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记忆

虽然十一月即将过半,但天气还是暖洋洋的,连大衣都不需要穿。

一周前,妻子亡故的那天,云雾低垂,寒气逼人。而今天,天空却一扫阴霾,显得暖意融融。

尽管和往年相比,近几日的气温,时而偏高,时而走低,但是日光确实是一天短似一天。

头七这天,高伸只通知了包括高圆寺的姨妈在内的近亲属到场。下午六点,寺院的僧人被请到家里来诵经。诵经开始时,屋外已经暮色沉沉。

祭坛就设在一楼的里间,供奉着骨灰盒与遗像。遗像上的妻子身着碎花连衣裙,脸微微侧向一边,正露出盈盈笑意。这张照片是大约一年前的秋季,妻子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到箱根写生旅游时拍摄的。

高伸每每看到这张照片,就会联想起妻子辞世前,他在梦中见到的妻子的笑脸。他总觉得妻子这张照片上的模样像极了梦中的画面。

他就那么痴痴地凝望着遗像,倾听着经文。诵经完毕,他叫了简单的外卖,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饭。

妻子去世已经整整六天了,老实说,高伸忙得根本没时间去思念、去悲伤。起初,从守灵夜到举行葬礼的那三四天,他要张罗各种传统仪式,接待各路前来吊唁的宾客。直到昨天,送走远道赶来奔丧的亲友,他才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当然,到此只不过是第一阶段罢了。接下来,他还要递交各式各样的与妻子辞世相关的文件和说明,安放骨灰,分赠遗物,等等。

这一切都需要和孩子们以及高圆寺的姨妈商量着来办。

总之,丧妻之痛、侵皮蚀骨的寂寞,似乎在接下来的日子才会一点一滴、慢慢地渗透出来。

高伸跟僧众商量完七七的具体安排后,毕恭毕敬地送走了他们。顿时,房间里的坐席变得宽敞起来。

祭坛还保留着葬礼时的痕迹,供奉着各色鲜花及各类果品。

现在葬礼已经结束,但是回顾整个过程,令高伸印象最深、最为惊诧的莫过于殡葬公司的人,他们行事之利落,流程之紧凑,简直就是在用固定的模板生搬硬套。

“咱们简直就是在他们的指挥棒下行事了!”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本来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也无可厚非。”

头七这一天,大家的话题很自然地落到了守灵和葬礼上面。在这期间,令高伸最为欣慰的是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这其中当然也有一些是碍于情面的,但绝大多数宾客都是真正喜欢邦子且交情深厚的朋友。其中,左邻右舍自不必说,就连妻子高中及大学时代的同学,甚至还有合唱队、写生班的伙伴,闻讯后也纷纷专程赶来替她送行。

高伸再一次感受到,妻子因为性格活泼外向、交际面广而深受大家的爱戴。

唯有一件事情令高伸颇感吃力。那就是每当大家坐定闲聊时,必定将话题点落在妻子的病情上。

同龄的友人猝然离世,大家自然很想知道原因。可是非要将妻子的死亡经过和盘托出,对高伸来说确实是一种煎熬。他理所当然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由于妻子去世前曾与病魔斗争过较长的时间,所以宾客当中甚至有人认为,她是因为脑出血,或者是脑血栓病倒的,所以他们想当然地询问道“你太太血压蛮高的吧”时,高伸常常哭笑不得、苦于应对。

客人诚心诚意地赶来吊唁,自己怎好满嘴谎话连篇?所以,他每次都是如实相告:“实际上是做子宫肌瘤手术的时候,麻醉出了问题……”结果此语一出,反倒立刻招来对方的兴趣,刨根问底追问不休。

还有另外一些早就知道真实病因的宾客,看到邦子最终无可挽回地撒手人寰,不禁重新燃起了对医院的不满。

有的人深表同情:“竟然碰上了这种事!”这些倒还罢了,有的人会老调重提:“明明只是动个子宫肌瘤手术,却把人搞得昏迷不醒,这也太蹊跷了。”还有的人语重心长地提出忠告:“你们可得好好调查一下原因啊。”甚至有人仿佛自己遇到了不幸一般,义愤填膺地说:“可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要想解释得让各方都满意,恐怕再多的时间也不够。

说句老实话,上述的问题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曾经一直让全家人伤透了脑筋,他们好不容易才跨越了这一障碍。如今他们尚沉浸在痛失亲人的悲痛中,可关于病中的种种,又被重新揭开,简直让他们的心情乱到了极点。

这些宾客都是妻子的亲密伙伴,为她鸣不平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但是高伸还是希望起码在守灵和葬礼的时候避开这类话题,让妻子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安然下葬。

在葬礼上,高伸意外地瞥见了两个人的身影。

一位是都南医院的野中医生。起初,高伸并不知道医生的到来。在守灵的时候,他一直在队伍的最前列,向前来吊唁的宾客鞠躬还礼。紧挨着他的容子轻轻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说道:

“我看见野中大夫了。”

高伸闻言,抬头在人群中搜寻,果然看见野中大夫一身黑色套装,站在敬香吊唁的宾客之中。

高伸不由自主地行了个注目礼,但是人群中的野中医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

很快,轮到野中医生上前祭拜。只见他站在灵位前双手合十,表情肃穆。只看了一眼遗像,就深深地低下头去。

照片中的妻子是保持着侧身微笑的姿势,她的目光恰好投落到野中医生的脸上。

野中医生全神贯注,满腔诚敬,他慢悠悠地燃起一炷香,再次凝望了一眼邦子的照片,就默默离开了祭坛。接下来他将从遗属队列前经过。

当野中医生靠近时,高伸特意扬头迎接他的到来。然而医生却像是要躲开高伸的注视一般,只轻轻地点头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

