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同盟 第一幕
五月十七日,挪威独立纪念日。宫廷侍从官家园子里正在开群众庆祝会。园子后方有人跳舞奏乐。树林里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火。中间靠后有一座演说台。右边是供应茶点的帐篷的入口,帐篷前面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条长凳。前方左首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鲜花,四面放着躺椅。
一大群人。伦德斯达胸前纽孔上挂着委员会徽章,站在演说台上。凌达尔也戴着委员会徽章,站在桌子左边。
伦德斯达 ——所以,诸位朋友,诸位同胞,我祝贺咱们的自由。咱们的自由是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咱们要为自己和子孙把它好好地保持住。纪念节万岁!五月十七日独立节万岁!
群众 万岁!万岁!万岁!
凌达尔 (伦德斯达正从演说台上走下来)还有伦德斯达老先生万岁!
群众中几个人 (不满意的声音)嘘!嘘!
许多人的声音 (盖过了别人的声音)伦德斯达万岁!伦德斯达老先生万岁!万岁!
群众逐渐散开。孟森和他的儿子巴斯丁以及史丹斯戈、阿斯拉克森从人堆里挤到前面来。
孟森 这老家伙是个过时货!
阿斯拉克森 他讲的是本地老一套的情况!嘿嘿!
孟森 我记得他年年说来说去老是这一套!上这边来吧。
史丹斯戈 不,不,孟森先生,你走错了。咱们把你小姐撂在后头了。
孟森 啊,没关系,瑞娜会找到咱们的。
巴斯丁 没问题,有赫黎陪着她。
史丹斯戈 赫黎?
孟森 对,赫黎。(很亲热地用胳臂肘推推史丹斯戈)你怕什么,这儿有我,还有别人。快走!这儿人少了,咱们可以细谈一谈——
说话时在左面的桌子旁边坐下。
凌达尔 (走过来)对不起,孟森先生——这张桌子有人定下了。
史丹斯戈 定下了?谁定的?
凌达尔 侍从官他们定的。
史丹斯戈 什么侍从官不侍从官的!他们一个都没来!
凌达尔 不错,可是他们一会儿就来。
史丹斯戈 回头让他们另找地方。(坐下)
伦德斯达 (用手按着椅子)不行,这张桌子定下了,说什么都不行。
孟森 (站起来)走吧,史丹斯戈先生,那儿也有好座位。(向右走)茶房!哼,连个茶房都没有。委员会办事真马虎。喂,阿斯拉克森,你进去给我们拿四瓶香槟酒。要顶好的。告诉他们记孟森的账!
阿斯拉克森走进帐篷,其余三人各自坐下。
伦德斯达 (悄悄走过来,向史丹斯戈)你别生气。
孟森 生气!哪儿的话!没有的事!
伦德斯达 (还是向史丹斯戈)这不是我的主意,是委员会决定下来的。
孟森 那还用说,委员会怎么吩咐,咱们就该怎么办。
伦德斯达 (还是那样)你想,这是在侍从官自己园子里。今天晚上他好意把园子借给咱们开庆祝会,咱们不能不——
史丹斯戈 伦德斯达先生,我们在这儿很舒服——只要没人搅我们——我是指群众说的。
伦德斯达 (不动声色)好,那就没事了。(走向后方)
阿斯拉克森 (从帐篷里出来)茶房马上就拿酒来。
孟森 委员会给他们特别留下一张桌子,不许人坐!别的日子还不说,偏偏在咱们的独立纪念日!只要瞧瞧这件事,就知道咱们这儿是什么局面了。
史丹斯戈 你们这班好好先生为什么连气儿都不吭?
孟森 这是好几代的老脾气了。
阿斯拉克森 史丹斯戈先生,本地老一套的情况你不熟悉,要是你知道一点儿——
茶房 (拿着香槟酒上)是您这儿要酒吗?
阿斯拉克森 不错,是这儿。把瓶子打开。
茶房 (斟酒)孟森先生,是不是记您的账?
