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转变
这一日,高伸全天奋战,终于给自己的房间做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其实,此番整理房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外力因素。只是一迈进九月,炎热的夏季眼看着步入尾声,高伸意识到季节即将转换,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借此打扫舒畅自己的心情。当然,客观原因也显而易见。自从妻子缠绵病榻后,房间就再也没有彻底整理过,杂乱无序的程度已令他忍无可忍。虽然只要他开口吩咐,女儿们就一定会来帮忙打扫,可是倘若他不亲自动手,不从根本上处理掉那些堆积如山的书本、杂志以及其他无用的零碎,房间是无法恢复整洁的原貌的。
高伸的房间紧挨着二楼的楼梯口,六席榻榻米大小,临窗一面有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和一张沙发,余下的两面墙则全排满了书架。屈居于公共住宅区,很多男主人都被迫放弃了自己专属的房间。而高伸在当初建房时,就决定保留自己独立的房间,并使之具有充裕的空间。
作为一个工薪族,这样做或许有些奢侈,但是他必须要有独自的空间来思考方案、画各种产品的设计稿,以及进行绘图制图等作业,所以这间书房和大写字台是必不可少的。以前,高伸痴迷于工作时,过去睡也非常近便。不过,他总以为自己只要打个盹儿就行,结果每次一躺下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个房间不仅仅是他工作的阵地,偶尔还能帮他脱离工作和家庭琐事的困扰,享受怡然自得的时光,所以是他不可或缺的精神休憩室。
但是,几个月下来,这个房间已经乱得不成体统。
虽然女儿时常来帮他打扫,但毕竟与妻子做事的水准不同。女儿的扫除只是表面功夫,而妻子则截然不同。她不仅会把沙发后面,壁橱里面,以及每一层书架都打扫干净,还会把他脱下来的内裤和袜子、随处乱扔的公司样品、七零八落的纸袋和箱子都一一清理出去。虽然他也曾因为妻子扔掉了自己有用的东西而埋怨过甚至争吵过,但是不得不承认,正是由于妻子的果断、彻底,房间才能始终保持整洁有序。
能干的妻子一不在,房间顿时乱得一塌糊涂,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过分了……”
高伸一边收拾,一边感慨自己房间脏乱的程度。直到四点多钟,他总算大功告成,收拾妥当后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虽然秋老虎还在耀武扬威,但白昼却是一天天短了起来。立秋前后,即使过了下午四点,太阳也依旧坚持高悬天空,但阳光不会射入书房半步。此时此刻,斜阳已经越过桌面,一股脑地倾泻在地毯上。虽然这是季节的自然变化,但是高伸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躺在沙发上仔细观察。
难得如此勤快一回,他感到了些许疲劳。
书桌前的大窗和房间右侧的小窗全敞开着,微风穿堂而过,令人心旷神怡。
高伸闭目养神地躺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老公,醒醒啊……”
远处仿佛传来妻子的呼喚,高伸一下子醒了。
四周与他小睡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窗户大敞着,香织一个多月前为他悬挂的银色风铃,正在窗边发出悦耳的声响。窗外,一望无际的天空愈发澄净透明,云霞的周围镶起了一道彩色的花边。时间已近五点,他似乎小睡了一个小时。
高伸再次环视周围。空荡荡的房间,难觅妻子的音容笑貌。
“是在做梦吧……”
缠绵于医院病榻之上的妻子,不可能独自跑回家中,许是自己的幻听吧。高伸重新闭上双眼,想要再续前梦。
回想从前,每次蜷缩在书房的沙发上小憩,妻子总会适时地给自己加盖一条薄毯。当然,这些是他一觉醒来看见身上的毛毯后才知道的。有时他还会因此更加惬意地继续沉睡。刚才听到的妻子的声音,也许正是在梦境中完成的对过去的追忆。
幻梦一场,愈发寂寥。
该起床了,他心里想起来,却并不动身,怔怔地看着窗外。正在这时,门开了,香织出现在门口。
“爸爸,您醒了吗?”
高伸觉得这声音和梦中的一模一样,他赶忙确认道:
“你刚才叫我了吗?”
“是啊,您看起来睡得好香哦!”
原来是自己把女儿和妻子的声音弄混了。
“该起来出发了!”
听了这话,高伸想起,今晚已经约好了全家人一起外出就餐。
近日来,由于自己忙乱不堪,连跟孩子们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而眼看着再过半个月容子就该出嫁了,在此之前,应该在没有外人介入的情况下,全家人一起吃顿团圆饭。
高伸能够得空考虑到这一层,是因为截至本月末,阳光饭店的危机终于基本解决了。尽管由于要对此次过失负责,他还要提交书面检查,但是公司是不会再往下深究了,由于副经理的关照,再加上自己长年为公司做出的贡献,事情得以就此画上句号。所以,今天的聚餐对他来说有两层含义:一是庆祝这件事的圆满解决;二是对容子的结婚表示祝贺。当然,公司发生的事情他没有跟孩子们说起过。
家庭聚餐定在晚上六点,他们预约好了赤坂饭店的西餐厅,所以下午五点,全家四口人便乘坐达彦驾驶的汽车离开了家。途经目黑附近的时候,高伸心里默默地想起了住院的妻子,但是他嘴上什么都没有说。孩子们也都一言不发,默默无语。此时,车厢内的鸦雀无声,正是大家同时思念着母亲的明证。
他们到达饭店时,因为尚早于订餐的时间,所以大家趁便在饭店内四处参观。这里也是容子将要举行婚宴的地方,正好一举两得,权且当作前期调研了。
六点刚过,全家人进了西餐厅。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窗口,达彦和香织靠窗相向而坐,高伸和容子则分别坐在他俩的身旁。
“这还是第一次啊。”
正如香织所说,在妈妈缺席的情况下,他们一家四口还是首度在外聚餐。
高伸要了瓶香槟,四人举杯共饮。
“恭喜你!”