高伸有些诚惶诚恐,他没有想到野中医生竟然会在守灵夜亲自前来为逝者敬香。不仅如此,第二天的告别仪式,他也不请自来,全程参与。

这一次,是高伸的小女儿香织告诉他的:“医生坐在后排的位置上。”

某一瞬间,高伸甚至有几分担心,他害怕大家知道,这位仁兄就是导致妻子昏迷并最终死亡的麻醉师。幸运的是,有惊无险,在场的各路宾朋谁都没有察觉到医生的存在。高伸心里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如果有人知道他就是将妻子送上不归路的医生,一定会恶语相加,骂不绝口。就算没到那种程度,也少不了要当众遭受大家的指责和控诉。

野中医生明明知道会有这样的危险,为什么还非要坚持亲自到场不可呢?

高伸一方面很感激医生的勇气和诚挚的心意,可是同时又觉得医生做这么多事,反而令人心情郁闷。

在所有前来吊唁的宾客之中,还有一位是大出高伸意料之外的,那就是高木惠理。

她的存在,高伸一直讳莫如深,孩子们乃至亲戚朋友也都一概不知。所以,她的出现只有高伸一人看在眼里。

那是在告别仪式的当天,来宾敬香祭拜的活动已经进入尾声。

一位身着黑色西服套裙,手拎黑色皮包的女士的身影闯入了高伸的视线。正当他在斜后方暗暗揣度这个背影似曾相识时,猛然意识到:来人正是惠理!只见惠理来到祭坛前,仿佛要仔细查看一般,她抬头久久地凝望着邦子的遗像,随后缓缓地低头合掌祈福,恭恭敬敬地敬献了一炷香。然后,她伫立在原地,默默低垂头颅,裸露在黑色礼服之外的脖颈越发显得白皙抢眼。

高伸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上半身,双眼牢牢锁定她的身影。可是惠理敬香完毕,似刻意回避一般,目不斜视,她连看也未看一眼家属席,就急匆匆离去。高伸当然不可能立即追上前去,他只得耐心地等到敬香仪式结束。可是无论他在人群当中怎样苦苦寻找,都再难觅惠理的踪影。

真是随风而至,又随风而逝啊!

真没想到,她竟也能亲临现场。

三个月前,不欢而散后,高伸从未再见过惠理的芳容。

那天,高伸提出想去惠理家,遭到断然拒绝,两人情绪化地各自回家。

自那以后,高伸一直想当面找惠理解释误会,可是因为分手方式太糟糕,连电话都难打,再加上即使见面,他也没有多大的把握能为自己巧妙地圆场。

归根结底,只要妻子继续重病在床,他们的关系就很难融洽。高伸偶尔想起惠理时,都带着这种悲观的情绪。后来,他忙着嫁女儿,紧接着,妻子的病情又急转直下,他就再也没能挤出时间与惠理见面了。

就这样,一直到妻子离开人世,在丧礼上才得以见到久违的惠理。

现在,特意赶来凭吊的惠理心中作何感想?高伸用心想过,却无法揣摩到她的内心世界。


头七当日的法事结束后,一个多小时的聚餐也接近尾声。

这次是自家人之间小范围的聚会,除了高伸自己之外,就只有容子、香织、达彦和浩平以及高圆寺的姨妈在座。

连日来,守灵、出殡、回谢宴,等等,家中大事不断,身边总是宾客云集,所以今天是难得的家庭聚会,大家显得无拘无束,格外轻松惬意。

席间,高伸喝完啤酒又换上了日本酒,频频劝浩平举杯。

“我想起来了,举行丧礼的时候,有个叫角田的人主动与我联系过。”几杯酒下肚,浩平心血来潮,扯开了话题,“他是专门揭露医疗事故的检举会的代表。”

“那他想干什么?”

“他向我们发出邀请,问我们是否有意加入他们的组织,为岳母讨个说法。”

面对医疗过失频发的现象,社会上出现了一些由受害人自发组织起来的团体。这一点,高伸曾经在书本上阅读过,但是并未有过直接的接触。

“以前,我也说过,我怀疑这是一起麻醉事故,当时我去过他们的检举会,请他们帮忙做了一些调查,所以……”

高伸并不知道,浩平竟然还去过那些地方。

“打那以后,他们偶尔会打个电话。这次,他们是询问我们要不要彻底查明真相?”

“不……”高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回答说,“都结束了,所以……”

“可是,现在,岳母已经走了,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了,可以追究医生的责任了呀!”

“不,这件事,到此为止。”

高伸这句话有一半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帮我回绝他,谢谢他们的好意。”

尽管浩平依旧不能理解自己的这一决定,但是高伸自己明白,此时,他根本无心向野中医生宣战。

再怎么争来吵去,妻子也回不来了。既然谁也不能把健康的妻子还给他,那么声讨、抗争又有什么用呢?也许浩平会抱怨他胆小怕事,只会忍气吞声,但是要知道,其实医生也早已是伤痕累累了。这一点,与医生打过多次交道的高伸最有发言权。

“你出了不少力,我很感谢!但是,把这事儿忘了吧。”

也许大家会说他态度消极,但是高伸已经认命了,他只想让妻子得到安息。

晚餐后,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十点刚过,高圆寺的姨妈说要走,容子和浩平也应声而起。

“房间很空,你们留下来呗!”