孟森 都记我的账,放心,漂不了。(茶房下)
孟森 (跟史丹斯戈碰杯)史丹斯戈先生,我们欢迎你!能跟你交朋友,我心里真痛快。我觉得像你这么个人能在我们这儿住下,真是地方上的光荣。你的大名,我们在报纸上早看熟了。史丹斯戈先生,你生就一副好口才,并且热心公益。我想你会用全副精神为——嗯——为——
阿斯拉克森 为改善本地情况而努力。
孟森 嗯,对,为改善本地情况而努力。我敬你一杯。(大家喝酒)
史丹斯戈 不论我干什么,我一定把全副精神拿出来。
孟森 好!好!为这句话再干一杯。
史丹斯戈 不行了,我已经——
孟森 喔,哪儿的话!再干一杯,咱们一言为定。
大家碰杯豪饮,继续谈话,巴斯丁不断给大家斟酒。
孟森 现在既然谈起这件事,我老实告诉你,作威作福、大权独揽的人不是侍从官本人。躲在后头出主意捣鬼的是伦德斯达那老家伙。
史丹斯戈 我听见好些人都这么说。我不明白像他那么个自由党——
孟森 你说的是伦德斯达?你说安德·伦德斯达是个自由党?不错,他年轻没爬上梯子的时候参加过自由党。后来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国会议员席。天啊!我们这儿什么都是世袭的。
史丹斯戈 这些坏事总得想法子清除才行。
阿斯拉克森 对,真他妈的,史丹斯戈先生,看你有办法没有!
史丹斯戈 我不是说我有——
阿斯拉克森 你有办法!你干这个正合适。你这人,像老话说的,能言善辩,口若悬河。你不但嘴能说,笔下也来得快。你知道,我的报纸可以任凭你使唤。
孟森 要下手,就得快。初选还有三天就要投票了。
史丹斯戈 你要是当选了,你的私事能不能让你腾出手来?
孟森 我的私事当然要受影响。可是要是为了公众利益必须这么办,我也只好把自己的事搁起来。
史丹斯戈 好,好极了!你已经有了一个党,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孟森 我敢说,大多数有进取心的青年——
阿斯拉克森 喂,喂,小心奸细!
丹尼尔·海瑞从帐篷里出来。他眯缝着近视眼四面张望,一步一步走过来。
海瑞 我想借条空凳子,我要到那边去坐。
孟森 你看,这些长凳子都是钉死了的。你就在这桌上坐着好不好?
海瑞 在这桌上?啊,好极了。(坐下)嗳呀!是香槟酒吧!
孟森 是的,你要喝一杯吗?
海瑞 喔,不喝,谢谢!伦铎尔曼太太的香槟酒——也罢,喝半杯奉陪奉陪。可惜没杯子。
孟森 巴斯丁,去拿只杯子来。
巴斯丁 阿斯拉克森,你去拿。
阿斯拉克森走进帐篷。半晌无声。
海瑞 诸位先生,别让我打断你们的话头儿。千万别——!啊,劳驾,阿斯拉克森。(向史丹斯戈鞠躬)这位脸很生——大概是新到的客人吧!莫非就是著名律师史丹斯戈先生?
孟森 正是。(给他们介绍)这位是史丹斯戈先生,这位是丹尼尔·海瑞先生——
巴斯丁 一位资本家。
海瑞 从前倒是。现在资本都没了,都从我手指缝里漏出去了。可是我没破产,诸位别误会。
孟森 喝吧,喝吧,趁着酒还有泡沫儿。
海瑞 可是无赖的行为——欺骗的手段,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不多说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情形。等我把那些官司和另外几件小事情撕掳开了,我就要动手对付那只有官衔的老狐狸精了。咱们先喝一杯庆祝庆祝,怎么样?
史丹斯戈 我想先听听你说的贵族老狐狸精是谁。
海瑞 嘻嘻!朋友,你别慌。你当我是指孟森先生说的吗?谁也不会说他是有官衔的。朋友,不是孟森先生,我说的是布拉茨柏侍从官。
史丹斯戈 什么!在钱财上头,侍从官绝对靠得住。
海瑞 是吗,年轻朋友?哼,我不多说了。(凑近些)二十年前我是个大财主。我父亲给我留下一份大产业。你们大概听见过我父亲的名字吧?啊?没听见过老汉斯·海瑞?他外号叫金子汉斯。他是个轮船老板,当年封锁大陆的时候发了大财。家里的窗格子门柱子都是镀金的,他花得起这份儿钱——。我不多说了。因此人家称呼他金子汉斯。
阿斯拉克森 听说他家里的烟囱帽儿也镀了金,是不是?
海瑞 不,那是小报记者造的谣言,这句话可早就有了。可是我父亲喜欢挥霍,我年轻时候也喜欢挥霍。比方说,那年我上伦敦去游历——你没听说过我上伦敦吗?我带了一大批随员,排场简直像王爷。唔,你真没听说过?还有我花在艺术和科学上的那些钱,为了提拔年轻人花的钱,那就更不用提了!
阿斯拉克森 (站起来)诸位先生,对不起,我要失陪了。
孟森 什么?你要走?
阿斯拉克森 是的,我想活动活动两条腿。(下)
海瑞 (低声)他也沾过我的光,嘻嘻!你们不知道我供他上过一年大学吗?
史丹斯戈 真的吗?阿斯拉克森上过大学?