其他三人同声祝福。容子一边回答“谢谢大家”,一边乖巧地鞠躬行礼,霎时,空气里平添了几分庄重,但是很快就轻松如常了。
“姐姐要是不在家,我可就寂寞了!”
香织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容子忍不住揭她的老底:
“你肯定早就盘算着,这下房间宽敞了,也自在多了吧。”
姐妹俩一直共用一个房间,所以今后香织总算可以一人独享了。
“人家才没有呢!其实,爸爸才是最寂寞的哟!”
看到香织转移目标,高伸笑而不答。
经常听人说:有的父亲会在女儿的婚礼上失声恸哭;甚至还有的父亲,竟然因为不能忍受女儿出嫁的痛苦,就竭力拆散女儿的好姻缘。不管怎么说,疼爱女儿的父亲形象,是令人欣赏和称道的。但是如果到了过分的程度,高伸就不能苟同了。
女儿确实是心头肉、掌中宝,做父亲的舍不得放手,这些都是人之常情,高伸完全能理解。但是如果因此就反对女儿出嫁,在婚礼上恸哭,就实在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了。他把自己的观点说给同龄的朋友们听,朋友皆不以为然地说:“你没到那个时候,是不会明白的。”高伸觉得,自己并非一个过分娇宠溺爱女儿的父亲,但是随着婚礼的日益临近,女儿出嫁的日子迫在眉睫,他也开始切实感受到了一种孤单寂寥的滋味。
我的这个女儿,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吗?
有时他会因为这种想法而目不转睛地望着容子。但是这里面的含义与一般的父亲稍有不同。
现在,对高伸来说,最令他感到孤寂的是,妻子不在身边。那个在他遇到任何问题时都能推心置腹交换意见的人没有了。说老实话,这种孤寂要比女儿离开身边的寂寞来得更强烈一些。换句话说,或许是因为被一种更深重的寂寥所笼罩着,所以就顾不上体会较轻微的那一种了吧。
“爸爸,你可不要哭啊!”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是香织好像挺期待父亲痛哭流涕的场面似的。
“那么丢脸的事,我才不会做呢!”
“那就等着瞧好了……”
女儿半信半疑。总之,最终兑现的日子近在眼前,即将到来。
“爸爸,你最近遇到野中医生了吗?”
冷盘刚送上来的时候,容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高伸与野中医生在八月中旬进行过那次深入的交谈,可是女儿们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医生最终承认:千不该万不该,是自己当时不该离开手术室,并明确表示了谢罪的意思。可是如果接受“这就是导致你们母亲病情危笃的原因”的说法,那么他们所遭受的劫难实在是过分荒诞,过于不值,孩子们也就太可怜、太无辜了。
“那位医生问过我,说需要什么结婚礼物?”
“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拒绝啦,说请他不必费心,可他说让我再想想……”
虽然是自己负责的患者的家属即将新婚大喜,但是做医生的有必要殷勤地准备贺礼吗?如果医生和患者交情深厚,或者沾亲带故,自然另当别论。可是他们一家只是一直蒙受野中医生的关照,除此之外并无深交。或许是容子在母亲留院期间始终陪护在侧,医生觉得双方相当熟稔,特意想表示一下祝贺。如果是这种情况,他们理当表示感谢。尽管如此,高伸还是觉得医生热心过度了。
“但我觉得吧,还是回绝比较好!”
容子似乎也不能理解医生的举动,但是对方好心表示祝贺,又不便毫不留情地断然拒绝。
“总之咱们先拒绝,剩下的就随他了。”
“大夫真是心思细腻啊!”
香织刚一说完,达彦就小声嘀咕道:
“他是觉得对不起妈妈吧?”
“达彦,你这话可有点过分哟!”
容子忙出言告诫。达彦话里有话,分明是在说:野中医生如此热心关照,是因为他对母亲的病情负有责任。
“你不能那样说医生的!”
嘴上虽然还袒护着野中医生,但是容子近来也对医生不太抱有好感了。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医生向我打听过,爸爸最近是否很忙?”
香织似乎刚想起来。这半个月,高伸因为要处理与酒店方面延迟交货的问题,忙得焦头烂额,一直无暇与野中医生会面。
“他好像有事要跟您商量。”
是关于容子婚礼的事呢,还是上次话题的延续呢?
