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作品-2

妖女的歌

一个妖女在山后向我们歌唱,

“谁爱我,快奉献出你的一切。”

因此我们就攀登高山去找她,

要把已知未知的险峻都翻越。

这个妖女索要自由、安宁、财富,

我们就一把又一把地献出,

丧失的越多,她的歌声越婉转,

终至“丧失”变成了我们的幸福。

我们的脚步留下了一片野火,

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

那是爱情和梦想在荆棘中闪烁,

而妖女的歌已在山后沉寂。

1956年

葬歌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在鸟的歌声中我想到了你。

我记得,也是同样的一天,

我欣然走出自己,踏青回来,

我正想把印象对你讲说,

你却冷漠地只和我避开。

自从那天,你就病在家中,

你的任性曾使我多么难过;

唉,多少午夜我躺在床上,

辗转不眠,只要对你讲和。

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些书,

打开书,冒出了熊熊火焰,

这热火反使你感到寒栗,

说是它摧毁了你的骨干。

有多少情谊,关怀和现实

都由眼睛和耳朵收到心里;

好友来信说:“过过新生活!”

你从此失去了新鲜空气。

历史打开了巨大的一页,

多少人在天安门写下誓语,

我在那儿也举起手来;

洪水淹没了孤寂的岛屿。

你还向哪里呻吟和微笑?

连你的微笑都那么寒伧,

你的千言万语虽然曲折,

但是阴影怎能碰得阳光?

我看过先进生产者会议,

红灯,绿彩,真辉煌无比,

他们都凯歌地走进前厅,

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

我走过我常走的街道,

那里的破旧房正在拆落,

呵,多少年的断瓦和残椽,

那里还萦回着你的魂魄。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安息吧!让我以欢乐为祭!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在对我呼喊:

“你看过去只是骷髅,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的七窍流着毒血,

沾一沾,我就会瘫痪。”

但“回忆”拉住我的手,

她是“希望”底仇敌;

她有数不清的女儿,

其中“骄矜”最为美丽;

“骄矜”本是我的眼睛,

我真能把她舍弃?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呼号:

“你看她那冷酷的心,

怎能再被她颠倒?

她会领你进入迷雾,

在雾中把我缩小。”

幸好“爱情”跑来援助,

“爱情”融化了“骄矜”:

一座古老的牢狱,

呵,转瞬间片瓦无存;

但我心上还有“恐惧”,

这是我慎重的母亲。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规劝:

“别看她的满面皱纹,

她对我最为阴险:

她紧保着你的私心,

又在你头上布满

使你自幸的阴云。”

但这回,我却害怕:

“希望”是不是骗我?

我怎能把一切抛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

哪儿去找温暖的家?

“信念”在大海的彼岸,

这时泛来一只小船,

我遥见对面的世界

毫不似我的从前;

为什么我不能渡去?

“因为你还留恋这边!”

“哦,埋葬,埋葬,埋葬!”

我不禁对自己呼喊:

在这死亡底一角,

我过久地漂泊,茫然;

让我以眼泪洗身,

先感到忏悔的喜欢。

就这样,像只鸟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

我飞出会见阳光和你们,亲爱的读者;

这时代不知写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诗,

而我呢,这贫穷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

没有太多值得歌唱的:这总归不过是

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他所经历的曲折;

他的包袱很重,你们都已看到;他决心

和你们并肩前进,这儿表出他的欢乐。

就诗论诗,恐怕有人会嫌它不够热情:

对新事物向往不深,对旧的憎恶不多。

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

那后一半,同志们,请帮助我变为生活。

1957年