海瑞 像小孟森一样,他也上过大学。可是他白糟蹋工夫,也像——。我不多说了。后来我只好撒手不管,那时候他已经沾上了喝酒的嗜好——
孟森 你忘了刚才要跟史丹斯戈先生讲侍从官的事吗?
海瑞 哦,这件事说起来话长。我父亲得意的时候,老侍从官——就是现在这位侍从官的爸爸——正走下坡路。你知道,他们爷儿俩都是侍从官。
巴斯丁 那还用说,这儿什么事都是世袭的。
海瑞 社会上的特权都传代。我不多说了。币制变革,疯狂投机,个人挥霍,这些事凑起来逼着他在一八一六年左右不能不出卖一部分土地。
史丹斯戈 是你父亲买下来的?
海瑞 我父亲拿现钱买下来的。你猜后来怎么样?产业到了我手里,我做了许许多多改良的事儿——
巴斯丁 那还用说。
海瑞 朋友,敬你一杯!我做了许许多多改良的事儿——像疏理树林这一类事情。过了几年,小狐狸精出来了——我说的是现在这一位——从前订的约他一概不承认!
史丹斯戈 岂有此理,海瑞先生,你当然可以不理他。
海瑞 事情不那么简单!他说,契约上有些小条款我们没照办。再说,那时候恰好我临时有困难,后来临时的困难又变成了永久的困难。你说这年头儿手里没钱能办什么事?
孟森 你说对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在好些事儿上头,有了钱也不大顶用。我尝过这滋味儿,我是吃过亏的人。不用说别人,连我的孩子们——
巴斯丁 (用拳头捶桌子)嘿,爸爸!只要有几个人帮我一把忙!
史丹斯戈 你说你的孩子们?
孟森 是啊,就拿巴斯丁说吧。也许我没给他好教育?
海瑞 他的教育可不坏,三重儿的!先上大学,后学画画儿,后来又——又学什么?他现在是土木工程师,对不对?
巴斯丁 惭愧!
孟森 一点儿都不假,他是土木工程师。我有他的学费收据和学业证书,可以作凭据!可是市政工程谁在搞?这两年地方上的筑路工程是谁包揽的?都是外国人,再不就是外乡人——反正都是咱们不认识的人!
海瑞 可不是吗!这些事真丢人。不用往远处说,今年年初储蓄银行经理出了缺,他们不提孟森,反倒找了个——(咳嗽)死攥着钱口袋不撒手的人——咱们这位主人的手面可大方。只要重要位置出了缺,每次都是老一套!补缺的老是当权的那批家伙的亲信人——永远轮不到孟森。这是罗马法里说的commune suffragium,意思是:“市议会翻船”。真丢人!敬你一杯!
孟森 谢谢!咱们换个题目谈谈吧。你的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海瑞 还没了呢。这会儿我还不能多谈。这些事儿真把人烦死了!下星期我得要求市政当局出席仲裁委员会。
巴斯丁 听说有一回你自己也参加过仲裁委员会?
海瑞 我自己?不错,可是我没到场。
孟森 哈哈!你没到场?
海瑞 我有充分的理由:那年事情不凑巧,正是巴斯丁修的桥——我正要过河,扑通一下子,桥塌了——
巴斯丁 他妈的!
海瑞 年轻朋友,别生气!不能埋怨你一个人。从前的工程师都得负责任。你知道,咱们这儿什么都是世袭——我不多说了。
孟森 哈哈!你不多说了?好,喝酒,别再说了。(向史丹斯戈)你看,海瑞先生的嘴是百无禁忌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海瑞 不错,只有言论自由才是真有价值的公民权。
史丹斯戈 可惜法律要限制它。
海瑞 嘻嘻!我们这位律师朋友一心想抓一件造谣中伤的案子过过瘾,对不对?先生,你不必白操心!不瞒你说,我是行家!
史丹斯戈 说坏话糟蹋人的行家?
海瑞 对不起,年轻朋友!你生气足见你这人有情义。我这老头子不识时务,在你朋友背后说实话,请你别见怪。
史丹斯戈 在我的朋友背后?
海瑞 当然我不讨厌他儿子——也不讨厌他女儿。要是我无意中说话糟蹋了侍从官的名誉——
史丹斯戈 侍从官的名誉?你把侍从官一家子当作我的朋友?
海瑞 我想你不会去拜望仇人吧?
巴斯丁 拜望?
孟森 什么?
海瑞 噢,噢,噢!我说话不留神,走漏了消息!
孟森 你上侍从官家里去过吗?