“好,我回头给他打个电话。”
高伸不再说话,他环视儿女及满桌的盛宴。
或许这是他们一家四口第一次在一起聚餐,也是最后一次聚餐了。正因为有这层想法,所以高伸才决定痛快地奢侈一把。他开天辟地头一回主动地提出请客吃西餐。鲈鱼生菜卷、孜然羊羔里脊肉比较清淡,很适合自己。而孩子们点的是各自喜欢的,相比较而言更油腻一点、菜量更充足一些的牛肉或野鸭之类的菜肴。
原本以为,一家四口没有外人干扰,一定其乐无穷。谁承想高伸素来与孩子们鲜有共同语言,而两个女儿与儿子之间的共同话题也少得可怜,结果餐桌上就成了容子和香织两人的对口表演,她俩一无话可说,就会立刻冷场,安静得令人窒息。这时,倘若妻子在场,话题肯定源源不断,情绪也会节节高涨的。无论怎么说,家庭是以母亲为中心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全家是没指望能够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顿饭了。
高伸如此一想,愈觉寂寞。然而,事到如今感伤是无济于事了。
美味佳肴无可挑剔,可是气氛却差强人意。晚上八点,在低迷的情绪中,一家人结束聚餐离开西餐厅。
在讨论接下来的安排时,儿女们出现了分歧。女儿们想去饭店顶楼的休息室,可是达彦却要求直接回家。最终达彦的意见占了上风。
“咱们顺便去看看你妈妈吧。”
高伸提出了折中方案,大家全都表示赞成。
于是,达彦驾车带领全家,从青山大街经过天现寺朝目黑方向驶去。许是周日夜晚的缘故吧,道路非常空旷,他们仅用二十分钟就到达了医院。从夜间值班入口走向病房的路上,高伸意识到,自妻子四月初突然陷入昏迷之后,全家四口人还是头一次同时来病房探视。
自那以后,都快五个月了。高伸一边想着,一边走进病房。妻子还是跟以往一样,在微弱的灯光下安静地躺着。
“妈妈,晚上好……”
女儿们无所顾忌地高声报告:“我们刚才一起去吃了顿饭噢!”
如此看来,即使母亲已经失去意识、紧闭双眼,但是只要还能看到妈妈的这张脸,女儿们就会感到安心踏实。
四个人整齐地守候在病床前。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护士走了进来。
“今天到得真齐啊!”这位熟悉的圆脸护士环视了大家之后,看着高伸,“野中医生说,若是方便的话,想见见您。”
“现在吗?”
“是的,他在房间等您。”
看样子,虽然是星期日,可野中医生还是来医院上班了。加班似乎原本就是医生们的常态。只要遇到紧急手术,即便是休息日,麻醉科的医生也必须随叫随到,而且根据术后患者的病情,有时还需留院坚守岗位跟踪观察。当然,动手术通常是当值医生的工作,但是一遇到复杂的大手术,就常常需要借调其他的医生来助阵。也许今天,野中医生就是为了某台大手术,临时赶来襄助,并且滞留下来的。
“好的,我马上过去。”
护士点了点头,说:“孩子妈妈今天好像休息得不错。”说完离开了病房。
护士刚走,香织瞥了一眼门口,小声说道:
“咦?医生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当然啦!刚才我们来病房的路上,经过护士站时不是打过招呼嘛。”
此话不假,也许正是值班护士将他们到来的消息通报给了野中医生。
“那么,我去一下就来。我想时间不会太长的。”
高伸冲孩子们说完就离开了病房。
虽然是星期日的晚上,可是前方手术室的大门还亮着红灯,估计里面正在连夜进行紧急手术吧。高伸一边远远地望着那盏红灯,同时敲响了野中医生的房门。略等了片刻,里面发出了一连串的动静,不久门打开了。
“啊,突然请您过来,真抱歉!”
野中医生热情洋溢地迎接高伸的到来。高伸是第三次走进这个房间了。等他像往常一样在沙发坐定,医生踱到房间一侧的水龙头前问道:
“您喝点茶或啤酒,怎么样?”
“不,不用了……”
“天这么晚了,不会耽误事儿的。”
高伸定睛细看,发现桌子上摆放着一听罐装啤酒和喝了一半的杯子,估计野中医生刚才是在房间内自斟自酌的。外科医生们大多习惯在手术之余喝些啤酒、清酒之类的解解乏。野中医生大概也是刚做完夜间紧急手术回房间休息,一边喝啤酒一边舒缓神经吧。
“下酒小菜只有这些了……”
医生从水龙头下的小冰箱中取出啤酒,倒进杯子里,又将一碟花生米摆在桌子上。
“您在公司里也经常喝吧?”
“是的,偶尔也喝……”
高伸并不是讨厌酒的人,在对方盛情邀约之下喝了半杯。医生好像在一旁恭候似的,立刻又给他满上了。
“令爱的婚礼就快到了吧?”
突然提到女儿的喜事,高伸有些不知所措。
“我正在考虑,要送给她一份礼物呢。”
“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费心。我女儿也会惶恐不安的。”
“可是这机会多难得呀!您看,我送什么好呢?”
今天晚上,突然被叫到医生的房间里来,就是为了咨询这件事吗?高伸有一种锐气顿消的感觉,对医生说道:
“真的,有您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那么,我自己考虑送什么合适吧。”
高伸以为谈话到此结束了,没想到野中医生又重新打开了一罐啤酒,正欲给他的杯子满上。
“不,我足够了。”
“不要客气,再喝点嘛!”医生继续给他倒酒,同时也把自己的酒杯加满后,微红着脸说道,“实际上,我是想与您私下通个气,对尊夫人进行补偿的事就快解决了。”
“您是说,补偿?”
