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 因为你,我害怕死去

去年立春的时候,我坐在电脑前写《琥珀》的故事,身上一直穿着肥大的防辐射外衣。我预感到我正在开始一种深刻而热烈的感情,我从未体验过的爱,它只是悄悄靠近,我已经感到了暴风雨来临前那种空气的颤动,它必将到来,必将把我席卷,我并不着急,我等着,等着人生把我抛向那个旋涡,等着生命向我展露它新一轮的花招,展示它深不可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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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我们俯身看去的时候都会禁不住头晕目眩。”

在《琥珀》的故事里我想讲述人类情感复杂的一面。单纯而执著的情感是容易产生感染力的,就像马路和明明在《恋爱的犀牛》中那样,但是我也深知感情如同潭水,一粒沙子落进水里也会改变水位,尽管它看起来平静依旧——最单纯的情感也有它深不可测的一面。

审视自己的情感,我常会有这样的疑惑:是什么在影响我们的爱憎?激发我们的欲望?左右我们的视线?引发我们的爱情?这种力量源于什么?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气息,什么样的笑意,什么样的温度湿度,什么样的误会巧合,什么样的肉体灵魂,什么样的月亮潮汐?你以为自己喜欢的,却无聊乏味,你认为自己厌恶的,却深具魅力。这个问题,像人生所有的基本问题一样,永远没有答案,却产生了无穷的表述和无数动人的表达。

《琥珀》的故事源于一句最简单的情话:“我心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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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们读剧本的时候,问了我很多问题,我一一回答了,其中一个回答惹得他们哄堂大笑,那回答是:“我喜欢花花公子。”

爱情不是永恒的,追逐爱情是永恒的。那些情圣,或者说那些假情圣,那些喜欢诱惑的登徒子,一直是我感兴趣的人物。当然,我只偏爱那些忧伤的,讨厌那些得意扬扬的。拜伦的《唐璜》是我中学时代最喜欢的书,至今还记得他的诗句——“我对你的爱就是对人类的恨,因为爱上了人类便不能专心爱你。”

善解风情是一种天赋,赏心悦目。但要在他们心里寻求真爱,就如同在沙漠中找水,找到了弥足珍贵,找不到,便渴死在路上。

所有的爱情都是悲哀的,可尽管悲哀,依然是我们知道的最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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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剧中高辕满怀傲慢地说:“生命是一个游戏,我不愿面对这个世界,我要跟它保持距离,我要像一个熟练的老手那样掌握世界,在它面前保持无动于衷,不失理智,无论生活在我面前搞什么花样。”他自称是死亡面前的享乐主义者,对于无常而必将走向腐朽的生命,他认为“傲慢”是他所能采取的最勇敢的姿态。这是我为高辕做出的选择。

我一直是个悲观主义者,对生命态度淡然,认为向这个非我所愿而来,没有目的,又缺乏意义的生命讨好献媚,曲意逢迎是可笑的举动。面对生活,面对命运,我们以前是无能为力的,以后也一样无能为力。唯一可做的就是尽力保持一点尊严。当然,让自己对世界和生命不存奢求很难,不渴望幸福就更是一句空话,但有了悲观这杯酒垫底,做人也会有一点风度。

但是,从去年的秋天开始,我风度全失,像个小市民一样终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满怀奢望。我拒绝听不幸的消息,拒绝看血腥的场面,悲惨的故事和丑陋的形象更不在话下。我不切实际地希望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远离丑恶和苦难,不切实际地希望他是一个幸运儿。从怀孕起,我不再看报纸和电视,因为能称得上新闻的消息多半都是灾难——俄罗斯的爆炸,黑寡妇的复仇,学校的枪杀,一起起的矿难,商场的大火,重庆的井喷,印度的火车出轨,疯牛病,致人死命的禽流感,新年子夜伊拉克的酒店里爆炸,自杀性袭击,下毒,虚假的民主选举,地洞里被揪出来的萨达姆,杰克逊的猥亵儿童案,我家旁边塔楼的企图自杀者,一次又一次的性丑闻,用头发做的酱油,有毒的火腿和香肠,吃人的电脑工程师阿明梅韦斯和渴望被他吃的200个正常人,我常常叫嚷着让家人关上电视,丈夫常常伸手捂住我的眼睛,在这样一个世界怎样才算是幸运儿?

初夏的时候,我的孩子出生了。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眼前完成了它做了上亿次的小魔术。我像个被惊呆的孩子,整天坐在摇篮前,看着这最平常不过的奇迹。我曾经努力在世界和我之间建构一道屏障,现在我清楚地知道,这道屏障的致命缺口出现了,这个小小的缺口会引来滔天洪水颠覆我的人生,把我从一个自由自在的任性女人,变成一个牵肠挂肚的母亲。

平生第一次,我对死亡产生了恐惧。我竟然产生了想要永远活着的愚蠢念头,不是因为贪恋,而是因为挂念。我曾经以为爱情是最不理智的感情,原来还有别的。

生命是一个奇迹,向没有经历过奇迹的人解释它,就如同向没有吃过梨的人解释梨子的滋味。生命是一个奇迹,即使它脆弱无常,即使它缺乏解释,它依然是个奇迹。

小优让高辕看到了这个奇迹,就如同摇篮前的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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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戏的结尾,高辕说:“因为你,我害怕死去。”

在我的作品中,这应该是最乐观的结局。

廖一梅

2005年立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