香织予以挽留,可是他们考虑到第二天的工作安排,还是回家更方便。

“我会再过来!”

容子说完,重新走到祭坛前,双手合十默默祷告。浩平和姨妈也陆续上前祭拜。因为浩平饮了酒,所以由容子开车,他们还顺路带上了姨妈。

“那么,回头见!”

容子冲香织打过招呼,转头看着高伸,关切地说:“爸爸,您不要泄气,振作点!”说完,挥手告别。

容子似乎在担心失去了老伴儿的父亲。可是,高伸认为她多虑了。

自己不仅身体状况良好,而且已经打算从下周开始上班了。

也许实话实说显得对妻子不敬,可是比起照顾、看护一个卧床不起的人,现在,他精神上的负担反而卸去了一大半。高伸想说,我可没有柔弱到需要女儿同情的程度,但是他克制了自己的情绪,轻轻点头表示接受容子善意的鼓励。

载着三个人的汽车消失在拐角处,高伸领着香织、达彦返回了家中。

餐后的清理工作,容子和姨妈已经帮他们做完了,所以他们只需收拾一下坐垫,把杯具送到厨房就行。

“晚安!”

达彦率先钻回了自己的房间,接着香织也进了自己的闺房。

起居室里顿时空无一人,高伸回头打量,再次感受到妻子存在的重要性。

全家团圆,尽享天伦,这些都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需要身处核心地位的妻子的存在。没有了妻子,不仅失去了家庭的完整性,连这间起居室仿佛也成了多余的摆设。

高伸本打算回二楼自己的房间,中途突然改变了主意,返身进了里间,坐在了祭坛前。

长明灯依旧明亮,容子敬的香也还在燃烧,上方供奉着遗像,妻子正在里面甜甜地微笑。高伸对着相片开始倾诉衷肠。

“老婆,已经第七天了。”

妻子离开人世已经过去六天了。可高伸依然觉得,只要去一趟医院还能看到她。

“你怎么样?……”

比起半年多来闭目沉睡中的模样,照片上笑意盈盈的妻子似乎更容易沟通。

“今天有些累了,我要去休息了。”

接连几日,每晚高伸都会对着照片打声招呼才回房休息。


在家度过了头七之后的周末,一到星期一,高伸就回公司上班了。

连妻子住院期间的陪护计算在内,中间整整隔了三个星期。他一露面,公司从上至下,包括工作上的客户都纷纷向他表示诚挚的慰问。

“节哀顺变。家里都料理妥了吗?”

高伸忙向关心自己的副总经理表示了诚挚的谢意,感谢他在葬礼期间的帮助,也对自己的超长假期表示了歉意。

“善后工作还有一大堆呢,你可不必太勉强噢!”

“不,我没问题。”

高伸非常感激副总经理的好意,但是如果再休息下去的话,他都无法找回工作状态了。

高伸离开副总经理办公室,回到企划设计室。同事们全都站起身来迎接他,默默地低头行礼。高伸顿时感受到一股暖流,他们在饱含深情地迎接这个刚刚承受丧妻之痛的憔悴的上司。

高伸向他们一一行礼,他为自己长期脱岗,也为他们在葬礼期间的热心相助表示感谢。

寒暄过后,高伸坐到自己的办公椅上。这时,他才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自己终于重返公司了。

“主任,咱们立刻开始行吗?”

副主任八木泽手捧着文件来汇报高伸请假期间的工作情况。

在此期间,他们接到了两家公司的大笔订单,包括产品设计在内所有的细节正在磋商中。此外,八木泽还报告说,岁末商品的销售行情虽然还没有拿到具体的统计数据,但是基本上都是好评如潮。

“还有,之前我们给阳光酒店设计的洗浴套装,也大受欢迎,他们的总务部长还特意打来电话表示感谢呢!”

高伸在阳光酒店的洗浴套装上曾经差点捅了大娄子。洗发水和护发素灌装错误,幸好在出厂前被人及时发现,避免了危及公司信誉的大麻烦,可是因此他们延误了交货时间,高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拼命协调才得以艰难过关。现在,又是因为这套产品而备受赞誉,高伸感到颇有些难为情,同时又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命运的宠儿。

无论如何,高伸心情趋于放松,他开始浏览休假期间的文件,给因他休假而耽搁的审批项目签字盖章。

这样忙碌了一整天,到了傍晚,高伸忽然挂念起医院里的情况,赶紧伸手去抓电话。

几乎同时,他迅速意识到,妻子已经离开了人世,伸出去的手又慢慢地缩了回来。

半年多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一到下午,就要打电话给医院,询问妻子的病情。如今,这习惯似乎还在起作用。

恢复工作一个星期后,高伸才终于明白并切身感知妻子辞世的事实。

尽管如此,晚上下班的归途中,他还会猛然想起要去探视住院的妻子,等反应过来后自己也惊诧莫名。再比如,早晨上班时,电车途经妻子入住的医院所在地目黑时,他会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虽然头脑中已经接受了妻子离开人世的事实,可是半年多养成的习惯已经沁入骨髓,非一朝一夕所能更改。

高伸最为痛切地怀念妻子,还是在夜半被尿意憋醒之后。

在病房陪护时,每当半夜醒来,他都会径直走到妻子的床边,将手悄悄伸进盖毯下面,那样就可以感受到妻子的体温。

但是现在,即使半夜醒来,不仅看不见妻子的身影,更感受不到她的体温了。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孤身一人、形单影只的寂寞。深夜里,他常常因为无法忍受那种孤独,又从二楼走到一楼的里间,呆呆地坐在祭坛前,看着妻子的遗像打发时光。

事到如今,高伸才意识到,自己真是个可怜虫。以前,他颇为强悍,一投入工作就会勇往直前,而且脾气也比较火暴,可是最近他毫无干劲。

难道,迄今为止,自己趾高气扬的强势都是建立在妻子这个强大的后盾之上的吗?