高伸一时之间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医生点头确认:
“是的,是补偿。上次跟您见面时,我说过,我会负责来解决的。您夫人现在的状况,院长也十分忧心,所以院方也决定进行一些补偿。”
突如其来的新话题,完全出乎高伸的意料,他忙放下杯子,正视野中医生。
“难得的休息日,却把您找来谈这件事,实在有些失礼。这件事毕竟是因为我的疏忽造成的。我个人的疏忽也就是医院的疏忽,所以,我们有此不情之请,想以赔偿费的形式做出补偿。数额方面,您看多少您能够接受?”
“怎么……”
“不,我们非常清楚,就算我们提出用钱解决,您也无法接受认同。比起金钱,家属更希望看到自己的亲人恢复原状,你们的这种心情我们也是非常理解的。但是,目前,能够表示我们诚意的,也只有这种办法了。”
高伸没有点头附和,他直视着医生。
“您答应不起诉,也不到处宣扬此事,我们已经感到万分庆幸。为了回应您的好意,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千方百计地想办法。”
“不……”
高伸没有说过不起诉。这件事是必须弄个水落石出,要彻底解决的。只是在容子结婚之前,他不想把事情闹大而已。
但是,野中医生不顾他的反应,继续说道:
“好在院长非常通情达理,他指示,要尽一切可能安抚患者家属的情绪,因而决定竭尽所能地拿出……”
野中医生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压低嗓音道:
“八千万,这个数额,您看怎么样?”
高伸一言不发,抬头望着因酒精作用而有些面红耳赤的野中医生。
“暂且,把它称作赔偿费……”
高伸拿不准,这种赔偿费到底算什么?不,他更不能理解的是妻子的病情怎么可以用金钱加以补偿?
说句实在话,迄今为止,高伸一直想不通,妻子为何会无缘无故地丧失意识,并最终沦为植物人?他始终想查明事情的真相。他以浩平多方调查到的内情为依据,直接向野中医生发出质询,也是由于内心无法了然的缘故。
虽然高伸向医生发难,要求给予说明,但他真正盼望的还是妻子恢复原状。究竟怎样努力才能让妻子恢复健康的原貌?正当他一门心思只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医生突然表态说,已经医治无望,欲以金钱赔偿,这是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答应的。
“当然,您也许会不满意,但是我们已竭尽所能了。”
对高伸来说,比起讨论赔偿问题,他更想听到如何治疗的话题,诸如“还需要多久?”“妻子能恢复到哪种程度?”等。就算最终不能彻底康复,至少也要给他一些对未来充满希望的鼓励。医生不是更应该说这些话的吗?
“您认为如何?”
野中医生小心翼翼地探询他的口风,高伸缓缓地摇了摇头。
高伸摇头并不代表他对野中医生给出的条件不满或者否决。这并不是“Yes”或“No”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去考虑这个解决方案。这才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是不行吗?”
面对野中医生的再次询问,高伸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病房里看到的妻子的面容。
如果现在回复“Yes”的话,妻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醒来了呢?如果贸然同意接受金钱补偿的话,医生会不会放弃治疗,妻子是不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呢?
“不……”
高伸比刚才更加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就不好办了。”
于是,两个人隔桌对坐,如同两尊木头人一般陷入了沉默。高伸摇过头后,把脸轻轻地扭向右边。而野中医生则盯住相反方向,好像形成对照似的。
不久,野中医生似乎难耐尴尬的沉默,故意轻咳了几声。
“我刚才突兀地说起这件事,您一时无法接受,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可是,恕我直言,尊夫人的病情出现好转是极为困难的,想要彻底康复,更是几乎不可能的。”
从妻子被宣布是植物人的那一刻起,这种话高伸早就听惯了。可是此时和赔偿费的事情连在一起说,又多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感受。
医生仿佛是在强调:事情明摆着,邦子已经无药可救、医治无望了。拿上钱,就放弃治疗吧。现在,高伸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就是他还无法适应这种新感觉。
“虽然这话难以启齿,但是我不得不如实相告。余后的日子,患者只会渐渐衰弱下去。”
这样的结果,高伸已经充分地预料到了。可是他还不想松口说“行”。并非是他固执,有意任性,而是他害怕自己一旦点头同意,就等于和医生联手将妻子送上了死路。
一股无形的恐怖力量将高伸推向绝境,他坚持沉默着。医生站起来,走到半开的窗边拉上了窗帘。
看到医生的举动,高伸突然想起孩子们还留在病房。虽然来之前说过“时间不会太长”,但是这样下去的话,不知还要耽搁多久。
“您着急吗?”
