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三场
玛尔塔 谁呀?
玛丽亚 一个旅客。
玛尔塔 不接待客人了。
玛丽亚 我来找我丈夫。
玛丽亚上。
玛尔塔 (打量玛丽亚)您丈夫是谁?
玛丽亚 他昨天来到这里,说好今天早晨去找我,可是没有去,我很奇怪。
玛尔塔 他说过他妻子在外国呢。
玛丽亚 他这样讲是有原因的。现在,我们本来应当见面的。
玛尔塔 (始终凝视她)这可就难了,您丈夫不在这里了。
玛丽亚 您说什么?他不是在这店里要了一间客房吗?
玛尔塔 是要了一间客房,但是深夜又走了。
玛丽亚 我真无法相信,他要留在这所房子里的种种缘由我全知道。真的,您的语气令我不安。您有什么话就对我讲吧。
玛尔塔 我没什么好讲的,只能告诉您,您丈夫不在这儿了。
玛丽亚 他不可能一个人走,把我丢下呀!我真不理解您的话。他一去不复返了,还是打算再回来?
玛尔塔 他一去不复返了。
玛丽亚 请听我说,从昨天起,我在这异国他乡容忍等待,全部耐心都耗尽了。由于担心,我来了;不见到我丈夫,或者不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他,我决不走。
玛尔塔 这不关我的事。
玛丽亚 您说错了,这也是您的事情。不知道我丈夫是否同意我把情况告诉您,可是我实在厌倦了这样故弄玄虚。昨天上午来到你们这里的那个男人,正是您多年失去音信的哥哥。
玛尔塔 您没有告诉我什么新鲜消息。
玛丽亚 (愤然地)那他怎么啦?您哥哥为什么不在这里?你们没有承认他吗?您母女二人与他重逢不感到高兴吗?
玛尔塔 您丈夫不在这儿,是因为他死了。
玛丽亚惊跳一下,半晌没说话,她定睛看着玛尔塔。然后,她又凑上前去,脸上泛起笑容。
玛丽亚 您在开玩笑,对吧?若望经常对我说起,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捉弄人。咱们差不多是亲姐妹了,因此……
玛尔塔 别碰我,待在原地。我们俩之间毫无共通之处。(停顿)您丈夫是昨天夜里死的,我向您保证这不是开玩笑。现在,您没有必要待在这儿了。
玛丽亚 您疯了,该送进疯人院!这太突然了,我无法相信您的话。他在哪儿?人死留尸,让我看看,见了尸体,我才会相信我难以想象的事情。
玛尔塔 见不到了。他在的那地方,谁也无法见到。
玛丽亚朝她伸手。
别碰我,待在原地……他沉到河底了。昨天夜里把他麻醉之后,是我和我母亲把他抬去的。他没有遭罪,但终归死了。是我们,我和我母亲把他害死了。
玛丽亚 (退后)不,不……是我疯了,听到从未有过的惊天动地的话。我早就知道,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儿等着,可是,我决不相信这种荒唐事儿。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您的话……
玛尔塔 我没有责任说服您,仅仅是通知您。您自己会恍然大悟的。
玛丽亚 (仿佛心不在焉地)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干?
玛尔塔 您凭什么盘问我?
玛丽亚 (喊叫)凭我的爱情!
玛尔塔 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玛丽亚……就意味着现在使我肝肠寸断的全部痛苦,意味着使我张开手就要杀人的这种狂念。若不是我心中固执,始终不相信,疯子,等您脸上尝到被我指甲抓烂的滋味,您就会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了。
玛尔塔 真没办法,您的话我就是不懂,我不明白爱情、快乐或痛苦这类话。
玛丽亚 (极力克制)听我说,如果这是开玩笑,那就结束吧,不要在空话里兜圈子了。在丢开我之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要知道个明明白白。
玛尔塔 我讲得再明白不过了。我们图财,昨天夜里害死了您丈夫。在此之前,我们也害过几个旅客。
玛丽亚 这么说,他母亲和他妹妹是罪人?
玛尔塔 对。
玛丽亚 (始终克制地)您事先知道他是您哥哥啦?
玛尔塔 您一定要知道,告诉您这是误杀。您多少了解一点儿世情,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玛丽亚 (回身走向桌子,拳头顶着胸口,声音低沉地)噢!天哪,我早就知道,这场玩笑非闹出人命不可,他和我这样干必然要受到惩罚。真是祸从天降。
她在桌前停下,说话时眼睛不看玛尔塔了。
他本想让你们认出来,本想回到自己家里,给你们带来幸福,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正当他想词儿的时候,你们把他害死了。(哭起来)而你们,就像两个疯子,有眼不识回到你们身边的杰出的亲人……他确实杰出,你们哪里晓得被你们害死的人怀有多么自豪的心、多么高尚的灵魂!他曾是我的骄傲,也可以成为你们的骄傲。可是,唉!您原先是他的对头,现在还是他的对头,说起这件事,您还这样冷淡,本来应当跑到街上,发出野兽般的号叫!