如此一来,自己该如何快速适应没有妻子的生活呢?

高伸做过横向的比较,他发现,孩子们虽然偶尔也会神情落寞,可是他们总体来说干劲十足。因照顾母亲而辞职的香织已经准备开始投身新的工作了。失去母亲后,他们也曾一度悲痛得难以自拔,可是年轻人到底恢复得快一些。

“振作起来!”

高伸给自己鼓劲,同时他又发现妻子所肩负的各种重担。

自己的日常起居、一日三餐自不必说,就连工作和日常交际,他也是对妻子多有倚仗。经年累月,他早已习惯在这种舒适的环境中生活,离开了妻子,他简直无法过活。

如果香织也要出去工作,那么这个家还真得找个钟点工不可了。在寂寞中,高伸开始考虑这些实际的问题。


一进入腊月,公司开始真正忙碌起来。高伸也借此找回了自己的工作节奏,虽然丧妻后的寂寥依旧如影随形,可是高伸埋首公司的事务,在人群中穿梭忙碌,竟也无暇沉湎于感伤之中。

其中的一天,高伸利用久违的早归时间,开始填写明信片,通知各方亲友,因妻子过世,居丧期间恕不拜年。

写着写着,高伸忽然想到了惠理,他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给她寄一张。

这东西原本就是代替贺年片的,不需要寄给身边最亲密的人。再说,他也从来没给惠理寄过贺年片。该怎么办好呢?高伸在思索的过程中忽然萌生出听听对方声音的愿望,于是,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惠理家里的号码。

“你在家呢……”

高伸嘟囔了一句,赶忙向惠理表示感谢,感谢她亲自前来吊唁。

“我很意外,没想到你会来。”

“葬礼挺隆重的,我看见来了那么多人。你现在平静多了吧?”

“住院时间很长了,所以,我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高伸说完,索性试探着说道,“如果方便,我想见你一面……时间由你定。”

“你肯定还很忙吧?”

“我不忙。重要的是,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而且咱们之间又有点儿误会,所以……”

“我,没误会!”

“总之,这样稀里糊涂的,我的心里也很难安宁。再说,我也得对你亲自来敬香表示感谢呀……”

“谢就不必了。我自己想去,就不请自去了,所以你别放在心上。”

“总之,咱们就见一面吧!”

高伸再次提议后,惠理向他摊了牌:

“咱们就此一刀两断吧!”

“一刀两断?”

“我去敬香的时候,在灵堂里第一次见到您太太的照片,她本人长得那么漂亮,我当场就向她赔了罪,说完我心里也轻松多了。”

说实话,在告别仪式上看到惠理的身影时,高伸既感到意外同时又觉得心软。

虽然此前,他们闹了别扭还不欢而散,但是得知他遭遇丧妻之痛,惠理还是心软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成了鰥夫,惠理是特意赶来表达同情和慰问的。

但是,这些不过是高伸自以为是的想法。

现在,惠理坦言,她参加告别仪式,是为了向邦子表达歉意,并下定决心与他分道扬镳。她冲着妻子的遗像双手合十就是为了起这样的誓言吗?

高伸还是搞不清楚惠理的想法。

妻子去世后,自己不就是单身了吗?孤独寂寞是有的,可是他从此也就无所顾忌,彻底自由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最先想到的就是惠理。

和她已经交往多年,脾气性情一概全知。虽然偶尔会有小摩擦,可是以后,他们之间没有了多余的障碍,应该可以轻松自如地交往了。

但是,惠理偏偏要说,丧妻之后正是分手之时。

她为什么要如此刻板教条地思考问题呢?她为什么不能选择更灵活些的生活方式呢?

高伸不能理解。或许坚持原则、不懂得妥协正是惠理的优点所在吧。

“真的不行吗?”高伸紧接着又问道,“是因为,你有别的喜欢的人吗?”

“我没有喜欢别人!”

“那么,你也不必急着分手啊。”

“问题不在这儿!”惠理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我们以后,还是做回朋友吧。”

“朋友?”

“对,我做你最好的听众,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说。我也把我的心事讲给你听。就是这样的朋友关系,行吗?”

高伸很是费解,在他沉默中,惠理继续说道:

“做朋友吧!那样可以更长久些!”

高伸还是搞不懂惠理的感情,既然她坚持改变,他也只能顺从了。


妻子去世一个月后,高伸才终于习惯了没有妻子的事实。

话虽如此,也只不过是不再产生类似的错觉而已:突生一念,今天要去趟医院啦,或者心下琢磨,妻子的病情如何如何啦。在这些错觉消失的同时,心中的思念却在与日俱增。

近来,妻子频频出现在梦中,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佐证吧。最近一次梦境中,高伸正与惠理在公园里漫步,突然看见妻子遥立远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高伸惊慌失措,刚想要开口解释,自己不过是与惠理一道随便走走,可妻子仅冲他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这有什么关系”,微笑无语中翩然而去。

世人都说,梦境是现实生活中一个个印象深刻的记忆片断串联而成的。

照此解释,似乎长久以来,自己心中一直渴望得到的答案。妻子会不会同意自己与惠理交朋友,终于在梦中揭晓了。

尽管如此,梦中的妻子依旧是笑容满面,这究竟是因为受到了丧礼中摆放在祭坛上的遗照的影响呢,抑或是,在妻子的世界里本来就始终充满着阳光呢?

