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次日傍晚。原地点。

安南科夫站在窗口。多拉在桌子旁边。

安南科夫 他们已经各就各位。斯切潘点着了香烟。

多拉 大公几点钟经过?

安南科夫 随时会到。听,是不是马车声?不是。

多拉 坐下吧,耐心点儿。

安南科夫 炸弹怎么样?

多拉 坐下吧。现在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啦。

安南科夫 有事儿干:羡慕他们嘛。

多拉 你的岗位在这儿。你是头儿。

安南科夫 我是头儿。但是雅奈克比我强,他也许……

多拉 大家都冒同样的风险,不管是投炸弹的还是不投炸弹的人。

安南科夫 风险最终是一样的。但是眼下,雅奈克和阿列克赛是在火线上。我知道我不应该同他们在一起。然而有时候,我害怕过分轻易接受我的角色。被迫同意不去投掷炸弹,归根结底是容易办到的。

多拉 即使这样,又有什么呢?关键是你做了应当做的事儿,并且坚持到底。

安南科夫 你多镇定啊!

多拉 我并不镇定,我害怕。我同你们在一起有三年了,制造炸弹也有两个年头儿。我执行了全部命令,看来我没有一点儿疏漏。

安南科夫 当然,多拉。

多拉 告诉你,这三年来我一直害怕,这种怕在睡觉的时候也不离开,早晨醒来便记忆犹新。因此,我必须习惯。我练就了一种本领:在最害怕的时刻镇定。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安南科夫 正相反,应当骄傲。我呢,一点儿也没有控制自己。要知道,我还留恋从前的日子、显赫的生活、女人……对,我曾经沉溺于酒色,那些夜晚无休无止。

多拉 这我看出来了,波里亚,因此我特别喜欢你。你的心没有泯灭,即使它还渴望那种欢乐,也总是胜过可怕的缄默——要知道,这种缄默就占据了呼喊的位置。

安南科夫 你说什么?你?这怎么可能?

多拉 听!

多拉霍地站起来。一辆四轮马车隆隆驶过,随后又静下来。

多拉 不对,不是他。我的心怦怦直跳。瞧,我什么也没有练好。

安南科夫 (他走向窗口)注意,斯切潘打了个暗号。正是他。

果然,隆隆车声从远处传来,马车越来越近,经过窗下,又渐渐远去。长时间冷场。

安南科夫 再过几秒钟……

两人谛听。

安南科夫 时间真长。

多拉摆了摆手。长时间冷场。

远处传来钟声。

安南科夫 不可能啊。雅奈克应当投了炸弹……马车可能到剧院了。阿列克赛怎么啦?看哪!斯切潘返回来,朝剧院跑去。

多拉 (她冲向安南科夫)雅奈克被捕了。他被捕了,肯定是的。赶紧想点儿办法。

安南科夫 等一等。(谛听)不是。完了。

多拉 怎么会这样呢?雅奈克,还一事无成就被捕啦!我知道,他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他情愿被捕入狱,接受审判。然而,那应该是在干掉大公之后!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安南科夫 (望着窗外)乌瓦诺夫!快点儿!

多拉去开门。

乌瓦诺夫上。他神态失常。

安南科夫 阿列克赛,快点儿,说!

乌瓦诺夫 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等待第一枚炸弹爆炸,却忽然望见马车拐弯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昏了头,还以为你在最后时刻改变了计划,于是犹豫起来。接着,我就一直跑回来……

安南科夫 雅奈克呢?

乌瓦诺夫 我没有看见他。

多拉 他被捕了。

安南科夫 (一直望着窗外)他回来啦!

多拉去开门。卡利亚耶夫上,他泪流满面。

卡利亚耶夫 (神态失常)弟兄们,宽恕我吧,我未能做到。

多拉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多拉 这没什么。

安南科夫 怎么回事儿?

多拉 (对卡利亚耶夫)这没什么,到最后时刻,往往前功尽弃。

安南科夫 这不可能啊。

多拉 别追究了。雅奈克,这情况又不止你一个人。茨维特泽尔第一次也没做到。

安南科夫 雅奈克,你害怕了吗?