玛尔塔 您不了解全部情况,就不要下任何断语。就在此刻,我母亲已经同她儿子相会了,波涛开始吞噬他们。不久,他们母子就会被人发现,他们又将聚在同一块土地上。然而,我看不出这事还有什么能令我号叫的。我们对人心的看法不同,总而言之,您的眼泪叫我反感。
玛丽亚 (仇恨地反唇相讥)这是为了永远逝去的欢乐而流的眼泪。对您来说,这要胜过无泪的痛苦,而这种痛苦不久就会到我身上,它很可能一下子要了您的命。
玛尔塔 这根本触动不了我。老实说,这不算什么。我也一样,耳闻目睹的够多了,我决定也一死了之。然而,我不愿意和他们为伍。到他们那一堆里干什么呢?就让他们沉湎于失而复得的柔情、冥冥之中的爱抚吧。既没有您的份儿,也没有我的份儿了,他们永远叛离了我们。幸亏还剩下我的房间,正好在里面独自了此一生。
玛丽亚 噢!您可以死去,世界可以毁灭,反正我丧失了我所爱的人。现在,我不得不在这种可怕的孤独中生活,忍受着记忆的折磨。
玛尔塔走到她身后,在她的头顶上方说话。
玛尔塔 不要有任何夸张。您失去丈夫,而我也失去母亲。归根结底,我们俩谁也不欠谁的。说起来,您跟他享受多年的欢乐,没有被抛弃,仅仅失去他一次。而我呢,我母亲抛弃了我,现在她又死了,我等于失去她两次。
玛丽亚 他本想把他的财产带给你们,使你们俩都幸福。就在你们策划害死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客房里,考虑的正是这件事。
玛尔塔 (声调突然绝望地)我也不欠您丈夫的情,因为,我尝到了他的悲痛。我曾像他一样,也以为有个家。我想象罪恶就是我们的安乐窝,罪恶永远把母亲和我联结在一起。在人世间,除了转向和我同时图财害命的人,我还能转向谁呢?可是我错打了算盘。罪恶也是一种孤独,即使上千个人一块儿干。我独自生活,独自害人之后,当然应该独自死去。
玛丽亚眼含泪水,转身朝她走来。
玛尔塔 (后退,又恢复生硬的声调)不要碰我,我已经跟您说过。一想到死之前,人的手还能强加给我温暖,一想到无论什么类似人类的丑恶柔情的东西还能追逐我,我就感到怒火中烧,面颊涨红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面面相觑。
玛丽亚 别担心。我会让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死的。我眼睛瞎了,已经看不见您啦!而且,在这无休无止的悲剧过程中,无论是您母亲还是您,也不过是一闪即逝、遇而复散的面孔。对您,我既不感到仇恨,也不感到同情。我再也不能爱了,也不能鄙视任何人了。(突然双手捂面)其实,事件突发,我来不及痛苦,也来不及反抗。不幸的事件比我更强大。
玛尔塔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反身朝玛丽亚走来。
玛尔塔 还不够十分强大,因为它能容您流泪。同您永别之前,看来我还有点儿事情可干,我还要令您绝望。
玛丽亚 (恐怖地看着她)噢!离开我,走开,离开我。
玛尔塔 我是要离开您的,这样我也会感到轻松,实在受不了您的爱情和泪水。不过,我去死,绝不能让您继续认为您有道理,认为爱情不是毫无意义的,而刚发生的不过是个偶然事件。要知道,现在我们都在命定的序列中,您必须确信这一点。
玛丽亚 什么序列?
玛尔塔 任何人在其中都没有得到承认的序列。
玛丽亚 (神态失常)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几乎听不见您的话了。我的心已经撕裂,它只对你们害死的那个人感兴趣。
玛尔塔 (激烈地)住口!我再也不要听到提起他,我鄙视他。他对您已经毫无意义,他进入了永远流放者的苦屋。傻瓜!他有了他想要的东西,找到了他寻觅的人。现在,我们大家都各得其所。要明白,无论对他还是对我们,无论是生还是死,既没有家园可言,也没有安宁可言。(冷笑)这片幽深的、没有阳光的土地,人进去就成为失明动物的腹中食物,总不能把这种地方称为家园吧!
玛丽亚 (泪水盈眶)噢!天哪,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这种语言。他若是听到也会受不了。他本来已经走向另一个家园。
玛尔塔 (已经走到门口,猛然反身)这种荒唐的行为自食恶果,您不久也要自食恶果。(冷笑)跟您说,我们被窃取了。何必大声呼唤那个人呢?何必惊扰心灵?为什么要向大海或爱情呼吁?这实在可笑。您丈夫现在得到了回答,就是我们最终将挤在一起的这座可怕的房子。(仇恨地)您也会了解答案的,到那时如果可能,您就将怀着莫大的乐趣回忆今天,而今天您却自认为进入最凄惨的流放中。要知道,您的痛苦再大,也永远不能同所遭受的不公正相比。最后,听听我的建议。我杀害了您丈夫,就义不容辞,得给您出个主意,对吧?
祈求您的上帝,让他把您变成顽石一样。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幸福,也是唯一真正的幸福。您要效仿他,要对所有呼声都充耳不闻,要及时加入顽石的行列。不过,您若是太懦弱,不敢走进这种无声无息的安宁中,那就到我们共同的房子里来会合吧。别了,大姐!这回您明白了,一切都很简单。您应当做出选择,要石头愚顽的幸福,还是要我们期待您去的黏糊的河床。
玛尔塔下。玛丽亚刚才痴呆呆地听着,现在她伸出双手,身子摇晃起来。
玛丽亚 (呼喊)噢!上帝呀!我不能在这荒漠中生活!我正是要对您说呀,我也能想出要说的话。(跪下)对,我完全信赖您。可怜可怜我吧,转过身来看看我吧!听听我的呼声,把手伸给我!天主哇,可怜可怜相爱又分离的人吧!
房门开了,老仆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