无数次,高伸在梦中与妻子对话,可是正如逝者不能言语一样,妻子始终只是微笑,从不开口。如果梦中能够开口的话,高伸想要对妻子道一声辛苦,感谢她长久以来的操劳。他还想告诉妻子,能与她携手共度大半生,自己无怨无悔,心满意足。

有一连串问题是高伸最想问的,那就是她昏迷时的情景。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劫难,令她失去意识的?这之后的半年时间,是什么让她生存下来的?还有,偶尔睁开眼睛看着家人,以及脸带笑意时,是否真的只是无知无觉中的偶然巧合?

还有,她怎样看待野中医生?怎样看待他接受医院的赔偿?高伸渴望探究的疑问不胜枚举。可是,梦中的妻子只是笑而不语,逼问得紧了,就如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于高伸而言,梦中是他唯一可与妻子相遇的所在。

“好,我要去见老婆了!”

晚上,临睡时,高伸会自言自语着上床入睡。

妻子的七七恰逢十二月末,正值年关,高伸咨询过高僧,得知法事可以提前进行,所以考虑到大家的方便,他将日子定在了十二月的第三个星期日。

就在三天前,高伸突然接到野中医生的电话,询问七七法会的事宜。

高伸如实讲明了时间、地点后,劝说道:“您真的不必特意到场。”结果,野中医生反问道:“是不是会打扰到您?”

“那倒不会,您能参加,我想内子也会开心的。”

野中医生听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星期日做法事时,寒风劲吹,天气爽晴。

高伸带领儿女以及高圆寺的姨妈、千叶县的娘舅,邀请了几位妻子的至交好友,一起祭拜后,将邦子的骨灰送入净法寺的墓园安葬。

其间,高伸多次四下张望,均未见到野中医生的身影。

野中医生打听法事时,自己曾劝他“不必特意到场”,莫非他生气了?要么就是临时有事?高伸带着满腹疑问,离开了墓地。

回到家,与家人同吃了满服宴。同时,里间的祭坛也一并撤除,取而代之,供奉上了佛坛。

大家陆续离开后,高伸又坐到了里间,抬头仰视佛坛。周围依旧供着瓜果鲜花,燃着香火,有所不同的是,白布覆盖的骨灰盒移走了,白木牌位也改成了漆木牌位。

从葬礼到初七,再到七七,妻子身边的装饰越变越少,到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佛坛。在这个过程中,高伸感受到了悲凉,但是,同时,他又觉得,至此妻子总算又成为自己独有的了。

高伸心血来潮,点燃了一支香,开始对牌位后面的遗像倾诉衷肠。

“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这儿了。”

佛坛既不奢华也不寒酸,恰如其分,沉稳大气。

“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给你换水、打扫噢!”

佛坛深处有些暗黑,但是妻子还是保持着微笑。

“从今往后,你会一直住在家里了,放心吧。”

妻子没有回答,至此,丧事活动好像终于宣告结束了。

七七的法事一结束,转眼年关将至,高伸开始感受到丧妻后难以名状的寂寞。

接下来的除夕、新年,他该怎样打发呢?

往年,他们全家会围坐在一起,品尝着妻子亲手制作的年节菜欢度除夕,而元旦那天,他们会互致新年的祝福,共饮屠苏酒。

可是今年,妻子没有了,这样的新年该怎样度过?他根本不认为香织能够做出和妻子一样的年节菜,嫁作他人妇的容子也已经指望不上。最终,还是得从商场或超市买现成的年节菜了。而且看样子,能够在家一起辞旧迎新的只有高伸、香织和达彦三个人。

高伸仔细一想,今年,妻子死了,女儿嫁了,五口之家竟一下子少了两个重要成员。当然,容子的离开是精神抖擞的,从岁末到年初,她将去浩平的老家仙台过新年。

如此一来,高伸只能和剩下的一儿一女三人一起辞旧岁迎新春了。

三人一起吃年夜饭该多么寂寥啊!而且,每年的正月初二,按照惯例,公司里的同事都要来家中做客,今年妻子没了,看来也只能取消了。此外,每年和妻子结伴参拜神社,今年该怎么办?高伸愈想愈无奈,总之,今年要过一个凄惶的新年了。

“是吗……”

高伸由此也了解到妻子离世后留下的巨大空白。

失去了妻子,已经不再是寂寞孤独那么简单,它甚至彻底动摇了高伸和孩子们的所有生活乐趣。孩子们对此也深有体会,香织已经开始不安地询问了:“就我们三个人过年吗?”

达彦也问过高伸:“正月怎么过?”他甚至提出,“我可不可以去滑雪呀?”高伸明白,达彦是想要借此逃离家中冷清寂寞的新年。

“干脆,请姐姐他们回来吧!”