野中医生似乎从高伸的态度上判断出时间所剩无几,赶忙重新端正坐姿,以一种坚决的口吻说道:
“我非常明白,您在感情上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可是,作为我们来说,这是我们唯一可以表示出诚意的方式。这也是我与院长反复协商的结果,为了千方百计回报您的好意。”
野中医生阐述的理由,高伸了然于心。如果院方存在失误,并且想认错道歉的话,当然首选向患者家属支付赔偿金的方式,以示谢罪之意。在无法将妻子恢复原貌的情况下,这也许就是唯一的方法了。
“作为我们来说,是诚心诚意替您考虑的。”
高伸也曾有所耳闻:因医生的失误而引发的医疗事故屡有发生,但绝大多数的医生或院方都会极力掩盖事实真相,千方百计地蒙混过关。即便家属心有不甘,提出质疑并对簿公堂,由于涉及的都是医学领域的专业问题,患者一方胜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横向比较的话应当承认,野中医生的态度是严谨而诚实的。当高伸质疑妻子的病情时,他能够比较坦率地承认自己的过失,如今更是主动地提出了院方的补偿方案。虽然也有己方一味克制,没有扩大事态,对方感恩戴德的因素,但是从种种方面都表明,野中医生也算得上堂堂君子,行事磊落正派。
“实际上,前段时间,别的医院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患者当场死亡了。双方闹上了法庭,最后法院判决,院方败诉。当时裁定的赔偿金就是八千万,所以我们希望您能够接受这个数额……”
和往常一样,野中医生有些秃顶的额头又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室内温度适宜,不冷不热,这样的环境下,他还不停地冒汗,究竟是手术后畅饮啤酒的缘故呢,抑或是开诚布公后的紧张情绪使然呢?
“请您理解我们的诚意。”野中医生异常渴望得到最后的答复,他一个劲儿地追问道,“金额方面,您觉得如何?”
高伸明白,已有的案例显示,八千万是个行情,对方的说法他无力抗争。可是,如此一来就要他接受妻子的死亡,他依旧会抵触到底。
纵然获得一亿、两亿的赔偿,也无法弥补患者家属心灵的创伤。与数万、亿计的金钱相比,他更希望让妻子恢复健康的原貌。通过诉讼途径打赢官司的那些家属,他们的目的也绝不是为了金钱。借助法院的裁决,令院方低头认罪,承认医生的过失,这才是他们内心最为强烈的愿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几千万也好,几十亿也罢,赔偿数额的多寡是没有分别的。
就在高伸踌躇如何应对之时,野中医生几乎是在呐喊了:
“恕我如实奉告,八千万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笔巨款啊!”
八千万的数额,变成明晃晃的现实,压迫着高伸必须做出反应。
“这笔钱,是您……”
“不,我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支付不起的。我已请求过院长,由医院想办法解决。当然其中有一部分要从我的工资里扣除,大部分则由医院……”
听了野中医生的叙述,高伸第一次体会到支付赔偿费一方的痛楚。医生不仅要如实坦承自己的失误,还要千方百计地斡旋,让医院拿出近八千万的赔偿费,这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虽然高伸并不清楚医院的内幕,但是他几乎能够推测到,野中医生是如何忍辱负重、低声下气地说服院长的。
“也许您会觉得数额太少,可是这也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在野中医生的房间里已经滞留了二十分钟。是否接受这笔八千万的赔偿金?这个问题最终要有一个结论,可是,当场表态是他绝对办不到的。
“您以为如何?”
当野中医生再次追问的时候,高伸开口回答:
“刚才,我已经听明白了您和院方的心意。可是,这个问题太……所以请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现在答复不了吗?”
“事出突然,我需要跟家人商量一下……”
“那么,能尽快给我回复吗?明天,或者后天也行……”
野中医生表现得异常迫切,也许是他的底牌全部曝光,已经没有任何退路的缘故吧。
“我会尽快给您回话的。”
“还有一事,今天的谈话,拜托您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消息外泄就糟糕了。”
“我明白。”
高伸行过一礼,正欲起身告辞,野中医生忙又递过来一罐啤酒。
“再来一杯如何?”
“不了,孩子们都在等着我。”
“今晚你们好像都到齐了啊。”
“是的,大家一块儿吃了顿饭……”
野中医生再一次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同时说道:
“是令爱的庆祝会吗?”
“也可以算是吧。”
当高伸正式起身离席时,野中医生千叮万嘱道:
“恕我啰唆,方才的谈话请您务必保守秘密。”
“我知道了。”
高伸再次行礼,抽身告辞。
高伸回到病房,孩子们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你们聊什么呢?”
容子率先发问。高伸一时语塞。
刚才,野中医生提到赔偿费的时候,高伸还一直暗自思忖:此事必须要与全家人共同商议。可是现在身处孩子们的包围之中,他突然觉得很难启齿。
如果知道医院欲用八千万解决问题的话,也许孩子们反而无法冷静,说不准会冒出各种过激的言论。眼下,他们虽然对医院的处置方式多少有些怀疑,但是总体上是心平气和的,是信任野中医生的。也许不该冒这个险,重新挑起事端,破坏眼前平稳的局面。
高伸装作没事发生,轻松地回答道:
“啊,没什么要紧事。”
“可是,您耽搁了这么久啊?!”
“医生他好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手术,正在喝酒解乏,所以我就陪饮了一会儿。”
“医生和爸爸一起喝酒?真少有啊!”
“我们聊了会儿天,讲讲你妈妈的情况,还谈到了你的婚礼……”
“他又提到送贺礼的事情了吗?”
“我帮你回绝了,不过……”
“收下它,不行吗?”
妹妹香织在一旁插了嘴,可是高伸没有给予回应,他默默地站在床边。和刚才离开前一样,妻子始终双目闭合安然昏睡。只是她的眼眶周围肌肉松弛,没有充分合拢的双眼看上去就像微微睁着。
高伸一边凝视妻子平静但没有生气的脸颊,一边重新思考着野中医生的话。
给处于昏迷中的妻子的补偿是八千万……
这个数字,如果作为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赔偿,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人的生命绝非金钱可以补偿。就算能接受补偿,到底意难平。
“这件事,还是应该拒绝吧……”
高伸在心中喃喃自语着,容子有些狐疑地问道:
“您在瞧什么呢?”