史丹斯戈 胡说!这是误会。
海瑞 只怪我太粗心。可是我怎么知道这是瞒人的事儿?(向孟森)再说,你也别把我的话看得太认真。我说的拜望只是应酬拜访,穿着大礼服,戴着黄手套——
史丹斯戈 我告诉你,我没跟他家的人说过一句话。
海瑞 真的吗?第二次上门,他们也不见你?我知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他们说“不在家”。
史丹斯戈 (向孟森)克立斯替阿尼遏有个朋友托我转交一封信——就为这么点事。
海瑞 (站起来)他妈的,真叫人生气!一个刚冒头儿的小伙子一心一意想靠近一个久经世故、在江湖上闯荡过的老前辈,他上门去求教——。我不多说了。那老家伙关紧大门不睬他,每次都挡驾,总说不在家——。我不多说了。(生气)真是,长了耳朵没听见过这么欺负人的事!
史丹斯戈 唉,别提那没意思的事儿了!
海瑞 不见客!那老家伙逢人便说:只要是品行端正的人上门找他,他从来不挡驾。
史丹斯戈 他真说过这话吗?
海瑞 其实也是句空话。孟森先生去找他,他也照样挡驾。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恨你。他把你恨透了。你知道我昨天听见了什么话?
史丹斯戈 我不想知道你昨天听见了什么话。
海瑞 好,那我就不多说了。再说,那些话从侍从官嘴里说出来也不算稀奇。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加上个“捣乱分子”的称呼。
史丹斯戈 捣乱分子!
海瑞 既然你一定要问,我只好说实话。侍从官说你是投机分子和捣乱分子。
史丹斯戈 (跳起来)什么!
海瑞 投机分子和捣乱分子——再不就是捣乱分子和投机分子,次序我记不清了。
史丹斯戈 你亲耳听见的?
海瑞 我?要是我在场的话,史丹斯戈先生,我准会给你打抱不平。
孟森 你看,这就是——
史丹斯戈 那个老混蛋竟敢——
海瑞 算了,算了!别生气。也许他是打个比方,随便开个小玩笑。明天你可以当面质问他,他明天大请客,你不是也要去赴宴会吗?
史丹斯戈 我不赴什么宴会。
海瑞 拜访了两次,连张请帖都没弄到手!
史丹斯戈 骂我捣乱分子和投机分子!他安的是什么心?
孟森 来了!说起魔鬼——!巴斯丁,咱们走吧。(父子一同下场)
史丹斯戈 海瑞先生,侍从官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海瑞 一点儿都猜不出来。你听了心里难受,是不是?对不起,年轻朋友,恕我心直口快冒犯了你。老实说,往后你难受的事儿还多着呢。你年纪轻,心眼儿老实,容易相信人。这是长处,还叫人看着怪感动的。可是——可是——心眼儿老实是银子,经验阅历是金子:这是我发明的一句格言,先生!上帝保佑你!(走开)布拉茨柏侍从官、他的女儿托拉和费尔博医生从左边进来。
伦德斯达 (敲敲演说台上的铃)诸位请听凌达尔先生讲话。
史丹斯戈 (大声)伦德斯达先生,我要求发言。
伦德斯达 等会儿。
史丹斯戈 不行!我现在就要说话!
伦德斯达 这会儿你不能发言。大家请听凌达尔先生讲话。
凌达尔 (在演说台上)诸位女士!诸位先生!现在这儿来了一位贵客,咱们真是万分荣幸!这位贵客热心慷慨,仗义疏财,多少年来咱们一直把他当父亲看待,他随时随地用语言行动帮助咱们,他从来不拒绝品行端正的客人,他——诸位女士先生,咱们这位贵客不爱听长篇大段的演说,所以,我不再多说了,我只提议大家向布拉茨柏侍从官和他的家属三呼万岁!祝他们万岁!万岁!
群众 万岁!万岁!万岁!
群众踊跃欢呼,把侍从官团团围紧。侍从官向大家道谢,并且跟挨得最近的人拉手。
史丹斯戈 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吧?
伦德斯达 可以。这演说台由你使用。
史丹斯戈 (跳上桌子)我有我自己的演说台。
一群青年 (挤上来围着他)说得好!
侍从官 (向医生)这个乱嚷乱叫的人是谁?
费尔博 是史丹斯戈。
侍从官 哦,就是他!
史丹斯戈 快乐的兄弟姐妹们,听我说几句话!虽然你们嘴里没声音,你们心里都在欢呼歌唱咱们这自由节!我在这儿是个外乡人——
阿斯拉克森 不是!
史丹斯戈 谢谢那位说“不是”的朋友!我把他这句话当作一种对我有所期望的表示。虽然我是外乡人,可是我赌咒,我对于你们的欢乐和痛苦、成功和失败,都抱着深切的同情。要是我有力量——
阿斯拉克森 你有,你有力量!
伦德斯达 别插嘴!你不配发言。
史丹斯戈 你更不配!我不承认委员会!青年们,自由节的自由万岁!