香织说道。可是,容子已经出嫁,由不得高伸替她拿主意了。

高伸也好,孩子们也罢,都是头一回在如此忐忑不安和心神不宁的状态中迎接年关的到来。


在腊月严寒的空气中,日子随着日历牌一页页地翻过。

年关将近,转眼到了年三十,高伸借公司放假之际,来到墓园祭拜妻子。

午后时分,香织与达彦都在家中,高伸羞于启齿,独自走出了家门。据天气预报称,晨间气温下降明显,但是由于天气晴朗,从中午开始气温有所回升。

高伸把车停在寺院门前的银杏树下,步行迈进寺院大门。

临近新年,寺院内有些冷清,正殿门前似乎可以抽神签,红白两色的幕布叠放在一起。

高伸由旁边绕过去,从正殿后面进入墓园。

高伸此番祭拜没有特别的原因,他只是单纯地想在过年前再到坟前看一眼罢了。

从寺院的前院走到墓地,一路上高伸没有遇到任何人。冬日的阳光驻足在枯木之间。

高伸在净手处给水桶加满了水,把来墓地途中购买的冬菊放了进去。然后,沿着坟墓间泛白的小路缓缓前进。

高伸今天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请僧侣们诵经的打算,他只想独自一人信步而至,在墓碑旁坐下来,无拘无束地与妻子聊会儿天。虽然家中也有佛坛,可是妻子的骸骨是在坟墓里,所以他觉得妻子待在坟墓里一定会感到寂寞冷清。

走在墓园间的小路上,高伸的情绪有些亢奋。只要沿着小路一直前进,很快就可以与妻子相会了。此时此刻,他就是这样一种期盼的心情。

右手边是一大丛草珊瑚,绕过去,拐个弯,第二座就是妻子的坟墓。

高伸手提水桶,走到灌木丛边,看见不远处的坟墓旁站着一个人。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所以无法判断准确,看身形好像是一位穿着黑色大衣的中年男人。

现在,还有人来祭拜逝者吗?

高伸一时间停下了脚步,随后又缓缓地靠近。他发现那个黑衣男人就站在妻子的坟墓旁边。

也许是在祭拜紧邻的那座坟墓的主人吧。高伸暗自揣测,定睛细看,发现那人正冲着妻子的坟墓,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会是谁呢?”

正当高伸喃喃自语时,黑衣男子转过身来,高伸这才认出,此人正是野中医生。

竟然在妻子的墓前巧遇!不仅高伸大感意外,野中医生似乎也颇为吃惊。

“这,真是太感谢了!”

高伸忙低头行礼表示感谢,野中医生也点头还礼。

“今天开始放假了,所以来看看。”

“感谢您特意前来。”

墓前,供奉着野中医生带来的土耳其桔梗花。

“七七那天,我没能赶来……”

“您工作那么繁忙,真让我们过意不去!”

野中医生似乎是因为七七那天没到,今天特意补上的。

“我今天连孩子也没叫,自己单独过来的。”

“我打扰到您了吧?”

“没有,没有!”

高伸把自己带来的菊花和野中医生的花并排放好,抬头看着墓碑。

“失礼了!”

说完,高伸双手合十,野中医生和他并排而立,也垂下了头。

“我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

高伸觉得,自己和野中医生并排站在妻子的坟前,很是令人惊讶。

如果旁人看见会作何感想呢?如果容子、香织或浩平看见又会说什么呢?

“从您家到这里相当远吧?”

“不,没什么。”

野中医生家住千叶县的松户,单程路途也需要一个半小时。

“守灵夜,出殡日,您都来了,真是太感谢了!”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野中医生说到这儿,转头看着坟墓,又说,“就算我祭拜的次数再多,也不能被原谅……”

高伸听了这话,再次激发了他的冲动,他想要打听妻子昏迷的前因后果。

说实话,妻子的事情已经彻底了结了。现在,就算得悉妻子昏迷的原因及经过也于事无补,妻子毕竟回不来了。妻子的事他早已看开,并彻底接受了。可是为何现在又要重新打探一遍呢?现在询问,就能保证不单单是旧事重提而已吗?

因为情形发生了变化,现在妻子已经不在人世。前不久,她还躺在病床上,有呼吸,有心跳,可如今她已经变成了一小撮骨灰,深埋于墓穴之中。

生死两重天,野中医生也许更容易实话实说了。

现在,高伸对野中医生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怨怼。不仅如此,对悄悄来到墓前祭拜的他,还抱有一丝感激,一份亲切。

“在这里问您这些问题也许很失礼,可是我还想再打听一次内子昏迷的事情。”

瞬时,野中医生满脸困惑,但是很快就缓和了表情,点头应允。

“可以,请便!”

墓地前方有一片竹林,挡住了阳光,竹影一直延展到他的肩膀。

高伸为了避开树荫,向后退了一步,回到太阳地里。

“内人的昏迷,果然是因为麻药上头所致吗?”

野中医生两手插在大衣口袋中,回答道:

“事后,我也找妇产科的大夫反复核实过,总之,这种看法是较为妥当的……”

“那么,是因为手术中移动了她的身体吗?”

“这点我也找妇产科的医生确认过了,由于麻醉效果不理想,他们调整了手术台,将她的腰部抬高了一些。”

在冬日的晴空下,野中医生态度沉稳,不慌不忙。

“那么,这就是原因所在吗?”

“没错,当时应该立即停止手术。”

“实际上,手术还在继续,对吗?”

“我回到手术室时,手术正进行到关键之处,他们正在摘除子宫……”

野中医生的说明与以往略有不同。第一点,是手术中妇产科医生究竟有没有调整过手术台的问题,以前他是用一种猜测的语气加以描述,而现在,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第二点变化是,他以前坚称,一发现异常,就及时采取了应急措施,可是,他现在承认当时手术还在照常进行。

“那么,应急措施是在手术后才进行的吗?”