“没……”
“妈妈刚才睁了下眼睛噢!不过她马上又闭上了,好像是受惊了似的,左右摇着头……”
莫非妻子已感应到野中医生提出八千万补偿的事了?
我绝不会答应!她是想表达这样的心声才睁开双眼的吗?
“我们回去吧……”
高伸在心里对妻子道了声“晚安”,率先离开了病房。
当天夜里,高伸没有将赔偿费的事情告诉孩子们,他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思考着。
从今晚谈话的情形来看,野中医生似乎急于得到他的回话。
“怎么办呢……”
高伸仰面朝天地躺在沙发上,自问自忖。
现在,接受这八千万的赔偿,就等于承认妻子的病情恢复无望,就等于同意今后不再对此事提出任何异议。高伸不知道自己是否用词恰当,他觉得这是在放弃对妻子病情的“追索权”。尽管妻子病情危笃,但是高伸始终抱有些许的期待,所以他才横不下心来踏出这一步。或许妻子还会奇迹般地康复!他还不能彻底抛开这样的希望。
可是,既然医生已经开口讨论赔偿的问题,就说明妻子真的康复无望了。事实上,野中医生的语气已经表露无遗——妻子完了。
既然医生都已宣布回天乏术,事到如今,或许该放弃了吧。
“真没办法了吗?”
高伸闭目嘟哝着,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妻子病榻上的面容。
刚才他进出病房时,妻子一直都处于半眠半醒、似睡非睡的状态。
“医生那样表态了,我该怎么办呢?”
高伸向心海中的妻子寻求问题的答案。
“我和孩子们,都没有放弃过啊!可是,这种情形,似乎真的无力回天了。医生好不容易为我们争取来赔偿,我该答应他吗?”
再问也是无济于事,妻子的幻影当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可以接受吗?”
高伸冲着意识中妻子那张渐次模糊下去的面庞再次追问,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第二天,高伸利用午休时间去了趟附近的书店,他一口气买下五本有关医疗事故的书籍,提前下班赶回家发奋啃读。
书中的内容包罗万象,既有医疗失误的实例汇编,也有法院裁决的相关个案的汇总。阅读中,高伸开始感到触目惊心。医疗过失比比皆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其中,竟不乏与妻子相似的病例。
有本书的后记中赫然写道“这些仅仅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读及此处,高伸只觉背后阵阵发冷。更可怕的是,书中还强调在这些已经曝光的冰山一角的案例中,由于原告缺乏医学常识,而院方则是专家云集,双方实力悬殊,所以在诉讼中往往难偿所愿,毫无胜算。
当高伸读到患者家属在诉讼中的辛酸经历时,心中犹如烈火烹油一般,对医生的不信任、对案件久拖不决的狂躁,一股脑地钻出来,几乎令他失去了继续阅读下去的勇气。
目前,针对此类医疗事故的发生,社会上已经相继出现了一些团体,如“揭批会”“对策会”等,但是若想形成合力,共同抵制不良的医师,就必须要成立一个类似“医疗仲裁所”这样的官方机构。
临阵磨枪式的一目十行,高伸草草翻完了买来的书籍,他开始意识到,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并非自己一家。社会上还有许多人和他们一样在备受煎熬,其中有的人竟最终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忍气吞声。
对比他们的遭遇,高伸一家也许算是相当幸运的一个。他们不必像书中描述的那样,找律师,打官司,医生已经坦承了失误,并主动提出由院方支付赔偿金。这样的特例确实是绝无仅有的。
现实中,有些医疗失误,即便是连外行也能轻易识别的事故,院方也会先发制人,占尽先机。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找出各种理由,最终轻而易举地为自己完成辩护。比起这些同行的丑恶嘴脸,都南医院、野中医生都该被称作道德楷模了吧。八千万的赔偿是不多,但是诚如野中医生所言,参照以往的判决结果,这是一个恰当合理的数额。
“接受它吗?”
一旦到了做决定的关键时刻,高伸又有所挂碍。这可是在拿妻子的生命交换金钱呀。
这件事,该找子女、亲友们商议,大家一起拿主意。他们若认可,便接受;他们如反对,就拒绝。
但是,征询孩子们的意见,一来,他们未必能意见统一,再者,轻举妄动还存在破坏家人与医生信赖关系的风险。那么,去找浩平商量吗?虽然浩平得知医生承认了失误,肯定会替自己开心,但是究竟该不该接受赔偿,这个问题最终还是得自己做决定。
“该如何是好啊?”