青年们 自由万岁!
史丹斯戈 他们剥夺你们的发言权!你们听见没有——他们想把你们的嘴堵住。打倒这种专制行为!我不愿意站在这儿对一群哑巴动物演说。我要说话,可是你们也应该说话。咱们要彼此开诚布公地谈话。
群众 (情绪更加热烈)说得好!
史丹斯戈 咱们以后不要这种死气沉沉的无聊庆祝会!从今以后,每年五月十七日都会出现一批新事业!五月!五月不正是发芽开花,一年之中最有生气的月份吗?到六月一日,我在你们这儿就整整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大大小小,好好坏坏,什么事儿我没见过?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他唠唠叨叨说些什么?
费尔博 阿斯拉克森说,他讲的是本地老一套的情况。
史丹斯戈 我看见群众中间有出色的嫩芽,可是同时也看见一股腐朽力量把那些有希望的嫩芽紧紧压住,不让它们发展。我看见诚实热心的青年抱着希望奋勇前进,可是他们的路被人堵住了。
托拉 喔,天啊!
侍从官 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史丹斯戈 快乐的兄弟姐妹们!咱们周围有一种势力在盘旋,它是腐烂死亡的旧时代的幽灵,它把应该是活泼光明的世界搅成一个使人不能喘气的黑暗地狱。咱们必须打倒这幽灵!
群众 万岁!五月十七日独立纪念日万岁!
托拉 爸爸,咱们走吧!
侍从官 他说的幽灵是什么意思?费尔博大夫,他指着谁说?
费尔博 (急忙)啊,他说的是——(凑着他耳朵说了一句话)
侍从官 哈哈!原来如此!
托拉 (低声向费尔博)这还罢了!
史丹斯戈 要是别人不敢打老虎,我敢!可是,青年们,咱们必须同心协力!
许多声音 对!对!
史丹斯戈 咱们都是年轻人!这个时代属于咱们,可是咱们也属于这个时代!咱们的权利正是咱们的义务!咱们应该有发挥才能、意志、力量的机会!大家听我说!咱们必须组织一个同盟。财阀在咱们这儿掌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侍从官 说得好!(向费尔博)他说财阀。你说对了,果然是指孟森。
史丹斯戈 只要咱们肚子里有东西,咱们就是国家的财富。咱们的意志就是货真价实的黄金,一定要在群众中流通。谁敢妨碍它流通,咱们就跟谁拼命!
群众 好!
史丹斯戈 刚才有人向我叫了一声“倒好”。
侍从官 没有,没有!
史丹斯戈 我可不在乎!称赞和威吓都不能动摇坚强的意志。上帝保佑咱们!因为咱们怀着信心,仗着年轻,马上就要动手给上帝服务!现在大家都到帐篷里去吧。咱们的同盟马上就要成立了。
群众 好!把他抬起来!把他举得高高的!
史丹斯戈被群众举起来。
许多声音 说下去!往下说!往下说!
史丹斯戈 我说,咱们要同心协力!咱们青年同盟有上帝保佑。这地方应该归咱们统治!
一阵狂呼乱嚷,大家把他抬进帐篷。
伦铎尔曼太太 (擦擦眼睛)喔,天啊,他说得多好听!海瑞先生,你是不是想搂着他亲一亲?
海瑞 谢谢,我不想。
伦铎尔曼太太 喔,对了,你不想。
海瑞 伦铎尔曼太太,也许你倒想跟他亲个嘴吧。
伦铎尔曼太太 你这家伙真讨厌。
她走进帐篷,海瑞跟在她后面。
侍从官 幽灵——老虎——财阀!话说得真不客气,可是非常恰当!
伦德斯达 (走过来)侍从官,我很抱歉——
侍从官 伦德斯达,你看人没睁开眼睛!算了,算了,谁都有看错人的时候。明天见,谢谢你,今天晚上真痛快。(转过去向托拉和医生)唉,可是我对这位青年志士太简慢了!
费尔博 你怎么简慢他了?
托拉 爸爸,你是不是说他来拜访过你——
侍从官 他来过两回。都是伦德斯达的错儿,他说他是投机分子和——别的字眼我忘了。幸亏还来得及补救。
托拉 怎么补救?
侍从官 托拉,咱们马上就——
费尔博 侍从官,你看犯得上吗?
托拉 (低声)嘘!
侍从官 一个人做错了事,应该马上改正,这是很明显的义务。明天见,费尔博大夫。不过今天晚上我还是过得很痛快,我得谢谢你。
费尔博 谢我,侍从官?
侍从官 当然,谢谢你,还要谢谢别人。
费尔博 我做了什么?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别追究了。我从来不追究别人的事。好,好,别见怪,明天见!