卡利亚耶夫 (猛地一跳)害怕?不对。你无权讲这话。

有人按规定的暗号敲门。在安南科夫示意下,乌瓦诺夫出去。卡利亚耶夫匍匐在地。冷场。斯切潘上。

安南科夫 怎么回事儿?

斯切潘 大公车上有儿童。

安南科夫 儿童?

斯切潘 对,是大公的侄儿和侄女。

安南科夫 根据奥尔洛夫的情报,大公应当是一个人。

斯切潘 还有大公夫人。我想,这样人就太多了,我们的诗人受不了。幸亏便衣警察什么也没有发现。

安南科夫低声对斯切潘讲话。众人目光集中在卡利亚耶夫身上。卡利亚耶夫抬眼望着斯切潘。

卡利亚耶夫 (神态失常)我万万没有料到……孩子,尤其是孩子。你注意看过孩子吗?他们时常有的那种严肃的眼神……然而,一秒钟之前,我躲在小广场的暗角里,心中还感到很幸运呢。我一望见车灯在远处闪耀,便高兴得心怦怦直跳,这一点儿我可以向你保证。车轮越来越响,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厉害。这颗心在我身上咚咚作响,我真想跳起来。我相信当时我笑了。我还说:“对呀,对呀!”……你明白吗?

他从斯切潘身上移开目光,又恢复颓丧的姿态。

我朝马车跑去。就在那时,我看见他们了。他们那样子,没有笑,而且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他们那神情多么忧伤啊!他们穿着肥大的礼服,坐在两侧靠车门的座位上,身子直挺挺的,双手放在大腿上!我没有看见大公夫人,只看见他们了。假如他们朝我看看,我想我就会投出炸弹,至少也要扑灭那忧伤的眼神哪。可是,他们一直注视前方。

他抬眼望望其他人。冷场。他的声音更低沉了。

于是,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胳膊软了,双腿也发抖了。一秒钟之后,已经太迟了。(冷场。他看着地面)恰巧那时候,我好像听见钟声。多拉,我那是做梦吗?

多拉 不是,雅奈克,你没有做梦。

多拉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抬起头,瞧见大家都转向他,便站起身来。

卡利亚耶夫 看着我,弟兄们,看着我,波里亚,我不是懦夫,没有退缩。我没有想到会碰见他们,这一切都是转瞬间发生的。那两张严肃的小脸,而我手中,却拿着这可怕的重物。是要往他们身上投哇!就是这样,直投过去。噢,不行!我没有做到。

他的目光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

从前,在我们家乡乌克兰,我赶车的时候,像一阵风似的,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就怕撞倒孩子。我想象撞着的情景,那颗小脑瓜凌空摔到路上……

他住了口。

帮帮我呀……

冷场。

我本想自杀,但是回来了,因为想到我有责任向你们汇报,只有你们才是我的审判官。你们能对我说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你们是不会判断错的。怎么,你们都一言不发?

多拉走上前,几乎触到他。

他看着众人,说话声音低沉。

下面是我的建议。如果你们决定必须炸死那两个孩子,那我就守候在剧院门口,独自把炸弹投到车上。我有把握,一投准中。只要你们做出决定,我服从组织。

斯切潘 组织早就命令你干掉大公!

卡利亚耶夫 的确如此。但是,它没有命令我杀害儿童!

安南科夫 雅奈克说得对。这种情况没有预料到。

斯切潘 他本来应当执行命令。

安南科夫 这是我的责任。本来什么情况都应当估计到,任何人执行任务也不能犹豫。现在只需要决定:我们是完全放弃这次机会,还是命令雅奈克守候在剧院门口。阿列克赛?

乌瓦诺夫 我不知道。换了我,我也会像雅奈克那样。不过,我对自己没有信心。(降低声音)我的双手会发抖。

安南科夫 多拉呢?

多拉 (口气激烈地)我会像雅奈克一样退缩。我本人都干不了的事情,能建议让别人干吗?