高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了主意。
既然医生已经推心置腹地交了底,看来妻子真的是康复无望了。
如果以此为出发点思考整件事情的话,接受院方的赔偿是天经地义的,因为正是他们把原本健康的邦子变成了植物人。虽然高伸对接受金钱赔偿还存在抵触情绪,但是除此之外并无更好的方法了。当然,让院方谢罪认错是第一位的,可是野中医生已经不止一次地向他赔礼道歉,如今再老调重弹也毫无意义。
剩下的是赔偿数额多寡的问题。虽然八千万并不理想,但这已经和法院判决类似案件时裁定的数额持平,他似乎也只有勉强接受的份儿了。
换位思考之后,高伸不得不承认,无须法院审理,院方就主动拿出八千万赔偿,足以显示他们的诚意了。此外,他还必须要考虑到另一个关键问题——这个赔偿方案是由一直精心照料着邦子的野中医生申请来的。
如果予以回绝,就意味着拒绝和解,势必会令野中医生陷入两难境地,同时也令院方尴尬。高伸尤为担心的是,拒绝接受赔偿会令医患关系变得紧张。
高伸可不想破坏好不容易坚持至今的融洽关系。在备受关照的特殊礼遇下,任何争端都是不足取的。
他原本还有一个在意的问题——赔偿金的出处。据野中医生说,一大半赔偿金将由医院负担。如果是单位掏钱,他是可以欣然接受的。
最后一个令他忧虑难安的问题是,一旦接受赔偿是否就得放弃妻子的治疗?这件事他只能依靠野中医生。医院应该不会一交付赔偿金,就态度大变,翻脸不认人的。再说,如果杞人忧天到这种地步的话,那可就没有个头了。
如果继续等待下去,结局都是一样的话,那么不如当下就接受赔偿,今后再另作打算为好吧。
“接受了吧……”
高伸下定决心之时,已近黎明破晓,窗外的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
翌日午休前,高伸还在公司上班,野中医生的电话追了过来。
“您考虑得如何了?”
野中医生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足见他心中焦虑的程度。
“您是否同意了?”
“嗯……”
高伸话音刚落,野中医生立即抢过话头:
“您是答应啦?真是太感谢了!”
也许是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野中医生激动得声音发颤。
“您,最近,能否抽空来一趟医院?”
“什么时间合适?”
“您等我电话,我这就去与院长联系……”
“是要让我见你们院长吗?”
“是的,一来院长说要向您当面致歉,二来此事最终还需院长拍板定案,所以我一确定了院长的日程安排,就立即给您打电话。”
“还是我打给您吧……”
“不用了。我马上要进手术室。再说,我也不敢保证能否立即找到院长。所以,您还是等我的电话吧。”
高伸以为他会立即挂断电话,没想到医生继续说道:
“我一直在担心,生怕您不乐意接受呢!”
高伸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脱口问出了自己关心的问题。
“我们接受赔偿后,治疗还会继续吗?”
“这是自然。赔偿金只是对以前的失误进行补偿,所以今后的留院治疗还将一如既往。”
“我明白了。”
高伸刚回答完,野中医生又小声叮嘱道:
“恕我唠叨,此事还请您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起!”
“我知道的。”
放下电话,高伸不是没有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过于仓促草率了?
当天晚上,他又重新思考至深夜,最后还是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真要抱怨,哪儿还有个头啊。这总算也说得过去了。”
高伸自言自语,为自己打气,不久进入了梦乡。
两天后的下午三点钟,高伸接到野中医生打来的电话,再次赶赴医院。他按照与野中医生电话中的约定,首先来到医生的办公室。野中医生一看到他出现,就立即与院长通了电话,表明当面会晤的愿望,随后和他一同离开了房间。
院长办公室和麻醉科不在同一栋大楼内,位于医院大门正上方二楼的中央。
野中医生在写有“院长室”字样的办公室外间向秘书通报了来意后,立即被领进了内室。整个二层楼,大概相当于一般公司里的董事办公区,周围一排的办公室挂的全都是“局长办公室”“名誉教授办公室”等响当当的大牌子。他们被领进去的房间似乎是与院长办公室相连的接待室,墙上挂着历任院长的大照片。
高伸正在抬头细看的时候,院长开门走了进来。
高伸赶忙起身相迎,院长做了一个劝阻的手势,与他相向而立。
“这位是福士邦子女士的丈夫,福士高伸先生。”
等野中医生介绍完自己后,高伸低头行了一礼。院长则一边自报家门“鄙人小姓吉田”,一边从白大褂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名片。高伸赶忙与他交换了自己的名片。
院长名叫吉田邦太郎,年纪在六十岁上下,他身材魁梧,戴副眼镜,满头银发分外抢眼。
“您请坐!”院长一边手指沙发的方向,一边坐在他自己的专用椅上,和蔼可亲地说道,“今天百忙之中,劳您大驾,深感抱歉啊!”
“哪里哪里,您别客气……”
秘书端茶进来,分别放在三人的面前。等秘书退下,吉田院长重新面朝高伸,郑重地说道:
“此番尊夫人的事,给您带来了莫大的困扰,我谨代表医院向您表示衷心的歉意。”
身材高大的院长缓缓地低头致歉。此时,自己该如何回应呢?高伸绷紧全身,俯首回礼。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院长开始劝茶。
“请用茶……”
高伸颔首以示应承,却并没有去碰茶杯。
这是高伸第一次与大医院的院长会晤。据说,这种规模的大医院,掌门人不是大学的资深教授,必是久居官位的人,所以均是高高在上、普通人无法靠近的重量级人物。
“出了这样的事,我原本早该与您会面的……”
院长的声音与他的外形一样,沉稳而大气。
“手术中,我们好像犯下了严重的失误……”
高伸听到“失误”一词,猛然间意识到,妻子正是在这位院长大人管理下的医院里遭遇灭顶之灾的。
今天,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给妻子讨要伤害赔偿。想及此处,高伸总算卸掉了觐见大人物的局促感。
“至于为何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我已责令他们进行全面的调查,结果好像是疏忽所致……”
高伸用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野中医生,只见他的脖子已经勾成了九十度。
野中医生似乎已经就此事向院长做了如实的说明,并且取得了他的谅解。这一点,高伸能够从野中医生在院长面前始终垂首致歉的身体语言中解读出来。
“我想您已经明白,为表我方致歉的诚意,我们希望您能接受这笔补偿金。”
院长说到这儿,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
“虽然人的生命无法用金钱来替换,但是除此之外别无良方,所以恳请您收下吧。”
高伸闻言抬起头,院长将信封递了过来:
“我们深表歉意!”