侍从官父女从左边出去。费尔博若有所思地目送他们下。
阿斯拉克森 (从帐篷里出来)喂,茶房!把笔墨拿来!费尔博大夫,事情热闹起来了!
费尔博 什么事?
阿斯拉克森 他在组织青年同盟,差不多成功了。
伦德斯达 (悄悄走过来)签名的人多不多?
阿斯拉克森 我们差不多已经有了三十七个人,寡妇和一些别的人还没算在里头。笔墨呢!茶房也找不着!这是本地情况的缺点。(自帐篷后面下)
伦德斯达 嘿!今儿真热。
费尔博 恐怕更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伦德斯达 你看侍从官是不是很生气?
费尔博 喔,一点儿都不,你看不出来吗?你对于这新成立的同盟有什么意见?
伦德斯达 唔,我没意见。有什么可说的?
费尔博 这是争夺本地政权的起点。
伦德斯达 争夺怕什么!史丹斯戈这小伙子很有才干。
费尔博 他一心想出头。
伦德斯达 年轻人都想出头。我年轻时候也想出头。谁也不能说这事不应该。可是咱们不妨进去看一看风色——
海瑞 (从帐篷里出来)伦德斯达先生,你是不是要动议讨论先决问题?出来带头反对?嘻嘻!你得赶快才行。
伦德斯达 啊,你放心,我早晚会动手。
海瑞 太迟了!要是你愿意做教父,也许还来得及。(帐篷里传来欢呼声)你听,他们在唱“阿门”,洗礼已经做完了。
伦德斯达 我想,进去听听大概没关系吧。我决不多嘴。(走进帐篷)
海瑞 他也是一棵快要倒下来的树!瞧着吧,砍树刨根的热闹大场面就在眼前了!咱们这儿的情况不久就要像狂风暴雨之后的树林子了。我心里怎么能不痛快!
费尔博 海瑞先生,这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海瑞 相干?费尔博大夫,这事跟我一点儿都不相干。我心里痛快是为大伙儿。往后的事就有生气、有精神了。拿我自己说,反正谁来都一样。从前奥国皇帝跟法国国王打仗的时候,土耳其皇帝说过一句话——现在我也这么说——无论是猪吃狗,或是狗吃猪,对我反正都一样。(从右后方出去)
群众 (在帐篷里)史丹斯戈万岁!万岁!青年同盟万岁!葡萄酒!喷奇酒!嘻嘻!啤酒!万岁!
巴斯丁 (从帐篷里出来)上帝保佑你,保佑大伙儿!(兴奋得几乎流眼泪)喔,费尔博大夫,今天晚上我觉得有力没处使。我一定得干点儿什么才行。
费尔博 别管我。你想干什么?
巴斯丁 我想到跳舞厅里找人打架。(绕过帐篷,从后面出去)
史丹斯戈 (从帐篷里出来,没戴帽子,非常兴奋)我的好费尔博,你在这儿?
费尔博 人民领袖,有话请吩咐!你大概是当选了。
史丹斯戈 那还用说,可是——
费尔博 以后怎么样?你可以得个什么好差事?银行经理?再不就是——
史丹斯戈 喔,别跟我说这些话。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你这人爱装傻,其实你并不傻。
费尔博 装傻?
史丹斯戈 费尔博!咱们还是像从前似的做朋友吧!这一阵子咱们俩有点儿小误会。你的冷嘲热讽刺痛了我的心,伤害了你我的交情。说句老实话,你对不起我。(搂着他)喔,天呀,我真快活!
费尔博 你也快活?我跟你一样,我跟你一样!
史丹斯戈 上天待我这么好,要是我不好好儿做人,连条狗都不如了。费尔博,我有什么长处?像我这么个有罪孽的人,怎么配享受这么大的福气?
费尔博 咱们拉拉手!从今以后我是你的好朋友。
史丹斯戈 谢谢!咱们俩彼此要忠实!啊,群众相信我,跟我走,我心里的痛快真是没法儿说!单凭这一片感激的心情,我就不能不向上,不能不爱我的同胞!我恨不得把大家一齐都搂住,哭着求他们原谅我,因为上帝太偏心,待我比待大家好。
费尔博 (静静地)不错,人在走运的时候,无价之宝一齐都会送上门。今天晚上,哪怕是条小虫子,哪怕是片绿叶子,我都舍不得用脚踩。
史丹斯戈 你?
费尔博 不必谈这个了。这跟眼前的事不相干。我只是要表明,我已经了解你。
史丹斯戈 这一片夜景多可爱!你听音乐和欢笑的声音在草地上飘荡。山谷里多安静!要是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还不肯把生命献给神圣的事业,他就不配在世界上活下去!