斯切潘 这项决定意味着什么,你们清楚吗?避开所冒的巨大危险,跟踪了两个月,完全白费劲儿了。伊戈尔白白被捕,里科夫白白被绞死。还得从头开始吗?在重新发现可乘之机之前,还要经过多少星期的监视,策划,保持紧张状态呀?你们都发疯啦?

安南科夫 你非常清楚,过两天,大公还要去看戏。

斯切潘 耽误两天,我们就可能被捕,这话是你自己讲的。

卡利亚耶夫 我去!

多拉 等一等!(对斯切潘)斯切潘,你能睁着眼睛,枪口顶着一个孩子开枪吗?

斯切潘 如果组织命令我,我就能开枪。

多拉 你为什么闭上眼睛?

斯切潘 我?我闭上眼睛啦?

多拉 对。

斯切潘 那也是为了更好地想象那种场面,据实回答。

多拉 睁开眼睛吧!要明白,组织哪怕有片刻容忍儿童死于我们的炸弹之下,也要丧失它的能力和影响。

斯切潘 我可没有心思听这种傻话。我们什么时候忘掉儿童了?到了那一天,我们就将成为世界的主人,革命就将胜利。

多拉 到了那一天,革命就将受到全人类的憎恨。

斯切潘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深深地爱着全人类,我们就能把革命强加给它,并把它从自身的奴役状态中拯救出来。

多拉 如果全人类抛弃革命呢?如果你为之战斗的全国人民不同意杀害儿童呢?你也要打击全国人民吗?

斯切潘 对,如果有这种必要,要一直干到使他们明白为止。我也一样,我热爱人民。

多拉 爱不是这副面孔。

斯切潘 谁说的?

多拉 我,多拉。

斯切潘 你是女人,对爱的理解糟糕透了!

多拉 (激烈地)然而,对于什么是羞耻,我却有正确的看法!

斯切潘 只有一次我感到羞愧,那还是别人造成的,就是在鞭打我的时候。是的,我挨过鞭子,挨鞭子是什么滋味,你们知道吗?维拉当时就在我旁边,她进行抗议,自杀了。可是我呢,我却活了下来。现在,我还有什么可羞耻的!

安南科夫 斯切潘,这里所有的人都爱你,尊敬你。然而,不管你提出什么理由,我也不能让你说什么都允许。我们数百名弟兄殉难了,就是要让人知道,并不是什么都允许的。

斯切潘 只要有利于我们的事业,就不能禁止。

安南科夫 (气愤地)要照埃夫诺建议的那样,回到警察局,脚踏两只船,那能允许吗?你会干吗?

斯切潘 可以,如果真有这个必要。

安南科夫 (站起来)斯切潘,考虑到你为我们做的以及和我们一起做的事,我们不计较你刚才讲的话。不过,你要记住这一点。现在是要决定,过一会儿我们是否要炸死那两个孩子。

斯切潘 孩子!你们开口闭口只有这个词。难道你们什么也不明白吗?就因为雅奈克没有干掉那两个,在几年当中,成千上万的俄国儿童还要饿死。你们见过饿死的儿童吗?要跟饿死相比,炸死还算是幸运呢!然而,雅奈克没有见过他们,他只看见大公那两个受过训练的狗崽子。难道你们不是人吗?你们只生活在这片刻时间里吗?那好,你们就选择慈善,仅仅医治每天的病痛吧,不要选择医治现在和未来所有病症的革命。

多拉 雅奈克愿意干掉大公,因为大公之死,能促使俄国儿童不再饿死的时代加速到来。可是,炸死大公的侄儿侄女,并不能阻止任何儿童饿死。即使在破坏中,也有个秩序,也有个限度。

斯切潘 (激烈地)没有限度。其实,你们并不相信革命。

除了雅奈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你们并不相信革命。如果你们完全彻底地相信,如果你们确信无疑,我们通过牺牲所取得的胜利,一定能建起一个摆脱专制主义的俄国,而这片自由的土地终将覆盖全世界,如果你们不怀疑到那时候,从主人手中和成见中解放出来的人,将向天空仰起真正神的面孔,那么,两个孩子的性命又有多大分量呢?那么,你们也就会认为自己有一切权利。你们听清楚了,一切权利!如果你们顾惜他俩的性命,裹足不前,这就表明你们对自己的权利没有把握,你们不相信革命。