“不是的,我立即确保了她的气管畅通,并且输了氧。可是如果手术暂停的话,操作起来会更顺手些……”

“手术不能停吗?”

“当时正是手术的关键时刻。如果暂停的话,就得从头再来,而且万一是恶性肿瘤就更麻烦了。”野中医生说到这儿,又嘟囔道,“不……这些都不是关键的原因。”

“那么,什么才是?”

“我不在手术室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我当时在场,就不会允许他们随意移动患者的身体。而且,就算出现异常,也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仅此而已吗?”

“是的,仅此而已。”

问题还是出在这儿吗?高伸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还想再问您一句,可以吗?”

“请便……”

“您一开始曾经说过,是特殊体质的缘故。”

忽然,野中医生把手抬到额头上,仿佛是在遮挡阳光似的,他保持这种姿势回答道:

“当时,觉得挺像的。”

“但是,那是错误的吧?”

看来,这“特殊体质”之说只是临时搪塞之词。

高伸目视着妻子的坟墓,继续问道:

“一开始,麻醉挺顺利的吧?”

“当时,麻药推进腰椎以后,一切都挺顺利,没有任何异常。于是我继续向腰部以下打麻药,然后碰她,她也能回答说‘没有感觉’,所以我就以为没问题了,谁知道后来……”

“发生意外了?”

“迄今为止,我已经做过几百例了,都没出过问题,不,是我一直以为不会出问题。”

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野中医生的脸略显苍白。

“但是,出问题了,对吧?”

“是我自己造成的问题。”

据说,野中医生今年五十岁,如果他二十五岁开始行医的话,已经从业二十五年之久,可以称得上是麻醉方面的专家。这位专家似乎是想说,自己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为什么会这样……”

高伸继续追问,野中医生悠悠地感慨道:

“都是因为,我没有严格遵守啊!”

“没有遵守?”

“麻醉师不可以离开实施了麻醉术的患者。这是麻醉师最基本的常识。我把它给忘了。不,不是我忘记了。其实我记得清清楚楚。但是,由于从来没有发生过事故,就掉以轻心、麻痹大意了。”

野中医生说到这儿,自嘲式地苦笑了一下。

“总而言之,习以为常就漫不经心了。”

说实话,高伸并不是百分百地信任野中医生。高伸早就意识到,医生全心全意地给妻子治疗,和蔼可亲地对待自己的女儿,其实背后隐藏着许多为他自己着想的成分,这一点,在他出现在守灵夜和葬礼上,甚至就连刚才在墓前巧遇的那个瞬间,高伸都强烈地感受到了。

但是,现在,他能毫无保留地坦白一切,高伸觉得没有必要再怀疑他了。只要是人,都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问题,这也算是自然反应。

“说来有些夸张,这次的教训,多少改变了我的人生观。”

野中医生在冬日的阳光里缩成一团。

“老实说,迄今为止,我一直过分相信自己的专业技术,过分相信科学了。但是,这件事使我懂得,我这个人比我这医生的身份还要不可靠。”

两手插在口袋里的野中医生的影子慢慢超越近在眼前的泛白的小路,延伸至墓碑旁。冬天的日头短,看来太阳已经开始悄悄西斜了。

高伸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影子,反复回味医生刚才的这番话。

自己是靠不住的,没有遵守浅显易懂的道理,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惹出了大祸。

听了野中医生的一席话,高伸忽然觉得是在说自己,他垂下了眼帘。

那时,自己分明也犯了原本不可能会发生的失误。

四个月前,即将交付给阳光酒店的洗浴套装发生了混装错误,造成了巨大的危机。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及时发现,他们得以将损害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如果当时发现晚了,哪怕只晚一天,都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而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失误,竟来源于他工作上的失误,他缺省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工作环节,忘记从头到尾确认说明书。

当然,人命关天的医学问题和微不足道的洗浴套装不能相提并论。一个只是洗发水和护发素的问题,另一个则是性命攸关的大问题,所以,更应该慎之又慎。

虽然它们的重要性天差地别,但是犯错的原因是惊人的相似。

幸运的是,高伸发现及时,总算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如果他是一名医生的话,也许同样要因为自己的失误而遭到患者家属的围剿。

尽管医学是性命攸关的行当,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仔细想来,野中医生自言自语的那句“习以为常就漫不经心了……”真该令包括高伸在内的所有人警醒。

以为自己了如指掌、驾轻就熟就自信满满,往往会犯下低级错误。麻醉这种医学最前端的事故,往往不是技术性的失误,也不是机器缺陷造成的,而是疏忽大意这种人为因素酿成的。这种人祸太过残酷,它舍弃的不单单是一条健康的生命,还把整个家庭丢进了无边的苦海。越是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越容易造成严重的后果,越是让人扼腕叹息。

高伸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他裹紧了大衣的领口,虽然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慢慢升腾上来。

现在,听了野中医生毫无保留地讲述出前因后果,高伸在得到某种安慰的同时,又有一种不得要领的枉然。安慰是因为他能够接受野中医生所坦白的一切。枉然则是因为他感到委屈,一个细小的失误竟夺走了妻子的性命。

“科技再先进,这种事还是会上演啊!”