费尔博 你的话不错,可是从明天起,在将来的日常工作里你打算建设些什么?
史丹斯戈 建设?咱们先得做破坏的工作。费尔博,从前我做过一个梦——也许是我真看见的吧?不是看见的,是个梦,可是这个梦简直像真事儿!我觉得世界的末日好像到了。地球的轮廓我都看见了。太阳没有了,只剩下一道青灰的闪光。忽然起了一阵风暴,从西边扫过来,东西都在天空中乱飞,先是枯叶子,后来是一群人,可是那些人没让风刮倒,他们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所以看起来好像他们是被风卷着走,自己不动脚。起初他们像是在大风里追帽子的平常人,可是走近一看,原来都是皇帝和国王,他们追的是王冠和珠宝,好像老是眼看着就要抓到手,可是永远抓不着。他们的人数足有好几百,可是谁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其中有好些人一边哭一边问:“这阵风暴是从哪里吹来的?”有人回答说:“一个人发出了‘呼声’,这阵风暴就是那个‘呼声’的回音。”
费尔博 你这梦是什么时候做的?
史丹斯戈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前几年的事。
费尔博 我想大概那时候欧洲各国正在闹乱子,你吃饱了晚饭就看报,吃的东西没消化,才做这个梦。
史丹斯戈 那天晚上我脊梁骨上好像触了电,今天晚上那股子劲儿又来了。我要把灵魂里的话全都说出来。我要做那个“呼声”——
费尔博 别忙,我的好史丹斯戈,仔细想一想。你说你要做“呼声”。很好!可是你打算在什么地方做?在本区呢,还是至多在本州?你发出呼声,谁会响应你?谁会发动风暴?还不就是孟森、阿斯拉克森和笨家伙巴斯丁那一伙人!到那时候咱们看见的不是皇帝国王,而是伦德斯达失掉了议员位置,在大风里乱跑。结果怎么样?风暴卷走的不过是你在梦中最初看见的那些平常人。
史丹斯戈 不错,起头是这样。可是谁料得定这阵风暴会吹多远?
费尔博 什么风暴不风暴的,简直是胡闹!你糊里糊涂地上了人家的当,一开头就攻击本地的好人和有才干的人——
史丹斯戈 你这话说错了。
费尔博 我没说错!你一到这儿,孟森和斯通里的那帮家伙就把你包围起来了。要是你不把他们撇得远远的,你准得遭殃。布拉茨柏侍从官是个正派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你知道孟森那家伙为什么恨他?因为——
史丹斯戈 别再说了!我不愿意听别人说我朋友的坏话。
费尔博 你自己仔细想一想,史丹斯戈!孟森先生真是你的朋友吗?
史丹斯戈 孟森先生跟我很亲近。
费尔博 身份高的人不愿意亲近他。
史丹斯戈 哦,谁是身份高的人?无非是几个摆架子的臭官僚!什么事瞒得过我!斯通里的那些人很客气地接待我,对我很器重——
费尔博 器重?糟糕!问题就在这儿。
史丹斯戈 不见得!我眼睛雪亮。孟森先生有才干,有学问,对于公共事业有责任心。
费尔博 才干?嗯,也算有点儿!也有学问,他天天看报,念你的演说,念你的文章。他称赞你的演说和文章当然也就证明他对公共事业有责任心。
史丹斯戈 费尔博,你脑子里的渣滓又在作怪了。你怎么永远扔不掉思想里的脏东西?为什么你总觉得别人一举一动都安着坏心眼儿?啊,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现在你不开玩笑了,让我把事情的底细告诉你。你认识瑞娜吗?
费尔博 孟森的女儿?嗯,也算认识吧——听别人说过。
史丹斯戈 我知道她有时也上侍从官家里去。
费尔博 不错,偷偷儿走动。她跟布拉茨柏小姐是老同学。
史丹斯戈 你觉得瑞娜怎么样?
费尔博 嗯,据我听人说,她仿佛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史丹斯戈 喔,你还没看见她在家里过日子呢!她的心整天都在两个小妹妹身上。从前她服侍她母亲,一定也是非常尽心的。你知道她母亲去世之前犯了好几年的精神病。
费尔博 不错,有一阵子我常去给他们看病。可是,好朋友,难道你——
史丹斯戈 对,费尔博,我真心爱她,我不必瞒你。我知道你为什么纳闷儿。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事情才过了没多久——不用说你一定知道我在克立斯替阿尼遏订过婚?
费尔博 知道,我听别人说过。
史丹斯戈 那件事糟透了。我不能不退婚,退了婚大家有好处。喔,为了那件事我的痛苦真是说不尽。我的心好像有刀子扎,又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谢谢老天爷,现在我好不容易才从火坑里跳了出来。所以我不愿意再在京城里待下去。
费尔博 这回你把瑞娜·孟森看准了?
