脸来。

“男孩子多得成堆。”她生气地说,“多得成堆,可是个个都蠢得要命,又喜欢炫耀。”斯蒂芬觉得妻子和女儿从来没有如此相像过。她盯着斯蒂芬。米兰达把他也纳入学校男生的行列了。“他们老是弄这弄那的。”

“都弄些什么?”米兰达不耐烦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那种整理头发和屈膝的样子。”

“屈膝?”

“对。他们觉得你在看的时候就这样。他们总是站在我们的窗前,偷看我们时假装在整理头发,装模作样的。”她从椅子里蹦起来,站在屋子中间弯着腰面对穿衣镜,腰弯得像歌手对着麦克风般,头发怪里怪气地翘起来,然后又长时间仔细地抚弄着自己的头发。她往后退了点,捋了捋头发又梳起来。这是一种疯狂的模仿。查米尔也看着。她一手一杯咖啡站在那里。

“你怎么样,查米尔,”斯蒂芬漫不经心地说,“有男朋友了吗?”查米尔把咖啡放下。“当然没有。”接着又抬起头对着他们微笑,脸上带着一个聪明的老女人才会有的那种宽容忍耐的表情。


后来,斯蒂芬领她们去看了卧室。

“这儿只有一张床。”他说。“我想你们不介意共用吧?”床很大,7英尺见方,这是婚姻带给他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大家伙之一。床单是深红色的,显得很陈旧,而那个时代,所有的床单都是白色的。如今他已不在乎谁在这样的被子里睡觉。这些东西属于婚礼赠品。查米尔横躺在床上,她占的空间几乎还没一个枕头大。斯蒂芬对她们说了声晚安。米兰达跟着他走进客厅,踮起脚尖吻了下他的脸。

“你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人。”米兰达轻声说着向他依偎过去。斯蒂芬一动不动站着。“我多么希望你能回家呀。”她说。斯蒂芬吻了吻她的头顶。

“这里就是家,”他说。“你现在有两个家了。”他推开米兰达,带她回到卧室门口。他握了握米兰达的手。“早上见。”他轻声说,扔下米兰达匆匆走进自己的书房。他坐下来,被自己的勃起吓坏了,感觉很亢奋。十分钟过去了。他想自己应该清醒、理智,这可是件严肃的事情。他想唱歌,他想弹钢琴,他想出去散步。可他什么行动都没有付诸实施。他安静地坐着,凝视着前方,什么具体的事情都没有想,就那么等待着兴奋的激灵从腹部消失。

等兴奋感消失后他才上了床。睡得很不好。好几个小时都在想自己还醒着,这让他痛苦不堪。他从时断时续的噩梦中完全醒过来,然后又陷入无边的黑暗。这时他仿佛觉得有一阵子始终在听着某种声音。他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只知道不喜欢那种声音。现在安静下来了。黑暗在耳边嘘嘘作响。他想解手。那么一瞬间他又害怕离开床。这时过去偶尔一现觉得自己必死的感觉又袭来,犹如病态的顿悟,并非害怕死,而是害怕此时此刻,3∶15分死去,被单拉到脖子周围静静地躺着,像所有垂死的动物那样。他想去解手。他把灯打开,走进卫生间。那东西捏在手里显得很小,呈栗褐色,也许是寒冷,也许是恐惧,皱成一团。他为那小东西感到难过。解手的时候尿水分成两股。他把包皮往上拉了些,尿水汇成一条线。他也为自己感到难过。他回到过道,关上卫生间的门,冲水声立刻封在里面。他又听到了那声音,在梦中听到的声音。这声音那么容易被忘记,又如此熟悉。只有此刻,当他小心翼翼地走进过道,才明白那是别的所有声音的背景音,是所有焦虑的框架,是妻子处于或者临近性高潮时发出的声音。他在距离那两个女孩的卧室有几码远的地方站住。那是一种透过一声粗粝的狂咳发出的低低的呻吟声,不知不觉中通过某种破音提高调门,结束时又落下来,虽然降低了,但没有降低太多,甚至比起始音还要高。他不敢靠近卧室门。他使劲听着。这声音结束后,他听到床吱呀地响了,一阵脚步声穿过地板。他看见门把手转动了。仿佛是做梦,他什么都没问。他甚至忘了自己还赤身裸体,什么都没去想。

米兰达在亮光中揉着眼睛。她的黄头发蓬蓬松松地披散着,白色棉布睡衣垂到脚踝,皱褶把身体的曲线完全掩藏住。说她现在有多大年龄都有可能。她双臂抱在胸前,爸爸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体积异常庞大,一只脚在另一只的前面,好像走了半步后凝固住了,手臂软塌塌地垂在体侧,裸露的黑色体毛,皱巴巴、栗褐色、赤裸的家伙,就那么暴露着。你可以说她是孩子,也可以说她是个女人,说她多大年龄都可以。她朝前走了一小步。

“爸爸,”米兰达哼哼着说,“我睡不着。”米兰达握住他的手。斯蒂芬领着她走进卧室。查米尔远远地缩在床的另一侧,背对着他们。查米尔醒着吗,她真的天真无邪吗?斯蒂芬把被子拉过来,米兰达爬进被窝。斯蒂芬把她往里推了把,自己顺着床边坐下。米兰达整了整头发。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觉得很害怕,”米兰达说。

“我也是,”斯蒂芬轻轻地吻了下她的嘴唇。

“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有吗?”

“没有。”斯蒂芬说,“什么都没有。”米兰达朝深红色的被窝里溜进去,盯着他的脸。

“给我讲点什么吧,讲点什么让我睡着吧。”

斯蒂芬看着那边的查米尔。

“明天你可以看看客厅的橱柜。那里放着满满一书包礼物。”

“查米尔也有吗?”

“有。”他借着从客厅透进的光仔细端详着米兰达的脸。他开始感觉冷了。“我为你生日买的。”他又补充了一句。可米兰达已经睡着了,不过仍然面带微笑。斯蒂芬看着她翻转过来的脖颈的苍白色,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在某个明媚的早晨,看到一片令人心醉的白雪覆盖的田野,他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不敢留下脚印玷污那片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