高伸感慨着,野中医生再次低头行礼致歉。

“我感到万分的抱歉……”

“不,我不是说您……”

高伸想说的不是单个医生的过失或责任的问题,而是想强调,无论科技如何进步,由于操作时都需要人来完成,既然有人的参与,就难保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故。他想表达的正是这种苦闷和枉然的心情。

“也许,我也犯过类似的失误。”

“您别……”

“不,我说的是真心话。”

高伸现在并不想提自己工作中犯下的失误。尽管它们的诱因是那么相似,但毕竟是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如果硬要把两者相等同的话,也会显得对野中医生无礼。

高伸想调整一下情绪,从口袋中掏出香烟,递到野中医生面前。

“来一支吧……”

野中医生略一迟疑,还是说了声“谢谢”,拿起了一根。

高伸用打火机帮他点着了火,自己也叼起一根。

于是,两个人面朝坟墓站着,慢悠悠地吞云吐雾。

“天,冷起来了啊!”

“嗯……”

野中医生略微抬头看了看天。高伸则凝视着医生前额微秃的侧脸,心中细数与他打交道的次数。自己曾多少次紧盯着这张脸啊!

从最初得知妻子的病情横生枝节匆忙赶到医院时的忐忑不安,到渐渐地产生信赖,再到度过信任危机,如今高伸总是用饱含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对方。

突然,耳边传来凄厉的鸟鸣声,两只伯劳鸟收起双翼从天空中掠过,一眨眼就隐没于墓园尽头的竹林中。野中医生似乎是得到了提醒,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我该告辞了。”

两个人站在墓前已聊了二十多分钟。

“请允许我改天再来祭拜。”

“大老远的,真的不必了。”

“不算远了。从明年起,我就挪到这附近了。”

野中医生的家在千叶县,而上班的医院在目黑。

“您要搬家了吗?”

“不是的,我换了一家医院。就在前面户冢那个方向。”

“为什么……”

面对高伸的疑问,野中医生轻轻一笑,没作回答,高伸盯着他略显寂寥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心底冒出了一个疑间。

难道野中医生是因为对这次的医疗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才改换了工作地点吗?在这次事件当中,医院不仅支付了不菲的赔偿金,还承担了巨额的医药费,更是严重损毁了都内顶级医院的颜面。而这一切责任也许都要由野中医生一个人扛起吧……

“抱歉地问您一句,您换地方是因为这件事吗?”

“不,是我一直有打算,想换换地方。”

“可是,还是有关系的吧?”

在高伸的一再追问下,野中医生索性痛快地点头承认了:

“这样,挺好的。”

“那么,果然……”

此时此刻,高伸该说什么好呢?高伸认为,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医疗事故,引咎辞职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真的听说他被迫换了工作单位,高伸又觉得于心不忍。

高伸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只能默默地伫立在原地。这时,野中医生把视线移向邦子的墓地。

“请允许我下次再来祭拜!”说完再次双手合十,默默祷告了片刻之后,慢慢地回转身道,“那么,我先走一步……”

“我们还能再见吧?”

“等到新的医院一切就绪后,我会与您联系的。”

双方相互点头行礼,野中医生又欠身做了个辞行的动作,离开了邦子的墓地。

野中医生身穿黑色大衣的背影渐行渐远,从灌木丛前面穿过,消失在正殿的后方。

高伸独自一人留在原地,他重新回头凝视妻子的坟墓。

整座墓园沐浴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四周一片寂静,墓碑被阳光照射到的那一侧在闪闪发光。

高伸在坟墓外沿的石台上坐下来,开始与妻子拉家常。

“喂,野中医生来看你了。”

坟墓里的妻子,应该也看见刚才的这一幕了吧?

“医生全都坦白了,最后还道了歉。”

“……”

“你也听到了,对吧?把你害成这样的原因,那么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呀!就因为他离开了手术室一小会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

眼前的坟墓无声无息,可是高伸却仿佛看到了妻子的身影,她正看着自己。

“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还丢了性命……”

说到这儿,高伸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哽咽吞声。

“怎么可以出这种事呢?怎么可以这样夺人性命呢?你对我那么重要,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

高伸双手抱住头,拼命地摇晃着身体,继续哭诉。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高伸并不是要向谁求解。他只是要倾诉,要呐喊而已。不知不觉中,他的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纷纷跌落在地上。

“我该怎么办啊?!”

高伸此刻早已忘记自己是置身户外、是在妻子的墓前。他无视周边物体的存在,抛开所有的颜面尊严,放声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伸终于止住了哭泣,他像一个哭累了的小孩,慢慢地抬起头来。

开阔的墓园里万籁俱寂,没有一丝声响。透过干枯尖锐的树梢,可以看到日暮西山后的晴空一望无垠,漫无边际。

“我又说蠢话了……”高伸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水,慢慢站起身,他再次冲着墓碑喃喃地说道,“还跑到这种地方哭鼻子。”

他是第一次让妻子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不过,没关系!”

高伸再次深情凝望着妻子的坟墓,双手合十。

“请原谅我……”

他一想到妻子,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溜到嘴边。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会永远铭记!”

也许妻子听到了他的心声。在这一瞬间,黑色的墓石忽然被斜阳镀上了一层金黄色。高伸冲着妻子的坟墓低语:

“我要回去了。你会感到寂寞吧?放心,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明亮却无力的斜阳陡然向竹林前方的山阴里一沉,整座墓园迅速阴冷起来。

“晚安……”

高伸又念叨了一句,竖起大衣的衣领,一手拎着桶,沿着墓间小道,迈步向正殿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