史丹斯戈 看准了。这回一定错不了。
费尔博 好,那么,你就放开手干吧!这是你的终身幸福!喔,我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
史丹斯戈 当真?瑞娜说过什么没有?她把心事告诉布拉茨柏小姐了吗?
费尔博 我想谈的不是这件事。我不明白的是,你眼前正在过快活日子,为什么又要搞这乱七八糟的政治?人家嘴里胡扯的话怎么就会把你这样的人吸引住了。
史丹斯戈 怎么不会?人是个复杂的机器——至少我是这样。再说,我正要借重这些政治纠纷把瑞娜弄到手。
费尔博 这办法太庸俗。
史丹斯戈 费尔博,我是有志向的人,你是知道的。我一定得往上爬。我一想起自己已经三十岁了,还在梯子的末一级,我就觉得好像良心的牙齿在咬我。
费尔博 良心咬你的时候,用的不是智慧的牙齿。
史丹斯戈 跟你说话白费力。你从来不想往上爬,你不懂得那滋味儿。你一向糊里糊涂过日子——最初在大学,后来在外国,现在在这儿,都是白糟蹋时间。
费尔博 也许是吧,可是我的日子过得很轻松,并且没有像你从桌子上跳下来之后心里那股子不好受的味儿——
史丹斯戈 住嘴!你说别的都没关系,这种话我可受不了。你太岂有此理——你扫我的兴。
费尔博 嗳呀!要是你这么容易扫兴——
史丹斯戈 住嘴,听见没有!你为什么要叫我不痛快?难道你当我说的不是正经话?
费尔博 我知道你说的是正经话。
史丹斯戈 既然知道,为什么你要使我感觉空虚,心里烦腻,并且对自己怀疑呢?(帐篷里传来欢呼声)你听!他们正在为我干杯呢!一句话就能抓住这么些人,其中一定有道理!
托拉、瑞娜、赫黎从左边进来,往右后方走。
赫黎 布拉茨柏小姐,你看,史丹斯戈先生在那边。
托拉 那么,我不跟你们走了。瑞娜,明天见。
赫黎和瑞娜 (同时)明天见,明天见。(从右边出去)
托拉 (走上来)我是布拉茨柏侍从官的女儿。我父亲有封信给你。
史丹斯戈 有封信给我?
托拉 正是,信在这儿。(转身就走)
费尔博 要我送你回家吗?
托拉 不,谢谢。我不用人送。再见。(从左边出去)
史丹斯戈 (凑着一盏彩纸灯笼看信)这是什么?
费尔博 嗯——侍从官跟你说什么?
史丹斯戈 (放声大笑)哈哈!真想不到!
费尔博 什么事?
史丹斯戈 布拉茨柏侍从官没出息。
费尔博 你敢——
史丹斯戈 我说他没出息!没出息!你告诉谁都没关系。再不,不提也好——(把信掖在衣袋里)这件事别告诉人!
群众从帐篷里出来。
孟森 主席先生!史丹斯戈先生在哪儿?
群众 在那儿!万岁!
伦德斯达 主席先生把帽子忘了。(把帽子递给他)
阿斯拉克森 来,这儿有喷奇酒!喝一大杯!
史丹斯戈 谢谢,我不能再喝了。
孟森 青年同盟盟员别忘了咱们明天在斯通里开会。
史丹斯戈 明天?不是明天吧?
孟森 是明天,开会起草宣言的稿子。
史丹斯戈 不行,明天我有事。改后天吧,再不就是大后天。再见,朋友们。谢谢大家,咱们的前途万岁!
群众 万岁!咱们欢送他回家!
史丹斯戈 谢谢,谢谢!诸位真的不必——
阿斯拉克森 我们都跟你一块儿走。
史丹斯戈 很好,一块儿走。明天见,费尔博,你不跟我们一块儿走吗?
费尔博 不。可是我告诉你,你说布拉茨柏侍从官的那些话——
史丹斯戈 嘘,嘘!我的话太过火了,只当我没说。朋友们,你们要走,就一块儿走。我带头。
孟森 史丹斯戈,让我挽着你的胳臂走!
巴斯丁 唱歌!奏乐!来一支爱国的曲子!
群众 唱歌!唱歌!奏乐!
大家唱一支流行歌曲,有音乐伴奏。队伍从后面右首出去。
费尔博 (向留着没走的伦德斯达)多英勇的队伍。
伦德斯达 对——还有英勇的领袖。
费尔博 伦德斯达先生,你现在上哪儿?
伦德斯达 我?我回家睡觉去。
他点头走开。费尔博医生独自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