高伸一言不发,恭恭敬敬地躬身双手接过。
“我们医院还是头一回发生这种事,我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啊!”
显然,院长大人已经知道此次事故是野中医生疏忽造成的。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他就不必俯首屈尊地在患者家属面前不停地道歉,更不必亲手奉上大笔赔偿金了。从这种意义上说,身为最高负责人的院长大人也该算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
院长虽然没有点名道姓地直接批评野中医生,可是心底里无疑是恼恨有加的。
然而,现在处境最为尴尬的,理所当然非野中医生莫属。
高伸恨不能立刻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
院长的歉意他已了然于心,赔偿金也收下了,如果再继续迁延久坐,只会平添院长的困扰,徒增野中医生的难堪。
但是高伸不方便主动告辞,在一片静默之后,院长用他特有的深沉的声音说道:
“虽然承蒙您谅解,事情暂时得以解决,但是尊夫人的护理工作,我们今后仍将继续下去。”
“那就拜托您了!”
高伸俯首致谢。院长轻轻地向他靠拢上半身,嘱咐道:
“想必您已同意我们之间的约定,不会向第三方谈及此事……”
此前,野中医生也已经为此特意叮嘱过多次。高伸额首表示应允,院长彻底放了心,缓缓地站起身来:
“让您今日在百忙之中劳步至此,真是万分抱歉!”
看到院长主动伸出手,高伸忙递手相迎,两只手牢牢地握在了一起。院长大人的手,宽阔而厚实,似乎不像是一双拥有精湛技艺的医生的手。
四目相交,两手叠握后,院长轻轻地顿首行礼,退出了房间。待他身穿白衣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高伸做了一个深呼吸。
仿佛一股滔天巨浪奔涌袭来,又悄然退去。十分钟的时间,高伸始终紧张不已。如今,如释重负,他开始重新思考刚才握手的含义。
此番握手,或许是宣告事情就此了结了。
正当他面门而立、凝神沉思之时,野中医生开腔了:
“太感谢您了……”
这句“感谢”究竟该怎样解读呢?是感谢自己能来与院长面谈,还是感谢他同意将事件做个了结,抑或慰问己方的辛劳?思忖中野中医生催促道:
“咱们走吧!”
高伸依言行事,默默地离开院长办公室。只见周围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两人在走廊内并肩前行,野中医生说道:
“您大概看不出来吧,我们院长可是帝都大学的资深教授。”
“他是专攻哪一科的?”
“内科。”
高伸有些意外,回想刚才那孔武有力的一握,他原本以为对方是个外科医生出身。
“蒙院长大人错爱,亲自点名,我才受聘至此的,谁承想……”
高伸虽然不懂医院的人事安排,但也约莫了解到,曾经备受器重的野中医生辜负了院长的殷切期盼。
“我们院长行事果断,多亏了他,这件事才能……”野中医生说到这儿,忽然语调轻松一转,说,“您要顺便去趟病房吗?”
“嗯,去一下……”
他们现在置身于二楼中央主楼的入口处,走廊在前方分出了左右两条岔道。
“那么,我从这边先走一步了。”
野中医生说完,用手指明通往手术室方向的走廊,略一低头,快步离去。
高伸则沿着走廊继续前进,拐过两个弯,进入了妻子的病房。午后的斜阳钻过百叶窗,溜入了房间。
妻子仿佛是在刻意逐光而眠,脸轻轻地侧向临窗的一面。
昏睡了五个多月,妻子并不十分消瘦,只是她的肌肤有些苍白,毛孔愈发凸显。以前,高伸大都是晚间来探视,所以并未留意到。现在妻子整个暴露在阳光之下,他才发觉妻子浮肿的程度更加明显了。
高伸站在妻子面前,掏出刚刚从院长手中接过的白色信封。
房间内除了妻子再无旁人,高伸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确认了一眼,这才打开信封,从中取出一张支票。
长方形的纸条上明白无误地写有八位数的金额,一长串的字符,足足七个零。这是一张没有填写开票方的银行支票。
这张薄薄的纸片,就是对他无法康复的妻子的补偿。
“这个,就是你生病的补偿啊!”
妻子仿佛有所反应,原本朝窗的脸微微地转了回来。
“医院说,希望用它来获得我们的原谅。”
“……”
“我们可以原谅他们吗?”
突然,妻子似乎奋力地睁开双眼,可旋即又无力地闭合了。
“这是你的钱,你想要什么,就可以买什么啦!”
妻子不能回答他的问题,高伸心如明镜,可是他继续问道:
“你想要什么呢?”
眼下,妻子所需要的不过是毛巾、卫生纸、纸尿裤以及预防褥疮的软垫和睡衣。
细数这份清单,高伸不由得悲从中来,他闭上双眼,摇晃着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