冷场。卡利亚耶夫站起来。

卡利亚耶夫 斯切潘,我感到羞愧,可是,我不能让你讲下去。我接受谋杀,是为了推翻专制政权。然而,我看你的话里显露了一种专制主义,它一旦确立起来,就会把我变成杀人凶手,而我却极力要做一个伸张正义的人。

斯切潘 如果实现了正义,即使由杀人凶手实现了正义,你是不是伸张正义的人又有什么关系?你和我,都无足挂齿。

卡利亚耶夫 我们都有一定的价值,这一点你非常清楚,因为你今天讲话,就是以人的自豪的名义。

斯切潘 我的自豪只关系我个人。然而,人的自豪、他们的反抗、他们所遭受的非正义,这些,却是我们大家的事。

卡利亚耶夫 人不仅仅靠正义活着。

斯切潘 当他们被夺走面包的时候,他们不靠正义,又靠什么活着呢?

卡利亚耶夫 靠正义和清白。

斯切潘 清白?我也许也了解它,然而我决意无视它,还让成千上万的人无视它,以便有一天,它具有更大的意义。

卡利亚耶夫 只有确信那一天一定能到来,才会否认一切能让人乐于生活的东西。

斯切潘 我确信能到来。

卡利亚耶夫 你不可能确信。要想认清你我究竟谁有道理,也许得牺牲几代人,经过几次战争、猛烈的革命。等到这种血雨在大地上干了的时候,你我早已化做尘埃。

斯切潘 后继有人,我要向他们致以兄弟般的敬礼。

卡利亚耶夫 (叫嚷)后继有人……对!可是我,我热爱今天跟我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我要向他们致敬。我要为他们斗争,为他们牺牲。如果为了一个我没有把握的遥远国度,我不会迎面打击我的兄弟们。我不能为一种不复存在的正义,再增添活生生的非正义。(压低声音,但口气坚决地)弟兄们,我愿意开诚布公,至少告诉你们最纯朴的农民都会说的话:屠杀孩子不光彩。假如有一天,我还活在世上,革命要脱离荣誉,我就会脱离革命。如果你们做出决定,我一会儿就到剧院门口去。但是,我要冲到马蹄下面。

斯切潘 荣誉是件奢侈品,专留给有马车的人。

卡利亚耶夫 不对,荣誉是穷人的最后财富,这一点你十分清楚;而且你也知道,革命中有荣誉,就是我们愿意为之牺牲的荣誉,就是使你,斯切潘,从前在鞭子下昂首挺胸,今天还这样讲话的荣誉。

斯切潘 (叫嚷)住口,我不准你提这个!

卡利亚耶夫 (气愤地)我为什么住口呢?我都让你说我不相信革命了。你那就等于说,我可以无端杀害大公,我是个杀人凶手。我让你讲了,并没有扇你耳光。

斯切潘 杀得不够,往往就等于无端杀人。

安南科夫 斯切潘,这里没人同意你。决定已经做出。

斯切潘 那我服从。不过我还是要说,文雅的人,不适于搞恐怖行动。我们是杀人者,而当杀人者是我们的选择。

卡利亚耶夫 (怒不可遏)不对!我选择牺牲,是为了让凶杀不能得逞。做清白的人,才是我的选择。

安南科夫 雅奈克、斯切潘,都别讲了!组织决定,杀害那些孩子毫无意义,必须重新跟踪。我们要做好准备,过两天再行动。

斯切潘 如果孩子又坐在车上呢?

安南科夫 我们就等待新的机会。

斯切潘 如果大公夫人陪同大公呢?

卡利亚耶夫 我不会放过她。

安南科夫 你们听。

隆隆的马车声。卡利亚耶夫情不自禁地走向窗口。其他人在原地等待。马车驶近,从窗下经过,逐渐远逝。

乌瓦诺夫 (看着朝他走来的多拉)重新开始,多拉……

斯切潘 (鄙夷地)是啊,阿列克赛,重新开始……可是,为了荣誉,总得做点儿什么事啊!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